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头阵的是另一位华裔画家的作品,宋爱儿受王邈指示,知道此人的画没有多大的升值空间,但在国内的师承显赫,不得不卖个人情,因此只是象征性地举了举牌。拍到第三幅后,宋衣露的画开始加入到了拍卖品的行列。
宋爱儿坐在席上朝侧里望去,见到了宋保宁脸上露出的严肃之色,他先整了整领口,然后坐得更加端正,同时还朝着后头的王邈望了一眼。
王邈正低头用手机和人谈生意,始终没抬头。于是宋保宁略微失望地回过头,继续盯着台上。
“下面进行拍卖的是从美国回来的Freda.Song小姐的五幅系列作品之一《晨曦与河》。”
头一个举牌的人是王邈,宋爱儿回头看了他一眼,按捺住没举牌。这个人一副“我是冤大头”的表情全写在了脸上,想必要做人情的人还是有一些。果然稀稀疏疏有了几个人应和。王邈接着往上拍,宋爱儿很默契地配合着。直到王邈朝她使了眼色,宋爱儿终于开始举牌。
第一幅作品唱价很高,宋衣露眼中露出微妙的神色。第二幅、第三幅……一幅比一幅的价钱高。
有人开始频频地回头朝王邈望去。起初他给她报内议拍卖价时,她也为他几近烧钱的行为暗自吃了一惊,王邈倒是挺淡然的,抬着眼皮,一个字接一个字地往外蹦:“你当少爷我真是人傻钱多?就是有钱也不能这么个烧法,Freda的场子我会捧,钱袋子也不用松。你就看着吧。”
宋爱儿一连看了四场的热闹,到了第五场压轴作品的拍卖,她不看热闹了。
这次,众人都很默契地等着王邈和宋爱儿一唱一和地给这位刚归国的女画家捧场。王邈一边低头吊儿郎当地按着手机,一边下意识地举了下牌。台上的拍卖人形象大方,谈吐风趣,向底下众人作了一个优雅的邀姿,示意后来者竞拍。
然而没有人再举牌。
宋爱儿低头,很认真地一点点捋平裙角的褶皱,才缓缓地抬起头,与众人一样目光平淡地看着那幅动人的画作。
举价牌就在一旁安静地隔着,不过十多厘米的距离,她视若未睹。
这奇异的安静终于引得王邈从生意交谈中抬起头。
宋爱儿感受到了来自后方的某道灼热视线,那目光是幽燃的火苗,从她的背后冷冷地萦绕而上,无穷无尽地蔓延燃烧开来。生气的王邈整个人是冷的。他一动不动地按捺着性子,似乎等着她的下一步动作。宋爱儿也无动作,手机调了静音,忽然在包里振动了两下。她从包里掏出手机,发现来了两条短信。
一条是许蔚的,很简单,只有三个字:人到了。一条是王邈的,比上一条更简短,只有一个字:举。
宋爱儿把两条短信都看完了,才将手机放回到包里。她抬头,忽然接收到一个多年未见的熟悉的眼神。宋保宁一边缓缓拍着女儿宋衣露的背,一边抬起另一只手,扶了扶考究的金丝边眼镜。这个动作所具有的威慑性,除了宋爱儿,再也无人知道。
当年,年轻的宋保宁也是这样抬手扶了扶金丝边眼镜,然后把自己的母亲送进了精神病院,一关三年,成了真真正正的疯子。
宋保宁是条不会叫的狗,不会叫的狗咬人才凶。宋爱儿想,多痛快,是时候咬回来了。
拍卖场的气氛有些尴尬,好在拍卖的主持人见惯了大场面,碰上这样的尴尬,仍旧是不慌不急地握着定交锤,按着节奏问:“还有要加价的客人吗?”
宋爱儿的手机又在包里不停地振动了起来。宋爱儿拿起看了一眼,神情平静地摁断了来电,仍旧没有举牌的意思。这次,她不用回头都能猜到王邈颇有深意看自己的眼神,也许他的额上还突起了细小的青筋。
终于有人注意到了王邈的神色不对,又看了看面露尴尬的那位王家未来儿媳,稀稀疏疏地举了几个牌应景。没人搭台唱戏,王邈只能以极低的价格来完成这场作秀。宋衣露没崩住,脸上的表情有些难看,虽然还在笑着,已经忍耐住怒气。她低头,伏在爸爸宋保宁的耳边说了句什么,宋保宁回头看了眼王邈,视线又久久地停留在宋爱儿的身上,眼中的鄙夷之色暴露无遗。
主持人高高地举起定交锤:“两万一次?”
