所有的一切,她都能看见,也能听见,就是脑子不能思考,仿佛不知道自己是谁,围着的这一圈人是谁,面前这个,如此温柔热切地看着她的人,又是谁?
灯光就在此时陡然熄灭。
黑暗之间,她猛地惊醒。
手上一凉,有人在黑暗中拍了拍她的手背,仿佛在说:不要怕。
然后,眼前一亮,有人推着一个巨大的双层蛋糕,走了进来。
程雪笑着走到司徒玥身边,拿着一个尖角小帽,给她戴在头上。
“生日快乐,阿玥。”
程雪抱了一下司徒玥,又很快地退到一边。
蛋糕已经推到司徒玥面前,推蛋糕的人居然是马攸。他胖胖的脸颊在蜡烛的照耀下,发出一圈柔光。
“生日快乐!司徒!”
“许愿许愿!唱生日歌!邓晓柔,你起个头。”魏明朗吩咐道。
他话音落地,邓晓柔就带起头,五班的同学纷纷笑着唱起生日歌。
司徒玥条件反射地闭上眼,赶紧许愿。
生日歌唱完,大家问她:“许了什么愿?”
司徒玥这时候脑子不在线,特别好骗,有问必答。
于是,她老实回答:“希望关山做我男朋友。”
关山“嗤”的一声笑,轻轻敲一下她的脑袋:“笨不笨?许已经实现了的愿望做什么?”
“实现了?”司徒玥瞪大眼睛,“什么时候?”
关山拈起玫瑰花上的一张卡片,递给她:“打开看看。”
司徒玥接过一看,上面是她无比熟悉的小孩字体。
小玥儿,愿意和我分享你的余生吗?
关山
番外一

如果故事可以停在这里,就好了

很多时候,魏明朗都觉得,故事到了一个适当的地方,就该当断就断。
这样的结尾,叫恰到好处,否则的话,就成了狗尾续貂。
他的故事,如果要断,就应该断在高一新学期开学,他和程雪初见那会儿。
他从小就没女人缘,姑娘们不知怎么的,都特别不待见他。
发自肺腑地说,他长得还算可以,而且都是真心地喜爱她们。
幼儿园的时候,他喜欢坐在右手边的一个羊角辫女孩儿,因为太喜欢了,午睡时也想和她说话。
结果,羊角辫女孩儿幼儿园三年,没得过一次小红花,毕业的时候呜呜哭着说:“我讨厌魏明朗。”
魏明朗搞不清楚为什么,明明午休的时候,不是和他玩得很愉快的吗?
到了小学,他喜欢上了女班长。
女班长小小一只,最喜欢讲“安静”两个字,还带着可爱的乡下口音,生气的时候,脸上会喷上两朵红云,特好玩儿。
魏明朗就故意惹她生气,在她细声细气吼“安静”时,就偏不安静,上蹿下跳,女班长气得鼓着脸颊,像只河豚。
魏明朗也爱极了她的乡下口音,特意拿修正带在她的桌子上写“乡巴佬”。女班长吃完饭回来,看见桌上的字,气得两肩颤抖,眼里憋着泪,大声问:“谁写的?”
魏明朗就赶紧站起来,说:“我呀我呀我呀。”
女班长瞪着一双泪眼,控诉:“魏明朗,你真讨厌!”
魏明朗搞不清楚为什么,怎么就讨厌了?乡巴佬是多么可爱的一个称呼啊?
上了初中,魏明朗收敛了很多,整个人沉默下去,也开始有小女生手挽着手来班上看他,还会有情书塞到抽屉里。
但他没有兴趣,他更爱打球和游泳。
直到初二时,他再次喜欢上了前桌的转学生。
转学生有着一头齐耳短发,皮肤白若细瓷,颈子上两根儿细带子,绕到颈后,打个蝴蝶结。
魏明朗总喜欢去解开那个蝴蝶结,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大概就是手欠。
但他很爱看解开后,转学生的反应。
她羊脂玉一般的耳垂,会在一瞬间红透,像一颗鲜嫩欲滴的树莓。
真好看呀,魏明朗觉得自己爱上她了。
可是下一秒,一个巴掌清脆地扇到了他的脸上。
“流氓!”
转学生哭着跑了。
魏明朗搞不清楚为什么,他只是解开一个蝴蝶结,怎么就成了流氓。
他冤枉。
在遇见程雪之前,他的女人缘大抵如此。
遇见程雪的那一天,是高一新生开学,他去得早,教室里就他一人,靠在桌上补觉。
程雪进来的时候,小声“啊”了一下,把他惊醒了。
原来是她进门时,衣服钩到了门框上一枚铁钉子,她不知道,还往前走,导致衣服“刺啦”一下,划破了道口子,她人也被拉得往后退了几步。
然后,她做了一个可爱到爆的动作。
她没想着赶紧把衣服扯下来,而是鬼鬼祟祟地向四周看了看,应该是要看刚刚有没有人看到她出糗,她的眼睛又大又亮,扭头四看的动作,像极了一只笨手笨脚的小鹿。
看到除了一个趴在桌上的人,就没人看见她,她才松了口气,去解开被钩住的衣服。
却不知道,这些都被装睡的魏明朗看在了眼里。
魏明朗想,他又有喜欢的姑娘了。
但他不想再听到喜欢的姑娘,说他讨厌了,流氓当然就更不行。
故事如果断在这里,就是一个情窦初开时的心动往事,挺好。
故事接下去,就是魏明朗因为试图拿锤子把门框上那枚钉子拔出来,被潘艳华骂了好一阵子,同时,魏明朗开始注意起了程雪的一举一动。
她有着乌黑的长发,美丽的双眼皮,一男一女两个好朋友。
课间操回来时,她左臂挽着一个男胖子,右臂挽着一个女瘦子,三个人有说有笑,亲密至极。
他真想变成她手臂上挽着的那个人。
为了接近她,他开始从她的朋友,那个女瘦子接近起。
女瘦子叫司徒玥,人挺不错,就是爱动粗。
但和司徒玥混的时间久了,开始有谣言说,他暗恋司徒玥。
那怎么能行?这怎么能乱说?
