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昱从篷布底下跑出来,未落尽的几方小雪块砸在了他头上,绵绵软软的,一碰到他的脑袋便散开了。
雪块落在他的鼻子和眉骨上,还有几片借风钻进了他领口里,他立马原地跳了两下。
透过玻璃,何遇看到了川昱独自一人滑稽地皱着眉喘冷气,像个奓毛的大男孩。她咧开嘴笑他,川昱一回头刚好对上了那个微笑

,温柔、明媚,带着一点儿她特有的坏劲儿,像一朵朝阳的罂粟花。
他停止了动作,任凭雪花划过自己的脊梁融在最炽热的那几寸皮肤上。或许很多年前,父亲就是这样爱上一个注定留不住的女人

的。
何遇还看着他,川昱直接背过身,提起扫把绕到透过窗户看不到的一边去了。
一直到晚餐上桌时,外面的雪还在下。川昱简单地热了点烙饼、羊肉汤,一群人围着内室的炉火吃饭。
老恩和给何遇讲自己以前徒手斗野狼的危险经历,刚说到“那狼扑跳起来足足有五六米高”时,眼镜“扑哧”一声笑了:“叔,

上次你跟洋金讲的版本明明才三四米高啊,这才过了小半年,这狼就长了二三米,喂的啥饲料这么好使?”
一群人跟着笑,老恩和“啧啧”了两声,一巴掌呼上了眼镜的后脑勺:“你小子,叫你热点儿酒这么多话,晚上安排你跟大黑一

屋。”
眼镜立马沉了脸,配合着做出一副委屈样儿。
何遇问辛干:“大黑是谁?”
辛干用手蹭了两下鼻子:“恩和大叔家养的公马,专门用来配种的。”
话音刚落,眼镜提着酒壶就朝辛干扑了过来,老恩和怕他洒了不够喝,连忙喊:“酒酒酒。”
两人的笑闹只好暂时作罢,眼镜爬起来给大家添酒。
热过的烧锅酒一倒出香味四散,何遇也在空气中嗅了嗅。
老恩和很热情,亲自从柜子里摸了一只土陶碟给何遇用:“何遇你也尝尝,我小女儿酿的,喝了睡觉不冻脚。”
她点头,盯着手上的小碟看了几秒。
土陶碟粗犷,边缘有一圈划刀式样的凹槽,乍看上去有点儿像陈旧的使用痕迹,但那层蜜色的清釉又让它别具一种古朴清亮的风

味。
她刚想拍下来,眼镜已经为她斟满了酒。
广口碟中的酒液轻微震荡着似乎立刻就要漫到她手上,何遇开始有些紧张。
“尝尝,尝尝。”
老恩和热情地催促着。
盛情难却,何遇用另一只手从一旁的背包里摸出了吸管,留意着碗口边缘的酒液,很小口地嘬着。
辛干见过几次了仍然盯着她看,何遇这才发现周围的人全都一脸讶异。老恩和有些不好意思,说:“这碗边有点儿粗糙,我给你

拿个一次性杯子吧。”
他不知道,何遇一直这样喝东西的。在大咖云集的晚宴、在国际摄影节颁奖会……用再高级再精致玲珑的杯具都一样,叼着吸管

,目空一切,她不在乎那些说她“作”“装模作样”的名媛或记者,可眼前这张质朴尴尬的脸让她很在意。
何遇张了张口,解释的话还没来得及说,手上扶着的吸管突然不见了。
“叮咚”很清脆的一声,吸管顺着门帘的侧缝被准确无误地抛了出去,老恩和很惭愧,一把拽住川昱:“你这小子,这是干什么

!”
川昱端着自己的陶碗灌了一口酒,盯着何遇却像是跟自己发狠似的说:“她来这儿不是待一天两天就走,该适应的东西越早越好

。”
何遇看到了川昱眼里的不在意和冷酷,顾着老恩和的面子没有暴发,脸色沉沉地推了他一把跑出去了。
眼镜也觉得纳闷,队里空房多,前前后后也接纳过不少投宿者,有说话爱秀英文的上海姑娘、嗲声嗲气的台湾背包客、有大小姐

