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期间,齐云每月的一日假,都会夜奔襄阳。
只是再没有第一夜的好运气。
穆明珠虽然留意着他会来的日子,提前处理政务,但总是不巧有突发的急事,要么是才抚定的蛮族忽然又闹出事来、因底下官员不能平等对待他们;要么是落雪成灾,压塌了许多屋舍,要连夜去视察民情;要么是春
潮汹涌,往堤岸边去与兵卒力夫一同守着、随时做决定。这等时候,齐云要么带着面巾,跟在她身后,只在无人留意处,与她悄悄牵一牵手;要么便是陪在书房之中,待到她处理完案头的政务,再回寝室抱着睡去,踏着晨起第一缕天光离开。
在穆明珠每月至少一次的游猎中,持弓驾马为她开路的骑兵,从最开始的百骑、发展到了千骑,待到她来到雍州的第三年春,已经成长壮大到了五千骑。
穆明珠来到雍州的时候,乃是元初十四年的秋日,仿佛是眨眼间,便到了元初十六年的秋日。
而穆明珠也已经十六岁。
早在去岁,在雍州实践成功过后的农事新法,经由建业城派来的使者,传到了大周各地。今岁的秋日,便是检验成果之时。然而各州的情况却参差不齐,方法都是好的方法,然而因各地气候土壤差别,没有虞岱这样的人亲自去查看试验,出产的粮食并没有达到在雍州的效果。虽然如此,整体而论,大周全境的粮食产量至少还是增长了一成。而有的州效果好,有的州却不进反退——因为并不是每个州,都有如雍州刺史穆明珠这样一心为公的强权人物。朝廷同样的政令发布下去,具体各地的实施程度却迥异,甚至有的地方阳奉阴违也是存在的。
但不管怎么说,雍州实土化大成功,而大周全境整体而言农事渐渐兴盛。
建业城中,立储一事又起了风声。
皇帝穆桢大约认为这是个好的时机,终于下令,要择周氏子孙之中,聪慧年少者,入建业读书,年龄上最小不论,最大不过八岁。
原本在读书求学这件事情上,的确是建业最有优势。
然而加了这一条年龄限制,再联系前后的事情一想,朝中无人不知,未来储君就在这批入建业读书的周氏子孙之中。
消息一出,豫州武王、潼州毅王、东扬州诚王乃至于雍州英王,全都行动起来。
其中除了英王年轻是第三代,膝下两个儿子乃是皇帝的重皇孙,武王、毅王与诚王都还未有孙辈,送出的都是自己八岁以下的儿子。
若是没有储君这个饵料在眼前,这些驻守重镇的藩王定然不肯送出子嗣。
然而执掌天下的位子,实在是太诱人了。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都能叫人争破了脑袋。
王爷之中,诚王最年轻,还未满三十岁,膝下只有两个嫡子,大的八岁,小的三岁,因王妃不舍,最后只送了八岁的长子入建业。
然而雍州英王府中,却是王妃作主,不只要送六岁的长子周清去,而且要连刚刚一岁半的次子周济也送去。
英王周泰恼怒道:“你真是疯了!送个一岁半的娃娃去,他会读什么书?陛下是要会说笑、伶俐逗趣的小孩子在跟前,可不要还需人哄着的婴孩!”
柳氏淡定指挥婢女收拾行囊,道:“陛下旨意只说了不许超过八岁,可没说不能太小,就是三个月的婴孩,只要他顶着‘周’这个姓氏,我就能送他去!”
英王周泰道:“他那么小,送到建业去,若是照料不周……”
“我亲自去照料!”
“什么?”英王周泰大惊,他熟悉自己的妻子,忙道:“你不要闹出事情来!”又道:“岳父都**两年了……”
“我能闹出什么事情来?”柳氏冷笑道:“瞧你的窝囊样!你自己没出息,我养了两个好孩子,到时候给你争个太上皇的名位,多威风!”
周泰骇然,忙斥退婢女,怒道:“这等话也是胡说的?这若是在建业,当晚黑刀卫就能要了你的命!”又道:“你不能去!”
旁人府上送出的孩子,最小也不过五岁,独他府中连一岁半的孩子都送去了,吃相难看,要惹天下人非议的!
