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小小的殷曼双手撑在桌子上,剧烈的发抖。

「殷曼?」

她抬起小小的脸,满脸强烈的情感和激动,她颤抖着唇,几次要发出声音,却发
不出来。

「殷曼,妳是不是生病了?」老师慌张伸手摸她的额头,发现她滚烫的像是一团
火。「妳发烧了?」

她粗鲁的摇头,觉得强大的冲动要逼她做些什么,她想笑又想哭…但是她却不知
道为什么。她该做些什么的…她想做,她想做…

张开嘴,她发出珠玉般温润的歌声。当然谁也听不懂这种语言,却觉得这不可能
是人间有的美妙声音。女老师愣愣的看着她,脸孔一遍遍的烧红…这听不懂的歌
曲,居然勾起她许久以前的初恋回忆。

温润的歌声渐渐激昂、狂喜,蜿蜒于天,像是在歌颂着爱的喜悦和生命的诞生,
当到最狂热的那一刻,她晃了晃,像是再也承受不住一般…

她晕了过去。就这样软绵绵的瘫倒在地,谁也来不及扶住她。大约过了两秒钟,
师生才清醒过来,老师赶紧将她抱到保健室去。

但是他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事实上,殷曼也不明白。

她只知道有种冲击像是雷电般打到她身上。引起她已经失落的回忆,却什么也记
不得。她发着高烧躺了一天一夜,被各式各样的梦境抓住,灿烂而纷乱的碎片让
她目不暇给,却分辨不出到底发生什么事情。

她在昏睡中时而哭泣、时而欢笑。偶尔溢出一两句含糊的歌声。

君心慌张极了,但是他把脉许久,只能发愣。没有邪气,也不是梦魔所为。小曼
连筑基都勾不上边,当然不是走火入魔。

但是她在发烧、在梦呓,用他听不懂的语言。

忧心如焚的照顾着她,直到深夜,他突然像是被冰水浇了一身。他依旧听不懂那
种语言…但是他听过殷曼说过。在他还是少年的时候,曾经陪着殷曼去重庆寻根。

陪着殷曼行走于前世今生的回忆时,他听过的。

那是飞头蛮的语言。

***

他心神不宁。住进了这间简陋却洁净的旅社,陌生人感到一阵阵说不出来的焦
躁。他说不清这种感觉…只觉得长久以来宛如槁木死灰的他,找到了重生的力量。

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难道这里有他在寻找的人么?

但是…长久到他记不起来的时光,已经数不清自己失望了多少次。错觉,该咀咒
的错觉!每隔一阵子,他就抵抗不了这种焦躁。像是疯狂的热病一样写在他的魂
魄,他总是会误以为那个女性就是,然后浪费许多时间去跟她生育孩子,等渐渐
清醒的时候,才发现…

只是错觉。

血统复杂的人类女子总是引起他狂热的错觉,然后花费数十年暗自懊恼的等待妻
子过世。错误的是他,并不是无辜的人类女子。飞头蛮除非配偶过世,是绝对不
会抛弃自己的妻的。

就算她是一个人类也不能改变这种根深蒂固的习性。

他的时间,就浪费在一次次的错认和狂热中。然而他要寻找的族民,依旧不见所
踪。

是否这世上只剩下他一个?茫然的抬头,他不知道该跟谁祈祷。

在众生将他们族民如禽兽般屠戮后,他真的不知道该跟谁祈祷。


「该…跟谁祈祷?」小曼睁开眼睛,虚弱的喃喃着。

拥着她打盹的君心马上清醒过来,「小曼?醒了吗?发生什么事情?」

瞅着君心很久很久,小曼扑到他怀里哭了起来,一遍遍细细的说,「不知道…不
知道…不知道…」不断的啜泣着。

君心温柔的安慰她,抚着她的长发。即使这样剧烈的变异,抚摸她的长发常常可
以让她平静下来。

「…飞。」她指着耳朵,手掌放在耳畔,「像这样。没有身体…飞。有月亮的时
候,他们…飞、跳舞。然后然后…小小的蛋,有宝宝哭…」

君心安抚着激动的小曼,每次她激动的时候,刚获得的语言就会支离破碎。但是
他听懂了。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感到心酸,为殷曼、为小曼深深的哀伤。她已经
失去一切,为什么留下最痛苦的部份?「那些族民,都不在了。」

