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织嫣然一笑:“那我们便也约好了,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
李瀍还是第一次见到烟织的笑容,他不由地怔住了。烟织笑了,这笑容是他一直期盼的,正如他所预想的那样,烟织笑起来比不笑之时更是美上三分。但是,为
何看见这笑容,他却更加悲伤?他蓦然将烟织拥入怀中,用了太大的力气拥抱她,若是别人,只怕早已经呼疼了。
烟织只是任由他抱着,身上的疼痛又如何?远不及心里的疼痛。
她低低地道:“宫里的炼丹师为皇上进献了一些延年益寿的丹药,臣妾去为皇上拿来。”
李瀍这才松开烟织,烟织悄然起身,披散着长长的黑发,如同没有生命的幽灵。她行动无声,走出寝宫,暗夜之中,一个人静静地伫立。
烟织道:“给我药!”
那人将手中的托盘递给烟织,托盘上只有一个小小的银瓶。月光渐渐爬上那人的脸,站在黑暗中的人,正是光王李忱。
烟织接过托盘,若有所思,忽然笑道:“殿下还记得吗,曾经许过我一件事。”
李忱点点头:“是,我答应过你,若是我能当上皇帝,便为你做一件事。”
烟织道:“我现在便告诉殿下吧!”
“是什么事?”
“殿下登基后,请为王涯大人平反。他不曾谋反,他们全家都是枉死的!”
原来,她是王涯的家人。李忱点头:“你放心,这对于我来说易如反掌,我一定会做到。”
烟织笑笑,低低地道:“谢谢殿下!”
她转身走进寝宫,那背影正如千百年来每一个宫中女子的背影。她终将消失在历史的尘烟中,如同史册缝隙间那一个又一个连名字都不曾留下的女子。
三年后,李瀍因服食过多仙丹驾崩,庙号唐武宗。皇太叔李忱登基,是为后世所知的唐宣宗。
才人王氏自缢于武宗尸体前,赠为王贤妃。甘露之变中枉死的大臣们皆得以平反昭雪,只是众人尸骨已寒,若是地下有知,不知会否欣然。
长安郊外,冷月清辉,一名身披斗篷的女子敲开了一间小寺院的门。寺中只有一老一小两个和尚,开门的是小和尚,见到女子双手合什道:“您又来了。”
女子点点头,低低道:“我想看看他。”
“施主自去便是,小僧正在服侍师傅做晚课。”
女子道:“是,你不必陪我。”
寺中只有一间佛堂,佛堂之后便是一个小小的院落,院中,七零八落地散布着五六座坟墓。女子一直走到一座墓前,那墓前被清洁得十分干净,连杂草都不大有
。墓碑上写着两列字,一列是:李讳溶 长安人氏。在这列字下,还有一列小字:李鱼氏讳冰儿三夫人 合葬。
女子轻轻地抚摸着石碑,已是三年光景,鱼尚宫曾经说过要她离开长安,但她终究不曾离开,只因她舍不得弃他而去。
在墓前徘徊良久,拔去几颗新长出来的杂草,她低低地道:“我改天再来看你,要对大姐二姐好一点,她们毕竟跟了你那么久了。”
抬头望向天空,满天繁星,每到这样的夜晚,她便会身不由己地来到他的墓前。只是无论如何寂寞悲伤,她却仍然活着,而且也会继续活下去。
她起身,悄然离开小寺。不会有人知道,安王殿下的归宿竟是在一个不知名的小寺院中。
这样也好,唯有她和他两人心知。
离了小寺,她立刻向前飞奔。或是因心中悲伤的原因,这三年来,武功竟大有进境。很快,到了一片大宅之前,她轻轻一掠,便上了房顶。
她所着的是黑色斗篷,将斗篷掩住脸面,便如溶入了黑夜之中。过不多久,一个黑衣人自夜色中奔来。他是官府通辑的独行大盗,因武功高强,无人能捉住他。
他奔到大宅之前,一跃上墙,忽然见白光一闪,一把短剑向他直刺过来。他一惊,连忙拔刀荡开短剑。刀剑交击的瞬间,他看见暗夜中女子凄艳的双眸。
他心里一动,竟是个女的。
剑并非握在女子手中,而是系在红绸之上。女子挥舞红绸,剑便向他袭来。这是什么兵器?他不曾见过,难道这便是传说中大内的不传之秘剑器?