柳氏冷冷看着他,道:“若要我不去,除非我死。”
周泰一噎。
他不是那等心狠手辣之人。
柳氏又道:“你若是怕难看,就跟我一同去,算是我们拜会陛下了。”
英王与英王妃带了两个嫡子前往建业,次日消息便传到了襄阳行宫中。
传信的林然退下后,穆明珠与坐在窗下的虞岱对视一眼。
两人原本在讨论今年雍州秋收的事项,此时却续不起前话来。
虞岱苍声道:“殿下在雍州,已满两年。各州刺史,通常是三年一轮。因为时日再久,其势力便扎下根去了。”
穆明珠没有回答,只是垂眸,看向方才两人讨论时所用的舆图,上面绘制着雍州各地的山水情况。
不知不觉中,她对雍州的一山一水都已了若指掌。
越来越熟悉,也就越来越逼近离别的时刻。
一个月后,抵达建业多日的英王夫妇终于得到了皇帝的接见。
皇帝穆桢对他们的接见不过是例行公事,倒是真心实意夸赞了跟随在侧的周清与周济两句。
她在自己年轻的时候,其实并不喜欢孩子,但如今年岁上来了,身与心都日渐沉重,看着那些稚嫩的小脸、天真的眼神,总是叫人感到舒心轻快的。
宫女牵了周清与周济下去,留大人说话。
皇帝穆桢温和慈爱地问了几句他们府中的情形,又随口问起雍州的情况。
英王周鼎第一次陛见,已经汗湿里衣,勉强镇定笑道:“州内一切安好,托赖陛下洪福,既无盗贼,也无饥馑。”
“那就好。”皇帝穆桢原本也没打算从这温吞水似的年轻王爷口中问出什么有用的信息,闻言略一点头,便打算让这个话题过去。
不妨英王妃柳氏坐在英王周鼎之侧,忽然笑着开口,爽朗道:“妾身久在府中,只听人家说四公主好,可怎么个好法,原也不清楚。倒是这一回上建业,路上听百姓的孩童们唱歌谣,唱的什么——啊,‘我有一颗明珠,献予四公主,保我富足,免我孤苦’,还有什么一串词,唱的可好听了。要妾身说,还是陛下会用人,派了公主殿下来雍州,如今雍州百姓都把公主殿下当成佛祖拜呢!”
皇帝穆桢初继位之时,便是借了佛家的典籍,给她自己在民间营造了神佛一般的形象。
英王妃柳氏这话,显然不是无的放矢。
英王周鼎低着头不敢动作,可是脸已经胀红了,但因为知道就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连回头瞪视妻子,要她闭嘴的勇气都没有,只能期盼陛下没有听出话外之音。
皇帝穆桢当然听出了柳氏这番话的意图,同时她也清楚柳氏的父亲乃是穆明珠下令斩杀的。
英王妃柳氏一席话落地,屏息等着皇帝的反应。
皇帝穆桢却只是轻轻一点头,道:“公主在雍州所行,确是造福百姓。”便微露疲态,揉着额角。
李思清适时出现,请英王夫妻退下。
小夫妻一出宫门,便立时大吵起来,最终柳氏坐马车,英王独自骑马离开。
英王夫妇陛见之后半个月,远在雍州的穆明珠接到了来自建业城的旨意。
那是皇帝亲笔所写的旨意,赞她在雍州劳苦功高,又转写母女之情,因思女情切,要她归往建业相见。
穆明珠捧着那一纸诏令,心中百感交集。
两年来,她在雍州这片土地上投注了太多心血。
归去建业,不知又有怎样的风起浪涌。


第177章
秋日傍晚的天空,虽有晚霞万里,天光却暗沉,又像是酝酿着风雨,又像是寻常暮色。
正如皇帝盼归的旨意,其中意味暧昧,往好处想可以是最好的意思,往坏处想也可以是最坏的意思。
穆明珠满腹心事,收回隔窗远望的目光,站起身来走到书房外间案几旁,翻动着柳耀整理出来的总账簿。
“如今陛下召皇孙入建业,有立皇孙为储君之意。”一道沧桑的声音从对面窗下响起,正是原本在躺椅上看书的虞岱。此时他摊开的书卷搁在断腿之上,透窗洒落的昏暗光线下,盯着穆明珠的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无端叫人想起半夜坟地里的鬼火。
