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人对此趋之若鹜,也有不少人畏惧它的凶残惊险,与全是正面评价的常规赛事不同,被修士们笑称为“疯子的游戏”。
“万鬼窟中,我们将直面厉鬼潮,我与师兄弟尝试过许多次,从来都没能坚持到最后——后半段的攻势太过凶猛,连立足之地都不剩下。”
莫霄阳挠头:“不过还挺好玩的,半个时辰后开始,你想去试试吗?如果与你同行的公子想来,也能叫他一起。”
当然要去啊!她已经很久没放肆杀上一把了!
谢镜辞毫不犹豫地点头,余光斜斜一落,居然触到一袭雪白的影子。
她心有所感,扭过头去,果然见到裴渡。
裴渡身形颀长,哪怕在人群里也能被一眼望见,他粗粗扎了发,穿着一身白,一言不发望着她。
或许还有谢镜辞身旁的莫霄阳。
“裴渡?”
她向莫霄阳简短道别,穿过三三两两的人堆,快步朝他靠近:“你怎么来了?”
裴渡轻轻抿唇,嘴角露出平直的弧度。
这个微表情转瞬即逝,少年的嗓音依旧清冷柔和:“闲来无事,随意逛逛。”
谢镜辞离开前没告诉他行程,好在昨夜提起过,是个武馆馆主替他找了大夫。
以她的性子,倒也与武馆很搭。
裴渡只是想来碰运气地看一看,没想到越过重重人影,一眼便见到她与陌生少年相视而笑的景象,听旁人讲,两人刚经历一场惊心动魄的对战。
曾经像这样站在谢小姐身边的,一直是他。
现如今,他却只能站在台下遥遥仰视。
“在想什么?”
谢镜辞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
她双眼澄澈清明,将他心里那些阴暗的念头衬得可耻又可悲,裴渡摇头,听她悠悠说:“我刚和那人打了一场。”
“……嗯。”
“他挺厉害的,剑法很快。”
谢镜辞语气轻快,他认真地听,刚要再应一声“嗯”,猝不及防又听见她的声音。
谢镜辞道:“不过没你厉害。”
心口悄悄一动。
裴渡仓促地转头看她,脑子里有点懵。
“你是我最满意的对手。”
她把这道目光全盘接收,语气有些干:“等你好起来,一定要再和我比上一场。”
她一定是看出他的尴尬无措,才特意讲出这种话。
云淡风轻,倏地一下,却正中靶心。
实在是……很犯规。
裴渡半低下脑袋,能感到耳廓在隐隐发热。
他情不自禁想笑,不愿让她发现,便悄无声息抿了唇,把头往侧面稍稍一偏:“嗯。”
“对了。”
谢镜辞眸光一转:“莫霄阳,就是方才那剑修,他邀请我们去玄武境里的万鬼窟,你想试试吗?”
*
谢镜辞领着裴渡,在约定时间之前入了玄武境。
除开双人擂台,通过识海相连,玄武境里还有个十分广阔的公共平台,能直通各处幻境。
值得一提的是,由于神识无形无体,能变幻成任意模样,出现在公共区域里的任何人,都可能正用着虚假的声音、脸蛋甚至性别。
为图省时,两人都没有改变外貌形体。公共地带人来人往,在混乱人潮里,谢镜辞毫不费力感应到了属于裴渡的气息。
毫无修为的普通人与神识强大的修士,两者之间的气息天差地别。
她不知为何暗暗松了口气,抬眼看他:“金丹?”
很难形容裴渡此时的目光,他早就习惯把所有情绪掩藏。
那双黑眸浓得过分,他静了短短一刹,轻笑一声:“嗯,金丹。”
玄武境内历练之地众多,等谢镜辞来到万鬼窟入口,竟见到一抹似曾相识的影子。
那是个唇红齿白的少年人,原是在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甫一瞥见谢镜辞,兀地变了神色。
居然是昨夜见到的小贼。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你——!”
对方咬牙切齿,眼底怒气骤浓:“昨夜就是因为你,害我被关进监察司受尽折磨!万鬼窟我已和朋友订下,你别想了!”
谢镜辞亦是睁圆双眼:“明明是你自己大雪天穿夜行衣,而且我们也早就订好了这地方——”
她话音方落,瞥见不远处一道熟悉的人影,正色出声。
“莫霄阳!”
“莫霄阳!”
两道嗓音同时响起,谢镜辞与少年对视一眼:“这人想和我们抢万鬼窟!”
同样是异口同声,然后两人一起愣住。
“我知道啊!”
