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毁灭了。让她走吧…」

「我不要!」君心顽强的抵抗,「就算小曼姐剩下一点碎片,她还是我的小曼姐!
哪怕是一只眼睛一根骨头,都还是我的小曼姐!」他呜咽起来,「就算她只剩下
一点微尘,也还是、也还是我的宝物啊…」

他嚎啕的哭起来,像是在指控这世界,包括她这个吞食悲哀的悲伤夫人。

为什么…她从创世以来就存在,比任何众生都古老…活过这么漫长到接近虚无的
日子…她还是会为了人类这种纯粹的情孽而落泪不已?

这只能活过一剎那,出生就准备要死亡的短命生物…为什么能够发出这么强的情
绪,让她这个古老的圣神为之感动哀泣?

创世者…请原谅我使用圣力。请原谅我违背妳的教诲。我…是这样的喜爱人类,
喜爱到只愿啖食他们的悲伤…

但这份醺人欲醉的悲伤令人掩面。请原谅我…


令人盲目的白光过去…他感到怀里冰冷的殷曼滚烫的像是一团火…

***

自从悲伤夫人无缘无故带走了殷曼和君心,引起了狐影等人的惊慌。

悲伤夫人关门不见任何人,不知道送上了多少奏章,悲伤夫人还是沉默着。狐影
终日奔走到病倒,杨瑾则因为滥用职权,被革职了。

任凭花神翦梨的追踪术再怎么奥妙,也没办法跟君心取得联系。

大病一场的狐影消瘦许多,整天都坐在咖啡厅里发呆。他在思索,思索成仙的意
义在哪里。

或者说,仙神是什么,有什么权力玩弄众生的命运。

但是他不敢想到君心,想到心底就一股刺痛。那个原本怯怯的孩子,渐渐长大,
茁壮,经过叛逆的青春期,显得有点暴躁,历经悲欢离合,却在达成夙愿的时候…

同时也失去了所有的希望。

懒洋洋的午后,外出购物的上邪从信箱里拿了一迭信,往柜台一扔。

狐影没什么力气的翻着…广告单当中,却夹了一封没有邮票也没有住址的信。他
愣住了,手指不断的颤抖。这微弱的气息…却是君心的气息!

「狐影叔叔:

哈哈,对不起,让你担心了。等尘埃落定后我想了很久,决定还是带着小曼逃走
了。我知道我已经失去所有的修行,元婴溃散,内丹也只剩下一点稀薄的影子…
不过能够活下来就很好了。

最重要的是,小曼现在在我旁边睡着,呼吸很均匀。

悲伤夫人帮我救活了她。虽然失去内丹和部份魂魄…但她总算活过来了。只是失
去的魂魄太多,所以没办法维持原状,她退化到七八岁的模样,心智可能更小一
点。

而且,她连话都不会说,所以我也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我。

但是对我来说,这样已经太好了。只要她还能呼吸,还有心跳,那就够了。那怕
她再也记不得我…她还是我的宝贝。

我已经放弃修仙这样的念头了…我只想跟着小曼过着平常人的生活。什么众生、
仙神,那些我都不想碰了。请原谅我的忘恩负义,不回去跟你们道谢。我知道狐
影叔叔和杨瑾一定会设法保护我们…

但是请让我们像是平凡人般的生活吧。我再也无法忍受跟小曼分开,孤独的长生

我也看不出什么意义。虽然我会不甘心,不甘心小曼就这样被撕成两半,但是我
却无法忍耐她再次被夺走。

我只想过着平凡的生活,和她一起。

原谅我这样忘恩负义,我来生有识一定报答。非常感谢你们…

君心」

***

不知道狐影叔叔收到那封信没有?在宽广的钢青色天空下,君心默默的想着。眼
前的道路延伸,伸入远方模糊的城镇中。

或许去那儿歇歇脚,也说不定,就这样住下来。

「小曼,来。」君心伸手,小小的女孩茫然的抬头,眼神空洞而温柔,却有一点
点迟疑。

她望着君心很久,才将自己柔软的手伸出去。

手心透来的温暖,让君心微笑了起来。或许这样就够了,这样就够了。

(完)

