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天跟那边的几个宣传部门有工作上的往来,我已经托人去打听消息了。”罗恒秋说,“可能是因为前段时间下雨造成了滑坡,但他们说那一段路下面还是比较平缓,车能看到,就是专业的救援人员还没到位。”
钟幸:“……对的,我也想跟你说这个。”
他们几个人坐在机舱后面,罗恒秋和自己的秘书正在一个接一个地打电话。从对话内容来看,有和邓廷歌这件事相关的,也有和华天的生意相关的。
常欢悄悄拽了拽钟幸的衣服:“罗总怎么那么镇定?”
“他不是镇定,是还不相信。”钟幸低声回答。
在震耳欲聋的轰鸣中,飞机爬升,罗恒秋以极快的速度翻阅着手里的纸本资料。
“他还不相信邓廷歌出事了。”钟幸说。
当年罗恒秋接到父亲病危的消息回国时,钟幸和他也像此时这样坐在同一架机上。罗恒秋关了手机,打开笔记本开始整理论文资料,神情认真专注,效率高得惊人。钟幸以为他当真心智坚韧异于常人,但看到他在整理完所有的资料之后,又默默从第一份开始重看时,才觉得不对劲。
罗恒秋在令自己忙碌起来。忙碌才是他的日常,深陷在这种日常里,能让罗恒秋有一种任何意外都没有发生、一切如常的安全感。
钟幸溜到罗恒秋身边坐下,也不说话,只沉默无声地陪着他。
罗恒秋手里的资料终于看不下去了。他的手指按在燕尾夹上,轻轻发颤。
“不要担心,别自己吓自己。”钟幸握了握他的手,“你现在不如先想一想,到了那里应该怎么做才能帮到他。”
“我想过了。”罗恒秋点点头,“我都想到了。”
他不说自己想到了什么,钟幸只能认为他已经将最坏的那个结果也考虑进去了。罗恒秋抖得厉害,最后自己长叹了一口气,低头紧紧攥着手机。
下机之后立刻转乘车辆赶往出事的县城。罗恒秋带着钟幸几个人,一路畅通无阻。一行人刚刚抵达县城就接到救援方面的消息:人找到了。
邓廷歌被抬出来时已经因为失血过多陷入昏迷。他和同行的向导坐在车子后排,车辆侧着被滑坡的山体推下路基,翻了个滚之后,头下尾上地栽在地里,车头完全撞毁,司机当场死亡。后排两个人的腿被死死卡在变形的座椅后方,根本拔不出来。白的骨头和红的血肉都翻在外面。救援人员以最快的速度切割开车体,才将两人救出来。
窜上罗恒秋车子的是县上的一个工作人员。他满眼血丝,一脸疲惫,飞快地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跟罗恒秋说明情况。
山体滑坡其实不是突发性的灾害,车队出发之前已经接到过警示,那一段路程因为连日的暴雨,极容易发生滑坡事故。车队执意出发,因为领队的车辆里坐着三个人,三个人都是熟悉当地气候和山地状态的老行家。
然而三个人都喝了酒。
车队便跟着这样的领头车一路向前。
罗恒秋攥紧了拳头,但没能压抑住自己的怒气:“我艹!!!”
疲倦的工作人员对他的粗口不予理会:“目前死了一个人,其余的都是轻重伤。轻伤员全都送到县人民医院处理,重伤员还在去市医院的路上。我现在就带你们去市医院里。”
钟幸拼命安抚罗恒秋。但他和常欢也非常担忧:邓廷歌伤的是一双腿。
车子停下,罗恒秋立刻跳下车往医院的急救科奔去。钟幸等人紧跟着他跑了进去,看到罗恒秋喘着气站在几个穿着救援人员服装的人身边问:伤员呢?