脾气的小情侣……她们住的时间有长有短,川昱从不跟她们计较,甚至多次在自己被气得跳脚时,川昱还劝道:“你一个大男人跟人

家小姑娘较什么劲儿?出门在外不容易,忍忍得了。”
“这……不太合适吧。”老张有些担心。
辛干索性爬起来了,想追出门去,还是顾及着队伍上的纪律先跟川昱请示:“三哥,我去劝劝何遇姐吧,外面下着大雪呢,她这

样跑出去不摔着也肯定会冻出毛病的。”
他用眼神往炕边瞟,刚才开饭时何遇觉得屋子里炉火太热把羽绒服脱掉了。
所有人都闷着气担心着,虽然川昱的话不错,可对何遇的方式确实有点儿太粗暴了。
川昱的脸色也是乌云密布的,他很清楚,自己方才火大的根本原因就不是那根带着嫌弃嫌疑的吸管,而是意识到自己已经对何遇

动了心思。
炭火平白“噼啪”空炸了几声,川昱看到脱下的白色羽绒服被映成了一种诡异的红色。他沉默了两秒,什么都没说抱起何遇的衣

服追出去了。
辛干准备跟着,老恩和一把拽住了他的衣领。老张叹息一声和老恩和交换了一个眼神,跟辛干说:“让你三哥去吧。”
何遇并没有负气跑远,而是弯着身子在雪地里压抑、专注地摸寻,像病人找救命药一样。
吸管通体都是玻璃材质,掷入雪中后再经风雪一盖,无影无踪了。
何遇衣裳单薄,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用手拨弄那些雪块。她无暇生气,更没留心扑在身上的寒风,对于后续饮水的顾虑逐渐在脑

子里换成了水流成股涌入喉管的恐惧。
没有、没有……尽管她已经翻摸了相当宽的一片雪地也依旧没有找到那根吸管。
川昱从她身后跑过来,看到她蜷缩着身体,十根手指冻得通红。他难以在内疚和心疼之间找到自己情绪的平衡点,几乎是一把将

她从雪地上拽起来说:“你不要命了?”
他板着脸替她披上衣服,何遇一把甩开了他的手,愤怒地回顶:“川昱,找到之后我一定弄死你!”
雪花洋洋洒洒地落在两人中间,何遇连打川昱两拳的兴致都没有,就又蹲在了雪地里摸索。
何遇猛然抖了一下,刚披好的衣服掉在一边。川昱顾不上她的怒火,直接从身后掐住她的腰扛到自己背上将她往屋里拎。
“川昱,你放开我!
“我咬死你!
“你神经病吧!”
她用尽全身力气捶打他的脊背,可川昱依旧沉着脸色走得稳稳当当。
看着两人这个进屋的架势谁都不敢搭腔,川昱也直接无视了他们,径直扛着何遇推开了一间卧室,照着被褥堆上丢了过去。
“咔吧”一声,他带上门挂上了锁。
“什么时候不撒疯找死了什么时候放你!”
这动静一出,堂屋里的队员们一个个瞠目结舌。何遇根本不愿听清川昱说什么,像一头暴怒的狮子一般在屋里发狠骂道:“川昱

,你给我等着,我出来一定杀了你!”
川昱没回应,走回餐桌边坐下,低着嗓子问老恩和:“叔,那间屋里烧了炉子吧?”
老恩和还有些愣,只回道:“烧了烧了,都暖和的。”
川昱点头,再没说话。
一屋子人都静悄悄的,只有内室里何遇依旧在问候川昱的祖宗。眼瞧着气氛越来越不对劲,辛干才小声地跟川昱说:“三哥,何

遇姐她……用她自己的杯子喝水也是插吸管的……我……我见过好几次了。”
又是两分钟静默,门外的雪越下越大了,川昱突然端起桌面上何遇剩下的那半碗烧锅酒一饮而尽,撸起袖子,走出门去。