他一刀向着女子当头劈下来,女子竟不躲不闪,他心里大喜,只要这一刀劈实了,这可爱的小脑袋就要搬家了。
这念头才闪过心头,他忽觉背心一凉,不知何时,女子红绸上系着的短剑竟已经到了他的背后。
他全身的力气蓦然消失了,手中的刀再也劈不下去。
女子冷冷地注视着他,眸中映着月色,更加凄艳欲死。他张开嘴,喃喃道:“你是谁?”
女子低低地道:“我姓鱼!”
“鱼……”
手的红绸一收,短剑回来,带着血色。
“你是谁?”临死前拼尽全力地喝问,他想知道自己死在谁的手中。
女子的手下意识地握住衣袖中那小小的春晓悠然块,她是谁?她早已死了,她却仍然活着。她道:“我叫鱼晓悠!”
完
《剑器行》其他
引子 会昌法难之纪事本末
会昌三年,太和公主的车骑回到京城长安。在经过朝前街时,她注意到几个神策营士兵押解着一小队摩尼教女尼从市集上招摇而过。
女尼们身着白衣素服,面色忧戚,她们所经之处,人们纷纷走避。这已经是本月来第四批即将被处斩的摩尼教尼姑了。
到达街口后,一名神策营的士兵从后面赶来,他的手中捧着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灰色僧服。几名士兵兴高采烈地接过僧服,强迫着摩尼教尼姑当街脱掉自己的衣服
,换上僧服。
一时之间,争斗叠起,哭喊声、叫骂声、诅咒声响亮地传来,闻者色变。
一名被脱得只剩里衣的女尼从人群中踉踉跄跄地跑了出来,她一眼看见太和公主的车骑,立刻直冲过来,但在接近马车前,就被侍卫拦了下来。
女尼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车内:“贵人!救救我们吧!我们不怕死,可是不能受这样的污辱啊!”
太和公主慢慢地掀起车帘,虽然是风尘仆仆,但她的姿容在正午的阳光下,仍然象是大唐的国花牡丹一样雍容华贵。
太和下了马车,从后面追赶而至的神策营士兵犹豫地停住了脚步,虽然他还不知道车中的人是谁,但从这气派来看,一定是皇室中人。
太和公主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眼女尼,女尼讶异地注视着公主,这样美丽的女子真象是刚刚被贬落凡尘的神仙。“你是摩尼教的人?”太和公主淡淡的语气风雨不
惊。
女尼连忙跪在尘埃之中:“是的,贫尼信奉大明尊。”
太和公主点了点头,她的目光飘落在女尼身后神策营士兵的身上,那人暗惊,这女子虽然美丽,目光却象是刀锋一般的锐利,他双膝一软,也不由自主地跪了下
来,心里忐忑不安,不知会受到什么样的责罚。
太和公主却展颜一笑:“你们做得对,这些胡夷邪教,早就该被铲除了,皇上直到现在才下这个决心,也算是对他们客气了。”
神策营士兵心里一喜,连忙站起来强拉着女尼离开,女尼尖锐的哭喊声如同一把利剑划破了由于太和公主的出现而带来的短暂死寂,“贵人!我们有什么错?为
什么要杀死我们?您长得那么美丽?为何会这样狠毒?明尊啊!快睁开眼看看你的子民吧!他们是怎样一些没有心肝的禽兽啊!”
太和公主露出一丝冷笑,她转过身,便看见慈恩寺的和尚觉苦站在不远处安静地旁观,月白的僧衣纤尘不染,市集上的尘嚣在觉苦的身边消失地无影无踪,他虽
然安静地站在市集上,却如同处身在华山的极颠处。
太和公主眯起了眼睛,她心里想,你还能得意多久呢?今天是摩尼教,明天就该轮到你了。她便对着觉苦微微笑了笑,冰冷的笑意如同芒刺一般直扎入觉苦的心
底,他暗暗一惊,难道预言中的事情真地要发生了吗?
一大群麻雀忽然惊飞,它们象是没头苍蝇一般四散奔逃。太和公主和觉苦同时看到朱雀门上皇帝的身影,这身影在长安明朗的天空下如同单薄的纸人。
她长长吁了口气,长安!我终于回来了!
武宗编
一
我从未想过,在我的有生之年,还会见到太和。
直到她终于站在我的面前,一身白衣翩然,有如午后第一朵睡莲。
她低低地说:“小炎,我回来了!”
瑞脑的青烟,淡淡地从她的眉尖袖底飞过,她依然如故,没有丝毫改变。
曲指算来,已经是十七年的光景了!
