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这样看着我,你瞧你的眼神里都写着同情。”
“蒋……”
杜可顺着她的目光向病房的一角望去,那里有个小小的摄像头。她似乎早就知道它的存在,大大方方地走到了摄像头前,把那当成一面镜子,梳梳头发拢拢宽大的病服,重新坐回了宋爱儿的对面。
“我怀孕了,我也能当妈妈了。”杜可笑着低头看自己平坦的小腹,是昨天检查时医生才告诉自己的事,“哎,宋爱儿,你说,这个孩子能生下来吗?”
“是那位法国厨师的?”
杜可没心没肺地拧了一把她的脸颊:“你真是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
宋爱儿知道杜可和那个法国厨师要出事。有那么一阵子,杜可谈起那个人时眉目之间飞扬着喜悦的光芒,就像个头一次恋爱的小女孩。后来餐厅关得那么突然,杜可又忽然和自己说缺钱,自己便意识到事情不妙。
“其实我不爱他,真的,一点也不爱。”杜可的表情微妙,“我只是喜欢那种感觉。”
“你知道吗,被人珍惜,被人欣赏,被人爱护。一切感情都有回应。你做一个小动作,他全能看在眼底。你的每一次心痛和快乐,他都能懂得。你不是对着一根木头讲话。”
宋爱儿看了一眼那只明目张胆的摄像头,她有千句万句的话要问,此刻却一句也不方便说出。
杜可像看穿她的心思似的,她凑近她的耳朵,轻声地说:“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你是不是不明白我为什么在这里?”
宋爱儿点点头。
杜可眼中的光芒仿佛一下子黯淡下去:“蒋与榕不会放我走的。”
“可他要结婚了。”
“他说过,把孩子打了,一切事都当作没有发生。”
宋爱儿听到这里,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可细细思忖,又挑不出什么毛病。蒋与榕喜欢这个女人,愿意包容她,忍耐她,甚至在婚姻之外负责她的一生,这不正是许多故事里都会出现的事吗。他给了她这个承诺,并非没得选择。杜可却既不接受,也不离开,仿佛自作自受一般地落到这个两难的境地里。
还是,有什么蒋与榕无论如何也无法把她放出视线之外的理由?宋爱儿看着她,杜可的眼珠子里像藏着话。
两人安静地对坐着,窗外的阳光落在病床上,仿佛一道瀑布,把光明和阴影轰然地隔开了。一个声音忽然蹿进她的脑海里,是那个王邈公寓楼下的晚上。那天的情景和这个下午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远远的大堂的灯光,泻落在车座上,把清醒的杜可和微困的自己分在了两个世界。杜可说,有些事,是要带到棺材里的。
宋爱儿心里发冷,问她:“杜可姐,你想要这个孩子吗?”
杜可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只有一点隆起的征兆。真神奇,这里头已经孕育了一个小生命。女人躺在懒洋洋的阳光里,靠着床,对她说:“你帮我听听吧,听听有没有小孩子动的声音?”
“这哪听得出。”
“听听,就听听吧。”杜可请求她。
宋爱儿只好把耳朵凑上前,仔细地趴在她的肚子上半晌。阳光落在耳郭上,晒得耳朵发烫。她抬起头时,杜可问:“怎么样?”
“没有。”
“我还想让你听听是小子还是闺女呢。”
“杜可姐……”
“打住,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杜可还是在笑,“放心,我一定会保住这个孩子的。”
“蒋先生能让你生下他?”
“我有我的办法。”
病房外忽然传来一阵叩门声,杜可向她迅速作了一个口型:伸手。宋爱儿伸出手,女人隐秘地在她掌心写下一行数字。她闭着眼,在心里默默地记下了,眼神是疑惑的。门外的护士这时已推着小车进来。杜可若无其事地收回手,重新坐回了床边,露出疲倦的神色:“走吧,爱儿。我累了,谢谢你今天能来看我。”
宋爱儿按捺住心头的话,抓起包,朝门边走去。走了几步,她回头望去,杜可正伸出一只手给护士,又用另一只手灵活地从口袋里摸出小半支烟,衔在唇边。一手按住打火机,吃力地点燃了烟头。盛大的阳光里,那一点火星子小小的,转瞬即逝。
宋爱儿不知怎么心里一动:“杜可姐。”
打针和被打针的两人同时抬头看向她,她站在门边,抓着包:“过阵子我再来看你吧。”
杜可吐了口烟,看着在打针的护士:“太吵了,你让我一个人消停消停吧。”
“那我还能再来看你吗?”