她猛然抬起头,满脸惊愕、不信,「…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嚎啕起来,「没
有任何种族是为了被毁灭生存于世的!」

妳说得很对。君心跟着她一起落泪。他也想知道为什么…他亲眼看到同为人类的
罗煞做了些什么。

这让他厌恶并且狂怒,他更因此痛恨与那个人同为人类…这种厌恶让他讨厌当个
人类。

抱着小曼,轻声哄着她,直到她哭累睡着,君心却睁着眼睛,整夜都无眠。


天刚亮,明玥已经在店门口不知道等了多久。

「小曼还好吗?」她早熟的脸孔充满忧郁。

「…睡了。」一夜无眠,君心的眼睛底下出现疲惫的阴影,「去上学吧。她应该
没事了。」

明玥望了他好一会儿,「君心哥哥,你是个人类。」

他回望这个精灵古怪的小女生,「我本来就是。」

「你这样说的时候,真的是这样想吗?」明玥率直的说,「你和我都知道,小曼
和你颠倒,你有人的身体却有着妖的『心』;小曼有着不大像人的身体却有着人
的『心』。」

其实这样讲并不大对,但是不管她天分有多高,都还是个六年级的小女生。她有
点烦躁的摆摆手,「我不会讲。当然你们都是人类,但是你们又不是普通的。我
不会讲。」她赌气的捡起水壶,「爷爷如果还在就好了。」

「你爷爷如果还在,一定不希望妳插手这些。」君心慢慢的开口,「平凡是最好
的。不要去看、不要知道,不要去管。在这种众神魔抛弃人间,谁也不接受祈祷
的时代,妳最好是什么都不知道。」

明玥强烈的看他一眼,「…我喜欢我妈妈和我奶奶。」

君心望着她,不知道她怎么会天外飞来这笔。

「我妈妈和奶奶喜欢逛菜市场,卖衣服的阿姨、卖鱼的伯伯、卖菜的大婶都认识
她们。他们是朋友。这个小镇的人都是朋友。」明玥气得有点口齿不清,「天灾
人祸我没办法,但是我看得到的地方怎么可以不管?只要一点点时间,出一点点
力就好了啊!爷爷也是因为这样才教我这些的…」

「如果不是为了要保护什么,我这种天分到底有什么意义嘛!你居然叫我什么都
不要管!你尽管不要管吧!连小曼都不要管,我会照顾她的!」

她忿忿的走出院子,君心愣愣的看着她的背影。没想到她又旋风似的跑回来,「晚
上我再回来看她!臭哥哥!你去明哲什么身的好啦!」

「…明哲保身。」

「不要纠正我!」明玥气得双手乱挥,「我真讨厌你们这些大人!」

「等一下。」君心叫住她,「…离上学时间还有一个多钟头吧?」

「我可以先去跑操场看能不能不要这么生气!」明玥对着他挥拳。

「既然妳是小曼的师父…」他有些好笑的看着明玥突然僵硬,「我说说我跟小曼
的故事吧。」他瞥了瞥钟,「不过我怕一个小时说不完。」

即使尽量简短,君心还是让明玥迟到了。她像是梦游似的到学校,心不在焉的被
老师骂,一整天都不知道上了些什么。

一放学,她没去探望小曼,而是冲回家开始狂翻电话簿。该死!爷爷也太不喜欢
和人交际了,她完全找不到亲戚的电话…现在她可以问谁?