第三部

妖异奇谈抄 归隐之章
妖异奇谈抄 归隐之章

楔子

这个小镇,环绕着一个圆环的喷泉。这里的涌泉丰富,水质甘甜。这里的子民大
部分都是原住民,他们世代居于此,小镇古语的意思是:「神灵眷顾的泉源」。

虽然君心的道行几乎都毁了,但是感应还在。他刚进入这个小镇,就感受到舒适、
安宁。古老的泉水精灵在此安抚众生,即使战乱的污血曾经伤害她…随着岁月过
去,她的泉渐渐洁净,自然精灵惯有的包容,甚至容许漂荡无依的魂魄存在。

一个小而古老,安静的小镇。最重要的是,这里几乎没有修炼过或修炼中的众生。
一切都是自然的、纯朴的,无邪而天真的自然精灵温和的看顾,使得这里少有天
灾。

这里很适合隐居,君心想。在镇上唯一的旅社住了一个礼拜,他下了决定。

镇上只有一所小学,小巧玲珑,还有两三百个小学生。唯一的中学和高中也在附
近而已,但是除了7-11,只有一家破旧的文具店。

文具店的老板已经老了,他想把店收起来到台北投靠儿子。基于某种机缘,君心
意外的用不太高的价钱,接下了这家文具店。

他有些庆幸,多年来过着简朴的生活,父母亲给他的零用钱和部份信用基金积存
下来也是笔不小的财富。他原以为既然已经修道了,这些身外之物无须太介怀。
但若是想要在尘世隐居,这些都是必要的。

虽然说,店面破旧,地下室的仓库又杂乱不堪。但这原是日据时代的铁路宿舍,
独栋独户,前院又大,老板带他们到阁楼去看时,君心几乎是马上爱上了那个斜
着的大天窗。

他们就这样定居下来。他们的物质欲望都不高,这家不太赚钱的小店也提供了他
们温饱的生活。尤其是往来孩子的纯真笑语,似乎让小曼很开心。

她依旧不会说话,甚至常常出现呆滞的神情。但是渐渐的,她会笑了。

虽然有些粗鲁小孩会冲着她喊白痴,但总会被其它的孩子嘘。大部分的孩子怀着
一种敬畏和善意的情感看着她,她很美,很「香」。当然孩子们还不懂什么是纯
真的气,只是很下意识的喜欢接近她,即使她不加入任何游戏,只是坐在一旁看
着他们,带着温柔却有些恍惚的笑。

「好奇怪,」孩子们会困惑的讨论,「她在这里,但也不在这里。」

孩子的感觉很敏锐。君心在柜台含笑的看着他们,心里却有着淡淡的感伤。

但只要小曼还活着就好了。他默默的想着。每天晚上,他和小曼相拥而眠,她小
小身体的温热,常常让他忍不住热泪盈眶。

只要她还活着,什么都不再重要了。

他怀着一种感谢和深沈的恐惧,守着可能不会长大的小曼。

一刻也不敢离开。
妖异奇谈抄 归隐之章 第一章
第一章 茉莉花


小镇新开了一家文具店。

说新开似乎不太对,这家文具店已经存在很久了,几乎他们的爸爸妈妈还是小学
生时,就来过这家文具店买铅笔簿子。这家文具店总是黑黑的、灰灰的,带着一
种霉味,随着岁月,越来越沉重。

直到换了一个年轻的老板,这种奇怪的霉味就消失了。他很勤劳的将整个文具店
内外都粉刷得焕然一新,白墙黑瓦,顿时让这家死气沉沉的文具店「活」了过来。
前院的杂草也借用学校的剪草机理了个可喜的小平头,原本埋没在杂草中的花花
朵朵因此露出她们的欢颜。

这家文具店不再是小学生窃窃私语的「鬼屋」,而成了没事就要去晃一晃,和老
板聊聊天,在前院玩耍的地方。

当然,还要去找老板美丽的小妹妹玩。她总是穿着白洋装,头发扎得整整齐齐,
坐在庭院的椅子上,看着他们玩,带着恍惚的微笑。

镇上的大人对这对外地来的兄妹不免有些耳语,但是孩子们是不管这些的。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他们已经在这里住了一年。那个年轻的老板是那样温和体
贴,在老人居多的小镇,总是很主动的帮忙,渐渐的,镇民也忘记了他们的「奇
怪」,默默承认他们也是小镇的一份子。