魏明朗不淡定了,一个个地跟群众解释。
他不喜欢司徒玥,司徒玥是兄弟。
玩得好的几个男生就问他喜欢谁。
他说了程雪的名字。
然后男寝室里一片寂静。
过了很久,才有一哥们儿开口说:“班花啊?不太好搞。”
“哪里是不太好?”另外一个人插嘴,“简直就是难搞。”
“难于上青天。”
“为什么?”魏明朗有些错愕。
大家就给他分析。
“你看班花啊,平时好说话吧?”
“好说呀。”
“这就对了。”
那哥们儿揽过他的肩膀,为他指点迷津。
“好说话的人呢,一般到了关键时刻,就特别不好说话,就比如你让张二,”他指了在场一个男生,“张二去找她借笔,班花肯定二话不说就借给他,然后张二去找她借一百块钱,班花也肯定二话不说就借给他,接着张二又找她借一千块,班花这时候可能犹豫一下,最后还是二话不说就借给他,到了最后,张二去找她,说要借她睡的床,也别搬来搬去麻烦了,两个人躺一张就行,这下想都不用想,班花肯定二话不说就拒绝他。”
听到最后,大家才知道这是个颇隐秘的黄笑话,都哈哈哈地猥琐笑了起来。
只有魏明朗表情认真地说:“也有可能是张二长太丑了,换我去借,成功率可能会大一些。”
张二无语。
那时候,魏明朗就是这般自信的奇男子。
直到后来,迟灏出现了。
魏明朗很早就发现了程雪和迟灏在老教师公寓前幽会,甚至早于司徒玥知道之前。
他们两个人站得很近,说着话,声音太小声,魏明朗听不清。
后来他回到教室里,听到马攸和司徒玥在窃窃私语,他的耳朵自动为他捕捉到了“程雪”“家里”“地址”几个字眼。
直觉告诉他,他们说的,绝对和程雪与迟灏在教师公寓前幽会有关。
他只耍了一个小聪明,就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
那一刻,他真的太高兴了。
程雪被她爸爸家暴,她是一个有着一身苦难的可怜女孩儿。
他快速地穿过丛生的杂草,凌乱的碎石残砖,跑到老教师公寓前,一堵破败的墙边,上面被小孩儿用粉笔写着:从前的我你爱搭不理,今天的我你高攀不起。
他拦住程雪,脸上带着汗,表情很激动,喘着粗气对她说:“程雪,听说你爸家暴你、家暴你妈,是真的吗?”
然后,一如从前,他爱的女孩儿迅速地拉下脸,问:“谁说的?”
他就如实告诉她:“马攸和司徒玥。”
程雪得到答案,就扭头跑了。
他站在她身后,伸出一只手,仿佛想要拉住她。
他还有一句话没讲完。
他想说,如果你爸家暴你、家暴你妈,你不要害怕,我会保护你,也保护你妈。
但程雪只是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如果故事断到这里,就是一段因为误会而错过的年少狗血奇缘,也挺好。
故事再接下去,就是小苍山半腰上看日出。
程雪看迟灏,而魏明朗看她,说着各自的梦想,之后她被那个浑蛋父亲打破脑袋,他们护送她上下学。
那时魏明朗未满十八岁,半夜睡觉时,还是会因为骨头生长而疼醒,他还是个少年,关于男人的责任、担当,都是一知半解。
但在那一段蒙昧的时期里,他用自己还未长成的肩膀,担负起了保护自己心爱女孩儿周全的重任。
如果故事断到这里,就是一个关于暗恋的青春期故事,也挺好。
还接下去的话,就到了毕业那一天,KTV的包厢外,魏明朗终于鼓起勇气告白。
正如好兄弟们告诫过的一样,他意料之中地败了。
程雪只是笑着轻轻摇了下头,说:“你别开玩笑了。”
玩笑?怎么会是玩笑呢?
他从高一起,偷偷注意她三年,这怎么会是玩笑呢?
她靠在墙上,双手背在身后,这多么像一个索吻的姿势啊。
魏明朗差一点就吻下去了,直到他发现,她亮晶晶的美丽双眼里,装的全是一班那个人的身影。
算了,也挺没意思的。
魏明朗就笑了笑说:“这都被你发现了,我是和你开玩笑呢。”
后来聚会散了,大家烂醉如泥,你扶着我,我背着你,去江边吹风醒酒。
下过雨,江岸边一摊烂泥,有个男生一脚踩下去,顿时哀号一声:“老子新买的阿迪!”
大家就仗着醉意,把他的新鞋从脚上拔下来,抛进了江里。
那个男生嘻嘻哈哈,也不生气,转而去脱别人的鞋。
最后,大家干脆都脱了鞋,用鞋带系着,挂在脖子上,裤子挽高,双脚插进泥地里。
每次下暴雨,江底的泥沙被带起,这条江都要浑浊好几天,空气里都弥漫着泥土的潮湿气。
他们浩浩荡荡四五十号人,有一班的,也有五班的,或站或立,仿佛古代那些临黄河而立的文人墨客,稍加酝酿,就是一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的千古绝唱。
有人在发呆,有人在唱歌,有人在抱着说醉话,有人在小声哭,还有司徒玥,正和她新交的男朋友牵着手,小声调着情。
不知谁说了一句:“这就完了?高中就这么毕业了?”
有个人就笑着说:“对啊,毕业了,班长这是还活在梦里哪?”