穆明珠垂着眼睛,仍是低头看那总账簿。
这二年来,虞岱私下对她常有这等言语,似乎认准了她有夺位之意。最初穆明珠还会佯怒斥责几句,后来便由他去了,只是从未在口头上明确承认过这等心思。
虽然是心照不宣的事情,却也不能落人口实。
“储君之争,于殿下当从速、从快。”虞岱腰身慢慢挺直,离开了椅背,一双鬼火森森的眼睛仍是盯着沉默不语的公主殿下。
穆明珠手指轻轻一松,任由那一页纸张落回册中去,抬眸看向虞岱。
虞岱了解她的沉默,知她绝不会主动追问,乃从齿缝间蹦出四个字来,“女大当嫁。”
皇帝召集入建业的这批周氏子孙,最大的也不过八岁,显然是要把立储一事再拖延个三五年,真要放权、最快也得十年以后。
而穆明珠已经十六岁,在这个时代,虽然贵女比普通百姓中的女子出嫁要晚,但十六也已经是适婚的年纪,待到成亲最迟也不过二十岁左右。她要以女子之身,继承大统,本就挑战世俗纲常,千难万难。而一旦出嫁,便成了“别家妇”,生下的孩子,是“夫家子”。在这个时代,如果说她以未婚女身份争夺储君之位,还不过是困难重重,但总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但她若是以出嫁女的身份,要争夺“娘家”的皇位,朝中众臣也好、天下名流也罢,几乎没有人会当成一回事儿,只会当成一桩笑话。
她最好的机会,便是在出嫁之前,就坐稳那个位子,自上而下,强
权压制,要整套世俗的规矩都在她身上成为例外。
只有那个位子,能大过世俗纲常,而且真正实践时还要看上面那人的手腕。
玩砸了,丢了位子亡了国的,历史上亦是屡见不鲜。
穆明珠把目光从虞岱身上收回来,落在眼前的账簿上,却全然没看进去。
虞岱到底是跟随辅佐了母皇许多年的人,哪怕在与建业相隔万里的雍州,亦能猜度到母皇的用意。
现在的母皇的确想不到一年后的惊变,也想不到她突然的重病会几乎要了性命。
现在的母皇虽然也会感到疲倦,偶尔会有些小病痛,但整体是康健的,刚过五十岁的年纪,身边拥有大周最好的医者、最好的药材,怎么想至少都还有十数年、乃至于二三十年能在皇位上。
穆明珠现在想来,前世母皇骤然重病、却下令幽禁了她和周眈等人,其实既是戒备防范也是保护。因为母皇并不觉得那是一场会要命的重病,母皇觉得自己还能好起来,而有废太子周瞻前车之鉴,母皇担心子女中有人按捺不住、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只是母皇没有想到,祸乱没有从子女身上来,而是从谢钧、周睿等人身上来的。
穆明珠清楚前世后来的事情,所以更能确认虞岱的推测是准确的。
至少母皇现下的计划中,储君要继位都还要在十几年之后。而对于穆明珠来说,她必须尽快登上那个位子、最低也要成为储君改变规则,这不只是因为外敌的逼迫。
“殿下早做决断。”虞岱又道。
穆明珠合拢了账簿,慢慢道:“‘女大当嫁’……”她嗤笑了一声,道:“本殿便是不嫁,又有谁能勉强得了?”
她说到这里,想起与齐云那还未解除的婚约,心中又升起另一股担忧。
母皇把齐云派回了北府军中,且这一年来丝毫没有提起解除婚约之事。
母皇这等安排,如果往好处想,简直是最好的含义。可如果往坏处想……
穆明珠眸中闪过一抹阴翳,按在账簿上的手指收紧,缓缓攥成了一只拳头。
入夜时分,傍晚时暧昧不明的天气终于做出了选择,秋雨淅淅沥沥落下来,风乍起,平添一层寒意。
襄阳行宫的湖心亭中,一袭墨绿单衣的青年坐在穆明珠对面,凤眸沉凝。