连那不讲话的美丽小女孩拿着纸条上街买东西,街坊都亲切的接待她,除了她要
的菜以外,可能还塞她一袋李子或桃子,或是几个浑圆芳香的土番石榴,她虽然不
说话,却会规矩的行礼,脸上泛着恍惚却甜蜜的微笑。

「这孩子不笨欸。」仔细观察她的大婶说,「我多找了她一百块,她也知道马上
退还给我。」

「她前天还帮我的笨孙子写作文。」卖鱼的王大妈说,「老师给了个甲上,说写
得很好哩。」

「可惜不讲话。」街坊有些惋惜,「可能是哑巴吧?怎么不治看看呢?」

问了年轻的老板,老板却只露出伤痛的神情苦笑,「…治不好了。她快快乐乐的
就好。」

其实,君心的要求也就这么多而已。比起一年前,小曼已经进步很多啦。或许是
孩子的活力,或许是自然精灵的眷顾,她从畏缩退避、宛如一抹幽灵的沉默,渐
渐转变。

她现在表情多了,笑容也更多了。她喜欢花,常常蹲在院子里勤劳的翻土种植。
她也喜欢朋友,当喧哗的小学生放学,涌进来找她玩,她通常也不太拒绝。

小孩子也有小孩子的烦恼和心事,这些说出来大人会笑,同学可能会泄漏的小心
事,他们发现,阿哈,小曼真是个倾诉的好对象。

而且小曼虽然不说话,还是有反应喔。她会用温柔得有点恍惚的美丽眼睛看着
你,当你不开心或是掉眼泪的时候,怯怯的用有些冰凉的小手拍对方的手背。

她和很多孩子都成了朋友,比任何时候,都像是个人类。

对君心来说,已经是非常好的进步了。

每天晚上六点半,君心会关上店门。小曼变成这个样子,却还保留若干飞头蛮的
饮食习惯,只吃些水果蔬菜,君心也改不了修道时的习性,吃得很素淡。他们用
过了简单的晚餐以后,小曼会有点急切的自己穿上鞋子,等着君心。

夏日里天暗得晚,七点多天空还是明亮的宝蓝色,月亮早早的出来露脸。在干净
清新的夜风里沿着小小的甬道散步,是这一天里头最喜欢的时刻。

他们所居住的地方是日据时代的铁路宿舍,近百年了,家家户户还是修茸的整整
齐齐,前院栽植着各式各样的树。穷乡僻壤,没人大惊小怪的拿来当古迹,反而
自自然然的住着人,依旧是平凡的人家居处。

许多植树经过百年的洗礼,开始孕育出灵性。这让她们的芬芳更温和柔软。有一
家的茉莉花特别的美丽馥郁,像是知道他们会经过,总是准备着芳香等待他们。

看着小曼微张着嘴,试图发出声音,君心微微悲感的一笑,「好一朵美丽的茉莉
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芬芳美丽满枝枒…又香又白人人爱…」

当他唱歌的时候,小曼会带着迷离的神情,跟着动着嘴唇,发出无声的歌声。

他是多么欢欣,又是多么伤痛。
妖异奇谈抄 归隐之章 第一章(二)
散步久了,附近的邻居都知道这对须兄妹会经过。住在铁路老宿舍的人家多半是
公务员或老师,要不然,就是数量极少的医生或律师…在小镇里算是比较客气而
疏远的一群。如果说这样的小镇有所谓的世家,老宿舍这些「读书人」或许就是
了。

他们自成一个小小族群,一直都不太喜欢老文具店的老板杂在他们中间。但是这
个文雅的年轻人和他美丽沉默的妹妹,却让他们觉得气味相投。

有时候他们经过,会被某个老太太或老先生叫住,塞一些庭院时鲜的水果,或是
一些精致的零食饼干,一捧桂花,或是一枝丁香。

这种小小的善意让他们觉得温暖,也和邻居渐渐熟稔。

但是,他们从来没见过茉莉花的主人。

「种茉莉花那家?别说你们,连我们都很少看到他呢。」邻居笑着。

据说那是个长居台北的老先生,退休后跟着太太回到小镇的娘家。自从太太过世
后,他独居在这里,腿有些不方便的老先生,雇用一个菲佣,埋首在家里读书,
从来不跟外人往来。