第四章 我抓住你了,你放心
(一)
“有没有?”
“没有。”
“你那边呢?”
“也没见着。”
“欸!”
“找到了?”
“嗨,一根干树枝,真是叫鬼摸了头。”
“啥意思?”
“没影儿了呗。”眼镜取下鼻梁上架着的眼镜,翻开外套在打底衫上擦去镜片表面的白雾后又重新戴上。
川昱依旧一声不响地在那块雪地里摸找,跟他们出来帮忙时看到的神态几乎没什么变化。
眼镜感觉到雪水已经开始慢慢向皮靴里渗了,左脚踩一下右脚大脚趾,已经感觉不到痛。他哈了口气,向辛干朝着川昱的方向撇

嘴,辛干皱着眉心摇了摇头。
早在他们出来之前,川昱就找了很久了,再这样下去,再健壮的身体都扛不住的。
辛干不敢劝川昱,团了个雪丸子丢了一下最年长的老张。三人对了个眼神,老张停止动作清嗓般咳嗽了几下。
“哎,那个……”
川昱突然抬起头说:“你们都进去烤火,我再找两圈。”
“不是,队长……”
“放心吧,我有分寸的,人多了反而不好,一脚踩破了就没用了。”
雪盖得越来越厚,丝毫没有停的意思,来时刚平脚踝,现在已经淹到了小腿中部。
这样的“分寸”,即便出自川昱口中也多少降了几分可信度。
三个人想不到什么合适的话来劝川昱,但谁都没有动。
这时,老恩和从里屋撩开了棉门帘吆喝了一声:“川子,这会儿……有点儿不对劲吧?”
屋外的四个人愣了一秒,川昱最先反应过来往里屋跑。
都忙着去找吸管了,不知什么时候起,关何遇的那间卧室已经静谧无声了。
川昱走到门口,贴着耳朵听了听。
老恩和问:“怎么样?”
川昱摇了摇头。
辛干很小声地说:“是不是睡着了?”
川昱没接话,放低了声音叫:“何遇。”
屋里没有回应,他想,何遇不至于为了跟他赌气顶着大雪跳窗逃走,何况那样他们在外面也能见着。但依照她的性子,没欺负回

去之前倒头睡觉的概率也不大,眼下这样安安静静的,不是出什么意外了,就一定是想到了什么主意骗他进去,然后伺机暴扣一顿。

虽然后者可能性较大,但他必须进去确认。
“何遇,我进来了。”他又补了一句,从炉火边找了点儿吃的一起端给她,心想:吸管没找着,道个歉吧。
眼镜帮忙下了那把锁,川昱先是用脚抵开了一点儿门缝,屋内壁炉里的火烧得哔哩啪啦的,简单的家具上都映着一层温暖的光。
辛干探出脑袋往屋里轻细地叫了一声:“何遇姐。”
川昱将他往后拽了一把,怕误伤。
但等了两秒,门缝里并没有跳出一个气鼓鼓的何遇。
眼镜说:“嘿,没事。”
川昱反而有一丝担心,推门走了进去。
辛干又准备跟着,“吱呀”一声,门从里面关上了。
“三哥不会跟何遇姐打起来吧?”辛干问。
“怎么会,队长这是去给人赔不是的,肯定拣好听的话说。”眼镜答道。
“哦,那我帮他参谋参谋,说得不好吵架了我就赶紧帮忙劝劝。”辛干说完就将耳朵贴在门上。
眼镜反手一捞,说:“屁股还没干就听墙脚,不嫌臊得慌?”
几个人走开各自去堂屋烘鞋子烤袜子去了。
辛干担心两人合不来,过几秒就往那间房探探头,眼镜去拨他的脑袋,嘴角抿着笑。
一来二去,辛干也懂了。
“哦!你是说三哥和何遇姐在搞对象!”他虎头虎脑地嘟囔。
眼镜“扑哧”一下笑出了声:“行啊,长大了,长大了。”
老张咳嗽了一声,沉着眸色说:“没影儿的事你们可别乱说,我们没什么,何遇可是个姑娘。”
眼镜朝辛干挤了挤眼睛,那扇关着的门却突然“哐当”一声猛地开了。
辛干惊呼:“三哥,你们这么快啊!”
眼镜爆笑了一声,辛干连忙补充:“我说的是道歉快!”
川昱没心思搭理他们胡闹,神色紧张地说明情况:“何遇像是发烧了,头烫得很厉害。”
简短的一句话让屋里所有人都一下警觉了起来。
眼镜和辛干率先冲进了房间里,只见何遇昏躺在床上,额头附近的头发湿漉漉地粘了一大块。
“量过体温了吗?车上行李包里有酒精,可以先抹额头上降降温。”眼镜说完就拔腿往停车的地方跑了。
辛干不知道自己能帮上什么忙,用手碰了一下何遇滚烫的额头后急得跳脚。
老恩和翻箱倒柜在一个陈旧的布包里摸出了一支体温计,川昱接过,擦了擦后塞进了何遇嘴里。
昏睡中的何遇感觉到异样皱了下眉,刚塞进去的体温计从口中掉下,与枕头和被面架成了一个三角,何遇的身子自然地往侧边翻