被叫作“班长”的那个人苦笑一声:“我宁愿这是场不会醒来的梦。”
司徒玥听了,钩着她男朋友的小手指,笑一声,说:“梦总要醒的,班长,祝你毕业快乐。”
很多人听了都哭了,与朝夕相伴三年的同窗拥抱,道一声“毕业快乐”。
魏明朗走到程雪身边,对她敞开怀抱。
程雪坦荡地笑笑,不带犹豫地投进他的怀里,在他耳边说:“毕业快乐。”
如果故事断到这里,就是一个关于圆梦的励志青春故事,还是挺好。
如果再接下去,就到了高考成绩发放的那一天。
魏明朗的成绩在意料之中,足够让他去华南理工。
迟灏那小子依旧神得很,是继关山之后的又一个全省文科状元,大概会去北大。
司徒玥考得也不错,简直超常发挥,魏明朗看见她的时候,她眼睛都要笑没了。杨女士则是泪流满面,不停说自己要去寺庙里还愿。
马攸的成绩就那样,不过他也不在意,他在意的只有能不能和司徒玥、程雪去一个城市。
但估计是不能的。
因为司徒玥的大学志愿已经被她男友规划好了,全是北京的学校,而程雪考了个特别好的成绩,是五班第一名,语文单科状元,她想去的华南师范大学已经是稳了,以后会在广州念大学。
马攸只能一南一北,任选其一。
程雪计划填完志愿后,就去广州找她妈妈,再也不回来。
在那之前,她要收拾好东西。
从学校搬出来后,她大部分行李都在司徒玥家,没多少东西,一下就打包好了。收拾的时候,她突然发现,自己把一个很要紧的东西落在了以前的家里。
司徒玥送她的圣诞礼物,那个记载着她们相识点滴的相册簿。
不能不带走。
她想叫司徒玥陪她一起去以前的家拿,可那一天,关山从北京回来,司徒玥开心极了,偷偷去关山家里了,晚上就没回来。
程雪也不敢声张,怕杨女士发现,给司徒玥打电话,结果被挂断了。
她打了两次,被挂了两次。
于是她想算了,自己一个人去好了。
反正她爸自从上次失踪,一直就没回来。
她给司徒玥留下一张便条,上面写着:我回家拿个东西,等我回来,我们去吃桂林米粉。
她记挂着,司徒玥嚷嚷了好几天,想吃以前初中校门口那家桂林米粉。
但她再也没回来。
程雪失踪的第五天,湘市郊外,距离程雪家八百米左右,一家公共厕所外的化粪池里,她的尸体,被刑警队从里面打捞起来。
她爸爸很快被全国通缉。
半个月后,在临市一个小破旅馆里被捕。
程雪就这么死了。
司徒玥彻底疯了,把自己锁在房子里不吃不喝,怀里就抱着那个相册簿痴痴地看,簿子上沾了程雪的血,据刑警队的人说,法医鉴定过了,程雪是被秽物溺住口鼻,窒息而死,但身体还有别的外伤,其中最大的一处是在后脑勺枕骨处,凶器被指证为一把螺丝钳,几乎把整个后脑枕骨都打得往内凹陷进去,程雪就是不窒息死,将来也会有脑死亡的可能。
司徒玥爸妈跪在门外求司徒玥,两口子真是声泪俱下地求,司徒玥充耳不闻,要是强行用钥匙打开门,司徒玥就说,谁要进来,她立即从阳台上跳下去。
大家被她吓怕了,谁也不敢进去。
除了关山。
关山从北京匆匆赶了回来,站在司徒玥紧闭的房门外,叫司徒玥开门,可司徒玥却连他的话也不听了。
关山也不同她废话,跑回自己家里,居然从他家阳台上,跳到了司徒玥家的阳台上。
她阳台的玻璃门也是被关着的,不过关山早有准备,拿着一根钢管,不由分说地就敲碎了玻璃,把司徒玥吓了一跳。
关山揪着司徒玥的衣领,把她从衣柜里揪出来,一路拖到门口。
那里站了很多人,她的父母、马攸、潘艳华、刘德全、邓晓柔和其他同学,迟灏在,魏明朗也在。
关山红着眼,凶相毕露,看上去就像一只暴怒中的狮子。
关山指着司徒玥头发已经花白的父母,厉声说:“你有本事就再熬下去,把你爸妈熬死了,你也就差不多了!”
司徒玥双手捂住脸,跪在地上,大哭起来,又哭又叫,双脚在地上胡乱地蹬,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关山把她紧紧抱进怀里,摸着她的头发和后背,一遍遍地说:“好了,好了。”
那一天后,司徒玥不再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了,开始吃饭。
她爸妈每天看她脸色,战战兢兢,就怕她有个好歹。
填志愿的那天,她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第一志愿填了一个师范学校。
她那个分数,去填那个学校,简直就是浪费。
所有人都劝她,可没人能改变她的主意。
关山知道了,没劝她,只是问她:“北京呢?”
“不去了。”
关山就点点头,眼睛红了一圈,又问她:“那我怎么办?”