事故一共出现了数位受伤程度不等的重伤员,邓廷歌和那位向导都属于程度较重的,正在手术室里急救。
这番反复折腾,天色已经完全沉了下来。人人疲惫不堪,但罗恒秋、钟幸和常欢都不敢松懈,三个人或坐或站,谁都不说话,全都等候在手术室外。
伤员情况不太乐观,除了各种各样的外伤之外有一个还是颅脑损伤,手术室的灯亮起之后就再没有熄灭过。罗恒秋坐在宽大的等候室里,觉得实在太吵,干脆走到走廊里等着。走廊的尽头是手术室,这头是他,中间隔着一个吵嚷嚷的家属等候室。
他站了一会儿,觉得手脚都发软,慢慢倚坐在墙边的草绿色塑料椅子上。
罗恒秋心里很乱,在这个相对安静的地方里,他觉得心里翻涌着各种各样的情绪和念头,让自己又痛苦又难受。
他想起热爱踢足球的邓廷歌,想起他坐了一年多的冷板凳终于能代表校队出去比赛时,那么开心地跑过来跟自己说这个喜讯。那时候他坐在靠窗的位置上,邓廷歌从走廊里跑来,穿过跟他打招呼的人群,趴在窗台上把趴桌子睡觉的自己戳醒,欢欢喜喜地说师兄,我能上场了。
他还想起自己毕业的那天和邓廷歌告别,邓廷歌三步两步地跳上礼堂的石阶,亲密地和他站在一起合了个影。他说师兄我好像比你高一点了。他说师兄你记得给我打电话,你知道我家里电话不啦?他说师兄哎我可真是舍不得你。
罗恒秋忍不住抬手擦眼睛。
他喜爱的这个男人受伤了,伤的是腿。罗恒秋记得他在雨夜里撑着伞去为自己买一份宵夜,长腿踏着水走回来,被自己勒令脱鞋再进门。这个人还喜欢在家里走来走去,一刻不停,喜欢随时冲进厨房问自己“饭好了吗菜呢汤呢”。还有他演的那些戏,都是活泼健壮的角色,骑马射箭,无所不能。
罗恒秋突然觉得自己十分孤单。好像这个世界上除了邓廷歌他再没有别人了。这走廊那么冷,那么空,不远处的喧嚷仿佛另一个世界里发出的声音。而他的整个世界都被关在两扇门里,未知安危。
常欢去取了点热水,眼角余光看到罗恒秋孤零零地坐在走廊上,看上去满是软弱和悲伤。
跟着她走过来的钟幸也看到了罗恒秋低着头,频频抹眼。
他一下就呆住了。
常欢推着他往罗恒秋看不到的角落走。“嘘。”她竖起手指抵在嘴上。
钟幸不停点头。
将近凌晨时分,邓廷歌终于被推了出来。他被送入重症监护室,罗恒秋等人没法立刻去探望,于是转而围住了医生。
医生也是满脸疲倦,挥挥手让他们先等一等。片刻之后他拿着病历本走了出来,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
“双下肢粉碎性骨折,主要是小腿部分。”他冷淡地说,“手术已经做好了,骨头也基本摆正,看复原情况,最好做内固定。”
钟幸立刻接着问:“好了之后会影响他的活动吗?走路跑步什么的?”
“完全不影响是不可能的,但不要做太激烈的运动,病人还年轻,复原能力比较好。”医生翻了一页,继续说,“病人的职业是什么?”
常欢:“演员。”
听到这个词之后,医生立刻抬起了头。他脸上不再是冷漠神情,从眼底升起了一丝异样的同情。
“病人最严重的不是骨头伤。”医生指了指自己的腰,“他的脊椎在车祸中受到撞击,出现移位,脊髓有损伤。”
罗恒秋顿时愣了。钟幸看看他又看看医生,忍不住接着问:“那是什么意思?”
医生合上病历本:“详细的检查结果明天出来。通俗来讲,目前病人的下肢完全失去了活动能力和知觉。”
常欢也呆住了:“瘫、瘫痪?”
早晨六点多钟,庞巧云刚刚起来准备做早饭,家里的电话就响了。
打来电话的是邓廷歌的经纪人,她记得那个看上去就很精明能干的姑娘叫常欢。是个好名字,她曾这样称赞过她。
常欢带来的却不是好消息。
夫妻俩抵达昆明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时分。罗恒秋派过去的车子将邓啸和庞巧云接到了医院。庞巧云情绪太过激动,常欢一直扶着她,几个人隔着重症监护室的窗看了邓廷歌几眼。
邓廷歌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身上这是管子那也是管子,完全似一副濒死的模样。
庞巧云紧紧捏着丈夫的手,失声痛哭。邓啸比妻子更不镇静,揪着带他们过来的那个人就要打:“我儿子是出来工作的!怎么就弄出了这种事情!你!你赔命啊!”