莫霄阳乐呵呵:“我特意邀了几位一同前往,都说人多好办事嘛。事不宜迟,快快进去吧。”
他没察觉气氛不对,又笑了声:“对了,这是我多年的好友付南星,很靠谱的。”
付南星:……
被冠上“靠谱”这个名头,他满腔的咋咋呼呼没地方发泄,加之昨夜确是自己理亏,只得绷着脸道:“幸会。”
他说着稍顿,望一眼谢镜辞手中长刀:“用刀的?”
莫霄阳站在一边继续介绍:“南星曾同我师父学过一段时间剑术,后来嫌铁器太重,就改用符了。”
付南星有点脸红,梗着脖子反驳:“什么‘铁器太重’,我是那么娇弱的人吗?要说刀法,我也是会那么一点的。”
周慎用剑,理应不会教授他刀功。
见谢镜辞露出“嗯嗯我懂你不用再说”的敷衍之色,他两眼一瞪,借过了鬼哭刀。
付南星显然许久没有拿过刀剑,姿势别扭得不像样,好不容易起手,终于循着记忆开始挥刀。
他动作笨拙,惹得莫霄阳噗嗤笑出声。
谢镜辞倒是觉得这刀法莫名眼熟,还没看出个所以然,付南星就已满脸通红地停下,把刀塞回她手中,狡辩似的开口:“不来了不来了,我今日身体欠佳,还是

快进去吧。”
谢镜辞好奇:“以我们的水平,能在里面存活多久?”
付南星哼哼着瞅她,伸手比了个“五”。
谢镜辞:“五个时辰?”
对方摇头。
“五柱香?”
还是摇头。
谢镜辞太阳穴突突地跳:“总不可能是五盏茶吧?”
“你看好了。”
他嘴角一撇,开始一根根地掰指头:“五,四,三,二,一。”
谢镜辞:呵呵。
事实证明,这小子的确没说准。
因为她只用三秒,就被杀死丢出幻境了。


第七章
谢镜辞懵了。
她从进入万鬼窟,到被一阵巨力强行挤出幻境,总共只用了一眨眼的功夫。
神识与真身不同,即便在幻境身死,也不会生出任何实质性危害,唯一的弊端,是痛觉无法被屏蔽。
那道突如其来的力量势如破竹,瞬息之间便席卷全身。她毫无防备,浑身脉络仍在嗡嗡发痛,只能勉强稳住心神,让自己不至于脱力摔倒。
多亏那段短暂的三秒游,她得以窥见万鬼窟里的景象。
万鬼窟,窟如其名,四处皆是形态古怪的嶙峋巨石,视线所及之处一片幽暗,唯有洞穴石壁上的藤蔓兀自发亮,散出微弱莹光。
几乎是进入万鬼窟的一瞬间,谢镜辞就感受到了深入骨髓的寒意煞气。
按照危险程度来分,这地方应该算是中阶幻境,无数魑魅魍魉游荡于洞穴之间,修士藏无可藏,只能正面应敌。
问题是,她还没来得及把刀拔出来,就宣布光荣淘汰了。
被请出幻境的只有谢镜辞一人。
那个名叫“付南星”的小毛贼修为不见得比她高,此时却安安稳稳待在万鬼窟里,再结合他之前五秒出局的言论……
虽然尚不明确具体情况,但这应该是万鬼窟的一种攻击机制。
他不是头一回来这里挑战,自然知道得比她更清楚。
对于修士而言,在玄武境里死掉是件司空见惯的事情。
浑身上下撕裂般的剧痛渐渐消了点儿,谢镜辞用力一按太阳穴,刚要再次进入万鬼窟,忽然见到幻境入口一暗,从里面又出来个人影。
谢镜辞与裴渡面面相觑。
谢镜辞本来还觉得丢脸,瞥见他时下意识一乐:“你也死了?”
以他的实力,不应该这么快扑街啊,
裴渡:“嗯。”
裴渡默了一瞬,声音听不出剧痛带来的丝毫波动:“一起进去?”
于是两人一同二进宫。
“哟,回来啦。”
付南星是个符修,两手一并,便引得雷光激荡:“你就说吧,是不是五四三二一?”