滚。
川昱眼疾手快,赶在她压上体温计前揽住了她。
没了清醒时的清冷与戾气,他这才觉得她的身子柔软娇细,只要一只手臂就可以轻松控制住,他索性将她侧抱在怀里。
辛干将体温计捡起甩了甩又擦了擦,川昱小心地将其塞回她嘴里。
“咳咳咳……”何遇闭着眼咳嗽了两声,眉心紧皱,看上去很难受。
她意识不清,含不好体温计,川昱只能维持着侧抱的姿势,用另一只手捏着体温计另一端。
“杀了你。”她迷糊地在他怀里喃喃。
川昱低头盯着体温计上的刻度回答:“嗯,给你杀。”
玻璃层内的水银线一直停在了三十九度二。
眼镜和辛干坐在床边用棉棒小心地往何遇额头上擦酒精,老张看着外面昏黑的天气连着叹了好几声。
川昱说:“恐怕只是物理降温起不了什么作用。”
老张点了点头,拉过川昱的衣角:“何遇终归跟普通游客不一样,除了提供方便,我们还担着一份责任的,她要是真烧坏了脑袋

……”
“我带她去看医生。”川昱说道。
老张愣了一下,虽然眼下的问题有些棘手,但这个天气外出显然不是多聪明的选择。
“天黑了,雪又下得大,路都看不出你这不是带她去找死吗?”
川昱没反驳老张的话,而是转身问老恩和:“叔,能不能把大黑借我?”
老恩和点了点头。
老张拦川昱,瞥了一眼里屋极力压着嗓子说:“你小子疯了!”
“没疯,大黑跟车不一样,附近的路都在它脑子里,摸黑也不会走错。”
“这不是马识不识路的问题!外面风雪那么大,气温又低……”
“我害她这样的!”川昱音量大了几分,脸上的表情却镇定庄严。
老张再也找不出什么话来阻止,叹了一口气说:“当心。”
川昱点头:“一定。”
老恩和牵出马上了鞍,川昱从房间里将何遇抱了出来,她意识不清,指望她配合地坐稳马背是不可能的,为防止她半路颠下去,

他只好用布带将她捆在自己身前。
风雪太大,老恩和又特意找了件宽厚的风毛大衣给川昱。大黑的马蹄上裹了两层自制的防冻护具,把一个拳头大小的手电筒系在

了马脖子上。
川昱仔细地扣好了大衣的四个扣子,第五个纽扣的位置刚好露出何遇的头,他的下巴抵着她的脑袋,温温暖暖的,又不至于叫她

透不过气来。
老恩和抚着马头叫了几声伙计,大黑甩了甩尾巴。川昱攥紧缰绳喊了一声“驾”,两人一马飞快地消失在了平房前的雪地里。
(二)
“快跑!快跑!”
女孩在睡梦中听到一个男人急迫的喊声,还来不及睁眼,身体便被重重地投掷了出去。落地时屁股撞在了一块石头上,她疼得不

行,这肯定是做了一个噩梦。
她想揉一揉,却感觉到莫名的寒冷,有什么缠住了她,脚踝、腰……上升的速度令人诧异,她脑袋里“嗡”的一下,是水!
一睁眼,周遭熟悉的石板小院已经泡在了浑浊的水中,混凝土砌起的墙围裂开了两个菜碗大小的洞口,泥浆一般的黄水正不断灌