他家里的菲佣倒是活泼开朗的,很喜欢比手画脚的和邻居聊天,但是已经几日没
看到她,据说回国了。

「那老先生谁照顾呢?」君心随口问着。

「他身体好起来了呢。这两天还看到他出门买菜,还上台北买了一大堆书回来。」
邻居对这怪人倒是挺有兴趣的,「不过他的身体总是好一阵坏一阵的。」

但是老先生身体好起来,他们还是没见过他。有时候经过,明明屋里灯亮着,却
会马上熄灭,倒像是有意的躲避他们。

夜来夏风凄凉许多,茉莉花不知道为什么锁住了芬芳。君心有些奇怪的抬头,这
株美丽的茉莉花,已经好几天不再吐露温暖的芳香了。明明花朵还是那么多,甚
至雾样的繁茂。

小曼带着一种朦胧的哀伤,伸手。茉莉花很巧的落下了一串夜露,在她小小的掌
心滚动。她张开粉嫩的小嘴,试着发出声音,几经挣扎,却只涨红了脸。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君心开始唱着古老的儿歌。
茉莉花丛随风摇摆,发出簌簌轻响,像是松了口气的叹息。

君心有种不安的预感。虽然花灵初萌,一派天真无邪,但是他实在不愿意和众生
有任何瓜葛。我只想过着平凡的生活,他想着。任何跟众生有关的事件,他都不
想再碰。

「冷了,我们回家吧。」唱完了儿歌,他牵紧小曼的手。

「君心哪,」隔壁的邻居推门而出,「等等喔。隔壁的老太太说了,她老遇不到
你们,要折枝茉莉花给你们…等会儿,我拿花剪…」

君心的心紧绷起来,「…不是只住了一个老先生吗?」

邻居的太太迷糊了一会儿,「…她交代我一定要给你们。」

小曼一言不发,却焦虑的指着茉莉花的花枝。邻居太太马上忘了她的疑虑,「小
曼要茉莉花是吗?来,阿姨摘给妳…」她利落的剪下一枝花叶繁茂的茉莉花给小
曼。

君心很本能紧绷,他完全不想带那枝茉莉花回家。但是小曼紧紧的攒着,怎样都
不肯放。她是这样爱惜,甚至找了个牛奶瓶子插了起来,放在床头,不给任何人
碰。

或许只是他过敏。君心自我安慰着。或许什么事情都没有,只是花灵好意给他们
一枝芬芳。

但是他不祥的预感成真了。

睡到半夜,异样的森冷惊醒了他。小曼早就醒了,定定的看着大开的窗户。窗户
外,一张惨白没有颜色的女人脸孔,批散着微卷的头发,眼眶流出血泪,无声的
张合着嘴。

「去邪!」君心比着手诀,「我没有邀请妳,妳不可以进来!」

那抹苍白的鬼魂带着哀求的神情,捶着事实上并没有关上的窗户,流着泪不断指
着茉莉花。

「要就给妳吧。」君心拔起瓶子里的茉莉花,从窗户扔出去,小曼无声的惊呼,
却被君心抱住,「不行,小曼不行!我们不要去看、不要去管!」

那苍白的鬼魂发出尖锐的哀哭,追逐着茉莉花而去。

在君心怀里的小曼僵硬的反抗起来,她张着嘴,强烈的指着窗外,发出急促的呼
吸声。君心知道,她要那枝茉莉花。

但是他已经不愿意和众生有什么往来,只想当个平凡的人类了。他说什么都不要
再失去小曼,他让这种恐惧桎梏了。

「不行,说什么都不可以!」他安抚着小曼,「我们不要看不要听不要知道…我
不能再失去妳了…求求妳…」

小曼柔软下来,却开始哭泣。她哭得那么伤心,哭得君心的心也要碎了。看着她
哭到睡着,君心觉得很不舍,却不得不狠下心来。

他的道行已经毁了,除了一点点还记得的咒术,面临任何众生都脆弱的跟玻璃一