“对不住谢小姐!我俩来这儿太多次,忘记告诉你新人一定要注意的一茬。”
莫霄阳满脸歉疚,一边斩断飞身而来的鬼魅,一边匆匆解释:“万鬼窟有个恶趣味,最爱给人下马威。在幻境开启的时候,鬼窟之主会主动现身,随机挑选一个

人进行袭击。”
结果她就是那个惨遭袭击的幸运儿。
谢镜辞虽然狂,却也不至于无法无天。
她原本还想试试看能不能通关,没想到直接来了场梦幻开局,把自己给送上西天。鬼窟之主仅凭一招,就能把她拍得瞬间灵魂出窍,跟菜刀剁黄瓜似的,修为必

定不低。
这肯定打不过啊。
她看莫霄阳算是靠谱,以为上了辆畅通无阻的顺风车,没想到风是挺顺,目的地却在火葬场。
好一出灵车漂移。
“说来惭愧,我数次来到此地,从未见过鬼窟之主。”
莫霄阳是个铁板上钉钉的话唠,谢镜辞见过能聊的人,但像他这种即便在拔剑战斗时也要闲聊的,还真是史无前例头一遭:“方才这些鬼怪只是开胃菜,待会儿

越来越多,整个洞穴都能被填满。到时候我们连立足之处都不剩下,只能任凭它们啃咬。”
他语气听起来似是轻松,其实已经有了点应付不过来的势头。
即使被称作“开胃菜”,此时的厉鬼潮也并不容易对付。他们身处洞穴中央的空旷地带,四面八方都有暗影袭来,真真正正的十面埋伏。
森幽鬼气冷得像冰,谢镜辞凝神挥刀。
这些鬼怪虽然缠人,但远远没达到能够瞬杀裴渡的地步。她想开口询问死因,可转念一想,人家深受重创,或许还没来得及适应神识,倘若当面问出口,或许会

让他难堪。
毕竟裴渡也没提她被三秒踹出幻境那事儿。
四周的呜咽声逐渐加大,不知从哪里袭来一阵阴风。
莫霄阳沉声道:“当心,攻势要加剧了。”
这句话尾音还没褪去,澎湃杀气便铺天盖地。
四下幽黑,藤蔓散出的惨绿光线非但不能缓和气氛,反而映出一道道纷乱不堪的影子,犹如不断变换的万花筒,捉摸不定,惹人心惊。
耳边传来一阵阴冷呼啸,谢镜辞扬刀而起。
这处幻境像是一个训练场,小怪一波接着一波来,一波更比一波强,他们只能使出浑身解数进行反击。
准确来说,是“自我防御”。
太多了。
莫霄阳所言不虚,随着时间推移,万鬼窟里的鬼怪越来越多,力量也在显而易见地逐步增强。
她最初还能游刃有余,当成切水果一样玩,如今水果成了石头雨,谢镜辞已经有点应付不过来。
又是一阵煞气袭来,被裴渡一剑劈开。
她神识受损,修为比之前弱了一截;裴渡虽然筋脉尽断,神识却得以保留,在这玄武境里,应是比她稍强一些。
谢镜辞道了声谢,无声皱眉。
万鬼窟已然成了炼狱,妖魔鬼怪跟拼图模型似的,哪儿有空位往哪儿塞。
另一边的付南星快要支撑不下去,猛地倒吸一口冷气:“我就说了吧,这鬼地方咱们过不了,这也太折磨人了——哎哟疼疼疼,我快不行了!”
莫霄阳同样乱了阵脚,身上出现好几处挂彩,勉强分了神,背对着谢镜辞扬声道:“谢姑娘,你们还好吗?”
裴渡替她答了声:“嗯。”
鬼魅越来越多,在这种情况下,没人能顾及旁人。
谢镜辞许久没经历过如此肆无忌惮的搏杀,在一片寂静里,只能听见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等稍作停顿的时候,才发现周围没有了付南星与莫霄阳的声音。
谢镜辞身形一怔。
“她终于发现咱俩不见了。”
万鬼窟外,莫霄阳哭笑不得地看着圆镜投影,挠了挠头:“谢道友……还真够拼命。”
付南星低哼一声。
他和莫霄阳来了这里十多回,回回死在这个节点上。
这次他不出意料重蹈覆辙,莫霄阳其实还能撑得更久一些,但眼看颓势尽显,知道剩下的三人撑不了太久,便也放松戒备,被一个偷袭送出了局。
“不出半盏茶的功夫,她必然也会败下来。”
付南星身上痛觉未散,瘫坐在一旁的石壁上:“你清楚那两人的修为吗?”