二
在我三十岁时,终于有时间慢慢地回忆起发生在十三岁那一年的事情。岁月总是不知不觉就流逝了。
如今,当我回首往事,看着十七年的时光,如同指间的沙砬一般,所剩无几。而伴随着岁月而去的,则是宝贵的记忆。
我三十岁的时候,鬓边开始出现了白发,脸色憔悴如同痨病鬼,酣酒美人,象蚕食桑叶般吞噬着我的健康,我想我必将象祖父父亲大哥二哥一样,在三十五岁以
前,就早早地离开人世。
大唐李氏的子孙在这个世代,已经和先祖们马上得天下的英姿有着天壤之别,处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我们与任何一个朝代苍白而脆弱的王孙公子没有丝
毫区别。
使我再次回忆起大哥,想必全是因为太和的归来。
她是我父亲第十个妹妹,无论是在我父亲的时代,或者是在我二哥乃至我的时代里,她都被视作宫庭最美丽珍贵的一朵鲜花。可惜这朵鲜花也无法逃离天妒红颜
的命运,她如同大唐许多其他公主一样,为了政治的原因,过早地下嫁到了回纥。
那是发生在我大哥死后不久,二哥初登大宝之后不到一个月的事情。
据二哥说,国丧期间,仓促嫁出公主,全是因为回纥在边境对我国虎视耽耽,为了大局起见,只得妄顾礼法,想必大哥在泉下也会体谅我们的苦衷。
少年时,我对这种说法,深信不疑。
然而十七年后,当太和再一次站在我的面前,她仍然清丽动人,眉间眼角带着些许沧桑,一双明眸冷冽如故。我忽然明白,她并非是为了和亲而出嫁,她的出嫁
与大哥的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据说,大哥是死于宦官刘克明之手。
如今,我仍能清晰地记起那个冬日雪后的夜晚,我一如往常地在宫中漫无目的寻找着大哥,我知道他必然是去打夜狐了。
大哥喜欢游戏,他对于政事全然漫不经心,在继承帝位后,他不止一次组织群臣陪伴他打马球,这也是我幼年时最喜欢的游戏之一。
大哥外貌文弱清秀,尤喜宦官,他的寝宫中充满了长相秀美甚于女子的年轻太监。外臣们纷纷传说,大哥登基后一直没有立后,是因为他有着龙阳之癖。
但我却知道并不是如此。我清楚地记得,在我十三岁夏日的午后,大哥独自站在禁宫的花园里,不远处,太和公主默然而立,她一如往常白衣翩然,当两人互相
凝视时,花园中的空气似乎也静止不动了。
我想,他们两人其实是相爱的。
因此,当我再一次见到太和时,首先问她的便是:“你还记得大哥吗?我以前一直以为你是爱他的。”
太和沉默许久,才淡淡地说:“小炎,你还记得你大哥?都十七年过去了。”
我必须得回忆起那个雪后夜晚的点点滴滴,在我成年后,我便开始怀疑刘克明也许只是一个替死鬼,在他的身后,或多或少地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真相。
那一个雪后的夜晚,其实无比纷乱。
我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雪后夜晚若隐若现的月光,平静地照射着空气中的流霰,反射出苍白如同碎银子一样的光芒。
宫中的红灯笼次第地点燃着,由于大哥的命令,宫女和太监都藏身起来,于是宫内便一下子安静如同墓地。
我在这样错落的宫宇间行走,手里提着一盏红灯笼。雪光映着月光,大地并不十分黑暗。然而,这个宫庭在夜晚中看来,却象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干枯的枝
桠投射在地上的影子,指引着我的道路。也许我应该觉得害怕,但奇怪的是,我全没有害怕的感觉,因为我知道,我的大哥,文武大圣广孝皇帝,这是他登基后
不久,群臣所上的徽号,他就在这个黑暗宫庭的某个地方。
只要一想到他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就不再觉得害怕。
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情绪。我想任何一个人,在他小的时候,都是需要一个偶像的。
我刚刚出生不久,母亲就因病过世了,是王皇后将我养大,她便是大哥的母亲。大哥比我年长五岁,我关于他的最早记忆,似乎可以追朔到尚在襁褓之中。大哥
手里拿着一串紫色的珍珠,在我的面前晃来晃去,我看见他的笑脸,这张笑脸时时在记忆中出现,与之相伴的便是那串紫色的珍珠。
在那个雪后的夜晚,当我独自在禁宫中寻找大哥时,那串紫色的珍珠时时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看见天空中月亮蓝幽幽的清光,那一串串的光影,便如襁褓中所
见到珍珠反射出的光影。
我想,如果我找到大哥,一定会请他将那串珍珠赏赐给我,如果他还知道那串珍珠在哪里的话。但是,那个晚上,我却再也没有找到大哥。
我看见几个宫人假扮的夜狐没精打采地在雪地里逡巡,我抓住一个人,问他:“皇兄呢?你看见他了吗?”