样。他知道有种罪恶在蔓延,但他也只能选择无视。

为了殷曼,他选择了鸵鸟似的盲目。


张开眼,在床侧扑了个空,君心的心像是冻结了。

他跳起来向外张望…发现殷曼蹲在院子里。他穿着睡衣就冲出去,发现殷曼将枯
萎的茉莉花种在花圃里。

可以的话,他想把茉莉花拔起来烧掉…但是小曼却坚决的护着枯萎的花,满眼哀
求。

…种在院子里,总比摆在屋子里好。再说,这枯萎的花也不见得种得活。依她吧…
她还剩下什么?她几乎什么都不剩了。保有一点喜爱…一株枯萎的花…只要她开
心,一点点危险又算得了什么?

「…去洗洗手,要吃早饭了。」他牵起小曼。她顺从温柔的由着他牵着,昨晚的
反抗像是忘了个干干净净。

只要她高兴就好…君心知道太宠她了。但是她失去那么多,再多宠爱也弥补不了
她的损失。

「硬把妳留在这个世界上…到底对不对?」吃过早饭以后,君心温柔的帮她梳
头,想到她丧失了部份魂魄和一半的自我,摧毁得几乎只剩下一片断垣残壁…他
几乎落下泪,「为了我的自私硬把妳留下,到底对不对?」

小曼透着镜子瞅着他,反身紧紧的拥抱君心,那样全心全意的信赖着。

连话都说不出来的小曼…心智残缺的她…却还保有那一点纯真而淡漠的温柔。

「…妳永远是我的宝贝。」君心感到痛楚的安慰,「若是妳真的无法长大也没关
系,我们可以搬家,可以走。如果妳会长大,会爱上别人也没关系…妳永远是我
的宝贝。」

她温柔的笑了笑,恍惚而美丽。不知道她是懂了,还是不懂。

***

那株枯萎的花居然抽出了新芽,安静的在他们的花圃长大。

自从那株幼苗活下来以后,奇怪的灵异居然不再出现。但君心刻意换了散步的路
线,不再从那株古老茉莉的前面经过。

小镇依旧平静安宁,小曼也恢复了温柔沉默的放松,和几个小女孩子成了很好的
朋友,她们非常喜欢阁楼的寝室,常常好几个女孩吱吱喳喳挤在阁楼的和式桌
边,一起开心的写功课,扮家家酒,陪伴着不语的小曼。

这些小女孩把小曼的作文和图画拿到学校去,倒是让老师们大大的惊异了。教务
主任知道这个文具店的小女孩,有些可惜她这样失学的待在家里。

一个炎热的夏日早晨,教务主任挥着汗来到文具店,跟小曼亲切的打招呼。带着
草帽在浇水的小曼,跟他行了个礼,笑了笑,依旧拿着水瓢细心的浇水。

他看到了君心,打完招呼,开门见山的说,「小曼还是去上学比较好。」

上学?君心的心紧紧的揪紧。那么他一天会有好几个小时看不到她了。「…小曼
没办法上学。」

「当哥哥的人不要这么保护。」教务主任擦着汗,「我看过她写的作文和画的画。
说真话,她智力没有什么问题,除了不会说话,她和一般的小女孩没什么两样。」

「她连手语都不会。」君心有点不耐烦。

「我们启智班老师是会,但她不用进启智班。」教务主任盯着他不放,「不是她
不能上学…是你不想让她去上学吧?」

君心的脸孔涨红了起来,「…这是胡说。我只是怕她会被人欺负…」

「我懂,我懂。」教务主任搧着风,「有些死小孩会对她不礼貌…但我们这儿是
乡下。乡下孩子比较没有那种成见,又不是大都市…小曼又交了不少朋友。我知
道你们这些家长的心情…但孩子就算不用受教育,也得有点人际关系的交流。你
一个哥哥带这样的妹妹,的确辛苦了,但也不要保护过度。」