她瞥见爷爷的笔记…突然想起在最后一页有一行阿拉伯数字。爷爷是不会做没有
道理的事情…她紧张的拿起电话,真的让她拨通了。

「喂?」她的声音在颤抖。

「嗯?」话筒那头的声音如丝绸般悦耳,「幻影咖啡厅。找哪位?」

她不知道找哪位…「我、我姓宋,宋明玥!很抱歉,我、我…我在爷爷的笔记里
头找到这个电话号码…」

「宋家?欸,妳是清松的孙女儿吧?」悦耳的声音温暖许多,「不要慌,清松跟
我是老朋友了。有什么事情呢?」

「希望你不要笑我。」她结结巴巴的问,「我想问飞头蛮这种妖怪的资料…」

她得到的回答居然是长长的沉默。欸?该不会以为她是神经病吧?但是她该问
谁?如果爷爷还在就好了…

「…飞头蛮?」话筒那边传出耳语般的声音,「妳说飞头蛮?」声音居然轻轻的
颤抖。

「嗯。」她抓紧话筒,「就是、就是耳朵变成翅膀,没有身体,飞来飞去以花果
为食的那种…真的有吗?」

「…有。妳在哪里见到他们?是一男一女吗?他们过得怎么样?可还好?一切平
安吗?」连珠炮的问题让她不知道怎么回答。

「…你认识他们?」为什么是「他们」?为什么他知道呢?

「不!我不知道!」对方矢口否认,「小女孩,请妳也不要告诉任何别人!让他
们安静过日子吧!」

明玥呆了好一会儿,她想起君心歌哥提起的,那个在都城开咖啡厅的狐仙叔叔。
她跳了起来,幻影咖啡厅!「你是狐影?!喔,天啊~我一定要告诉君心哥哥…
这一切…居然是真的!」

「不不不,千万不要!」狐影叫了起来,「让他知道了,他一定又带着殷曼远逃…
让他们安静度日吧!只要告诉我…告诉我…他们过得好不好就好了…」

「…殷曼现在是我的学妹,君心哥哥在开文具店。」她不知道从何说起,「他们
很好。」

「那就好…那就好…」狐影居然有些呜咽了。


为什么告诉那个小女孩呢?其实君心也不懂。

很可能是,小曼有的需求,他也有。他再怎么爱小曼,都还是有群居的需要。希
望被了解、被接纳,有自己的朋友。

在这小镇他一直很孤独。孤独的守着一个店,守着小曼,守着过往伤痛的回忆。
他需要说出来,让伤痛流出些,才不会包在心底淤血。

除了那个天赋异禀的小女孩,他还可以跟谁说呢?

不过看起来,已经把她吓跑了。或许她以为遇到疯子吧…即使她能看到「里世界」
的部份,到底是很浅薄的表层。他实在不该说的。

看着昏昏沉沉的小曼,摸了摸她的额头,已经退烧了。大概是被过往的惨痛记忆
打击到了吧?上天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残忍的夺走她的一切,却留下最痛的部
份,让她不断的受伤害。

他无能为力。只能将脸埋在掌心,却替不得她的痛苦。

敲门的声音让他回到现实,他看到明玥局促的站在房门口。

「呃…君心哥哥。」她有些不自然的放下手,「你店门没关,我按门铃又没人应,
所以自己就上来了…」

君心呆了呆,露出苦涩的微笑,「这么晚了,跑来干嘛?」

「我说过晚上要来探望小曼的。」她理直气壮,「我奶奶叫我送这个来。你知道
她们以为鸡汤是万灵药,老人家都这样。」明玥无奈的耸了耸肩。

她探头看着小曼,「她…好些了吗?」

「吃了点东西,应该没事吧。」君心接过了她的鸡汤。

「这鸡汤…君心哥哥也喝一点吧。不要小曼好了,你生病了。」她沉默了一会儿,
「君心哥哥,我不会跟别人讲的。」

「妳相信我?」

「我又不是别人。」她郁郁的坐下来,「我也看得到什么的。」看着昏睡的小曼,
脸孔白得一点颜色都没有,觉得很难过,「…我是小曼的师父姊姊,小曼的哥哥
也是我的哥哥。」