宫人摇了摇头,他指了指寝宫的方向,“皇上回寝宫去了。”
我向着寝宫望过去,本来灯火通明的地方,一瞬间变成了漆黑一片。我呆呆地注视着那个方向,听见一声女子的尖叫声,忽然之间,天地间又是一片死寂。
我一下子失去了对于大哥的一切感觉,在此之前,我清楚地知道他就在这个宫内的某处,但在那一个瞬间以后,我开始觉得害怕,因为我感觉到他已经离开了这
里,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地方。
我向着寝宫奔去,在即将接近的时候,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那人正急勿勿地从寝宫里奔出来,我们两人一撞之下,她头上戴着的狐皮便落了下来,是太和。
我看见她苍白的神色,如同一只受惊的小鹿,她一把抓住我:“小炎,你干什么?”
她虽然强自镇定,但声音听起来仍然象是秋风中的树叶一样瑟瑟发抖。
“皇兄呢?他在哪里?”
她一把捂住我的口,“小炎,跟我走。”
我拼命地挣扎,我想使她明白,我一定要找到大哥,可是太和在那个时候力气大得惊人,她一只手捂着我的嘴,另一只手紧紧地抱着我,连拉带扯地将我带到了
几十步之外。一队侍卫在黑暗中奔来,她带着我躲在假山后面,如同刺客一般。
等到侍卫走后,太和松开手,她沉默地盯着我,这种目光让我不寒而栗,过了半晌,她才一字一字地说:“小炎,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今天晚上你和我都来过这里
。”
我从未听过她用这种口气说话,我不由自主地点头,我只要找大哥,别的事情我都不关心。
然而我再也找不到大哥了,在那一天晚上,他被刘克明用短剑刺中了心脏,当场毙命。
“你为什么在那里?”如今我终于可以问太和,她为什么在那里。
这是成年后,我一直在问自己的问题,太和,那一个雪后的晚上,她为什么会假扮成夜狐?这本来都应该是宫人的工作,而太和,她是大唐的公主,为何要亲自
装扮成夜狐?
太和镇定地注视着我,她说你怀疑我吗?你怀疑是我杀了你的大哥?
她的一双黑得有些发蓝的眼眸坦然地盯着我,一眨不眨,这目光让我心生警惕,是她吗?在我的印象里,她是爱着大哥的。
三
我第一次对这件事情产生疑惑,已经是大哥死后十年的事情了,那时我是一个二十三岁的少年,除了颖王外,又被二哥册封为检校吏部尚书,依百官例逐月给俸
料。
大小事情并不需要我费心,其实我也无处费心,因为各司其职,我这个王孙公子,只是一个多余的人。然而,我还是要求吏部将一切文案都送给我查阅,虽然只
是作一个样子,但我不想自己象废人一样什么都不做。
在文案里,我发现一个奇怪的名字:刘唐氏。每个月,吏部都会直接支给她一定数目的银两,虽然这个数字并不大,但一个妇人直接从吏部支取银两,这难道不
是我朝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新鲜事吗?
我立刻着有司调查这个妇人的背景及当初是谁要求吏部支给她银两的。调查过程并不象我自己想象的一帆风顺,似乎没有什么人知道她是谁,或者知道的人也讳
莫如深。
几经周折,刘唐氏和一个名字联系起来,我惊讶地发现,她竟然是已经被斩首示众的刘克明之母。
“怎么会这样?难道刘克明不应该是诛连九族的吗?”
“据说刘克明谋反前,他的母亲曾经一力劝阻,圣上仁慈,体恤下情,不仅没有诛连其母,还因为她劝阻有功,所以才着吏部支给银两。”
这个答案并不能使我满意,刘克明谋反之罪,无论如何都应该诛连九族,二哥为什么独独放过了她的母亲?
我迅速对二哥产生了怀疑,大哥死后,在消灭了刘克明等人的叛乱后,二哥顺理成章地登上了帝位,整位事情中,最大的得利者就是他。
二哥和大哥同年,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因为比大哥晚出生了几十天,失去了继承帝位的资格。照道理说,他一定是恨大哥的吧?