司徒玥沉默了很久很久,一点都不像她这个人该有的样子。
最后,她皱了下眉,说了一句很老成的话。
她说:“人的一生,重要的东西,不是只有爱情的,关山。”
关山当时狠狠愣了一下,最后说:“成,都听你的。”
然后,他干净利落地转身离去。
那一天起,他们就分手了。
这些,就是魏明朗所知的关于司徒玥和关山的全部。
魏明朗也有听说,程雪打的那两通电话,都是被关山挂断的。
具体情况究竟是如何,他不清楚,也没心思搞清楚。
他一直刻意地不去想起这件事。
不想记起,那一天是6月27日,天光明媚,湘市南郊公园荷花池里的花都开了,满池子的绿荷粉花,扑鼻就是莲蓬的清香,他本想约出来赏花的姑娘,就在一个脏污的化粪池里头静静躺着,她死于十八岁,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
故事断到这里,就是一个涉及凶杀的虐心故事,就挺不好。
这就是狗尾续貂。
次年的四月,震惊全国的弑女案在湘市最高人民法院进行终审,罪犯程有良以残酷手段杀害其亲生女儿,并伴随有计划的抛尸手段与逃跑路线,被认为犯罪动机明确,犯罪情节极其恶劣,造成社会影响极坏,严重挑衅人类社会道德底线,最终以故意伤害罪被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审判结束后,魏明朗在程雪的墓前,再次见到了司徒玥。
她和马攸站在一起,看上去精神了很多,也白了很多,不过还是瘦,看得出整个人少了以前的那种灵动,死气沉沉。
她坐在程雪墓前,扶着程雪的碑,低声说:“你安息吧。”
那是毕业之后不久,他最后一次见司徒玥。
等再次重逢,就是十年之后,马攸的婚礼上了。
那时魏明朗带着自己老婆赴宴,在宴席上一眼就看到了司徒玥。
司徒玥还是孤身一人,白了,漂亮了。
言谈间也恢复了过往的轻快,她坐在席间,说起自己大学后的五六年里,在山村支教时的趣事。
她还是像从前那样,是人群里的焦点,语言风趣,包袱一抖一个,把她身旁围绕的几个年轻女孩子逗得哈哈大笑。
他老婆看到他盯着司徒玥看,立即警觉起来:“你在看谁?初恋女友吗?”
初恋女友?
魏明朗好笑地摇了下头。
“她可不是我初恋,她是那个人的初恋。”他指了一下一桌之外的关山。关山正玩着手机,可视线却一直往司徒玥那边瞟。
魏明朗一看就知道,关山还爱着司徒玥,那眼神骗不了人。
司徒玥也一定还爱着关山,不然不会一边逗着姑娘们,一边有意无意地偷看关山。
他老婆看到关山,当即“哇哦”了一声。
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你初恋可不是她?什么意思?你还真有初恋?是谁?快说!在不在这里?”
魏明朗被她问得一愣,长久地发起呆来。
魏明朗一直觉得,故事就该断在一个恰到好处的地方,所以童话故事里,happy ending永远是公主和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作者不往下写,是因为知道,没有人的生活会永远幸福,可能公主也会面对婆媳问题,王子也会婚内出轨,鸡毛蒜皮的小事不断,生活从来不会因为他们是皇公贵族,就对他们偏爱。
如果让他来断,他会断在小苍山,断在湘市江岸边。
就算微有遗憾,可也称得上圆满。
但他用了十年时间才琢磨明白,能断的是故事,不能断的,是人生。
多少次做梦,他都希望,故事就永远停在毕业聚会时,那个醉酒的晚上好了。
就让时间定格在程雪投入他怀中的那一瞬间。
同学们在聊天,司徒玥忙着谈恋爱,而他爱的女孩儿,就在他怀里,颈下的脉搏在不断跳动,她还是鲜活的一条生命,未来有着无限可能。
可天一亮,梦就醒了。
他躺在床上睁开眼,摸到一手的泪。
人生注定要像一条江河,轰轰烈烈地往前奔腾而去,死不回头,抽刀断不掉,巨石埋不掉,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很绝望是吗?
其实不是。
因为沿途的风景很美,有些人,有些事,被永久地留在了记忆里,可等行到水穷处时,往往会发现一番奥妙的新天地。
就比如他遇到了现在的老婆,马攸居然和双胞胎里的小高结了婚,司徒玥和关山兜兜转转十年,最后也一定会在一起。
毕竟有缘总会相逢,有爱总能相守。
至于那个有着乌黑长发,美丽双眼的女孩儿呢?
他不说了吗?
有缘总会相逢。
番外二

人的一生,重要的东西,不是只有爱情

关山恨司徒玥。
他对她的恨由来已久,要追溯至五岁那年,他被母亲关小燕带到一个陌生的城市生活。
这个南方的小城市叫湘市,市中心有一条江,是长江的支流,将整座城市分成东区与西区。
西区是商圈,地带繁华,此后十年,万达广场、国金中心、王府井商业广场都陆续在此修建,西区地价从此一飞冲天,很多人因为自家房子拆迁而成为一方巨贾,他们的孩子被称为拆二代,虽然现在穿着地下商业街十几块一件的汗衫,但很有可能之后回家躺别墅,出行坐宝马。
东区是老城区,过去湘市人口聚集的中心地带,因此教育资源特别丰富,大学城就坐落在东区,湘市四大名校也分布错落在这里。
九十年代初,有批房地产商看准商机,在学校周边,推了原来的老房子,建起一片商品房,这些小区就是后来的学区房,因为靠学校近,很受家长们的青睐,十年之后,居然房价涨到和西区中心地段一样高,简直就是东区的小骄傲。
关山和母亲就住在东区一个叫“蓝湾河畔”的小区内,所谓“湾”和“河”,是意识形态领域的范畴,基本全靠个人想象。
因为小区就在凤凰巷里头,这个巷弄号称是湘市最古老的胡同,下水道形似蛛网,四通八达,房地产老板自问没有挖池子还不会淹了整个片儿区的本事,只能悻悻作罢。
蓝湾河畔就跟一只伫立在凤凰巷里的钢铁怪物,登高而望,四周都是一片低矮的平房,并且巷弄七拐八绕,关山新搬去的第一个礼拜,被关小燕带着,迷路了无数次。
有好几次,他们迷路了,都是杨女士带着他们回家。
杨女士是他家隔壁的女主人,是个老师,有个皮猴儿似的女儿。
那就是司徒玥。
司徒玥常跟在她妈身后,走路也不好好走,喜欢走S型,而且一蹦三跳,有时会左脚绊右脚地摔一跤。
关山就在后面笑。
司徒玥听见了,就会很惊讶地回过头来,说:“原来你会笑的!”
谁不会笑?就你会笑?