吵嚷的声音太大,医护人员纷纷冲出来拉架。
罗恒秋披着件外衣睡在护士站外面的长椅上,半睡半醒之间被吵醒了,也过去拉扯邓啸。
“叔叔,叔叔,别打别打,是我!小罗!”
他一夜未眠,在监护室外面站着,心里把自己和邓廷歌这辈子所有的事情都想了一遍,好的坏的,过去的以后的。他暂时没心情和空闲时间去害怕邓啸,他知道邓啸现在也没这个心情再去管自己和邓廷歌的关系了。
罗恒秋把医生的诊断告诉了两个老人,最后又强调了一句:“上午详细的检查结果出来了,脊髓确实有损伤,但是现在还不能确定是完全性的还是暂时性的。要先看康复情况才能确定,有希望的,有希望的。”
他说了几次“有希望的”,说给邓廷歌父母听,也说给自己听。说着说着连自己也觉得虚幻起来。在短暂的茫然中,庞巧云突然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又摸摸他冒出了胡渣的憔悴脸庞。很温柔,和他想象的母亲会有的温柔是一模一样的。
罗恒秋强憋了两天的眼泪立刻流了出来。

  ☆、第71章 不恶心吗?

邓廷歌是在夜里第一次清醒的。
守在他床边的是钟幸。常欢陪着他的父母亲正在外面和护士沟通具体的护理方式,罗恒秋因为太过疲惫,坐在病房的沙发上睡着了。
那时邓廷歌刚刚被送出重症监护室,距离他昏迷已经过去了七十二小时。
钟幸看到病床上那个脑袋也被包扎得很密实的人似乎睁开了眼。他顿时清醒,立刻凑过去,果然看到邓廷歌肿胀的眼睑睁开一条缝,眼珠子有气无力地转了一下。
“小邓!”他声音都变了,立刻按下呼叫铃。
罗恒秋立刻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冲到病床旁。病房里呼啦一下涌进来不少人,医生护士将人赶走只留了家属在内,罗恒秋不肯离开,庞巧云拉了拉他的衣袖,让他留下来。
“再等一段时间吧。”检查之后医生说,“他还没彻底清醒。你们不要太紧张,这个病人伤的又不是脑子,腰那里也不算太严重,他一定会醒的。”
医生觉得很不愉快。他理解病人家属的焦虑,但他对站在自己身边这个年轻男人的表情感到十分郁闷。他的脸上再清楚不过地写着怀疑。
“就算要转院也不是现在。”医生慢慢解释,“病人现在的身体状况绝对不适合移动。”
除了钟幸之外谁都没看到邓廷歌睁开眼。他已经又一次进入了无梦的深沉睡眠。
第二天下午,邓廷歌终于醒了一次。
他被双腿的剧痛从昏睡中扯醒,发出了模糊的呻.吟。罗恒秋自从昨天晚上他那次短暂清醒之后就一直守在床边几乎寸步不移,此时立刻扑到床边,着急地喊他的名字。
邓廷歌痛得厉害,脑袋还昏沉着,眼里全是生理泪水,所看到的罗恒秋也是模模糊糊的。麻醉药的效果已经消退,被压制住的疼痛正以千百倍的速度迅速唤醒他的神经,他张口想说“师兄”,但喉咙干涩,发出的是嘶哑的呼吸声。
然后他看到罗恒秋哭了。
邓廷歌愣住,手挣扎着抬起,没什么力气地拽紧罗恒秋的衣角。罗恒秋低头和他额头相碰。温热的水滴落在邓廷歌脸上,他这才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他无所不能的师兄流眼泪了。
但罗恒秋很快调整好心情,擦了眼泪,按下呼叫铃。邓廷歌听到了门打开的声音和杂乱的脚步声,邓啸和庞巧云的脸出现在视野里,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戴着口罩的医生取代。
邓廷歌疼得冷汗涔涔,他拼命在不太可靠的、甚至不太清晰的记忆里打捞自己自己之所以会躺在这里的缘由。慢慢想了起来的时候,医生的检查也随之结束了。
“清醒了,暂时还不能多说话。”医生转身对护士叮嘱工作,庞巧云和邓啸的脑袋又覆盖上来。
“妈妈……”邓廷歌慢吞吞地喊。一双发抖的粗糙手掌摸了摸他脑袋,庞巧云哭着在他耳边说话。邓廷歌听得仍不太清楚,一句话只能辨认出半句。他动了动另一只手。一直站在床边不出声的罗恒秋悄悄地牵住了他的手指。
真特么疼啊。邓廷歌想跟妈妈撒娇,想跟师兄撒娇。但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他必须确认。
“妈妈……”他艰难地开口,“我的腿能……能走吗?”