君心看着她,心里充满了说不出的滋味。他觉得胸口闷着的孤独抑郁,似乎松动
了一点点。

「怎么办?她什么都不剩了。」他惨苦的一笑,「是我强留她…」

「胡说!」明玥强烈的反驳,「活着比较好!活着才可以认识,才可以在一起啊。
我也希望爷爷还活着…」我…我一个人摸索的好辛苦啊,爷爷…

她忍不住哭了起来。这么想念,这么想念,但是爷爷却不在了。当然是活着比较
好,活着才可以跟爷爷撒娇,让爷爷教她这个那个的…

向来豁达的小女孩哇哇大哭,君心看了很不忍,「…其实妳爷爷并没有离开。」

「我知道…我知道…」她啜泣着,「但是他早该去继续他的下一个人生啦!是他
放心不下我…」

不同的泪水,却有相似的悲哀。「那就不要让他放心不下。」

他们谈了很久,君心在长久的封闭下,交了一个年纪很小的朋友。他终身都珍惜
着这点难得的友情。

短暂相聚之后的远久别离中,他们从来不曾忘记彼此,努力的给对方寄送讯息。

不过这也是后话了。

***

「我送妳回去吧。」君心送到门口,不大放心。

「干嘛送我回家?」明玥笑出来,「我常半夜偷溜出来到处钻,怕过啥?君心哥
哥,你好好照顾小曼吧,我走了。」

她潇洒的对他挥挥手,在撒满月光的小径上散着步。

这样熟悉这个小镇,她从来没有离开的欲望。奶奶带她去过几次都城,那里空气
太脏,市声太嚣闹,众生也太多。她实在不适应那种吵到要炸开来的环境,还是
家乡最好。

或许在这小镇念到高中毕业,然后附近的城市念大学就好了。她欲望不高,或许
学爷爷闭门在家读书,也是不错的生涯。

轻轻哼着歌,她跨过小溪上的桥。

突如其来的紧绷感,让她站住了。后颈在痛,微微抽搐着。有种「东西」靠过来,
她却分不出是什么,善良或邪恶。

月亮从云层后露出光洁的脸蛋,也照亮了桥旁的阴影。

穿着黑色斗篷的少年静静的站在柳树下,脸孔润洁的像是白玉。「晚安。」他开
口了。

明玥欠了欠身,警觉着从他身边走过。

「小姑娘,等等。」那少年叫住她,「…妳可姓殷?」

「我姓宋。」明玥紧绷着。

那少年露出惆怅的表情,仔细的看着她。明玥退了几步,将手放在口袋,握住防
身用的符咒。

「…我怕又是错觉。」少年喃喃着,「但是妳身上有我族的气味。」

偶尔也是会遇到认错亲的妖族。明玥打量着少年。人类的血统太复杂,有时候某
种混血强烈点,就算没有引发能力,也可能引起妖族的怀念。

「我是人类。」她绷得很紧。本能的知道,她打不过这个强大的妖族,只要他没
有恶意,通常她也不太想动手。

少年望着月,表情索然忧伤。「…我想也是。妳甚至还炼出一点基础…」这样千
百年来望着月,他真的已经疲惫了。

冥想了一会儿,所有记得和遗忘的记忆交织,他渐渐露出辛酸的神情。「很抱歉,
这样冒昧的拦下了妳。」他点点头,「请收下我的礼物,希望妳一生平安。」

接?不接?明玥犹豫了一会儿。一来是她不想节外生枝,也可能是…是那少年的
表情太凄楚。她伸手接了下来,摊开手掌看,是个编织得很美丽的护身符。

这样光泽有生命…漆黑而坚实。这是头发编织成的。上面洋溢着强大的妖力,却
是善良的妖气。

像是无言的恳求,无声的祈祷。

「我会珍惜的。」明玥点了点头。

他短促笑了一下,消失在阴影中。明玥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却觉得,手上的护身
符充满了哀伤的气息。
妖异奇谈抄 归隐之章 第五章
第五章 相濡以沫,两忘江湖之中。


自从那天异样的发过高烧后,小曼又退缩到封闭、沉默,茫然而恍惚的状态。表
面上看起来,她似乎一切如常。每天乖乖的去上课,下课到明玥家逗留一两个小
时,回家吃饭,散步,然后安静的做完不多的功课,睡觉。

但是君心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退到一个很深的地方,将自己的心锁起来。她像是在等待什么,又像在抗拒什
么。回到家,她会紧紧的跟着君心,有时候会充满恐惧的从后腰紧紧的抱住他。

她睡得很浅,总是将自己紧张的缩在君心的怀里,甚至有点害怕睡觉。

妳在怕什么,小曼?妳在等着什么呢?