「我觉得我保护得还不够。」他的语气伤痛起来。

教务主任误解了他的伤痛,同情的拍拍他的肩膀,「很不错了,年轻人。任何父
母都不会做得比你好…让小曼来上学吧,这对她会有好处的。」

他明白,让小曼去上学绝对比较好…她或许有所残缺,但是这些残缺却在友伴的
陪伴下渐渐完整,起码身为人类的部份渐渐完整。

但是他受不了见不到她。「…因为某种缘故,我们的户籍并没有迁过来。」君心
含糊的回答,「而且,大概也没办法迁过来。」

果然是有隐情的。教务主任轻轻叹口气。像这样的人家他见多了,有些是在大都
市背负了庞大的债务逃到这穷乡僻壤。或许是父母留下三四辈子也偿还不了的债
务吧?但孩子有什么罪?受教育是他们该享受的权力。

「这个问题我来解决就好,」他诚恳的回答,「孩子总是要上学的。」

他的诚恳感动了君心,「…你甚至没问她是什么病。」

「那是医生的事情,」教务主任挥挥手,「我只知道孩子就是孩子,她该上学,
有朋友一起游戏。」

…或许这样比较好吧?「谢谢你,我会带她去上学的。」

教务主任平凡的脸露出了诚挚的笑容。君心觉得,选择这个小镇落脚,的确是正
确的选择。
妖异奇谈抄 归隐之章 第一章(三)
小曼真的去上学了,三年级。虽然老师认为她可以跳班到六年级去,但是顾及她
对学校的陌生,还是把她留在和年龄符合的班级上。

但谁也不知道君心的痛楚。你们不知道原来的她是怎样的聪明智慧,这世界上没
有任何人可以教导她。她曾经自由到可以展翅飞翔,世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她
曾经是妖力高深备受尊敬的修仙大妖…

但是现在的她,却只剩下一点点灰烬。

不过,他已经很满足、很安于现状了。再说,小曼去上学,的确比在家里的时候
表现好,她的笑容更深,恍惚的表情更少,虽然还是不能说话,也不太愿意和人
笔谈,但是她表情生动,原本紧闭的心扉渐渐开启。

君心的心里充满了安慰,虽然还有点儿凄凉。

他们在这个安宁静谧的小镇定居下来,君心几乎遗忘了那晚的异象。只有偶尔看
到园里越来越茂盛的茉莉花,才会有点淡淡的不安。

但也只是淡淡的而已。

在暑假即将来临的那个礼拜,他淡淡的不安,却变得无比强烈,甚至扭转了他的
想法。

在毕业典礼前夕,一个小女孩失踪了。

那个小女孩他认识──虽然他几乎认识每个孩子。但这女孩儿和小曼非常投契,
身量面貌有几分相似,连个性相似的沉默害羞。同样喜爱穿白,戴着顶小草帽,
常常不畏艳阳的来家里喊着小曼一起去玩。

远远看,真有几分像是姊妹。

但是她却神秘的失踪了。整个安宁的小镇简直翻了过来,家家户户都出动了人去
找。但是暑假来临了,小女孩还是没找到。

「找不到了。」有些老人家悲伤的摇摇头,「一定是被『魔神仔』抓去。以前谁
谁谁家里的小孩也是这样…」

几乎每隔几年,就会丢一个孩子。然后很神秘的,怎么也找不到。警察费尽力气
寻找,这些孩子像是消失在空气中,连尸体也不会有。

老人家都说,是山里的魔神仔抓走了。他们忙着建醮拜拜,安抚那个未知的魔神
仔,原住民的长老也慎重的举行祭礼,祈求不要再失去任何孩子。

君心只感到一种恐怖和罪恶的味道。幸好暑假来了,小曼总是在他身边。他们几
乎足不出户,只待在家里。

但是这天的傍晚,小曼突然不见了。

那一瞬间,君心觉得自己被淘空,足下的大地像是消失,软绵绵的找不到立足处。

「小曼!」他喊叫起来,冲出院子,却嗅到芳香到令人头昏的茉莉花香。他怔怔
的看着幼小到还没开花的花苗…虽然这么强烈,却没有恶意,反而有着阵阵哀伤。

难道…小曼在那边吗?