他不擅说谎的母亲顿了一下,低头小声说:“别想那么多,先好好康复。”
邓廷歌喉咙里发出粗重的喘息。他突然明白了这种疼痛背后的意思。
所有人都以为需要安抚邓廷歌,但邓廷歌非常平静,甚至可称为安静。他很乖地喝粥吃水果,很乖地接受治疗,还记得跟过来换药瓶的小护士说谢谢。
脸上的擦伤消肿之后他原本的五官凸显出来,小护士们这才确认他是谁。项目出事和邓廷歌受了重伤的消息根本压不住,钟幸和常欢一直等到他清醒了才匆匆赶回去处理这些事情。邓啸和庞巧云留了下来,轮流照顾他。和两位老人一样留下来的还有罗恒秋。他把很长时间都花在医院里,还要应付过来找他解释项目纰漏的人,十分疲惫,才几天时间整个人都憔悴了。
医生护士都说邓廷歌“坚强”,这个词唯有陪护着他的三个人是不相信的。
这天是罗恒秋陪着邓廷歌过夜,于是他早早就处理完事情,要给邓廷歌擦身。邓啸仍旧不愿意和他说话,但庞巧云和他的交流却越来越多。
这也许是这件祸事里唯一能让他觉得愉快的部分。
事实上这是罗恒秋第一次陪邓廷歌过夜,庞巧云很不放心地嘱咐了好几遍。特殊病房里也只能留一个人陪护,两个老人的劳累程度并不比罗恒秋少,罗恒秋执意要代替他俩一晚上。
邓廷歌太过安静了。罗恒秋找了许多有趣的事情跟他说,邓廷歌的反应甚至有些冷淡。
罗恒秋给他脱衣服的时候敏锐地察觉到邓廷歌的抗拒。
他放开了手,站在病床边垂头认真问他:“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邓廷歌苏醒了好几天,精神渐渐好了,但双腿的疼痛仍在持续。打着夹板的小腿怪异地粗壮了数倍,邓廷歌有时候会伸手去抓自己的大腿,但毫无知觉的身体令他害怕。
罗恒秋没等到他的回答,以为他是心情不好,又伸手去帮他脱衣服。他已经做好了准备,也跟医院里的专科医生聊过很多次,连护士长也没有放过。这些经验丰富的医护人员都告诉他:邓廷歌这种情况,他精神上受到的打击很可能比*更严重。
“月底就能回去了。”罗恒秋帮他解了病号服,“鲁知夏和胡慕联系了我好几次,他们想来看你,但时间不足够。你想见他们吗?胡慕说他后天有休假,如果你精神好的话他就飞过来。”
他口里絮絮叨叨地说着,手上的动作一刻都不停。
罗恒秋长这么大从没这样为人擦过身,平时在家里除了做饭这件事之外,几乎所有的家务都是邓廷歌负责的,他自己被邓廷歌照顾得里里外外都很妥帖。擦了几把之后罗恒秋觉得可能不够。他不知道自己的手劲是重了还是轻了,问邓廷歌他也没回应,只是睁着眼睛盯自己。
罗恒秋知道他的平静很可能只是一种下意识的压抑。他洗了毛巾又继续给他慢吞吞地擦背和脖子,很仔细地清洁他的腋下和手臂。
意识到邓廷歌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罗恒秋有些无奈。
他的所有动作和话语都好像面对着一个无知无觉的人偶发出。
他倾身过去想吻邓廷歌,想借此安慰他。但邓廷歌伸手按在他胸前,阻止了他的动作。
“师兄。”他终于肯开口跟罗恒秋说今天的第一句话,“你不觉得恶心吗?”