穆明珠将破开的竹节,一份留给自己,一份推给邓玦。
每一份乃是七块不同长度的竹板,上面有特殊的符号,每一块都代表了不同的含义,两人各持一份,恰好能一一对上。
这是她与邓玦约定的“阴符”。
待她入建业之后,若事情有变,便以阴符互通信息,要他根据送达竹板的不同,执行七种命令中的一种或数种。
在阴符之外,亦有其它秘密传信之法,多一种方法,则多一重保障。
“梁国小皇子在乌桓起兵,至多只能拖一二年时间。”邓玦眯起眼睛,中肯道:“若是他能忍住不出,还能多拖几年。只是赵太后已死,小皇子报仇心切,未必能忍下去。”
虽然梁国小皇子拓跋长日在邓玦与穆明珠的人护送下,成功抵达乌桓向舅父部族借到了一万精兵,但这比起梁国皇帝拓跋弘毅所拥有的三十大军来说,简直是螳臂当车。如果小皇子能忍住,缩在乌桓,不直入梁国腹地,只在周边侵扰,使得梁国皇帝有所忌惮、不能集结南下,还能拖个几年。然而一旦小皇子恋战,又或是长驱直入,立时便会被拓跋弘毅的军队生吞活吃了。而梁国皇帝便能迅速调转,集结力量,再图南下、染指大周。
梁国皇帝拓跋弘毅显然不想跟弟弟拓跋长日缠斗下去了,日前幽囚宫中的赵太后死讯传出来,正是要激拓跋长日决战。
虽然拓跋长日去往乌桓,是由穆明珠的人护送的。但穆明珠并不能掌控他怎么做事,她的人也只能从旁建议。
穆明珠抚着阴符那光滑的竹面,耳听秋雨落在屋檐上、落在湖面上、落在不远处的花树上。
“殿下,先下手为强。”邓玦的声音幽冷,比秋雨更寒凉。
一阵夜风吹雨至,穆明珠坐在亭中,忍不住瑟缩了一下、打了个喷嚏。方才樱红取了披风来,她因心中事多烦乱,只觉身上燥热便没有穿。
她手指抵在鼻梁上,闭目等着喷嚏带来的酸胀感过去,肩头忽然一暖。
“殿下如今身体贵重,还有一场硬仗在眼前,可不能病倒。”邓玦含笑道,声音就在她身边。
穆明珠睁开眼睛,就见那墨绿色的单衣披在她肩头,而邓玦只着中衣走回原处坐下。
她知道他乃习武之人,寒冬腊月也是一袭单衣,便没有推辞,只拢紧了那衣衫,慢慢道:“虽说先下手为强。可咱们一旦自己人动起手来,却是给了外敌可趁之机。”
大周内部有一种奇怪的风向,人人都知道梁国磨刀霍霍、迟早要南下,可是人人都觉得不会是今年、不会是明年也不会是大后年。
已经看到了不可避免的杀戮争夺,却醉生梦死般保持着乐观。
她不同,她前世亲眼看到梁国兵马南下。
邓玦不同,他曾投向梁国皇帝,至今在梁国皇帝看来亦是趁手的工具、忠诚的臣子。他清楚梁国对大周的图谋,危机已迫在眉睫。
所以在与梁国有关的事情上,邓玦是大周内部鲜少能与穆明珠思路一致的人。
但是现在两人出现了小小的分歧。
邓玦要“先下手为强”,乃是将领的思维,先下手阴死竞争者,然后兵马跟上,铲除其余党。风险极大,但对于名将而言,总是可以搏一搏的,不过是成王败寇。
穆明珠要考虑的却更多更广,阴死一个竞争者容易,怎么一网打尽全部竞争者?兵马跟上容易,后勤粮草从何处来?在大周内部打个稀巴烂,暂时称帝继位容易,怎么维系?怎么正名?怎么以一个破碎的大周,去应对虎视眈眈的强敌?
邓玦轻轻叹了口气,道:“看来殿下是决意回建业的。”
皇帝的诏令虽然清楚明白要她归去,但她总可以拖延,可以装病、可以平乱、可以上奏折陈情。
但是穆明珠清楚时间不多了。
她必须在有限的时间内,争取到母皇的支持、乃至于朝中关键人物的支持。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也愿意一试。
不到山穷水尽,她并不愿兴兵戈。
穆明珠抬眸看他一眼,道:“你似乎并不赞同?”