那一点烟头没点好,她只吸了几口就灭了。杜可索性将它摁在一旁的水杯里,小小的烟头沉浮着,像水里的火花灰烬。在宋爱儿屏住呼吸的等待里,她笑了笑,说:“等你趴在我的肚子上,能听见孩子动了……等那时候,你再来看我吧。”
第十七章 风来云散,一切成过往
王邈这头越来越忙碌,有时忘记吃饭,有时把电脑一合整个人躺在床上,怔怔地看着空墙发呆。
宋爱儿知道,他这是碰上难题了。其实不看报纸也知道,形势越来越不妙。前年的全球金融危机在一年多后显现出了它的力量。当时金融界人人自危,王家凭借着雄厚的资本一马当先,借机注入大量资金进入公共基建领域。这些长线项目收益可观,只是需要不间断的巨额资金支持,在很多生意人看来是一个至少长达十年的无底洞。
王邈的父亲在世时,商界声望颇高,又有一半侨商背景,所以不惧风头地一笔拿下。如今只剩王邈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再加上股市动荡,一场收购战悄无声息地在这一年的年末展开。
他一着急上火,脾气不免比平常更大一些。
宋爱儿看在眼里,沉默无言。
北京的天气越来越冷了,走在路上裹着大衣仍会瑟瑟发抖。
这天,宋爱儿起身拉开落地窗的垂帘,忽然回过头,冲着王邈喊:“快看,外头下雪了。”
正和人视频会议的王邈转头看她一眼。外面的世界是雪白的,女孩的笑容是干净的。这笑容看得人心里一动,似乎所有烦躁都渐渐地淡却了。会议已经进入了尾声,王邈切断视频,赤着脚从地板上走来。
她一回头,这个人已然双手环住她的腰,把下巴搁在了她的肩膀上,用头微微地抵住玻璃,似乎疲倦到了极点。
宋爱儿正要说些什么,王邈却做了个嘘的手势。
两人就这么一动不动地抱着站了好久,站得她都快瞌睡了,王邈却忽然伸了个懒腰。
“走,今年京城的第一场雪,出门溜溜。”
他出门戴着她自己织的一顶帽子。两人走在北京的大街上,活像两只圆鼓鼓的活宝熊。王邈怕丢人,还戴了副黑框眼镜。
一月的北京大雪不停,鹅毛似的雪花飘落在两人的肩头帽上。北京街上的人渐渐地少了,有不少异乡人已开始托人四处买回家过年的车票。
再过不久,这座城市就会陷入少有的空旷。王邈漫不经心地散着步,任凭凛冽的大风吹得脸上生疼,感受着她依偎在自己身旁的温暖。他问她:“宋爱儿,你多久没回家过年了?”
宋爱儿呵了一口气在掌心:“有十年了吧。”
王邈忍不住看她一眼,她吸了吸鼻子,仰头一笑:“怎么了?我不是你的Freda,用不着你的那些心疼。”
“我觉着你这人——”
眼看着两人又要吵起来了,她回头对着他一笑:“王少爷,咱们跑步吧。”
王邈眉梢一抬,顺着她的台阶揭过不提。
两人跑了大约半个小时,王邈出了一身热汗,宋爱儿却已是气喘吁吁。她心想,自己怎么能和身体好得跟一头牛似的这人比跑步。好在不远便有一个报刊亭,卖报纸的大爷顺带还卖一些冬天的热牛奶。宋爱儿正觉得口渴,主动停下步子要买一瓶热奶。百无聊赖的王邈在一旁随手拿起本杂志,翻得哗哗作响。忽然间,那哗哗声突兀地停住了。
宋爱儿回过头,只见王邈合上手里的杂志,问:“大爷,这杂志怎么卖?”