关山不高兴了,抿起嘴角。
司徒玥就充满遗憾地“嗷”一声。
“你又不笑了。”
司徒玥的可恨之处还在于,她认为他和关小燕是聋子。
那时杨女士领着迷路的他和关小燕回家时,被牵着的司徒玥就大声地问她妈妈:“妈妈,他们是傻子吗?为什么不知道回家呀?”
关山对司徒玥的恨意便始于此。
关小燕听了,被她逗得笑弯了腰:“你也觉得傻吗?哈哈哈……我也这么觉得!”
关山无语。
他的妈妈,就是这么一个心胸广阔的女人。
司徒玥的可恨之处,还在于她认为关山是哑巴。
他才不是哑巴,他只是不爱说话。
不爱说话和哑巴之间,还是有区别的,前者是不想说,后者是不能说。
关山是小哑巴,这可把司徒玥高兴坏了,如同捡到了宝。
因为她不哑巴,而且话格外多,跟大人们在一起,最常听到的话就是“玥儿闭嘴”,或是“玥儿我去叫你妈了”,后一句通常说于前一句不起作用的时候。
既然关山是哑巴,她就能把所有的话全都灌给他,而不用担心他叫她“闭嘴”,因为哑巴说不了话。
当然关山并不是真的哑巴,所以其实他可以叫她“闭嘴”,但他就是不想说话,这种不想说话的欲望和叫她闭嘴的欲望时常打架,最后总是不想说话的欲望打赢叫她闭嘴的欲望。
他就这么听了她一年多的废话。
直到有一天,司徒玥很认真地问他:“关山,能不能给我看一下你的……大家说我们不一样,真的吗?”
关山不说话。
“可不可以啊?他们说男的才有,女的没有,你是男的,可以给我看一下吗?”
关山还是不说话。
司徒玥试探着说:“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哟?”
说话的同时,她一双爪子偷偷摸摸地靠近关山的裤腰带。
关山护着裤子,憋着通红的脸,第一次,叫她闭嘴的欲望打赢了。
“闭嘴!”
终于,他对她大声吼出了这句话。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不管关山怎么解释,司徒玥都坚定地认为,她治好了一个哑巴。
此外,司徒玥还抢他零食,抢他的漫画书。关小燕对关山的经济把控向来宽松,没钱了就在玄关处的鞋盒子里拿,可他的零花钱最后都进了司徒玥的腰包,被她拿去买冰激凌吃,还要他骑车带她去,因为她不会骑自行车。
湘市的夏天无比热,凤凰巷里没种绿植,头顶就是一片毫无遮挡的艳阳天,阳光像是要把头皮都要烤焦,他在前面汗如雨下地踩着自行车,司徒玥就坐在他后面吃冰激凌,吃得啧啧有声。
关山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让关小燕送他去学跆拳道,就在司徒玥柔道班的隔壁,同时他以游戏机、小人书、画片等各类玩物丧志的东西瓦解她的恒心,果然没过几天,司徒玥就哭着闹着说,不学柔道了。
两年之后,关山已经略有小成,可以去挑司徒玥的大旗了。
那一天,两个人打着打着,倒在地上,司徒玥整个人被他扣在怀里,下身被他压得动弹不得,脖子也被他横臂格着,司徒玥呼吸受阻,有种濒临窒息的危机感。
关山在她耳边问:“服不服?”
司徒玥就大声回答:“不服!”
关山冷笑一声,手上又加了几分劲:“服不服?”
司徒玥憋红了脸,大声道:“不服!”
两个人僵持良久,最后各自妥协一步,司徒玥退位让贤,老大让给关山当,不过她还是要当个护法,是组织里的二把手,组织还是拜玥教,但是要依关山的建议,“拜”改成“败”字,反正她也没文化,一个字两个字的,没差。
事情的结尾,以司徒玥红着脸,叫关山一声“大哥”而告终。
他们横行五六年,终于在四颗人头案上,栽了一个大跟头。
两家人一起去看牛痘哥,结果被牛痘哥家长关在病房门外,杨女士的鼻子还险些被撞到,司徒玥看见了,问了声:“妈,你没事儿吧?”
杨女士一言不发,反手就是一个巴掌,打在了司徒玥的脸上。
司徒玥整个人被打得一个趔趄,却一声也不敢吭。
关山当时在一旁冷眼看着,要不是关小燕一把将他按住了,可能他就冲上去了。
后来司徒玥被家里关了禁闭,不能出家门一步,而关山远在北京的父亲知道了这件事,大发雷霆,勒令关小燕马上把他带回北京。
临走的那一天,关山站在小阳台上,把司徒玥叫出来。
“我要回北京了。”他告诉她。
司徒玥当时只“噢”了一声,说:“记得给我带驴打滚。”然后就转身回了房间。
关山站在阳台上,半晌都不能回过神来。
当时脑子里反反复复就一个念头,她怎么就记得吃?
他没想到的是,每次逢年过节,关小燕都会带他回北京,而司徒玥以为,那一次回北京,跟之前没有任何分别。
可是,那一次回去后,等他再回来,就是四年之后了。
他孑然一身,带着丧母的悲痛,和四年痛苦的回忆,像只落水狗似的,回了湘市。
其实如果是为了躲开贺然,全国哪个城市都去得,甚至国外也能去,父亲一定会为他安排好一切。
可是他单单回了湘市。
回来的那一天,正值暑假,烈日炎炎下,关山提着行李袋,走进凤凰巷,有一种回到故乡的欣喜。
巷弄拐角处,放着一张四脚矮几,围墙后不知谁家种了一株参天的樟树,枝繁叶茂,这张矮几就被樟树的巨荫给笼罩着,又靠近风口,是夏日里难得的一处乘凉处,平素街坊四邻午后无事,常来这里吃西瓜闲聊。
关山就在拐角后,听到杨女士的一席话。
她显然是被街坊们临时拉住的,她从来不说人闲话,除非是被人强行拉住说几句。
有人问她:“哎,杨老师,听说你对面那户人家,从北京回来啦?”