“两万两次?”
“两万三……”
“Wait a moment.(请等一下。)”不知是从拍卖场的哪个角落里忽然响起一声喊停声。半途闯进拍卖会现场在西方通常被视为十分失礼的举动,然而一身咖啡色西装和黑白线条高脚裤的许蔚却紧跟着用普通话微笑着又解释了一遍:“请等一等,这幅作品恐怕不能被授权拍卖。”
随着她的声音,几乎所有人都朝着拍卖会大厅的侧门方向望去。缓缓推开的侧门后,紧跟着许蔚出现在众人视线里的法国女孩有着琥珀色的眼珠子和深棕色的长发。那双琥珀色的眼珠在巡视了一圈后,终于平静地定焦在宋衣露身上一动不动。
许蔚替她补充着:“我们怀疑,Freda.Song小姐这幅正在拍卖的《晚雾》涉嫌造假。”
第十五章 那么远,那么近
傍晚五点过后,所有拍卖都已结束。
负责打扫的工作人员随手关掉了拍卖会大厅里的吊灯,四周一下子变得幽暗,快要锁门时对方才发现会厅的前排还坐着一个人。
从背后望去,宋爱儿的姿态宁静,挺直的脊背似T台上走秀的模特才有的姿势,她瘦,胳膊也细细的,无声地搁在腿上,扬着下巴长久地凝视着拍卖展台的某块空白,仿佛欧洲电影里常会出现的静跪在黄昏教堂中的宁静而虔诚的小女孩。
那幅画着法国夏季傍晚的山冈景色的作品已经按照规定撤下,所有的拍卖品也都已经整理归库。
宋爱儿的眼睛却一直牢牢地盯着那块空白,像是怎么也看不够似的。她的唇角已经肿了,血迹已凝固,从唇角蜿蜒而下,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坐了许久,她才起身离开。她沿着悠长的堤坝慢慢地走着,西湖广袤,淡烟薄雾从湖面上缓缓地蒸腾而起,四面八方簇拥而来的丝缎子般的湖水,被远处小小的船影搅开了一圈又一圈泛开的涟漪。什么都离得远,连晚风也是远远的。三三两两的路人携手从她身边路过,大多是年轻恋人,也有白头的伴侣。
她听他们说花,说草,说起桂子香的时节,声音亲切。宋爱儿想,如果当年许南屏肯听一句长辈的劝,没有那样不顾一切地爱上过宋保宁,执意为这个负心人把自己的一生都给赔上,而是找一个温柔静默的杭城男人结婚生子,也许今天的一切就会大不相同。
她和那个男人会就这样平平顺顺地白头到老,自己会出生在一个杭城的小户之家,从小坐着父亲的自行车去上学,喝妈妈煮的桂花粥,等到这样的八月傍晚,闲来无事,一家人牵手在西湖的堤坝上散步。许南屏和那个男人在前头慢悠悠地走,自己在后头安静地看。夕阳把这平凡的一家子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那样的她还会跟王邈碰上吗?