好几次他想问,话才刚要离开舌尖,又被他咽了下去。模模糊糊的,他让小曼强
烈的不安影响了。

这让两个人更相依,却也更沉默。

这样是不行的。君心勉强振作起来,「…小曼,妳想知道妳的过去吗?或许可以
让妳想起妳努力找回的记忆。」

「…不要。我不要。」她像是溺水的人攀着浮木,「我不要跟哥哥分开。」

为什么会因为这样跟我分开呢?但是君心不敢问。

不过明玥不懂这些,她毕竟只是个六年级的小女孩。她知道小曼自从意外病倒以
后,总是闷闷不乐,但她不会去想得太深。

「妳在怕什么呀?」她去接小曼上学时,率直的问,「整天慌慌张张的。」

小曼僵了一下,死死的望着地板。「…不知道。」她的语气那么沮丧。

明玥搔了搔头,想扯些别的转移她的沮丧,「喔,对了。镇上来了一个陌生人。」

「嗯。」小曼不太感兴趣的应了一声。

「其实他不是人类,是个妖怪。」明玥偏头想了一下,「而且是个很强的妖怪。」

「比明玥强吗?」小曼抬起头。

「比我强。」明玥承认,「强很多很多。不过他只是问了我一些话,送我一个护
身符。」她从口袋掏出那个编织得很美丽的符,可以挂在颈上,像是条民俗风浓
厚的项链。「喏,这是他给我的。我觉得他心肠不错,还满友善的…」

小曼却像是看到蛇一样往后退,脸色大变。她开始剧烈的头痛,像是哭泣太久的
那种头痛,整个脑子都发出尖锐的嘎吱声。

「…我不要看!我不要我不要!」她摀着耳朵蹲下来,「我不要离开哥哥,我不
要!」她放声哭了起来,突然往家里飞奔。

那天不管她怎么叫,小曼都不肯上学,哭了个死去活来。

这是怎么回事呀?明玥也被搞胡涂了。这个护身符…到底有什么问题?她知道不
该玩火,但是她克制不住旺盛的好奇心。

那天夜里,她半试探半犹豫的唤了护身符的主人。没想到,真的让她唤来了。

那少年耳上长着巨大雪白的翅膀(或说耳朵变成巨大的翅膀),穿了一身黑,横
过迷离的月亮,来到她的窗前。

「妳呼唤我?」他的眼神深邃,像是藏了许多古老的记忆和智能。

明玥的嗓眼有些发干。她把玩这个护身符好几天,觉得这个美丽的编织品除了防
身,应该还有召唤的功能。虽然她看不懂宛如结绳记事的花纹,但是她能敏锐的
分辨各式各样的法力。

她的推测是正确的。抱着既兴奋又恐惧的心情,她微颤着声音,「是。」

「呼唤我有什么事情呢?」他的眼神忧郁而安静。

咽了咽口水,明玥勉强镇静下来,「我想知道,你是什么种族,来我家乡有什么
事情,」月光映在她粉嫩的脸孔上,显得如此柔软,「还有,你在找什么。」

她真是个有胆量的小女孩。少年忧悒的脸孔浮出一丝笑意。但是在所有族民失去
踪影,娶过数任人类妻子后,他对人类有种眷族的情感。再说,他们种族对于孩
子是特别的宝爱。

即使这是一个异族的孩子。

「我姓殷,但是名字我已经忘记了。我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做殷尘。我是飞头
蛮,正在寻找我失散已久的族民。」他的唇间,漾起一丝苦笑。

明玥呆呆的看着他耳朵变化的巨大翅膀,和君心告诉她的故事。「…你骗我。飞
头蛮是没有身体的。」

这话像是一道焦雷劈在他身上。殷尘的瞳孔倏然放大,他像是一只巨鹰一样飞进
明玥的寝室,他抓住明玥,激昂的低吼,「妳知道?妳怎么知道的?妳见过对吧?
我的族民在哪里?!」

糟糕了。明玥心里浮起懊悔的恐惧。我泄漏了。我泄漏了君心哥哥和小曼的行踪。
怎么办呢?她该怎么办?