“二十块一本。”
王邈低头又翻了翻印着头条的那几页,好半天,才蹦出一句话来:“付钱,我买了。”宋爱儿刚翻出一张五十的递给人家,这人却迅速地合上书页,把杂志一卷,在路边随手拦了辆车便探身坐了进去,车子转眼就消失了。
宋爱儿立即也拦下一辆车追上去,她不停地给他打着电话,蓦地想起,两人出门前他把手机丟在了沙发上。
原本苍白的脸色,更是难看得可怕。
宋爱儿低头翻出钱袋,数着自己带出的零钱,好在带得不算少。她把一沓零票塞给司机。
“师傅,我说几个地儿,您绕路转转。我要找人,非找着不可。”
这个寒风凛冽年关将近的下午,坐在出租车里的宋爱儿几乎把小半个北京都找了一遍。宋爱儿降下窗,小小的车窗缝隙之间,呼啸的北风挟万马奔腾之势涌进,吹在人的脸上,有一点刀子割过般的生疼。
这种疼痛令她陡然清醒过来。宋爱儿低下头,又看了一眼手里的杂志。
照片里的蒋与榕只露了一小脸,正和人签着文件。一个女孩的照片被巧妙地与他连接在了一起,女孩不过二十出头,面容明媚。她仔细地看了又看,心想应该就是杜可口中的那位大小姐。
不知蒋与榕在背后做了多少努力,才能让一个财团的第一继承人心甘情愿地给自己续弦。想必其中的利益错综复杂,远不是自己这样的人能想象的。这样想着,宋爱儿又想起第一次见到这个人的情景。多有意思。
杜可曾经很爱这个人,王瑾姐也是那么爱他。她们爱他,都是豁尽了性命的爱。这个大小姐也是因为爱吗?她是第三个,还是淹没了无数名姓的不知哪一个后来者?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鹅毛似的大雪纷纷然地落在了北京的立交桥上。
已经茫然地在小半个北京转了一圈的的哥忍不住回头问她:“姑娘,你看……”
宋爱儿看了眼白雪之中的北京城:“车费快用完了?”
“还够去一个地儿。”
“这里离故宫远吗?”
的哥愣了一愣:“算车费不够。不过,嘿,谁让我都载了您一下午了。您这会儿是要去故宫吗?”
不紧不慢的车速之中,车窗外的一切景色缓缓地晃过。暮雪已至,万家灯火。立交桥下堵了车,长长的一条街变作了车河与灯河。时光就这样流逝在此起彼伏的鸣笛声中。有不少车的车顶在等待中已积起了薄薄一层新雪。
宋爱儿点点头:“嗯,去故宫。”
这时故宫早已关门谢客,外头又下着雪,几乎没什么人站在外头的售票处。雪花似枝头掉落的梨花,随着呼啸的大风漫天翩然飞舞。红墙碧瓦,琉璃世界,世界忽然寂静得没了声响。
宋爱儿站在纷然大雪中一动不动,不一会儿,发上衣上都落满了细雪。
十年有多久?于她,足以让曾经软弱无力的孩童长大。于王邈,是与挚爱的亲人生死两隔,尘满面,鬓如霜。而于蒋与榕,则是一笔抹去了过去,从一个出身平凡的穷小子一跃而成为手握万千财富的新贵。
不过是短短的十年啊。
一百年有多久?皇帝被推翻,嫔妃落魄出逃。这座紫禁城的主人一易再易,繁华全化作尘土。
上次来故宫时,艾梦河曾经这样告诉她:“宋小姐,你脚下踩的这片土地已有六百年的历史。六百年,人生不过是多少个弹指一瞬。每一个黄昏,我散步在这些红墙黄瓦之间,总是会在恍恍惚惚中听到一个声音。起初我疑心是紫禁城的晨钟暮鼓,可是它比钟声更悠远,比鼓声更响亮。直到有一天我站在宫殿前,看到灰蓝的天空哗啦一声飞过一群鸽子。我忽然知道我曾经听到的是什么了。”
宋爱儿记得自己曾笑着问她听到的是什么。艾梦河说,我听到的是命运的声音。她问是否相信宿命,相信冥冥之中会有一种力量将所有人与事联系在一起,挣不开,脱不掉。
她那时只觉得艾梦河一辈子研究文物把脑袋也给研究傻了,竟然相信起宿命论。宋爱儿从不信命,因为命运待她一点也不好,要是她真的信了它,屈服它,那就一辈子都别过了。
因为不信命,她千方百计地逃出宋家。因为不信命,小小年纪的她辗转到了东南亚讨生活。还是因为不信命,她来到了北京,认识了王邈。可是,真的没有命运吗?