我朝充满了为争夺帝位而手足相残的事件,就连伟大圣明的太宗皇帝,也是杀了自己的亲兄弟才登上大宝。那么二哥,他会不会因为这个原因,而杀死大哥呢?
为什么十年后,我才第一次认认真真地考虑到大哥的死?这似乎已经有点太迟了。许多当时的人都已经如同泡影一样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再也找不到他们一丝一
毫的痕迹。
在我开始考虑这个问题时,听到来自回纥的消息,乌介可汗杀死了黠戛斯,得到太和公主,算起来,这已经是她嫁到回纥后的第四个男人了。
我想她的命运大概是所有下嫁公主中最奇异的一个。才出嫁两年,丈夫就死了,依回纥的规矩,她又嫁给了丈夫的弟弟新任可汗。后来黠戛斯谋反成功,得到了
太和公主,但不久后,他又死于乌介可汗之手。
也许真应了那句古话:红颜祸水,所有得到她的男人,都不会有好下场。那么我大哥呢?他会否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过早地离开人世?他死的时候,才只有十八
岁。
我六岁的时候,祖父因为服食仙丹暴毙。葬礼兀长而乏味,祖父的死,我没有任何感伤,因为在我的眼中,他根本就是打扮成了帝王的道士,对于仙丹的狂热已
经使他几近疯狂。
父亲在祖父的灵柩前继位,我摇摇晃晃地靠在大哥的身边,看着那些没完没了地朝臣没完没了地参拜。后来大哥带着我溜出了太极殿,那是一个早春的日子,小
鸟开始在天空中飞翔,树叶也变成绿色。
我们在御花园中奔跑,自由的风肆无忌惮地从耳边掠过,大哥三下两下爬上一棵大树,他站在树桠上得意地松开双手,我看见他便那么毫无凭倚地站在那里,他
说:“小炎,看我!”
我抬着头看他,太阳光从树叶间射下来,照射在他的脸上,他身着的孝服衣袂烈烈作响,如同树叶间翻飞的白蝴蝶。
五年后,历史再一次重演,父亲因服食仙丹暴毙。
葬礼依然兀长乏味,大哥在柩前继位。那一天,我站在兄弟中向他参拜,他对着我谦意的微笑,他知道我不喜欢这样的礼仪,可是这一次他不能再带着我溜出去
。
但我仍然觉得欢欣,我看见大哥换上黄色的龙袍,他坐在龙椅上的姿态一如五年前站在树桠上。我心甘情愿地匍匐在他的足前,那一刻,我心里的祈诚,如同大
祭时匍匐于天地之间。
四
我开始寻访太和留在宫中的痕迹,虽然这些痕迹已经被岁月抹杀得所剩无几。她曾经住过的地方变成了二哥一位宠妃的寝宫,那些昔年的宫女也都不知所踪。
开成二年,我在靠近未央宫的地方,看见了一个十一岁的男孩。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正站在一棵柳树的枝桠上,双手张开,全无凭倚。他身着庶民的白衣,衣袂
烈烈作响,如同树叶间翻飞的白蝴蝶。
一瞬间,我的头脑中一阵晕眩,这个男孩秀美的面颊似曾相识,他脸上的表情倨傲且距人千里,我站在树下看着他,阳光从树叶间射下来,天地似乎都在旋转。
男孩注意到我的目光,他三下两下从树上爬下来,以一种戒备的姿态凝视着我。他是谁?我清楚地感觉到他身上依附着大哥的灵魂。
我们默然对立,气氛诡异而暧昧,远远近近雪亮的日光如同刀剑之影。
“成美!你在哪里?”
妇人的叫声最终打破了这份死寂,我们同时抬首,一个秀丽的宫女正在向着男孩招手,她蓦然注视到我的存在,这使她吃了一惊,颖王殿下!她犹疑着向我施礼
。
那个男孩冷冷淡淡地看了我一眼,转身跑去,自始至终,他都未发一言。
“他是谁?”
回禀殿下,他就是先帝的遗子陈王成美啊!
大哥的儿子?在此之前,我几乎从未想到过他的存在。这个发现使我一下子欣喜万分,我感觉到大哥的灵魂,他不单纯是大哥的儿子,我相信大哥因着他而继续
存在于世间。
“快带他来见我。”我急切地说。
宫人迟疑地凝视着我,过了半晌才说:“陈王一直住在冷宫,恐怕不宜见人。”
我微微一怔,这个宫人简单的回答中似乎隐有所指,我望向她的眼眸,她立刻低下了头,我淡淡地说:“我是他的叔叔,难道也不宜见吗?”