杨女士说:“好像是,早上看见搬东西的师傅。”
“哟?”有人笑了,“那你家玥儿这下不会无聊了,有人和她玩了。”
杨女士过了一会儿,才说:“她现在有新朋友了,再说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她现在和隔壁那家玩不玩得来,还说不好呢。”
关山当时心怦怦一跳。
然后,他听见别人笑着说:“也是,你们家是书香世家,一家的读书人,那家里的妈妈毕竟是搞那种不要脸的工作的,两个人在一起玩久了是不好。”
“可不是?我看你家玥儿小时候也蛮讲礼貌,伯伯奶奶喊得那叫一个亲热,怎么后来就把人打成那样?肯定是被带坏了……”
有人拉了拉那人的衣袖,想必是看见杨女士的脸色不太好,连忙让她别说了。
那人干笑几声,扯开话题。
“不过没看见那孩子他妈妈,没一起回来吗?”
“好像是没看见哦,只看到那家儿子忙着搬东西,他妈不见个人影,杨老师,你和人家处得好,你知道不?”
杨女士说:“也没多好,几年不见,也没联系了……”
后面那些三姑六婆们就让杨女士去隔壁打听一下,杨女士怎么回答的,关山就没听下去了。
他在巷子里乱走,失魂落魄地想起,关小燕还健在的时候,总是提起杨女士。
关小燕读书少,出生在山西一个穷山坳里,那个村子里盛产煤矿,十户人家里有九户是矿工,还有一户是煤老板,煤窑开设得多了,空气就不好,一年到头里,雾霾天占去了一多半。关小燕长得一点也不像那个地方的人,皮肤白如玉,大眼睛里盛着一泓秋水,灵气就在里头满得快要溢出来,她读到职中毕业,就去了北京闯荡,随后就遇上关山父亲,他大她十几岁,有妻有子,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
关小燕被他父亲护着,自18岁后心智就再没长过,看问题永远像个小孩儿,所以能和司徒玥说到一起去。
杨女士是个高知,又在大学里教书,懂很多东西,关小燕很钦佩她,一直拿她当姐姐看。
也不知道关小燕在地底下,看没看到她看作姐姐的杨女士,在听到侮辱她的那些话时,却一言不发。
关山胡乱走到家,把带给司徒玥一家的礼物全数扔了,心里的气还没消下去,门就被人敲响了。
他打开门一看,是阔别四年的司徒玥。
她端着一盘饺子,开口的第一句话是:“怎么没见到你妈妈?”
关山那时心火大炽,心想,她这是替她妈打探情况来了。
他不该回来的,湘市跟北京没什么两样,全是他憎恶的人。
愤怒与失望交织下,他对司徒玥狠狠地说:“滚。”
他恨她,是杨女士的女儿。
司徒玥喜欢上迟灏,关山恨她差劲的眼光,那小子瘦弱得一推就倒,跟个大姑娘似的,有什么好喜欢的。
她想迟灏当校草,关山就让吴奇黑进投票网站,篡改数据,校不校草的他不在乎,总之让姓迟的当不上,他就舒服了。
后来她不喜欢姓迟的了,关山那一段时间还挺高兴,春风得意。
最高兴的时候,就是她十八岁的生日,她和他正式在一起,他们手牵着手一起唱一首英文歌,大部分是司徒玥在唱,她英文虽然不好,唱歌的时候倒是咬字清晰,发音纯正,而且很动听。
关山看着她唱歌时的侧脸,心想,他要一辈子照顾好这个姑娘。
如果没有程雪的事的话,他和司徒玥,一辈子大概真的就会这么过了。
出事前一天,正好是星期五,高考的成绩出来,司徒玥考得比他估计的好,有十足的把握能上他给她计划好的那所学校,离他的学校很近,大学四年,司徒玥都能在他眼皮子底下。
他翘掉了当天的课,从北京飞回来,司徒玥开心极了,两个人在他的房间里抱着睡了一晚上。
后来关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挂掉程雪打来的电话了。
他只记得当时窗外阳光正好,而他爱的姑娘就睡在他的怀里,睫毛漆黑纤长,他一根根地数,想要数清楚。
程雪的死就如一把大铁锤,重重地敲在所有人的心上。
司徒玥没有怪关山,她只是折磨自己。
那天,关山把她从衣柜里揪出来,司徒玥大哭起来,关山突然就心软了,抱着她一遍遍地道歉。
脑子里划过很多和她在一起后的回忆,虽然时间不长,但都很美好。
她一向古灵精怪,脑子里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
有一次给她打电话,她突然问他:“以后我们的小孩,跟我姓好不好?”
他当时的头“嘭”的一声撞上了墙,连电话里的司徒玥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她忙问:“怎么了?怎么了?”
他揉着头,说:“没事,怎么突然问这个?”
司徒玥被他带走重点,一本正经地告诉他:“因为我的姓比较好听。”
原来是这么一个理由……
他感到无语,奚落她:“还小孩子?你知道小孩儿怎么生出来的吗?”
司徒玥好像受到了奇耻大辱,大声说:“我当然知道啦!又不是没看过小电影。”
“嗯?”
他猛然一惊:“谁?你跟谁看的?男的女的?”
司徒玥嘻嘻笑了几声,说:“没谁,我自己一个人看的。”
“谁给你的片子?”
“我拿你电脑看的。”
“胡说!”他下意识道,“你不知道密码。”
话说出口,他就知道不妙了。
果然,司徒玥在电话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哈哈哈……关山……你果然……果然看过小黄片……哈哈哈……”
他走得最远的路,就是司徒玥的套路。
“我没有。”他红着耳根辩解,想了想,又补充一句,“真的。”
却没想到,司徒玥再次大笑起来,她告诉他,一般人在撒谎的时候,事后总要补充一句“真的”,为了催眠自己的潜意识,也为了在说服别人时底气十足,不显得心虚。
那天,他抱她在怀里,周围的人不知何时都走开了,司徒玥哭累了,抱着他的胳膊出神。
他第一次鼓起勇气问她:“怪不怪我?”