邓玦凝视她一瞬,叹道:“臣只是敬服于殿下的勇气。”
她在雍州是无冕之王,归去建业却是虎入囚笼。
穆明珠转眸看向亭子飞檐外,湖面上落雨纷纷,夜色中像是起了漠漠烟雾。
她淡声道:“为大事计,此身何惜?”顿了顿,她转过头来看向邓玦,轻击手中阴符,慢慢道:“若事有不谐,再动手不迟。”


第178章
穆明珠踏着夜雨,从湖中小亭回来,因一路都在思量事情,与邓玦作别时也没留心,直到回了寝殿,宽衣时才察觉身上还披着邓玦那袭墨绿色的单衣。
虽然路上撑了罗伞,但斜风细细,还是打湿了这件外袍。
穆明珠随手掀开这件衣裳,正待唤樱红拿去打理后归还,忽然听到窗口处传来轻轻一声响。
她若有所觉,循声望去,果然就见齐云出现在小榻之侧,大约又是从窗口跃入的,算算日子,今日正是他军中那一日假。
齐云站在窗边,眉眼都给雨水打湿,眼神却落在穆明珠手中的长袍上。
被雨水打湿的墨绿色,愈发沉郁,偏又是丝绸的质感,在女孩手中,恍如流动的碧色湖水。
会出现在襄阳行宫中,钟爱墨绿色,四季都是一袭单衣,且用丝绸所制的,只有一人,那便是荆州都督邓玦。
齐云其实并不需要这些推理,因为他本就是一路隐在暗处,隔着朦胧雨幕看穆明珠披着这件衣裳走来的。
他睫毛轻眨,把视线挪向穆明珠面上,不泄露任何糟糕的情绪。
穆明珠一见他,便忘了唤樱红的事,随手将那件外袍搁在妆镜前的圆凳上,走过去摸了摸他沾着雨水的脸颊,转身先关了窗户。这也是她新养成的毛病,自从齐云每月来会之后,她内室的窗户总是日夜开着的,因若是窗户从里面关上了,从外面是打不开的。哪怕是这样落雨刮风的时候,她内室的窗户仍是不许关的。她有时候看着打开的窗户,会忍不住莞尔,感觉像是养了一只归期不定的黑猫——虽然不知道它几时来,却知道它一定会来。猫在外面的时候,窗户是永远不关的,怕它来的时候被关在了外面。
可是如今猫既然已经进来了,窗户自然可以关了。
穆明珠拉着齐云在小榻上坐下来,又摸摸他还染着秋雨的头发,从抽屉中取了新的帕子给他擦拭,手上的动作细致温柔,口中却笑道:“我这一去建业,咱俩又相隔万里。正好你今夜来了,不如咱们……”她凑上去,在少年泛着秋雨冷香的脸颊上啄了一下,嬉笑道:“今晚把今后一年的都亲了……”说着便不断轻吻他侧脸,以一种小鸡啄米的速度,只是力度轻轻的。
齐云原本脸上还有秋雨的寒气,在她半真半假的作弄下,忍不住垂首一笑,如云破月初、一瞬惊艳。
他低着头,笑意未消,小声道:“臣去建业见殿下。”
他认真说着匪夷所思的话,颇有一点痴意。
穆明珠一愣,看他一眼,认为这还真是他可能做出来的事情,心中发软,又好笑,给他擦着头发,半响没说话——顺着接话怕他当真,若要劝阻又怕他伤心。
短暂的沉默过后,穆明珠转而道:“北府军中的事情如何了?”
齐云道:“皆如殿下所命。”
穆明珠摸了摸他半干的头发,都说头发硬的人心也硬,少年的头发又黑又硬,待她的心却柔软。
她手指轻勾,给齐云散开了原本束起的长发。
“那就好。”她柔声道,“记得咱们的秘密传讯之法,我到了建业,咱们也是一般通信。”
如果说这一年中还有什么收获,便是在每夜的相会中,她把拼音教给了齐云,成为了两人独特的传讯之法,如此来往的密信,纵然被截获也不惧了。
“嗯。”齐云低声迎着,低头看公主殿下捧着他发尾的柔荑。
穆明珠今日大半时间都坐着,心中事情又多,颇有些累了,便先往床帐中躺了。
一时齐云沐浴归来,吹熄了小榻上的烛火,只留床帐外挂着的一只小灯,橘红色微弱的光。
“穆武也随殿下一同回建业吗?”他带着温热的水汽而来,低头看一眼假寐的女孩,侧躺下去、虚虚抱住她。
穆明珠向后往他怀中靠去,困意上涌,含糊道:“嗯,母皇要他同去……”
她支起的肩胛骨抵在齐云胸膛,那么瘦,那么薄。
齐云勾下头去,隔着里衣轻吻她凸起的骨,恨不能与她同去万里之外。