罗恒秋:“什么?”
邓廷歌:“我,我啊!不觉得我很恶心吗!”
他掀开了被子,指着自己下身大吼:“大小便不能自理!站不起来走不动!什么知觉都没有除了痛还是痛!我就是个废人啊你不觉得恶心吗!不讨厌吗!”
没等罗恒秋说话,他像是控制不住自己一样继续吼着。
“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恶心了!一辈子坐轮椅吗!骨头都碎了我还有什么用!”
罗恒秋扔了毛巾,把他紧紧抱着。邓廷歌的声音闷在他胸前,听得模模糊糊。
护士长跟他提醒过,一个健全的人在遭遇生活功能失效的情况时,会更容易陷入崩溃。“相反,如果是一个从小就行动不便的人,他所感受的痛苦可能没有那么大,因为没有反差。越是知道身体健康有多幸福的人,就越无法接受肢体的受损和行动的受限。这个问题别人没法解决的,因为你们谁都不是病人自己,他自身的痛苦和难受别人无法体会。你只能在身边鼓励和安慰他,能不能坚持下来必须看他自己。”
罗恒秋将邓廷歌抱着,自己心也乱了。
邓廷歌不抗拒他的拥抱,也伸开手臂抱着他,在他怀里发抖。
“我会治好你。一定能治好你。”罗恒秋下巴在他头顶上磨蹭,轻声对他说话,“怎么会恶心呢?你只是病了,这个病还没好。因为身体状况不好,所以需要器械和别人帮忙,我怎么可能讨厌呢?”
邓廷歌把他的衣服都抓皱了。
“等到我老的时候,八十岁或者九十岁的时候,我说不定也会大小便失禁啊,我也会走不了。我还会流口水,滴到你的衣服上。”罗恒秋语调轻快地说,“听说老人的口水味道很难闻,你到时不嫌弃我才是真的。”
邓廷歌含糊不清地说了句话,罗恒秋没听清楚。他当做是邓廷歌的回应,继续自顾自说了下去。
“我已经做好接你回去的准备了。我们换一个医院。你今天听到医生说的话没有?他说你的脊髓损伤情况没有想象中那么严重,我们都要乐观一些”他摸了摸邓廷歌的耳朵,是两人独处的时候经常做的动作,“别乱想那些不存在的事情。有任何问题都要跟我说,我们一起解决好吗?但你不要跟叔叔阿姨讲,别跟他们发脾气,答应我。”
邓廷歌终于抬起头。他的眼圈全红了,眼睛是湿的:“……只能跟你发脾气吗?”
“嗯,跟我就行。”罗恒秋擦擦他的眼角,很温柔地回答他,“他们比你更难受,也比你更怕。这几天他们都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不要让他们担心了,不然……不然你想想你爸那暴脾气,等你好了之后是要揍你的。”
“你呢?”邓廷歌给了他拙劣笑话一点面子,勉强笑了笑。
“……怕极了。”罗恒秋吻了吻他的唇,“所以你就别怕。那么多人都为你害怕,你已经没有害怕的份额了,安安心心继续治疗和康复就行。”
罗恒秋说了一会儿,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他的恐惧并不比任何一个人少,但这种恐惧又无法对任何人说,他只能将它藏在心里,不给它任何爆发和泄露的机会。因为他必须比邓廷歌,比邓啸和庞巧云更坚强。
他命令自己必须这样。
怔忪中,邓廷歌握着他的手小声说,可是师兄,日子真的太长了。
早晨醒来看着日光照进窗,听着外面的人声鸟声,活泼伶俐,都是新鲜健康的生命。然后他必须躺在床上,熬过无聊又冗长的十数个小时,时间的流逝好像都变慢了,他又是习惯了忙碌的人,仿佛能嗅闻到日子枯燥乏味的气息。
“明天你就能坐轮椅出去放风了。”罗恒秋也握紧了他的手,避开手上还未脱痂的擦伤,“长就让它长,我们慢慢来。”

  ☆、第72章 千万别可怜我

飞机起飞的时间没到,胡慕来得太早,干脆拿着剧本开看。他戴着个口罩,坐在候机室里,乍看上去是个很普通的男孩子。
孔郁经过的时候一眼就认出他来了。
他走到胡慕身边不客气地坐下,扭头盯着他。
胡慕转头,看清楚身边人是孔郁的时候吓了一跳,上半身下意识地往后仰。
孔郁:“……不是,你别这样好吗?我不会……我不会做那个事情了。”
不提还好,一提起“那个事情”胡慕顿时觉得唇上发烫,连忙捂住了嘴巴。可他戴着口罩,这个动作就显得十分笨拙可笑。
孔郁:“……什么意思你?”