“谢姑娘应该在临近金丹,至于裴公子……”
莫霄阳一时间竟有些犯难,视线定定落在圆镜上。
他和付南星,起初都没怎么把裴渡放在心上。
他从谢镜辞口中听过裴渡的名字,之前偶然见了,只觉得是个漂亮却孱弱的年轻人,身体很是差劲,不像有多么浑厚的修为。
后来进入万鬼窟,自谢镜辞身死出局,裴渡更是紧随其后,以极为迟缓的动作,被一个低等鬼物刺穿胸口。等之后谢道友回来,他才没继续出岔子。
虽然说出来不太好,可这不是妥妥的小白脸吗?他之所以还在万鬼窟里没出来,定然是受了谢镜辞的庇护。
莫霄阳本来是这么想的。
直到他俩出了幻境,往圆镜里一瞧,才终于隐隐品出不对劲来。
那小公子像是刻意压了修为,虽然一直没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举动,一招一式却显得游刃有余、流畅自在。与其说是谢镜辞在特意庇佑他……
似乎改成“裴公子在不动声色为她清理多余的障碍”,这样的表述才更加贴切。
“我是真搞不懂了。”
镜中刀光剑影,付南星看得目瞪口呆:“这两人是什么来头?”
此时的攻势已来到最高压,他们身处幻境外,一眼就能看出两人都已是强弩之末。
裴渡稍微好上一些,谢镜辞浑身都是伤,劈开抓在脚腕上的妖邪,吐出一口血来。
“她都这样了,还不出来?我——”
哪怕看一眼她的模样,付南星都感同身受觉得疼,说到一半,骇然闭了嘴。
幻境里的谢镜辞与裴渡,来到了他们曾经抵达过的、在万鬼窟坚持最久的地方。
幽冥鬼物层出不穷,仿佛要填满洞穴里的所有缝隙,谢镜辞擦干嘴角鲜血,手中长刀划出新月般的弧度,身法之快,已勾勒出数道变幻的影子。
身上的血口随之迸裂,她在搏了命地去拼,生死关头不容细想,每一次出刀都来自本能。
快要被遗忘的、如同濒死野兽一样的本能,在体内挣扎着逐渐复苏。
她不想输,也讨厌输。
若是常人,就算能达到这样的速度,也绝不可能忍受得了万蚁噬心般的剧痛,更何况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聚精会神,在生死一线上求得生机。
原本你一言我一语的交谈声倏然停下。
哪怕是对谢镜辞看不大顺眼的付南星,也隔了半晌才怔怔道了声:“……不是吧。”
芜城并不富饶,邻里街坊个个衣着朴素,唯有她好做作不清纯,不管怎么看,都是个被宠大的千金小姐。
付南星早就做了看好戏的准备,不管这大小姐被吓哭或中途放弃,都心有预料——可她这、这也太太太拼了吧?
他和莫霄阳经验老道,却都觉得毫无希望,早早便退离幻境,哪曾想到随随便便带来的新人杀红了眼,一路往前。
等这件事结束,说不定反而会变成谢镜辞看他们两人的笑话。
那些幸灾乐祸的心思尽数消散,付南星少有地凝了神色,注视圆镜中的景象。
这是他们尝试数十次,都没有通过的炼狱。
血光四溅,鬼物发出声声哀嚎,发起最后攻势。谢镜辞头痛欲裂,竭力要挡,却见身旁一道白影掠过。
“区区鬼物,不劳烦谢小姐出手。”
裴渡站在她跟前,语气温和清顺,紧握着的长剑却白芒乍现,锐气难当。
他倒是挺给她面子,哪怕看出谢镜辞难以招架,也并不点明,只是称作“不劳烦她出手”。
谢镜辞在心里低哼一声。
刺目白光顿时填满整个万鬼窟,立于中央的少年黑眸深邃,于凛冽剑气之间,头一回褪去温润安静,展现出恍如利刃的杀意。
剑气暴涨,灵压所及之处皆可杀伐,扶摇而起的刹那,妖魔邪祟尽作烟云灭,空留嘶吼余音。
莫霄阳眼底战意骤起。
付南星呆若木鸡,起了满身鸡皮疙瘩,讷讷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双鸡六六六。
“我靠。”
他怔怔盯了半晌,心底涌起千万种思绪,到头来也不过吐出一句:“帅啊。”
*
可惜奇迹没能发生,谢镜辞和裴渡没过多久就出了幻境。
死掉后被丢出去的。
裴渡那一剑耗尽全身气力,结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无数妖邪的惨叫声里,鬼窟之主突然现身,只用一掌,就把两人拍离万鬼窟。
付南星居然没接着之前的话和她斗嘴,莫名其妙立在原地,不知在想些什么;莫霄阳则两眼放光,跟在裴渡身后开启彩虹屁循环。
谢镜辞当了两回黄瓜,被拍得心烦意乱,加之灵力所剩无几,很快就从玄武境里退开。
她本想尽快回到客栈,好好休憩一番,还没走到武馆大门,就听见一道张扬的陌生男音。
“哟,这不是裴小公子吗?裴家翻了天地大肆寻你……小公子却藏进了鬼域?”