宋爱儿吸了吸鼻子,感觉到泪水在脸上冻住了,结成了薄薄的霜。背后有一个声音响起,从容平淡。
“宋小姐?”
宋爱儿回过头,看到了暮色与风雪中的艾梦河。艾梦河穿一身大衣,披着厚厚的围巾,一手把住自行车的车把手,慢慢地推着车向她走来。她的脸被风吹得通红,鼻子也是红红的,经历了岁月风霜的眉角有一种独特的沉静从容,面容却像这个年纪的所有普通女人一般带着衰老的痕迹。
她看着宋爱儿,又喊了一声“宋小姐”,口气温淡:“你来找我?”
宋爱儿红着眼睛看她:“艾老师,王邈不见了。”
艾梦河推着车,看着满身落雪的她,伸手替她掸去了发上的雪迹,然后从背包里取出一条新织的围巾,如同母亲对待女儿一般替她系上。
“走吧,边走边说。”艾梦河说,“王邈并不是小孩子,这么大一座北京城,他不会走丢的。”
她们到了附近的一家咖啡馆坐定,艾梦河替她点了一杯热可可,却给自己点了一杯浓缩咖啡。
宋爱儿说:“王邈一定是去找蒋先生了,蒋先生要新娶妻子,财经杂志放出风声,他被蒙在了鼓里直到今天才知道。我担心他会做出什么傻事。”
“你说的蒋先生是蒋与榕?”艾梦河平静地打断她。
宋爱儿看着她,试图从她平静的面容中看出一点什么痕迹。
艾梦河啜了一口咖啡,放下瓷杯:“蒋与榕不会要他的命。”
“艾老师?”
“很早前他答应过小……王邈的姐姐,无论有一天发生什么事,也不会伤害王邈。至少,不会伤及他的性命。蒋与榕这人虽然心思深,可是答应了的事,就不会反悔。”
“王邈和他的姐姐,感情很好吧?”
提到这个,艾梦河的眉角柔和,“是我见过感情最好的姐弟了。”
艾梦河又说:“王邈有没有和你提起过,他刚出生时,还在保温箱里,小小的一团。他姐姐就趴在保温箱前不肯离开。就像个小大人似的,一点点地照顾他,自己能做的事,就不假他人之手。明明自己也是个孩子。”
宋爱儿听得心里一痛。
“艾老师,我有件事要告诉您。”
艾梦河平静地等着她说下去。
她咬咬牙:“我和王瑾姐……”
“王瑾姐?”艾梦河的脸色一变,“你说的是哪个王瑾?你和小瑾是什么关系?”
宋爱儿深吸一口气:“我和王瑾姐的事一言难尽。不过——这些,你一定记得。对不对,艾老师?”
艾梦河接过她递来的纸片,上面潦草地写着一行字。这个鬓发微白的女人,低着头,就这么僵住不动了。宋爱儿看着她发抖的手指,屏住气,生怕惊醒了这个梦。对方仔细地看完,才问:“你怎么知道这些?”
“王瑾姐曾经和我提过,她大学念的是海洋学专业,后来一直在象牙塔里做研究。当年跑到东南亚,就是为了和当地组织一起做太平洋水域样本分析。可是那个合作项目两个月就结束了,她却在东南亚整整待了大半年。”宋爱儿把纸片慢慢地叠了回去,“直到海难来袭,她遇难的消息传入国内……这之前的大半年,你们究竟知不知道她在东南亚的情况?”