至少,她不会那么的难堪,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暴怒的他一个耳光扇得摔在地上。她不会蹲在地上,小心地一点点捡起自己碎片一样的尊严。她不会走上穷途末路。
拿着喇叭的导游正和一群外地游客解说着苏小小墓。有人打断导游的话:“苏小小是个妓女呀。”“是妓女,还是个名妓。说她当年和一个叫阮郁的豪门公子好上了,好得轰轰烈烈。后来这个阮郁被父亲召回,不准他再和苏小小来往,两人也就没了下文。”“真是作孽。”“人总是要先学会自爱。”
宋爱儿等着听导游往下说,谁知那导游笑嘻嘻地听着他们争辩,旗子一挥,带游客们往另一个景点走去了。
八月里的黄昏,空气里还余有白天的灼热,天黑得迟,那样静谧暗淡的光影落在了小亭子的柱子上。很快又来了一个赶场的旅游团,一样的解说词,一样感叹的众人。
宋爱儿一直听到了很晚才回去。
度假村离深泉寺很近。她顺着寺院后的山峰一直往上走,走到山径分岔处,忽然听到了远远的暮鼓声从半山中隐约地传来。僧人诵念之声不绝,采茶的农人也整装归家了。
酒店的保安认得她,因此看她从后门进了古村也未曾阻拦。还未开放的古村里,黑瓦黄墙的房子错落有致地分布着,天渐渐地黑了下去,宋爱儿站在一个小院的门前呆呆地立了很久,才伸手一点点推开小门。
暮色已至,这个酒店完全还原了十八世纪的中国村落,几乎没什么灯。房子里没人,王邈不在,她乐得见这样的场面。
一个人和衣而卧,蜷缩在薄被里变成小小的一团。
大约凌晨两三点钟,王邈回来了。他一推门,房间里就弥漫着一股浓浓的酒气。宋爱儿翻了个身,两人在黑暗中眼睛明亮地注视着彼此。王邈下意识地想往墙上去摸按钮开灯。在粗粗糙糙的墙上摸了许久,他低声骂了一句。
床边倒是有一盏小灯,可是得用火点燃,这是一种古旧的蜡烛灯。宋爱儿从抽屉里摸出小巧的打火机,点上火,一室幽幽的光明。烛光泛着浅浅的红晕,像是捣碎了的胭脂涂抹在她的脸上。
她肿起的嘴角,还有浮着红印子的右脸,呈在他眼前。他伸出手,指尖是温热的,带着一种醉人的温柔,一点点地抚摸着那道红印子:“疼么?”
宋爱儿没答话。他于是自顾自地在床边坐下了,扯了扯自己的衬衣扣子,拿眼斜睨她。喝醉酒的人全身都不听大脑使唤,她像平常一样替他解开了几个扣子散热。
王邈呼了一口气,直挺挺地倒在了床上。
宋爱儿盘坐在床头,床边有一枚小镜子。
王邈盯着她的后背静静望了一会,枕着头,重复着那个问题:“疼么?”
宋爱儿开口:“我不喜欢宋衣露,也不喜欢宋保宁。跟宋家沾边的人我一个都不喜欢。”
“疼么?”王邈第三次打断她。
宋爱儿笑了笑:“大概吧。”
王邈想了一会,哑声开口:“宋爱儿,Freda和你不一样。你别拿我对她的标准来要求我这样对你。这对你不好,对我也不好,对咱们都不好。”
“哦,她和我哪里不一样呢?”
“Freda从小到大没受过什么委屈,一直是一帆风顺长大的。你这样做,当众揭发她的毕业作造假,跟毁了她有什么两样?”
宋爱儿听得笑了一声:“听着是我该挨这一巴掌了。”
王邈说:“你妹妹心眼没你多。”
她点点头,声音很轻,仿佛十分赞同似的:“嗯,她心眼没我多。”
两人就这么沉默了下来。
忽然,她问他:“王邈,我在你心里究竟是怎样的?”
王邈垂下眼:“不好说。”
“你说说呗,说心里话。你知道我承受能力强,从前你说过那么多不好听的话,我哪次哭过?”
这倒是,宋爱儿是他见过最有韧性的女孩子,王邈心想。那么多想攀上他这根高枝的女孩子里,她的学历最低,脸蛋也并不是那么漂亮,还不见得会打什么小算盘。她就爱吃好的,穿好的,有点虚荣,浅薄又真实。他脾气不好,自己也知道。有时那话不仅不好听,但凡是个人听了都受不了。这么多年来,只有一个宋爱儿能笑眯眯地从头听到尾。时间一长,王邈就看出来了,她是故意在惯着自己。
有些话明明可以说得刻薄上千倍万倍,可是他忽然不愿意了。
宋爱儿背对着,没有回过头,静静地叫了他一声:“王邈?”
王邈回过神,依旧双手在枕着头,枕得手臂有些微微发麻。古村里的房子都静得很,又大,窗户虚开着,可以看见夏夜的星空。这时在黎明与黑暗的边缘,天空上什么也看不见,一片虚无的光。
“宋爱儿。”他也叫了一声她的名字,问的是个全然不相干的问题,“咱们将来好不了吧?”