过了很久很久,司徒玥才哑着嗓子问:“怪你什么?”
“挂了那两通电话。”
又过了很久很久,久到他已经害怕要知道答案,正想要把话题岔过去的时候,司徒玥回答了。
她摇摇头,说:“不怪你。”
那一瞬间,他要被突如其来的喜悦给击晕倒了,直到司徒玥的第二句话紧跟着响起。
她说:“真的。”
离别的那一天,司徒玥说:“人的一生,重要的东西,不是只有爱情。”
他听了,潇洒离去。
可眼泪分明在转身的那一瞬间,沾湿衣襟。
他为司徒玥放弃了很多出国交流的机会,他殚精竭虑好几天,为她做出一张高考志愿填报参考表,上面罗列了她能考上的学校,需要再努力一把就能考上的学校,各校的专业水平、宿舍条件、距离他学校的远近,该乘坐什么交通工具。他想到他要本硕博连读八年,司徒玥不继续深造的话,四年后就能毕业,他要在四年之后,给她一个较好的经济条件,于是他开始攻读金融学位,跟他爸爸学着投资。司徒玥生日那天,他送给她一部单反,那就是用他赚到的第一笔钱买到的。
可是,司徒玥没有去那张表上的任何一所学校。
她去了云南一所二本师范,距离他近三千公里。
那时他想,在司徒玥的心里,不是爱情不重要,而是重要的东西里,没有他。
他多么恨司徒玥,最后还是不要他了。


后记
飞越疯人院
写这本书的时候,我正处于一段心理即将崩溃的时期。
那一段时间里,常听我的编辑提起的,就是“市场”两个字。
我其实能理解,只是有时候理解,和能做到,是两码事。
我时常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怪圈。
想写一个构思巧妙,情节有趣,开篇就是高潮、处处都是爽点,能让读者喜欢的好故事。
可这样的故事,一定会面临着“假大空”的致命问题。
当然也会有人说,看故事就是要看天马行空,可我始终觉得,不扎根于现实土壤的东西,写出来会很空洞,也就是让读者没有共鸣感。
当时我的重心放在一本仙侠上,《山月》只是我随手写的,一开始甚至没想着要把它写完,只是写到哪里算哪里。
可随着时间推移,我从二月的寒假,写到五一小长假,近三个月时间,重心却逐渐移到了《山月》上。
故事里的情节越写越多,人物越写越活,仿佛他们就是一群活生生的人,有时他们围成一圈儿,看着我深夜写文,说不定还会阻止一句:不对!我性格不是这样的!
真惊悚。
其实仔细想想,我越写越投入,大概是因为,我在故事里,投射了一部分自己的青春。
比如湘中的原型,是我的高中母校,很多人物,都综合了我、我朋友身上的特质。最重要的是,在文里,我替自己圆了一个梦想。
我的高三生活,是完全空白的。
高中我念的是本地最好的中学,高升学率的同时,也意味着它必定是高竞争、高压力的一所学校。
高中三年,我一直是重点班的学生,其中的压力更不用说了。
前两年半,也可以说直到高三下学期以前,我的成绩一直很好,保持在年级前十。
直到百日誓师后,状况急转直下,我发现自己看不进去书了。
因为会走神。
最害怕的就是自习课,那意味着要时刻跟自己奔逸的思维做斗争,直到下课铃响起的那一刻。
后来我在湘雅精卫实习的时候,碰到了一个高三的姑娘,被爸妈带着来看病。
她也有着和我那时一样的困扰,精力不集中,上课、自习老走神。
其实她和诊室其他来访者一比,问题要轻微得多。
那些来访者大多有着程度不等的强迫症、双相障碍,或是精神分裂,有些人妄想症状到了很严重的地步,而且还存在幻听、幻视的症状。
但这个姑娘哭得却比任何来访者都要厉害。
因为不管病症轻重如何,她的心里痛苦程度是一样的,甚至远超出去。
我坐在一旁,听着她边哭边说,自己那些愧疚、痛苦,对高考的恐惧,对未来的不确定,听到最后,我几乎要坐不住了。
这不就是从前的我吗?
原来不是只有我这样?原来也会有人在高压之下反复出神,看不进去书?
原来也会有人觉得自己这辈子就完了?就到这儿了?