“殿下,带臣一起走吧。”他轻轻求肯,“臣扮做您的扈从……”
这是全无理智的,情人之间的呢喃。
他自己也知道是不成的。
穆明珠能感知道他的情绪,对她去建业的担忧、对分别的不舍、也许还有安全感缺失的惶恐。
她没有拒绝,在他怀中转过身来,与他面对面。
橘红色微弱的光线里,她摸索着探上他的脸颊,从睡意中挣脱出来一瞬,柔声道:“你于北府军再经营一段时日。待到诸事安定了,我就请佛祖来,把你变成大拇指这么大的小人,装在我的荷包里,走到哪里都带着你……”她半真半假说着,故事编得有趣,自己说到后面忍不住笑起来。
齐云也低声笑,胸腔中发出好听的震动声。
他珍重地收紧双臂,低头温柔把嘴唇贴在女孩发间。
在他怀抱之间,是全天下最可爱的人。
片刻过后,疲累了一日的穆明珠,在熟悉的怀抱中很快熟睡。
“殿下,”齐云借着那橘红幽微的光,贪恋地凝视着女孩的睡容,轻语如叹息,“不要忘记臣。”
建业城中,能牵动公主殿下心神的人与事,实在太多了。
离开雍州之前,穆明珠一一见过萧渊、静玉、王长寿、丁氏兄弟校尉、秦三、孟羽等人,各自有叮嘱吩咐;又发信给荆州秦无天、扬州李庆乃至于梁国孟非白等各处,亦有所交待。
待到雍州一切都分派清楚,穆明珠便趁着秋风启程,带着穆武等人,在林然等扈从的护卫下,一路往建业而去。
自雍州往建业,一路上明明是从秋到冬,沿途所见的景色却越来越绿意盎然、水汽氤氲。
元初十六年初冬,建业城皇宫中。
早朝过后,众大臣像以前一样,于偏殿围在右相萧负雪身边,或是商讨方才朝中未有定论的事情,或是急等调度物资等右相批文。
自从左相韩瑞乞骸骨之后,这一年来朝中细务都堆到了右相萧负雪肩头。
萧负雪正值盛年,做事细致认真,又才学过人,就算一日里处理一百件事情,也能把每件事情都处理明白、一丝不错。
可是今日的右相大人却有些奇怪,在跟同僚讨论的间隙,会出神望向殿门外;提笔批文的时候,也会有一瞬忘了落笔——若不是右相大人声名在外,几乎要叫人怀疑是提笔忘字了。
不过右相大人忙了三百六十五日,还不许有一日状态不对吗?
兴许是昨夜没有睡好吧。
一直到日暮时分,右相大人的状态也没调整回来。
此时众臣都陆续往宫外去了,还有事情没处理完的人,也都簇拥着、跟随在萧负雪身边,路上追着他说话。
萧负雪在众人簇拥下,从偏殿中走出来,一一回答着众人的问题,渐渐恢复了平时的模样——宫门将关,她今日大约是来不及入宫陛见了。
他一面走着,一面低头看着旁边一名大臣递上来的折子,忽然感到周围纷杂的问话声低下去。
“见过公主殿下。”众大臣参差不齐地见礼。
萧负雪捧着手上的折子,身形一滞,顿了顿,抬眸向前方望去。
却见宫人引着一袭金色裙装的公主殿下,正从打开的宫门间走上前来。
两年不见,她又长高了许多,身形修长挺拔,站在宫人之间,像是夺目的太阳,待走到近处,却见她面上稚气几乎已全然脱去,眉宇间有种慑人的自信从容。
穆明珠含笑对众大臣点头致意,对上萧负雪发怔的目光,故意加深了两分笑容,像是对他特别的礼遇,又像是在提醒他不要于人前失态。
这一切都发生在几步路的距离间。
很快,穆明珠便越过了这群大臣,只留下一片夕阳的余晖。
她登上了百级的汉白玉台阶,经由宫人通传,屏息走入了思政殿中,时隔两年,再度站到了母皇面前。
她垂着眼睛,先行礼问好,就听上首传来母皇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
“总算是回来了。朕给你修的王府刚落成,万事俱备,只匾额上的字还没想好。”皇帝穆桢含笑亲切,道:“该封个什么王,才衬朕的公主呢?”
穆明珠心中一跳,母皇要给她封王?


第179章
因为皇帝这完全不在预期内的封王提议,穆明珠垂首愕然,有一瞬间不知该作何反应,是欣然谢恩还是假意推辞?母皇的用意又是什么?