胡慕:“没有,没别的意思。”
他松了一口气,但心底又好像有些遗憾。
上次孔郁趁着话赶话的机会亲了他之后,胡慕就陷入了混乱之中。这种混乱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可怕:他刷牙的时候会想起那个吻,吃饭喝水的时候会想起那个吻,就连拍戏跟人对台词,看着对面人呱嗒呱嗒说话的嘴巴,也会想起那个吻。
孔郁吻得很轻很快,但在胡慕心里引起的震动不异于一场巨震。
他应该是喜欢我的——胡慕心想,但他不理解孔郁的举止和说的话,为什么处处轻浮。这个疑惑一旦出现,很快又被他用自己的逻辑说服:因为你之前就是个轻浮的人嘛,所以他也只能用轻浮的方式对待你了,这不是很合适么。
他被这个理由说服了,然后心里哗哗淌血,一边说服了自己,一边又刺伤自己。
不好受。太不好受了。
孔郁不知道胡慕心里的想法,他伸手去扯他的口罩。
“戴这个做什么。”他说,“认不出来,这里人那么少。你先摘了,不闷吗?”
胡慕于是摘了。孔郁把饮料给他递了一罐:“你去哪儿?我飞北京。”
“飞昆明。”胡慕开了饮料喝,抽空回答他。
孔郁最近的事业发展得非常顺利。他进军大银幕,甘愿自毁形象接戏,两部电影先后上映,一个说抗战年代,一个是内地和香港合拍的警匪片,都很受好评。在大银幕上的孔郁再不是偶像剧里那位精致的、每个角度都无可挑剔的男人,“头一次在他身上看到了演员的魅力”,评论家这样说。
凭着那部抗战电影,孔郁还拿了个大学生电影节的最受欢迎奖。
胡慕记得最近北京也有电影节开幕式,他猜想孔郁应该是去参加活动的。
他这边一下就知道孔郁出行的目的,孔郁在听到他说目的地的时候也马上就明白了他去昆明的原因。
“邓廷歌现在恢复得怎么样?”孔郁问。
邓廷歌的情况胡慕也是从钟幸那边听说的。他现在正在参与钟幸那部电影的拍摄,跟钟幸的来往稍微多了一些。联系罗恒秋的时候罗恒秋的语气听上去很不高兴,胡慕想到自己当时和这位罗总那些尴尬的事情,自己也感到不好意思。
罗恒秋告诉他,邓廷歌的腿恢复得很理想,但现在仍旧是不能动。
胡慕觉得说多了不好,简单讲了几句就停口。孔郁也陷入了沉默。两人不声不响地坐着,隔壁正在吃东西的孩子闹腾的声音特别刺耳。
“会好的。”孔郁说,“我有个亲戚,他是从楼上摔下来,也是伤了腰,本来不能动的,躺了半年就好了,现在还不是活奔乱跳,去年还去爬雪山了呢。”
胡慕:“哦。”
“而且现在医学发达,连绝症都治得好,这种伤,只是小问题而已。他可以转院啊,转到更好的医院,说不定医生的说法就不一样了。”
胡慕:“嗯,也对。”
孔郁觉得不满了:“你要是顶着这个脸,干脆别去了。”
胡慕:“……为什么不能去?”
孔郁捏了捏他的脸:“开心一点,活泼一点,你是去看邓廷歌,去让他高兴的,别陪着他一起哭。”
胡慕把他的手拍下来:“当然不会哭了。”
孔郁松手之后又盯着他看,看了半天突然笑了笑:“我跟你一起去?”
胡慕:“……你不去电影节了?”
孔郁把登机牌给他看:“时间早过了,已经延误五个小时,飞去也没法好好亮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