惹人生厌的语气。
谢镜辞不悦抬头,正撞上对方挑眉一笑。
那是个人高马大的锦衣汉子,眸中毫不掩饰地挟了轻蔑与不屑。
在他身旁,还跟着个面色白净的少年,身着一袭玉白锦袍,腰间的龙虎玉佩价值连城,显然来头不小。
的确来头不小了。
裴家三公子的身份,可不是人人都能够到的。
如今鬼门未开,他们之所以能进入鬼域,应该同她与裴渡一样,不小心踏进了空间裂缝里。
谢镜辞淡淡瞥一眼身旁的裴渡,见他眸光幽沉,薄唇毫无血色,察觉到她的眼神,沉默着垂下眼睫:“谢小姐,我自会解决。”
——无论如何,他都不愿成为她的麻烦。
那汉子并未认出她,趾高气昂地径直上前,只当谢镜辞与武馆里的其他人一样,是鬼域原住民。
“小公子厉害得很,不过一条丧家之犬,来鬼域短短一日,就能寻得佳人在旁。”
汉子说着嗤笑一声,斜着眼睨她:“姑娘可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你若同他一道,恐怕——”
他话没说完,就被谢镜辞不耐打断:“你谁?”
“在下裴府入门弟子,罗铮。”
他扬唇笑笑,递出一张方方正正的名柬:“姑娘可能不知道裴府是何等地位,我们府内……”
谢镜辞默然不语,将他的言语一并过滤,左耳进右耳出。
关于裴府居于何种地位,她并无丝毫关心。谢镜辞唯一知晓的,是她正因幻境落败心情不好,这一出来,就撞上了解压神器。
俗话说得好,解压有三宝,吃饭睡觉,打妈宝。


第八章
裴渡有些难堪。
倘若只是以这具残损的身体待在鬼域,他还能竭力强迫自己,不去思考如今尴尬的处境。
可一旦裴家出现,与他面对面对峙,那便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处境。
耻辱、阴谋、落败、替身,所有因果没了遮掩,被大大方方地铺陈而开,衬得他的存在可笑又多余。
用“丧家之犬”来形容他,的确再合适不过。
罗铮抬眸,当初陡崖上的情形历历在目,他能看出裴渡修为大不如从前。
这是种非常奇妙的感受。
他与师兄弟们都知道,裴渡是与家主毫无血缘关系的养子,本应是低入尘埃的少年,却因为一张脸一步登天。
这实在不公平。
罗铮在心里无数次问过“凭什么”。
凭什么他只能遥遥仰视裴渡,凭什么家主偏心裴渡一人,将他们视作远远不及他的蠢货,凭什么自己一定要活在他的光环之下,永远不得重用。
现在好了。
裴渡心怀不轨,被家主击伤坠崖,修为、名声、家族倚仗,什么都没了。
罗铮想,自己绝不是因妒忌而报复。
裴渡勾结邪魔在先,他只是在行使正义。
“在裴家待了这么多年,到头来有什么用?”
罗铮冷声笑笑:“最后还不是串通魔族,成了个没用的废物。”
他说罢握紧腰间剑柄,本欲出言威慑,却听见一道清亮嗓音:“某些人在世上活了这么多年,到头来有什么用?”
谢镜辞把玩手中一缕长发,懒声开口:“只长身高不长脑子,最后还不是要早早埋进土里,可怜哟。”
“你……!”
眼见他恼羞成怒,裴渡皱了眉上前一步,握住汉子伸出的右手。
他速度极快,完全不留给对方反应的时间。罗铮本以为这位小少爷斗意全无,哪曾料到他竟会出手,一个愣神,被裴渡反扭了胳膊。
这臭小子……!
被毫无修为的伤患抢占先机,无疑是一种巨大的耻辱。
罗铮怒从心起,转瞬之间拔剑而出,释放层层剑气。这道攻势又快又狠,以裴渡如今的境况,定然无法避开。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勾出一个笑,便怔怔呆住。
怎么可能。
怎会有另一道更为霸道的灵力扑面而来,竟将他的杀气……硬生生压下去了。
“这里是武馆,不适合寻衅滋事。”
莫霄阳皱眉:“你讲话怎么就这么过分呢?仗着裴公子身受重伤,欺负人有意思吗?行啊,这么爱秀,来和我秀几招你的功夫?”