他冲出大门,往着古老茉莉的那栋洋楼冲去,只见大门洞开着,黝暗的花阴下,
有着模糊的白影。

「小曼?」他轻轻的呼出声,她转过头来,果然是安然无恙的她。只是双手沾满
了泥土,像是在挖着什么。

「妳…」他松了很大一口气,又感到深深的愤怒,「妳怎么可以吓我?妳怎么可
以偷偷跑掉?难道妳不知道…」

他脖子后面倏然的森冷,虽然紧急避了过去,却已经是数条血痕。

戴着眼镜的老先生,打开了门,他驮着背,背上有着一大驮果冻状、不断蠕动的
「异物」。

这可怕的味道、可怕的恐怖感…他完全明白那是什么。

那是妖异。或许他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答案,只是拒绝去思考。他不想看也不想
听甚至不想知道,在什么能力都丧失的此时此刻,他知道也没有用。

「…快走,」跌在地上的君心将小曼推到身后,「快点走!」

小曼却动也没动,只是摸了摸君心后颈上的潮湿,送进口中,她的表情惊愕,旋
即愤怒。微光中,君心第一次看到复苏后的小曼露出愤怒的表情。

她张口,发出无声之声。君心简直愣住了。这是小咪才会的绝招呀!她发出极高
频率的超音波,居然撞得那个不成气候的妖异往后飞去。

残缺的她…到底留下了些什么?

或许,我失去了一些道行,但也不是什么都没留下吧?为了保护心爱的人…难道
他不该试试看吗?

他结起手印,用残存的法力呼唤着记忆里的珠雨。的确,勉强运转内丹真的太吃
力了…他觉得内息不畅,烦闷的很想吐。

但是小曼将脸靠在他背上,像是起了共鸣。他的压力小了很多,居然让他们唤出
了珠雨。

涤清邪恶的珠雨,击打在妖异身上,像是强酸一般,他跟着宿主一起哀号翻滚,
像是柏油一般融化黏稠的化在地上。身为宿主的老先生整个人紧紧的蜷缩,不断
的痉挛。

他简直虚脱了。疲乏得几乎无法动弹。小曼跪在地上,仰头看着停止不了的珠雨,
脸上出现困惑和追忆的神情。

茉莉花像是松了一口大气的叹息,吐露出强烈的芳香。强烈到像是哀伤的具体
化。在这种强烈的芳香中,小曼张开口,断断续续的唱着,「好…好一朵美丽的
茉莉花…好…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

哀伤的香气蔓延,古老的茉莉花剧烈颤抖,倒了下来。根断土翻,土壤中,露出
一浓密的黑发和开始腐烂的指端。

小曼找到她了,那个失踪的小女孩。

看小曼这样爱惜的抚着朋友的头发,应该恐怖的场景,却是这样的哀伤、温柔。

***

警察抓到了那个老先生,他承认了所有的罪行。也在茉莉花根下,找到了好几具
孩童的尸骨,以及菲佣的尸体。

当然,还有小曼的朋友。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老先生很冷静,绝望的冷静。「我知道不应该这么做…
每隔一段时间我就想杀人。只要杀了人,我的腿就不会那么疼,可以自在的走来
走去。你们不知道那种疼…不是我疼死,就是他们为我死。但是我还不想死。」

或许是埋了太多尸体,使得土壤过分肥沃,茉莉花的花根几乎都腐烂了。也可能
是,她再也忍受不了这种罪恶的污染,在小曼的歌曲里,呼出了最后一口芬芳。

发现尸体的小曼依旧是沉默的,她什么也不说,只是睁着悲伤的大眼睛。默默的
陪伴呼天抢地的伯母,在朋友要火化前,默默的跪在她身边,握着她变形的手。

「再见。」最后她说。

她让君心牵着回家,眼睛里若有所思。她在这个蝉鸣不尽的夏天,失去了朋友,
却像是得到神秘的馈赠,得回了她的声音。

那一夜,他们花圃的茉莉花旁,站了沉默的一群「人」。那白衣草帽的小女孩,
走上前,拥抱了小曼,微笑着消失在空气中。

这时候,君心却非常难过,非常非常的难过。
妖异奇谈抄 归隐之章 第二章
第二章 明玥.明月。


这个惨案在报纸上热闹了两天,很快的,又被政治八卦和口水淹没了。几乎马上
被世人淡忘。

但是小镇的人忘不了。

他们困惑而不解,这样一个温和孱弱的老先生,为什么会这样令人发指的凶残?
更让人们窃窃私语的是,为什么那个哑巴小女孩会找到谁也找不到的尸体,然后
又突然会开口讲话?