“快扶公主上前来,挨着朕坐下说话。”皇帝穆桢在上首又道,仍是极慈爱亲切的语气,真如望眼欲穿盼了两年的母亲一般。
思政殿中伺候的都是人精,听了皇帝的话,立时有两名有头有脸的宫女上前来,搀扶着穆明珠上前;另有宫人在皇帝旁边置了座椅,候穆明珠坐下。
穆明珠坐下来,与母皇挨得极近,低着头就看到母皇身上藕荷色的常服。这突然而来的亲近,却叫她心中生出一股生疏的刺激感。
她与母皇虽然是母女,却从未有过母女的亲近。
穆明珠定定神,揣摩着母皇的用意,循着理智,口中低声道:“女臣未有尺寸之功,如何能封王……”
皇帝穆桢平淡道:“你自有你的功劳。况且如你的那几个哥哥,在外的武王、毅王、诚王,又立过什么功绩?不过是年纪到了,放出去便封了王。”
穆明珠一颗心砰砰跳起来,自来皇子封王,母皇究竟是何用意?她再忍不住,终于悄悄抬眸,往母皇面上看去。
已是日暮时分,因皇帝节俭,思政殿中四角的连枝灯,只亮了上首这一座,以至于殿内皆黯淡、只有皇帝案几所在处一团明亮。那明亮的烛光落在皇帝藕荷色的常服上,映出一种华丽的色彩;可是落在皇帝正在老去的脸上,却清楚照出了疲惫之态。
虽然只是过去两年,可是母皇看起来比她上次离开建业时老了太多。
这样的疲态,穆明珠前世只在宫变那一夜的母皇面上见过。
她惊讶的神色太过明显,皇帝穆桢抬手抚了抚自己的面颊,笑道:“朕看起来老了许多,不是吗?”
穆明珠忙道:“母皇风华正茂,说什么老?可是近日朝政繁忙,累着了?”
皇帝穆桢笑出声来,道:“你这孩子,说什么‘风华正茂’……”她是天下之主,在私下相处时言笑无忌,反倒比穆明珠更像是随性的少女。
虽然只要对皇帝穆桢稍有了解的人,都该清楚这是她千面中的一面而已。
穆明珠显然也清楚这一点,并没有因为皇帝看似轻快亲切的态度就放松警惕,短短一瞬间已经把过去二年发生的重大事件在脑海中梳理了一遍。
她在雍州力推新政,母皇在建业也与世家周旋,自然劳心,可是从前十多年亦是这样劳心过来的。
思来想去,多半还是因为穆国公穆勇通敌一事。
穆明珠过去所见,皇帝穆桢对于旁的血亲倒也罢了,唯独对穆勇这个当初送她来建业的长兄极为信任关切。穆国公因为自己能力有限,做不得机要大员,甚至寻常差事都难以敷衍。但朝中无人敢不敬穆国公,因为都知道皇帝对穆国公不同。哪怕从前穆国公奢靡无度、贪恋女色,闹出许多上不得台面的事情来,皇帝也都一一为他善后,除了罚俸、要他读书之外,不曾有过什么严厉的处置。每当朝中有难以处决之事,虽然穆国公给不出任何有用的建议,但皇帝还总是喜欢召见他入宫,与他说话排遣。
如果说济慈寺的大和尚是皇帝旧臣中的老朋友,代表着臣子的忠诚与朋友的义气;那么穆国公对于皇帝来说,就是那一点稀薄微小的亲情,从皇帝年少时存在,一直绵延下去。
大周高管名流为梁国势力所渗透,固然让人心惊,但皇帝穆桢这大半生什么风雨不曾经历,什么危机不曾化解?唯有穆国公牵涉其中,才真叫皇帝穆桢受了重创。
虽然外面只当穆国公是年老病重而亡,但穆明珠心里清楚,他是死在皇帝命令下的。
而亲自做出这样的决定,皇帝穆桢会感到疲累乃至于厌倦,亦是人之常情。
明亮的连枝灯烛光下,皇帝穆桢抬眸对上穆明珠的眼神,忽然一怔。
她这个女儿,生了一双肖似她的眼睛,静静望来时,仿佛能洞见幽深心底事。
她往雍州这二年,真是历练出来了。
皇帝穆桢若有所思,寒暄过后,便细问雍州的赈灾收赋、罪刑处置乃至于风土人情等事项。
穆明珠这些都是入建业之前便打好腹稿的,此时一一答来,条理分明而又活泼有趣。
“如今你回建业来,雍州上下事宜,付诸何人之手?”皇帝穆桢含笑问道。
穆明珠平静道:“暂由雍州三名别驾协理。”
这样的处理,显然是说她认为这次回建业只是暂时的,与皇帝见一面,稍解皇帝“思女之情”之后,便会回到雍州,继续她任期的最后一年。虽然穆明珠并不这么认为,但要向外界表示她的确是这样的想法。
皇帝穆桢笑道:“你**迢迢赶来了,新王府还未看过,岂能轻易回去?三人协理,看似稳妥,可没有主事之人、遇事不决也是大祸。”她顿了顿,看似随意道:“虞远山也在雍州有两年了。此人学识过人,又出力于雍州农事,不如就允他遇事自专之权,也叫你腾出空来、在建业给朕效力。”
穆明珠岂能不应?然而心中各种念头,好似断线的弹珠一般,乱跳不停。
在皇帝看来,虞岱一定是忠于皇帝的,那么要虞岱实质上代了雍州刺史之职,乃是要把雍州从她手中拿出来。但是皇帝底下一句,“在建业给朕效力”,仿佛又在允诺着更大、更核心的权力。
不等穆明珠从这一项安排中回过神来,皇帝穆桢又道:“近来梁国那边,乌桓之乱,你可听说了?”