入。
她终于感觉到惊恐,对着窗口还在努力往外爬的男人大喊:“爸!”
“别管我!快——”
男人撕心裂肺的喊声还没在空气中拼凑完整,“哗”的一声巨响,一波山城高的黄浪便将连同女孩与房屋在内的数百米地方吞噬

殆尽。
泥浆从眼睛、鼻孔、半窒息的咽喉灌入,浑水中卷带的石块与树枝像刀刃一般割刺着她的身体,除了嘈杂的“轰轰”声,什么都

听不见。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她纯粹依靠人类求生的本能在急浪中扑腾。
没有光,眼前除了乍现的几个黑影别无他物,刺痛感让她睁不开眼睛。
鼻孔中灌入的泥浆让她一下下张口却又一下下感觉到咽喉带来的涌灌式冲击。
没有力气了,身体很快在狂暴的洪水冲卷中不可控制地翻转下沉,没有拉拽物、没有落脚点、没有呼号、没有希望……甚至连所

谓绝望的意识都在淹没的窒息中无力地丧失。
“我抓住你了,你放心。”
突然,一股巨大的拉力将她从水的囚笼中拖了出来,她依旧看不到、依旧呼吸不畅,但喉管里那股浓烈致呕的水土腥味让她知道

自己还活着。
她在一片黑暗中惊慌地四处乱拽,唯恐失去最后这一点点生存的希望。
“嘶”的一声,川昱咬了咬下嘴唇。
隔着一层里衫,何遇的指甲紧紧地抓在了他的腰上。
似乎到现在为止,她每一次接触自己的身体都会给他带来某种疼痛,刺激的、突然的,以至于他莫名其妙对所有细节都记忆犹新


川昱拽着缰绳,低头感觉到何遇的眉头又皱紧了几分。
雪没停,风也刮得更猛烈了。迎面扑来的雪花在她脸上化成了大大小小的水珠,她鼻腔的轻哼中有惊恐,有深坠梦魇的虚空感。
川昱不能腾开手去替她抚净,只好用侧脸在她眼角的位置蹭了蹭。
水珠在男人与女人的肌肤间洇开,被体温蒸腾。马背上的人颠簸了两下,何遇的睫毛突然剧烈地抖了起来,川昱贴耳跟她说:“

我抓住你了,你放心。”
黑色的骏马迎风在雪中奔腾,何遇艰难地睁了睁眼睛,仅凭一点儿暗光看到了川昱下巴上浅浅的胡楂。
整齐、坚硬,是成熟男人该有的模样。
她突然感觉到了一点儿心安,听着耳边他胸腔内剧烈的心跳声又陷入了昏睡中。
我抓住你了,你放心。
他说的,她听见了。
当何遇脑海中再次想起这句话的时候,她已经躺在了一张缠着五色彩绸的软垫木板床上。
何遇抽了抽鼻子,闻到了在旅馆初见川昱时那种难以具体描述的淡香。
“川昱!”她喊着他的名字从床上坐起来。
五米外,一个胡子与头发同样花白的老头儿回头看了她一眼,半个身子隐在门廊阴凉处,半个身子晒在阳光里,“吧嗒吧嗒”继

续抽着水烟袋。
何遇下意识地抚了一下额,看见床边的小火炉上放着一只陶罐,“咕噜咕噜”地响着,不断有墨绿色的药汁从罐口溢出来。
她嗅了两下,觉得这个味道跟川昱身上的又不太像了。
见何遇醒了,老人将烟秆别进裤带从一边的柜子里拿了一个东西向她走来。
“喏,看着点儿时间,含五分钟我看看。”
他动作极熟练,将体温计放在何遇嘴里后,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抽水烟。
何遇从嘴里拿出来看了一眼,是一根体温计。
“含着!”老人斜眼善意地斥了她一声,何遇立马又将体温计放回了自己嘴里。
她一边回想昨晚的事情,一边打量这个房间:是间临街开的小药铺,有两张板床和几把靠背椅,剩下的便是一个放西药的玻璃货