「你杀死我吧!」她害怕得全身颤抖,紧紧的闭上眼睛,「我我我…我绝对不会
让你去害他们的!我不说我不说!就算是死我也不会说的!」

…真的有。而且不是一个,是「他们」。那是不是说,起码有一个以上?他长久
的追寻终于有了结果?不再是错觉?

明玥咬牙等待致命的一击…却迟迟没等到。她偷偷地张开眼睛…却发现他在流
泪。

无声的、哽咽的哭泣。

感染了他强烈的悲伤,明玥眼眶也红了。「你…你就算用哭的,我也不会带你去
找他们。他们想安安静静的过日子…」

「妳宁可死,也要保护他们?」殷尘的脸孔蜿蜒着晶莹的泪,映着月光,闪闪发
亮。

「他们是我的朋友。」她怕,怕得要死。不过若因为她的轻率和好奇,害死了君
心哥哥和小曼,她永远不会原谅自己。「我很怕痛。」她哭了起来,「请你下手快
一点…」

他闭上眼睛,又是一串晶莹的泪。「…我感谢妳。善心的孩子…因为妳的勇敢,
我发誓将人类如同族民一样保护。」

殷尘松开了明玥。长久桎梏着心灵的枷锁,终于解脱了。他这条追寻的路好长好
长,长到他几乎要因为绝望而发疯。

明玥愣愣的望着他,忘记被紧握过的双臂疼痛不堪。

「请妳将那个护身符拿给他们看看,好吗?」殷尘哀求着,「只需要给他们看看…
我住在镇前的那家旅社,三○六房。在他们主动来寻我之前,我不会走的。我从
现在开始期待他们来。我请妳这么做,好吗?」

他恭敬的俯下头,原本想拒绝的明玥看到他的黑发夹杂着许多银丝,不知道为什
么,心软了下来。

爷爷说过,妖族不容易老。但是焦心和悲伤,会让妖族衰老。严重的时候,还会
死。

她想起小曼不寻常的反应…和这个焦虑哀伤的妖族。

「我…」她虚弱的说,「我会拿给他们看看。」


她整夜都睡不着,天刚亮,就怀着懊恼和忏悔的心情,在文具店门口徘徊。

君心起床就看到了她,有些吃惊的。「这么早?小曼还在睡呢…妳不要担心,她
只是有点闹脾气…」他剩下的话无疾而终,呆呆的看着明玥哭着拿给他看的护身
符。

他认得这个。相同的东西,馆长妈妈也一个。

怀着复杂的情感,他接过那个护身符。和体内残存的妖气立刻起了共鸣。茫然的
抬起头,「明玥,这是哪来的?」

明玥一行哭,一行气凑,「对不起,君心哥哥,是我不小心泄漏的…我、我不是
故意的…」她哽咽的叙述着事情经过,眼泪不断的落下来。

是真的。殷曼追寻了上千年的同族,终于寻来了。「…妳这么做太危险了。」君
心轻轻呵斥着她,「真的有危险,妳就让他来,怎么可以这么傻?生命是很重要
的!妳若出了什么事情,长长的一生…我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是我不好…」明玥又急又气,拼命哭着,「我做事都不用大脑…」

「是我不好。」君心强迫自己定心,按了按她的肩膀,「我不该把这些往事说给
妳听。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再三安慰哭泣的明玥,留下了那个护身符,将她送出大门后,君心望着这个护身
符发愣。

为什么现在才出现?他要怎么跟殷曼说呢?她追寻上千年的族民出现了,她却只
剩下一点影子和残缺不全的魂魄。

君心的心乱成一团,他觉得慌张而愧疚。见?不见?他踌躇起来…他想到小曼的
不寻常,心里伤痛起来。

小曼还留着一些些殷曼的回忆吧?她还是渴望见到自己的族民,可以繁衍下去
吧?但是…她虽然剩下断垣残壁似的魂魄,依旧放不下他,深深的爱着君心。

难道他不该为她做些什么?不该成全她的愿望?即使小曼会被带走…他可以自
私的留下小曼?在她付出所有又失去一切的时候?