“你什么时候结婚,我什么时候收拾东西走人。不耽搁你。”
他看着自己的手:“我今天那一巴掌,真不疼?”
“疼。”宋爱儿回过头,笑了笑,“王少爷,你可真会疼人。”
黑暗里她含着嘲讽的笑容格外的漂亮,王邈瞳孔微缩,泛起了薄薄的怒气。
这样的宋爱儿是他没见过的。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两人就像两只气势汹汹的小兽似的。
终于,王邈恶狠狠地说:“你现在就给我滚蛋。”
他这样的恶声恶气,一点没吓着她。
宋爱儿想了想,说:“我滚了,就再也不回来了。”
他一转身,没把她这句话听进耳里。
王邈给自己放了个长假,拍卖会后仍然在度假村住着,一时不打算走。
宋爱儿也随他的兴趣。
两个人就这样木着脸坐在了西湖的游船上。王邈在北京长大,很少接触江南风光,有一搭没一搭地嗑着瓜子,听摇浆人说这些湖畔边的桥啊亭啊。宋爱儿则听得认真多了,这些故事她很小就听母亲说起过。那时许南屏在南京做裁缝,她们母女两个住在小小的弄堂间里,家里窄得很,除了一台老式的蝴蝶牌缝纫机,只堆着大匹的布料。雨天不能出门,宋爱儿记得自己就这么搬张小板凳坐在缝纫机边,许南屏一边踩着脚踏板一边给自己说起西湖的故事,说白娘子和许仙,说苏小小和阮郁,说起来杭城当官的苏东坡,也说多少年后立在西湖边的雷峰塔轰然就倒了。
“那塔倒了,白娘子就这么出来了?”宋爱儿忽然问。
摇桨的船夫顿了一顿,尴尬地笑了笑,不接话。
王邈看着她的眼神简直有点匪夷所思了:“宋爱儿,你这儿——”他指了指自己的脑门处,问她,“今天上油了么?”
宋爱儿没理他,仰着头继续问那船夫:“师傅,现在来看白娘子和许仙的人还多不多?”
“多呢,古装剧不年年都拍?游客来这都要问一问,那压着白娘子的雷峰塔在哪呀?”
“他们要知道这雷峰塔是倒了后再重建的,不定多扫兴。”
“旅游么,谁那么较真。”
宋爱儿不说话了,王邈一手揽住她的肩膀,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亲,挑着眉毛对摇桨人一脸严肃:“师傅,她这儿有问题呢。”
宋爱儿没被这个廉价中还带着点侮辱性质的笑话逗乐,她只是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王邈。
王邈的愈合能力远远超过自己,既然这人已将昨天的事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自己再闹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逢场作戏,都是戏子而已。她努力想笑起来,扯了扯嘴角,觉得笑得很难看,索性转过头一门心思地去看碧波浩淼渺的西子湖。
到了饭点,王邈突发奇想要串巷子找老杭城的小吃。宋爱儿也馋,于是两人背个包上了岸就在杭城的大街小巷串开了。宋爱儿只记得母亲烧得一手西湖醋鱼,还会做藕粉桂花糖糕,嘴里喃喃着那几个字,不知不觉就念出了声音。
王邈听在耳里,却听得不甚清楚,微微歪过头:“藕什么?”
宋爱儿却不说了。两人最后终于找了一家门面很小的店铺坐定,店铺小小,打扫得却很干净。八月天里,中午热得厉害,王邈和她刚坐定,就见老板娘按掉风扇开了空调。冷气一时咻咻地冲他们扑来,吹得宋爱儿的刘海也被微微掀了起来。
“一份西湖醋鱼,一份东坡肉,一份清炒荠菜,两碗藕粉。”她点着单,点完了才抬眼,“这顿我请客。”
王邈瞥了她一眼:“宋爱儿,你今天挺大方呀!”