那时我坐在板凳上,多想站起身,伸出手去,抱一抱那个痛哭流涕的姑娘。
那个姑娘能被自己爸妈领着来看医生,但我那时候只能孤军奋斗,选择的应对方法是逃避。
我沉迷于看小说,逃课不去上学,成天泡在巷子里一家破书馆里,花一块钱,就能看一整天。
晚上回家,躺在床上时,心中就是无尽的后悔,发誓第二天要去好好上学。
第二天当然又是泡在了书店。
这样维持了好几天,结果被班主任抓去谈心。
家里对我长久以来就是放养政策,我不去参加高考可能对他们来说,都不算什么。
这个班主任却异常执着,不停来抓我上学,找到我家和我谈心,发动玩得好的同学来开解我,甚至有一次还骑着他的电动车,兴致勃勃,说要带我兜风。
我当然是义正词严地拒绝了,但架不住这个中年老男人的坚持,最后还是迫不得已地上了他电动车的后座,座椅上包裹的人造皮革被太阳烘烤得温度正好,磕个蛋上去直接就能煎熟,我坐在上面,内心煎熬,屁股也煎熬。
现在想来,他具体和我说了些什么我也记不清了,总之是些鸡汤文学,或是过来人的一些经验之谈,不提也罢。可是他的长相我一直深深地印在脑海里(要知道我是个记性多么差的人!),我记得大热的天,他穿着一件短袖汗衫,一脸苦大仇深(他就长那样),敲响我家的铁门,转身时,衣服紧贴着背,全是汗印子。
而我连一杯水也没给他倒。
当时的我也异常执着。
我执着于认为自己已经废了,没有挣扎的必要了,就让我在小说堆里沉沦吧,未来的事,未来再说吧。
这种想法在很多人身上都有。
比如一个节食减肥的人,有一天突然吃了一小口草莓蛋糕,她想,真好吃呀,再吃一小口吧,就吃了第二口,吃完后,觉得二这个数字不太好呀,再吃一口吧,好,又吃了第三口,这时草莓蛋糕可能就吃了一半。她想,打开了就不好保存了呀,还是全吃了吧,于是一口气把那个草莓蛋糕吃光了。
吃完后,她恨不得扇自己几巴掌,又想,反正都破了戒,自己要注定长胖了,干脆敞开肚皮吃吧。
等她反应过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吃空了超市的一整条货架。
人的堕落,往往是因为把一小丢丢的得失,看成是天大的事,然后自我放弃,直到蓦然回首,发现真的丧失了天大的东西。
而我的丧失,就是高三那段空白期。
高考前,学校放了假,我们班,还有隔壁几个班,一起去一个职业学校去放松心情。
这个学校主攻旅游和高尔夫,校区很大,风景很好,有一大片的高尔夫球场,碧草悠悠,天空是水洗蓝,我在草场上慢慢踱着步子,头一次从自欺欺人里醒过来,开始思考起几天之后的高考要怎么办,就像百年前从八国炮火中醒来的前清余孽,荣华富贵转头空,睁眼一看,处处断壁颓垣,大好河山失守,火烧眉头,呜呼哀哉!
想着想着,心里迷迷糊糊蹿出一个念头,要不高考……就不去了吧?
这个念头还没成型,我那热心肠的班主任就走来了我身边,同学们都不敢来和我说话,我那时留着好长的头发,大热天里还穿着长衣长裤,阴沉着脸,像个鬼气森森的巫婆,换作是我,我也不同这样的人讲话。
班主任就和我慢慢在青草地里踱着步子,他扯些闲话,我也就扯些闲话敷衍他,两个人一直走到黄昏,太阳西沉。
说的哪些闲话我也没印象了,但还好最后,我没有脑子坏到翘掉高考,成绩勉强过了一本线,去了一所破大学,认识了很好的朋友。
高三没有好好度过,这是我至今的遗憾,目测一下,大概要持续终生,所以在《山月》里,我让司徒玥有一段完整的高三奋斗史,她最后考去的学校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拥有一段虽然辛苦,但很美妙的高三生活。
我真羡慕她。
初中的时候,一个同学曾经自创过一个笑话,说给我听。
笑话是这样的:一所精神病院里,有两个自强不息的精神病人,有一天决定要打破牢笼,去外面的世界看看,于是他俩手牵着手,要翻过围墙。
可等翻过去之后,他们傻眼了,因为围墙之外,还有围墙。
病人A就问:“翻吗?”
病人B说:“翻。”
于是,两个人撅着屁股,翻过第二层墙。
接着摆在他们眼前的,是第三道墙。
病人A就问:“还翻吗?”
病人B说:“翻。”
……
如此反复数次,两个人已经是精疲力竭,累得连手指都动不了。
他们站在一堵墙下,病人A喘着气问:“还翻不翻?”
病人B也喘着气回答他:“不翻了不翻了,我们回去吧。”
于是,两个人彼此搀扶着,又顺着来时的路,爬回去了。他们不知道的是,只要他们翻过最后那一层围墙,就会看见,墙外就是他们想要去的外面的世界。
我还记得当时我听完这个故事,被震撼到说不出话来。
最后我坚定地认为,这个笑话蕴含着深刻的哲理,除了一点也不好笑之外,没有任何缺点。
现在十年过去,我还是很清楚地记得这个笑话,也不晓得是为什么记这么久,但拿我高考的事,也不仅指这件事,在很多事上,我确实像极了病人B,我从不轻言放弃,但也不一战到底,我总是在吃尽了所有的苦头之后,对自己说,算了吧,不干了。
从此前功尽弃。
其实就差那临门一脚了,只有100天了,我却放弃了,之前十几年读的书,一朝作废,真是个愚蠢的决定。
回到一开始的问题,怎样才算一篇有市场的好文,其实我依旧不清楚。
我只是试着写一个很真诚的故事。
另外想要说的,也是我一直想要对那个姑娘说的。
那时她和她爸妈从诊室出去后,我坐在凳子上,犹豫良久,还是起身追了出去。
我在电梯门口追到她,想说的话有很多很多,可惜那时候的我没什么文化,脑子里那么多念头,最后说出来的,只是一句:“没什么的,你以后会发现,这根本没什么的。”
基本等于废话。
我结结巴巴,后续的话含在嗓子眼里,说话主次不清,重点模糊。
那个姑娘红着眼睛听了半天,也搞不清楚我到底要表达什么。
后面我说着说着就哭了,大概是很丢人的,因为她爸妈站在一旁,脸上很是尴尬,略微有些手足无措。
可能是不知道为什么,这穿着白大褂的姑娘怎么就突然拦住他们,还把自己给说哭了。
可是他们女儿,那个眼圈红红的姑娘,虽然不知道我要说什么,最后却很友好地对我小声说了“谢谢”。
如果还能再次遇着她,我想要对她说:
亲爱的姑娘,请不要在觉得自己最辛苦、最崩溃、肯定撑不下去的时候决定放弃,因为都到了这个地步,往往只差最后那一堵墙,你就能飞越疯人院了。
我要说的,大抵就这些。
——呦呦鹿鸣
2020年4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