他不能。他,办不到。

「哥哥?」小曼惺忪的脸孔出现在阁楼的窗户,带着恍惚和不安,「你在哪?」

「我在这里。」他咽下喉头的哽咽,「我一直都会在的。」


她知道有些不对劲,但是说不出为什么。当哥哥要带她出门的时候,她畏缩了。

「我不想去。」她的声音微弱。

「…有个妳很想见的人,来了。」君心帮她穿上外套,「他也很想见妳。」

「我想跟哥哥在一起。」她瑟缩了一下,声音更微弱。

「我会一直跟小曼在一起。」他保证着。直到妳想离开为止。他的心,沈浸在无
尽的悲哀中。

小曼看了他好一会儿,信赖的牵住他的手。一路上都沉默安静,直到旅社登记完,
站在三○六房门口,她开始颤抖,「…哥哥,我不想进去。」

但是君心已经打开了门。

她觉得自己不能够呼吸,眼泪无法控制的流下来。愣愣的看着那个苍白忧郁的少
年。

少年瞠目的看看君心,又看看小曼。他蹲下来,用着惨痛又激动的目光瞅着她。
小曼只是无声的哽咽,抵着少年的额头,哭了起来。

「你们…慢慢谈。」君心忍住心里的酸楚,「我…我到楼下等你们谈完。」

他毅然转身,将小曼留下来。谁也不知道他的心发出裂帛般尖锐而破裂的声音。
他很想哭,很想叫,很想干脆死掉。

但是他什么也没做,只是走到隔壁的槟榔摊,买包烟。颤着手点起他生平第一根
香烟。

然后像是死刑犯一样,等待最后的判决。


或许只有十分钟,或是二十分钟。但是他却像是熬过了好几十年,或者是好几百
年也说不定。

牵着小曼下楼的殷尘望着他低垂的头,发现这年轻人类已经有了白头发。狂喜的
心情过去,殷尘心里却有着更多的迷惑和不解。

「为什么?」殷尘问,「我不懂…」

君心看着恍惚得有点迟钝的小曼,心里更痛了。「能不能请你来我家,先让小曼
睡一下?她很累,但是没有小熊枕头,她睡不着。」

殷尘默默的跟他们走。他和君心各牵着殷曼一只手,但是小曼却带着混乱和恍
惚,只是愣愣的看着地上,什么话也没讲。

他知道,飞头蛮要在人世生活是要付出些什么。但是为什么她几乎付出一切?这
样的代价会不会太高?

等到了文具店,君心几乎是宠溺的服侍小曼上床睡觉,他的迷惘越来越深。领着
殷尘到餐桌坐下,两个男人默默的对望了好一会儿。

「你的妖气可能比她还强。」殷尘不解,「但你是人类,她是飞头蛮。她却连一
点妖气都没有留下。」

君心不知道从何说起,「…你使用假身?」看起来实在不太像。

殷尘沉默了一会儿,「我在人世需要一个真实的身体。」

飞头蛮不喜欢杀生,最少他知道殷曼厌恨杀生。「你拿走人类的尸体?」

「肉体的主人已经死了,这躯体对他没用,但是对我很有用。」殷尘不正面回答,
「但我也吃着人间的食物,和人类没有两样。我甚至有体温有心跳。我需要这样
在人世间活下去。」

很飞头蛮的思惟。「你没考虑修仙?」

殷尘呆了呆,突然暴怒了,「她走了这条路?她怎么会这么傻?!难怪她会变成
这样…她化人失败了对吧?!天啊…她当真以为成仙就没事了?身为妖仙,就是
比人低一截!她的命运不会因此有任何改变,她依旧是众仙神垂涎的目标,就算
被暗暗杀死炼造仙器,也不会有人为她掉一滴泪…」

他以为自己失去所有情感了,在漫长的岁月遗忘仇恨,但是现在,他却像是胸口
滚着一盆火。「难道她忘记了,我们是怎么灭族的吗?!难道她忘记安置我们的
神祇开明,也跟着我们一起毁灭了吗?!她怎么会笨到想走上修仙的路,好方便
那些仙神去拿她的内丹?她怎么可以天真到这种地步?她怎么可以把自己弄成
这样!!」

君心静静听着他的怒吼,等他稍微冷静一点,君心才开口。「…她从来不跟我说
清楚…不过我大约知道她想做什么。」君心惨然一笑,「她从来不想真的成仙。
她…她打算动用所有的仙体,发下一个可以实现的誓愿。」

「…绝仙诀?」殷尘愣住了。

他知道这个。他并不是白白的在人世间流浪的。他知道这是什么…的确,修炼成
仙的众生可以发下一个誓愿,比方说,让飞头蛮重新繁衍生息。

但是代价是将自己毁灭形体,魂魄贬于九幽之中禁锢,除非天地毁灭,不能脱离
无尽的孤独。

她下了这种决心吗?