宫人迟疑了许久,才低声说:“颖王不知吗?成美是太和公主的儿子。”
开成二年的时候,我迷上了来自天竺的佛教。每过几天,我都会到慈恩寺找觉苦和尚说上一段经文。
他是一个饱学之士,虽然没有去过天竺,却精通梵文。我们在大雁塔下席地而坐,这座塔是当年玄奘大师归国后所建,在他生命的剩余部分里,他就坐在这座塔
中寂寞地翻译着那些来自遥远西方的经文。
时而有摩尼教的女尼造访,他们虽然风马牛不相及,但这对于任何人都不构成障碍。当我们共同攀上塔顶时,触目所及,一片片农田及房舍,就象是一个安静的
海洋。
你看见那一大片土地了吗?大雁塔下近百里的土地都是慈恩寺的庙产,这是先帝的恩赐,是为了嘉奖高僧玄奘的杰出贡献。可是,以前的和尚只会因循守旧,我
却和他们不同,我更多地扩展着这些土地,现在长安有一半的土地是属于慈恩寺的了。
你相信吗?一群和尚,每个人都是京城的首富。
我微微冷笑:“那又有什么用?你们到底只是一些和尚,就算是首富又有什么用呢?钱对于你们来说,有什么意义吗?”
钱本身也许没有什么意义,但钱所代表的就有意义了。我可以建更多的寺院,在全国不同的地方,把佛教发扬到任何一个驿路不及的所在。然后我们会获得更多
的土地,教化更多的百姓,使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地方也都变成转轮王的大地。
“你们真是一些有野心的和尚,幸好我不是皇帝,如果我当了皇帝,一定会把你们都杀光。”
觉苦和尚露出一丝奇异的微笑,他自言自语地说,幸好颖王不是皇帝。但紧接着,他又低声说了一句:“但谁知道呢?世事无常,今天又怎么能预料到明天的事
情?”
僧人觉苦在那个时候想必已经睿智地猜测到自己未来的命运,在那个慈恩寺和暧的午后,当我们共同登上大雁塔的一刻,他必然已经提前洞悉了无常世事的必然
结果。
对于成美的称呼是一个让人觉得头痛的问题,如果是从太和公主那个方面讲,我应该是称他为堂弟,如果是从大哥这个方面讲,我则应该称他为侄子。我想先人
规定不得败坏纲常,是有一定道理的。至少成美在称呼方面已经造成了我的困扰。
当我如实地询问觉苦,如果一个人的姑姑和他的大哥生了一个儿子,那么他应该称这个儿子做什么的时候,觉苦思索了很久,最后他才肯定地说:“当然应该叫
侄子。”
“侄子!”其实我也愿意这样称呼,我时常记起他是大哥的儿子,却会不经意地忘记他的母亲。
那一年的整个夏季里,我都故作漫不经心地与这个男孩接触,他是一个沉默得有些异样的孩子,如果别人不说话,永远都不要希望他会先说话。就算是你跟他讲
话,也经常是十句只回答一句。
有一段时间,我以为他一定是智商方面有问题,但很快我就发现,他其实是一个十分聪明的孩子。过目不望,对于任何事情都有着良好的判断力。
秋天来临后,二哥开始服用金丹,我知道他的身体每况愈下,他象是我的祖父及父亲一样,把康复的希望寄托在虚无飘渺的灵丹妙药上。
开成三年,二哥就象是被仙丹烧坏了脑子一样,做了一个奇怪的决定,他废除了册立已久的庄恪太子,莫名其妙地改立久居冷宫的陈王成美为太子。
当他做出这个决定后,举朝哗然。许多大臣纷纷上本,请问原因,二哥一律不答,他每日躲在丹房之中,就象是祖父和父亲临终前的那一段日子。
五
开成五年在一片阴暗晦涩的气氛中到来。二哥的身体渐入膏肓,吃仙丹就是有这个好处,它可以让你在比平日兴奋十倍的情绪下,迅速地衰弱下去。当仙丹吞嗜
着人们的健康时,那些吃仙丹的人,虽然明知如此,却又欲罢不能。
他每天寂寞地坐在丹房中,等待下一炉丹药的出笼,我看着他形同枯木的面颊,就忍不出升起一丝兴灾乐祸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