穆明珠心中一惊。
梁国乌桓之乱,便是梁国皇帝拓跋弘毅对赵太后与弟弟拓跋长日动手后,拓跋长日逃出生天,跟着齐云来到雍州求救。她拨了专人,护送拓跋长日往乌桓借兵,意图延长加剧梁国内部的争斗。
她和拓跋长日相识是在扬州。
而此前齐云去雍州,本是奉命查她与梁国小皇子拓跋长日的流言。流言的源头,齐云私下最早只追查到建业皇宫中。
穆明珠心中一直有个朦胧的猜想,那就是这流言说不得是母皇命人散布的。果真如此,现下母皇问起乌桓之乱,她岂能不小心应对?
不管心中多么警戒,穆明珠面上一丝不露,笑道:“女臣在雍州亦有所耳闻。梁国内部,两子相争,正于咱们大周有利。”
皇帝穆桢点头道:“是啊,自己人若是争斗起来,便给了外人可趁之机。”她意有所指,道:“咱们大周可莫要如此呐。”
大周自然最好不要出现争夺皇位的局面,可是这话对着她说却又是什么意思呢?
此时晚膳已经备好。
穆明珠移步侧殿,陪着皇帝穆桢用了一顿心神不宁的晚膳,根本不知自己吃下去的菜肴是何滋味。
“天色已晚,宫门下钥。朕看你今夜便留在宫中,还是宿在你从前的韶华宫中。”皇帝穆桢和气道:“知道你要来,朕已经命人提前清扫出来。”
穆明珠没有拒绝的理由,只能感谢慈母厚爱、皇恩浩荡,答应下来。
皇帝穆桢移步正殿,还有未处理完的政务。
穆明珠独自走出来,仰头就见皇宫上空、秋夜漫天繁星。她往白玉阶而去,走过廊柱时,却见守在正殿门口的两名高阶宿卫,相貌相仿,年少却面生,便知这是皇帝新拔擢的一对校尉,秦氏兄弟。
她在雍州提拔了猎户出身的丁氏兄弟为校尉,皇帝穆桢在建业城中也选拔了一批年少骁勇的末流世家子弟,其中便以这秦氏兄弟最得皇帝信重。
穆明珠乃是皇帝亲出的女儿,从前自思政殿前走过,沿途的宿卫都会以目光致意。
如今这新来的秦氏兄弟却是眼观鼻、鼻观心,任由穆明珠的目光从两人脸上来回扫过,却丝毫没有要示好的意思,甚至神色中更透出冷峻来,仿佛要以此表明他们是只忠于皇帝的卫士。
穆明珠收回目光,缓缓下了白玉阶。所以说,人受到重用是有原因的,这秦氏兄弟显然很明白是什么使得皇帝弃功勋旧臣之后不用,反而要选他们这等寻常出身的子弟在身侧。
是夜,穆明珠宿在旧时韶华宫中。
这是她曾经生活了许多年的宫室,其中的一花一木她都很熟悉。
然而韶华宫中景色依旧,人却都已经换了。原本的宫人,部分跟随她去了公主府上,剩下的便分往各处宫室,只留了几个看守空屋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