“我一生没有儿女,早已经把王瑾当成自己的女儿。”艾梦河微微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神情之中有难掩的痛苦,“我早就知道,那场海难不止那么简单……”
重新睁开眼后,艾梦河已换上一副凝重的表情:“宋小姐,你今天来找我,把我约在这里,一定是要告诉我那些关于王瑾的事。请你务必以对待一个失去女儿多年的母亲的心情,把这些真相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宋爱儿看着对方的脸色,点点头。
两人走出咖啡馆时大雪已停,夜空明净,风也小了许多。路灯下艾梦河的容貌似乎一瞬间老了十岁。
她才见过这个女人悲伤的模样,有些不适应她忽然间恢复的平淡温沉,忍不住问出了那句藏在心底已久的话。
“艾老师——”
艾梦河站在阶上低头看她。
宋爱儿张了张嘴,有些不好意思:“王邈的父亲过世了……那天,我在西雅图的葬礼上没看到你。”
艾梦河想了想,笑了:“爱儿,在你和王邈眼里,我和他父亲是什么关系?”
“爱人?”
“你是听王邈说的我们的故事吧?”
宋爱儿的脸有点红了。
“我们不是爱人,我们只是红尘中的一对陌路人。”艾梦河的鬓发被风拂得微乱,眼神却是历经岁月沉淀后才有的坚定明亮,“爱人这个词,是非常珍贵的。它代表责任,担当,不离不弃。很多人在爱人走后也不会另寻他欢。不是不想,只是这份感情的沉重厚实,没有第二个能接住它的人。一个人想要找到爱人,可能要经历许多许多的失望,许多许多的伤害,甚至是许多许多的猜忌。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寻找爱人的。王邈的父亲是一个很有魅力的男人,遇见他时我还是一个小姑娘。我知道我们可以走下去,但这一路的很多东西,不是我所能承担的。我爱,但我害怕失望。我们停在了最好的时候。我到现在也不后悔。我和王家唯一的联系是王邈和小瑾。”
宋爱儿说:“我没想到您会和我说这么多。”
“我要谢谢你曾经帮助王瑾。”
“王瑾姐是个好人。”
“那王邈呢?”
她的笑容僵住。让宋爱儿说出王邈是个好人,不是件容易的事。甚至,让她说出王邈是个不错的人,都有一定难度。
宋爱儿缓缓地斟酌了一下。“王邈……不是个太差的人。”
艾梦河听得笑了,默然半晌,她说:“我不知道你最初接近王邈是为了什么。我只问你,你喜欢王邈吗?”
宋爱儿沉默了。
艾梦河等着她的答案,一分钟,两分钟……渐渐地,风雪里,两个人几乎快站成了小雪人。对方终于叹了口气:“王邈不是会被人牵着鼻子走的孩子。收手吧,爱儿。一切到此为止,或者我可以帮你向他解释。他虽然固执己见,对我的话还是会听上三分。你帮过王瑾,我不想看到你们反目成仇的那天。”
宋爱儿看着那个远去的背影,心潮涌动。
分别时艾梦河给了她一个地址,说也许在那可以找到王邈。
宋爱儿又腆着脸问她借了一百块,她打车过去,发现竟然是蒋与榕曾经答应要送给自己的那栋写字楼。
年关将近,不少白领已经回家乡过年,整个CBD像是一座小小的空荡无人的孤城。
她站在那栋摩天大楼前,仰着头,一个人看了很久。没有撑伞,落下的雪花几乎把她堆成了一个薄薄的小雪人。
王邈会在那楼顶吗?她瞪着摩天大楼的最顶层,突然想象着此刻如果有一个人被推下的场景,一颗心如被大手猛地攥住。
这个画面像一盆雪水倾浇在她的头顶。宋爱儿的最后一点犹豫也被浇灭了。她甚至觉得,这根本不是一个想象,是此时此刻,或者是下一时下一刻,真的就要发生的一件事。心跳怦怦如擂鼓,一个莫名的声音催促着她,快点,再快点,否则就要出大事了。
夜色里的雪花像一片片被风吹开的蒲公英,拂得人满头满脸都是一片白。摩天写字楼的最后一个窗口也熄了灯光,宋爱儿掏出门卡,从特殊通道直接乘电梯上了顶楼。
远远地还没走近,就听见轰然一声巨响,像是什么硬物砸在了玻璃上。
这声响在黑暗中摄人心魄,令人的心狂速地跳了起来。
王邈的吼声毫无预兆地同时响起,震得几乎整扇墙壁都在嗡嗡地打战。
“我姐是怎么死的!”