“你这辈子还没被女人请过吃饭吧?”她问。
王邈顺手拿了双筷子吊儿郎当地敲着饭桌,敷衍她:“嗯,你是头一个。”
他在她面前似乎永远坐没坐相,一手往后靠在了老式的椅背上,一边跷起腿摆出个大爷的姿势。
宋爱儿如今对他的“头一个”已不那么感兴趣了。她只是象征性地笑了笑,那笑容很淡,转瞬就不见了:“西湖的藕粉最好吃了,艮山门外到余杭县一带都是藕粉的产地,塘栖三家村最有名,从前他们给皇家上贡的。我小时候常吃妈妈泡的藕粉,甜糯糯的一碗,可以端着坐在弄堂口一吃一下午。”
其实她的童年说来并无多少乐趣,黯淡得好似覆着的一层薄灰,被岁月的风一吹,便轻轻地扬起,落得眼里会化作蒙眬的泪。
可是王邈听得入了神,颇有些感兴趣的样子,看着老板娘端来的两碗藕粉,随手拿起仔细地打量了一眼:“你小时候就吃这个长大的?”
“也不常吃,藕粉很贵的。”
“你妈妈一个人带大你?”
“我妈妈年轻时在厂里上班,后来去了南京就拾起了做裁缝的手艺,给人做衣服挣钱。”宋爱儿轻描淡写地一句带过。王邈还打算再追问,第一道西湖醋鱼已端上桌。说是西湖醋鱼,其实吃到最后,甜腻腻得几乎不能下筷子。这种杭城本帮菜对于北京长大的王邈来说简直是一种折磨,他很快撂下筷子,朝坐在对面的宋爱儿望去。宋爱儿正吃得津津有味。她吃鱼时动作最是慢吞吞,先是拿竹筷子一点点小心地剔掉鱼刺,再把鱼肉翻来覆去在糖醋甜汁里浸上一会儿,最后沥干了甜汁才送进嘴里。小口小口地嚼,全然是一种特别的享受。王邈看了一会儿,站起身。
她仰头看他:“做什么?”
“去趟洗手间。”
总共那么点大的餐馆,自然比不得他从前出入的食府,因此王邈没要求太多,老板娘直接带他上了自家的楼上房间。从洗手间出来,他没有立即回去,而是转到了做菜的小厨房里。这样热的天,厨房里没有空调,只有一只落地的旧风扇在呼呼地吹着。老阿姨正在焖东坡肉,一转头,从玻璃的倒影上望见一个不声不响的高大背影,吓了一跳。
“小伙子,你怎么上后头来了?”
王邈一手插着裤袋,拉门走进了热烘烘的厨房,不过顷刻衬衣的后背就湿透了。他从兜里掏出一沓钱,咳嗽了一声,塞到老阿姨手里:“阿姨,麻烦您再做一道西湖醋鱼。”
老阿姨收了钱,连声答应下。王邈还是不走,就那么站在锅边杵着。老阿姨为难了:“小伙子,你还有什么事要阿姨做的?”
“阿姨——”王邈低下头,摸了摸鼻子,似乎有些难为情,终于还是开了口:“我……能不能看着你做这道菜?”
老阿姨呆了几秒,回过神,笑了:“想学呀?”
“我女朋友喜欢这道菜,我们从北京过来的。”顿了顿,王邈咳嗽着解释,“她是杭城人,离家早,难得吃到。”
老阿姨笑说:“小伙子蛮有心的。”
厨房里热,那是一种真正的热,热气铺天盖地而来,熏得人脑子发晕。
王邈是个从小没怎么进过厨房的主,在国外留学时虽然偶尔也鼓捣些东西果腹,可是没受过这份苦罪。他在厨房站了不过五分钟,右手伸进裤兜又伸出,几次握起手机,几乎有了立即找人来安台空调的冲动。
老阿姨也看出来了,主动把落地风扇调了个头,只冲着他一人呼呼地吹风。然而王邈个子高,除了裤脚被吹得胀起,这台风扇几乎解决不了什么问题。
他在一旁看得认真,偶尔见对方加了勺糖,搓了把盐,都要先喊声停,仔细看清楚了才肯让她放下。老阿姨看他是有心想学,到了关键的地方,就让他自己来掌勺试试。
老阿姨在一旁给他鼓劲:“小伙子,你找我学这道西湖醋鱼算是找对人喽。这道本帮菜有讲究,鱼要好,米醋和白糖也放得有讲究。鱼是西湖草鱼,下锅前要先关在鱼笼里饿养一两天,现在的人都不讲究了,哪个有宋朝人那么精细?我爱人是家传的掌勺手艺,年轻时在公家商店卖东西,怕忘了手艺,就把这道菜教给我。你们不要看我店铺小呀,我做的西湖醋鱼,你说好不好吃?”