柜和一筛一筛向上架放的草药,没见着川昱。
“康巴大叔,那姑娘怎么样了?”
屋外看不见的一处有个女声传来,带着蒙古族发音惯用的鼻腔。
何遇不方便开口便抻长脖子去看,老人头也没回地指了她一下,她以为是叫她别乱动,将脖子缩了回去。
进来的女人穿了一件月白色的袍子,头发用一把篦子绾在一边,有点儿清宫二把头的意思。
“是我,乌尼。”她指了指自己,将一只不锈钢手提钵钵拿给何遇看。
是来给她送饭的。
何遇点头致谢,也指了指自己嘴里的体温计。
何遇记得乌尼,准确来说,是记得她在镜头中温暖柔情的笑容。
乌尼“嘻”了一声,说:“知道知道。”于是拎着食盒掐表在旁边等。
可才过了两分钟,她就坐不住了,自己寻了簸箕出来扫起了小药铺的地。
老人将晒暖的那半个身子转过来跟乌尼聊天:“你男人走了?”
“大叔你莫乱讲哦。”乌尼握着笤帚看了何遇一眼,扭头时脸上带一点儿娇羞。
老人吐着烟圈“咳咳咳”几声,何遇分不清他是在咳还是在笑。
乌尼冲她淡淡地笑了一下,接着说:“早就走了,把人家姑娘坑成这样,还有胆子留?队里都是糙老爷们儿不讲究惯了,这会儿

,就该回去干活,不会说话就当牛,才算给人家赔礼道歉哦。”
乌尼的话听来是责备,字里行间却小心地维护着川昱。
何遇没接话,脑袋里在想女人提起喜欢的男人和男人提起喜欢的女人具体有哪些不一样。还没等她想清楚,墙上的挂钟指向了二

十七分,五分钟到了,她将体温计拿出来。
刚要看,乌尼揭开了食盒塞到何遇手里换走了那根体温计:“康巴大叔,你来看看哦!”
“一口、一口、再抽一口。”老人叼着烟管不舍地抽了两口。乌尼转过头小声跟何遇说:“你吃饭。”
昨晚没吃东西,何遇确实有些饿了。圆钵里面盛的是各色糙米熬的粥,加了两种叫不出名字的药材和几片干百合。
何遇舀了一口。
乌尼问道:“好吃啵?”
她点头:“能开店了。”
这话逗得乌尼捂着嘴直笑,厨艺上的认可仿佛给了她极大的骄傲。在将体温计递给终于放下烟袋的康巴医生时,她还有些遗憾地

说:“本来连昱哥的份也做了的。”
“他骑马回去了?”
“嗯,看着你打完针就走喽,天还没完全亮呢。”乌尼将头凑过去看那根体温计,康巴医生眯着眼说:“三十六度三。”
“那就好。”她点了一下头,从袍子夹层里摸出一个绣花的小方包。
何遇赶紧说:“医药费我自己付。”
乌尼只是笑,已经数好钱放进了一旁的空药筛中:“你哪里有钱哦。”
何遇在身上一摸,还真是,没穿外套的她别说钱,连手机都没有。
她觉得有几分尴尬,乌尼却只担心圆钵中的粥够不够何遇吃。撇头瞧见圆钵已经见底了,她连忙说:“他们得好一会儿才能来接

你呢,去我铺子里歇一歇吧。昨天刚进了几件水果,新疆拉过来的蜜瓜和葡萄,你喜不喜欢?可甜了,你跟庆格尔泰一道吃?”
何遇还没说好,她却十分热情地拉起了何遇的胳膊。
何遇不适应这样亲昵的动作,说道:“我已经退烧了。”
“客气什么哦,我答应了昱哥,要好好照顾你的。”
乌尼的眼睛眯着弯弯一笑,何遇知道,是因为她又提了一句昱哥。
从药铺走回乌尼的杂货店,脚下的沙土路干干的,全然看不出前一天晚上降过逼停越野车的暴风雪。
乌尼切了一只哈密瓜招待何遇,不到半刻钟的工夫又温柔地叮嘱了她两遍别吹风,还给她找了件棉布外套穿上,之后才安心地去

做自己的小买卖。
何遇没带相机,坐在偏左侧的门槛上看着小推车里的孩子用两只手比了个取景的方格。
小家伙用两个才长好的牙齿刨了一点儿蜜瓜瓤冲何遇“咯咯”笑。
她逗他,模仿快门的声音说:“咔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