他虽然不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但在鬼域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好歹能从神色与行为分辨善恶好坏。
——任何心存良善之辈,都不会用这样落井下石的语气,来刻意羞辱一个修为尽失的病人。
莫霄阳的实力显然高出一筹,罗铮被压制得气息大乱,咬牙切齿:“你们根本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裴渡他——”
他话音未落,就听见一声锃然刀鸣。
谢镜辞从储物袋里拿了刀,从拔刀出鞘到直指他脑门,只用了一眨眼的功夫。
她嗓音极淡,没带太多情绪:“想带他走,不如先来比比?”
和罗铮一同来到鬼域的,还有裴家三少爷裴明川。
他是世家子弟里出了名的废柴,性格亦是怯懦胆小,虽然知道母亲与二哥的栽赃计策,却并未获邀加入——以他的性格,不知会弄出什么麻烦。
其实要论裴家几人的关系,他是与裴渡关系最好的。
爹娘都对他不抱任何期望,二哥也将其视为无物,只有裴渡愿意同他说上几句话,还把剑法诀窍倾囊相授。
但裴明川从不敢正大光明地接近他。
娘亲那样厌恶裴渡,倘若被她发现,一定会大发雷霆。
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
也因此,方才罗铮出言羞辱,他自始至终都沉默着一动不动——裴明川好不容易才与罗铮打好关系,一旦出言制止,或许会被这个唯一的朋友嫌弃。
如果他和罗铮算得上“朋友”的话。
他在一旁观战许久,直到谢镜辞拿出鬼哭刀,神色才终于出现一丝裂痕。
那把刀……有种异样的熟悉。
有个荒诞的念头匆匆闪过脑海,被他瞬间否定。谢家与鬼冢相距甚远,更何况那位小姐还昏迷不醒。
罗铮没想这么多,冷笑着应声:“这是你自找的。”
“等等等等!”
莫霄阳没觉得谢镜辞会输,中途横插一嘴:“这里打不得,若是损坏了灵台,我师傅……”
“裴家家大业大,区区灵台不在话下。”
沉默半晌的裴明川定定开口:“灵石不是问题,我们会赔偿一切损失。”
谢镜辞不知怎地噗嗤笑出声:“原价赔偿?那多不划算,客人全被你们吓跑,还有损失费呢。”
裴明川:“……”
裴明川:“两倍。”
只要能把裴渡带回家,爹娘一定都会对他大有改观,更何况即便当真算上两倍价钱,他储物袋里的资产也足够赔付。
对决一触即发。
罗铮抢先出手。
他没有太多怜香惜玉的爱好,利剑主攻速杀之道,凌厉如雪暴。
对于这个名不见经传的鬼域少女,他压根没下多大关注,觉得她无非是被裴渡的脸迷了心窍,才不知天高地厚地叫嚣。
他起初的动作行云流水,然而渐渐地,觉察出丝毫不对劲。
这人的刀法……
这人用的刀法,为何与裴家剑术的其中几式如此相像?!
他摸不清这女人的身法。
她的出招虽然杂糅了与罗铮相似的路数,但更多还是其它稀奇古怪的刀法,种种截然不同的进攻方式交错变换,被她用得得心应手——
这让他想起一个人。
可那人绝不应该出现在此地啊!
当周慎听见围观群众吵吵嚷嚷的叫好声时,两人的交锋已近尾声。
谢镜辞明显占了上风,但那不是他应该关注的事情,因为——
“不!我的灵台,整整一万魔晶啊!喝西北风啦!西北风!”
莫霄阳赶忙安慰:“师父别难过,那位公子说了,会做补偿。”
“我呸!补偿什么补偿!我这么多年来的心血,是钱能弥补的吗!”
群众里有人叫:“双倍啊周老板!”
刀风凛冽,沉沉下压,罗铮额头尽是冷汗,吃力接下。
周慎:“嚯嚯嚯哈哈哈!这这这、这是我的玄玉镜!怎么就破了呢!我心欲死啊哈哈哈!”
经过方才在万鬼窟的一番搏命,谢镜辞终于能熟练运用这具身体。
无数刀法、身法与奇门术在脑海中一一浮现,她好似静候老鼠的猫,并不着急直接将对手打败,而是耐心欣赏他仓皇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