对于所有神秘,人都有种恐惧心理。文具店的生意因此冷清好几天。家长都告诫
小孩子下课不可以在那边逗留,若是不听话,都会让害怕的爸爸妈妈或爷爷奶奶
又打又骂的拖回去。

这种态度也影响了小孩子。原本亲密的朋友,都不大愿意和小曼一起,即使上学,
也不喜欢和她的目光有所接触。

对于这种现象,君心感到愤怒,又感到无力。小曼又不是非上学不可,他们也不
是非在这个小镇,天地这么大,总有他们安居的地方吧?

但是小曼坚持的背起书包,去上学。

「上学对妳不是最必要的!」君心急躁了。

小曼开口,话说得很慢很慢,「…我…我要去。」她总是有些恍惚的小脸浮现罕
有的坚毅,「她、她想去,却不可以去了。」

别人或许不懂,但是君心懂了。就因为懂,所以觉得心头一阵刺痛。那个和小曼
有些神似的小女孩,再也不能去上学,但是小曼可以。

他是否该为此感谢上苍?

「…他们这样对妳。」抚着她柔软的头发,一阵阵的酸楚冲了上来。

「只是…只是害怕。」刚得回语言的她,还有些结结巴巴,「他们怕我,因为、
因为不懂。」

君心没再阻止她,只是目送着她的背影。他的悲感是那样的深。

她的身上还有飞头蛮殷曼的影子,却也只剩下影子了。但即使只有影子,她的坚
强和善良还是保留了下来,在断垣残壁中,闪烁着温暖的光芒。

他呢?君心有些迷惘了。

在骤逢大变之后,他留下了什么?除了自私的念头,他还留下什么?他明明知道
罪恶的气味蔓延,就在他身边蠢动。原本他有能力阻止…

到底他还剩多少能力呢?

他知道自己的元婴已经荡然无存了,没有成为废人,实在是妖气凝结的内丹支
撑。瞑神静坐,搜寻了许久…

他找到寂然不动的内丹…大约没有一个葡萄籽大吧。但是它还顽固的存在着。

或许,这是当初殷曼给他的那口妖气,最初也是最后的存在。他默默坐在阳光下,
感受日光精华像是金尘欢悦的飞舞。当他决心不再与任何众生有瓜葛之前,曾经
抗拒这欢悦的金尘。

深深吸一口气,他闭上眼睛,耐着性子做起早课。将一点一点的日光精华,吸收
到体内。沈寂的内丹,像是饥渴了很久很久,狼吞虎咽的吸收进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君心张开眼,叹了口气。只是恢复做早课而已,不算什么,对
吧?他并没有打算和任何众生有瓜葛。

只是需要一点力量,可以保护小曼,和小曼也同样关心的人。

***

老师的态度还是很亲切,但是同学们都变了。

小曼很清楚这一点,甚至有一点怜悯。她常觉得脑子蒙着一层浓浓的雾,使她常
常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但是这层雾渐渐散去,当她得回「语言」时,也得回了驱
除浓雾的能力。

她可以敏锐的感觉到同学的惊惧。对于死亡,人类的了解太少也太肤浅,所以也
就更误解、更恐惧。

死亡,没什么可怕的。只是呼出最后一口呼吸然后留下肉体归诸于大地。大部分的魂魄都会重生,又从婴孩开始漫长的一生…当然也有很少数会被死亡的瞬间
震慑住,动弹不得的捆绑在现世。

就像在校门口发生车祸的小孩子。他被那瞬间的恐惧抓住了,反而无法离开。每
次有车辆经过,他就会发出尖叫然后倒地。

每次她都会站住凝视他,但是那小孩儿的幽灵却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到。
很想帮他,却不知道怎么帮忙。

这天放学,她又看着那个小孩子倒地哀鸣。同样的,一个高年级的女生同样驻足,
莫测高深的望着小曼。

「不要盯着他看。」那个高佻的女生低低的跟她讲,「要当作没看到,晓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