「但是,她却不只是化人失败而已。」君心的手微微颤抖,「也可以说,是我害
了她。」

他开始叙说他们的相遇和重逢,说着说着,像是往日的痛苦混杂着甜蜜翻涌起
来…痛,并且快着。

这故事从日出说到日落,比说给明玥听详细太多。这是殷曼最后一个亲人,他是
该有所交代的。

他们没有人觉得饿,君心只觉得很渴,他连水杯都拿不住,是殷尘递给他的。故
事说完,两个人陷入长长的沉默中。

「…我该走了。」殷尘站起来,「我还得去寻找失散的族民。」

君心定定的看他,「…你不带走她?」

「我带走一个不会生育的愚蠢飞头蛮做什么?」他的语调冷酷,「她是自作自受。
她对我没用,你留着她吧。」

君心气得要爆炸,「你说什么?!」他一把揪住殷尘的胸口,原本隐藏在黑暗中
的脸孔,让他看得清清楚楚。

他有张和殷曼极相似的的脸孔。那双美丽的眼睛,蕴含着相同的悲伤和心碎。在
这一刻,他突然了解了,殷尘的口是心非。

「就算她会生育,又能改变什么?」殷尘凄楚起来,「只靠我们两个人来繁衍后
代?能够传过几代?就算能够繁衍,难道飞头蛮族的悲剧就可以终止?我比谁都
清楚这些,却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骗自己…」

其实,他只是想要知道,这世界上,他不是孤独的一个。真正折磨他的,是这份
无尽的孤绝吧?

是的,他很想带走她。就算她残缺不全了,还是唯一的族民。他曾经和她嬉戏过,
是他熟悉的面孔。这是整个种族留下来的珍宝。

但他也看过了千年的悲欢,他了解…他心爱的族民选了一个异族牵绊。

或许这样残缺的在人世活下去,才是真正的幸福。

「请你善待她。」他微弱的声音如耳语。

君心松开他的前襟,「…我会的。」

走出大门,殷尘有点不知道要去哪。他的愿望已经达成,突然觉得生无可恋。他
该去哪?

「殷先生!」君心追了出来,「你在重庆救过一个女孩子,送她一个相同的护身
符吗?」他摊开手掌,闪着乌黑光泽的护身符静静的躺着。

「将近四十年前的事情吧?」他迷惑的看着君心,「你怎么知道?」

「她在等你。」他急急的取出纸笔,抄下地址,「她一直在等你。」

人类的寿算短暂,能有几个四十年?花四十年等一只妖怪?「等我?她知道我是
妖怪的。」

「她知道。」君心松口气,「她一直知道,但是她还在等…一生都没有结婚,在
等你。」

「等我做什么?」他更迷惘了。

「这个…」君心搔了搔头,「其实我不知道。或许你可以问问她?」

是呀,我可以去问她。最少他有个地方可以去,然后在旅途中好好想想,他该怎
么办。

一个花了四十年等一个妖怪的少女。

「…她不是少女了。」君心沈吟了一会儿,「人类老得很快。」

「我知道。外貌的苍老并不代表什么。」他收下纸条,「谢谢。」

殷尘转身离开。他知道自己没办法拖着这肉体飞那么远,但是他可以搭火车、搭
飞机,他不急,一点都不急。他的时间,无穷无尽。

蜿蜒到没有边界的寂寞。

但是他听到歌声了。稚嫩的声音,从文具店的阁楼传出来。在他们还小时,他们
会去偷看「舞月」。飞头蛮的少年少女,在月光下唱出最美的歌声,互相追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