整个大楼的顶层静得可怕,听不到那个人的回应,王邈的狂怒似乎无法控制。那咆哮声震得宋爱儿的整个心腔都快碎开了。
“你他妈给我说一句实话,我姐到底是怎么死的!”
回答他的还是平静的沉默。
砰一声!
又是什么落在了玻璃上,呼呼的风声忽然疾速地从她耳边掠过,薄薄的耳缘被刮得生疼。
宋爱儿看到了里面砸碎的一扇玻璃。冷风灌进缝隙,直对正门。她伸出的手,轻轻地攥紧,只是靠着门坐下,躲过了一点疾风。
那扇虚掩的门隔在两个世界之间,隐秘,也安全。好像人和人之间的最后一层窗户纸。
她侧着耳朵,认真地听,确保他一切都安然无恙。
狂怒中的王邈是不是掐住了蒋与榕的脖子,不然怎么会有那么急促的喘息声?还是他一拳打中了他的肚子,才会发出那种痛苦的闷哼?宋爱儿按下心跳,问自己,如果这两人里,今天非得死一个,她会帮谁?如果王邈杀了人,她是帮他收拾现场,还是做那个第一时间的目击证人?
王瑾,王瑾姐,因为有了王瑾姐,这些选择都不存在了。宋爱儿握紧把手,正要进去,蒋与榕的声音忽然响起。
这个人说话总是缓缓的,不急,却又很有力。说到重要的事,他喜欢一字一字地讲。他就这么一字一字地说着:“王邈,那个女人我还是会娶,无论你反对还是同意。她是我的新妻子,希望你不要为难她。”
王邈听得笑了:“这时候给我老王家落井下石的,你可真敢当头一个。”
蒋与榕没将他的嘲讽放在心上,心平气和地继续说着:“至于你父亲留下的那些股份,我确实有权得到它。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上门女婿了,你心里也清楚,这些年我为王家做的比任何人都多。”
“那是你欠我姐的。”王邈口气蛮横地打断他。
“你错了,王邈。”蒋与榕的态度出奇的温和,也出奇的坚定,“我不欠任何人,也没有什么可欠的东西。”
宋爱儿正听得凝神,话未落音,忽然听蒋与榕一声大叫,似乎发生了什么意料之外的状况。
她的心一下子顶到了嗓子眼,呼吸之间都是慌张。
可一声大叫之后,却再无回音。
宋爱儿的大脑一片空白。门的那侧发生了什么……王邈捅人刀子了?还是……他把蒋与榕推下了楼顶?
她的手握动那个门把手,冲进去时险些摔了一跤……顶楼是三百六十度全景区,门和门之间向来只作为空间的间隔,没什么实际性的防卫功能。半推开的门露出一方小小的影子,正在生死边缘的蒋与榕似乎看到了一线生机,他用不大但却能让三个人都听到的声音突然地叫了一声:“宋小姐!”
眼前的一幕让她的脚步生生地钉在了原地,坚实的落地玻璃不知什么时候被生生地砸开了一个大口,满脸是血的蒋与榕被人一把掐住了脖子,大半个身子已顶在了玻璃窗外,身下就是苍茫的夜色和一眼望不清的街景。危楼高百尺,地上的人听不到呼救,而摩天大楼顶层的人也觅不到生机。
多年的素质训练让蒋与榕到了危机关头仍是一片平静。他涨红着脸,就这么直视着满眼杀气的王邈,艰难地开口:“难道你打算让宋小姐看到你杀人吗,王邈?”
他的眼中含着微微的笑意,像嘲弄,又像把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到了这时,这个男人还在笑。
王邈的手又缩紧了一些,额上青筋突突直跳。
忍不住……再也忍不住了——他的脑袋里轰轰地响着,什么声音也听不见,只想就这样一把将他推下去。推下去,看他像棵无助的蒲公英飘落在大风里,最后摔落在地,摔得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