王邈回忆着刚才动筷的一瞬,忘记得都差不多了。他只记得一个字:“甜。”
“这是酸甜。”老阿姨听得笑了,“怕甜?那苏州去不得了。”
王邈“嗯”了一声:“我女朋友爱吃这个,没法子。”
提起宋爱儿,这厨房里的燥热似乎又显得不那么热了。他沉下心,一门心思地想把这道菜给学会了,耳边只听老阿姨感慨:“小姑娘倒是蛮有福气的。我看你们进来,坐那老半天,两个人面对面一句话也不讲,是不是在闹别扭?”
王邈想起昨天的事,心下烦躁,又是淡淡“嗯”了一声。
老阿姨拍拍他的肩膀:“不着急,你这么讨好她,阿姨同你讲,小姑娘心里会知道的。”对方宽大温柔的手掌拍在他的肩膀上,似乎从后背缓缓地注入了一股宁静的力量,使他的心也不那么焦躁了。
王邈听着,猛然回过神,有点蒙了。这老阿姨说什么……她说自己正讨好宋爱儿?
王邈心里有些想发笑,从来都是她拿自己当祖宗,什么时候风水轮流转,在外人眼里自己跟只小哈巴狗似的讨好起了宋爱儿。这话回头得跟宋爱儿说说,非把两人都乐死不可。
虽然这么想着,王邈心中却无半点笑意。他的眼前忽然就浮现出宋爱儿那浮肿着的半边脸,还有她蹲在床边时背对着自己的孤零零的背影。
不对劲,一切都有点不对劲了,他想。
他转头有些不确定地问出一句话:“阿姨,您说真的?”
“那要看你犯了什么错,是不是伤了她的心?”
这个问题像是把王邈问住了。沉默良久,他小声地问:“打人算不算?”
“哦哟你这个小伙子,看着蛮文气的,还上手打人?”对方吓了一跳。
王邈给自己小声地艰难地辩解着:“我不是故意的。”
“谁都是肉长的,打下去那不疼啊。”阿姨白他一眼,“你这个小伙子,要是叫她父母瞧见,要心疼的。”
王邈听着陌生人的数落,一言不发。低着头,他看着锅里的东西,似乎有点出神,连给鱼翻个边儿也忘了。那一点惶恐,从心中缓缓地生出,膨胀,翻涌,最终变作了后悔。
宋爱儿的反应似乎超出了他的意料。没过两天,她就主动忽略了那件事,闭口不提,只和从前一样地同他说说笑笑。
王家在杭城也置有房产,是一栋就在西湖附近的老房子。王邈没有那的钥匙,因此只在两人散步路过时,远远地指着某栋隐藏在绿荫里的小楼给她看:“那楼是我们家的。”
宋爱儿好奇:“这房子不住人,就让它这么空着?”
“我们家不兴收租。”他顿了顿,说,“从前我姐姐在大学工作,坐在露台上整理数据稿,一抬头就能望见西湖。你看,老头对她好吧?”
又是那个被他叫作姐姐的女人。
宋爱儿忽然生出了想要上楼去看看的兴趣:“王邈,这儿的钥匙能弄来么?”
王邈最近是十分讨好她:“怎么,想上去?”
宋爱儿还没说什么呢,他已经拨了号码:“我找人要一要。”
他对着外人的态度仍旧傲慢,只要是与利益不相关的事,宋爱儿很少见他露出过虚伪的客套。两人在黄昏的柳荫里坐了一小会儿,不知从什么地方跑来一个中年男人,似乎是开着车着急赶来的,把钥匙交到王邈手里时还叮嘱了一句:“小王先生,这件事不能让王总知道呀。”
王邈不耐烦地扬扬手:“开你的会去吧。”
一把握住她的手,他带着她,两人手牵手往小楼里走。这栋小楼只有两层半,最上头是一个露天的养花台,底层有一道窄窄的花栏。很多年不种花了,木栏杆上的白漆也掉落了大半。
王邈走过它时脚步顿了一顿,对宋爱儿说:“这里原来种着风信子。”
小楼中一切摆设如旧,仿佛那个年轻女人从未离开,她仍住在这里,早晨细心地给风信子浇完水,才骑着脚踏车去大学给学生上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