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霜雨:“……”

……这小铁公鸡真特么是个人才啊!

……

直到看完了整场《灵官庙》,章鼎湖终于是捋清楚了自己的思绪,明白那“一见《灵官》前尘误”的感觉是从何而来,这场戏又为何从头到尾,都是叫好声。

想如今的华夏国剧,借鉴西洋话剧,绘制写实景物为布景,机关大肆流行。

这出戏的布景,只用一道纱,一束光,一片瓦,便能造就一处胜景,一个人物,一间殿堂,意境十足。

这布景之人,好似一位园林大师,深谙华夏园林藏深露浅的精髓。

在如此简洁优美的衬托之下,全剧高潮处的机关,更显得震撼人心,真实地塑造了神话人物,却又不落痕迹,叫剧情更紧张、动人了。

从前的机关布景,是会让应笑侬紧张,小心地配合。

现在的机关布景,是将应笑侬打造成一个活生生的王灵官,恢复了其巅峰时的神气,叫这出戏圆满完美。

在其他人还在摸索,怎样的机关更热闹,更能媲美西洋戏剧布景时,这出《灵官庙》已带给章鼎湖另一种截然不同的享受:独属华夏的古典审美意趣。

章鼎湖想,西洋神话剧的清净优雅虽令人惊叹,相较下,却不如这般适合了呀。

——西洋布景片虽然生动写实,精彩动人,但此般虚实结合,更契合华夏戏曲的风格,就如舞台之上,角色做出“趟马”的动作,观众便知是在骑行了;手一推

一合,就是门开门关。

所谓“三五步行遍天下,七八人百万雄兵”,方寸之间,便是天地,转身以后,时序轮转。自小受到熏陶的华夏观众,无需解释也能明白。

也因此,今天的观众对一切舞台设计接受良好,很是入戏。

只要是华夏人,自然而然能领略这种写意式的布景。

从来,他们听的就是弦外之音,看的是画外之景,领略的是诗外之意,是绝似,而绝不似的美!

章鼎湖可实在好奇,长乐戏园,含熹班,应笑侬,是如何悄无声息,便创造了这样一个技艺成熟的艺术品。毫无疑问,应笑侬会重新成为最叫座、票房最高的净

角。

他返回家中,即铺开纸墨,书写《金声剧刊》新一期的文章,拟出极尽赞美之能事的剧评,标题即为:

评长乐戏园《灵官庙》——为灵官添相,开旧剧写意布景之先河;若华夏风流,列天宫园林方寸间舞台。



作者有话要说:
铃铛儿明天才出来,小名铃铛儿是因为宝铎(duo)就是指佛殿、塔檐下的大铃,不是小铃铛,人家哪儿都不小,大!大铃铛儿!

第7章 第七章

《灵官庙》横空出世,口碑高涨。在这时候,热门戏曲就跟后世的热播电视剧一样。
不过一夜功夫,街头巷尾就开始热议应笑侬的扮相了,称其为活灵官,津津乐道灵官雷火降世的一幕。

应笑侬的名字伴上“活灵官”的名头,再次响彻京城。

虽说因为徐新月的小气,景片、机关没那么繁复,走的也不是写实风,但华夏人民无疑接受良好。

再说了,这里头的机关运用得详略得当,有铺有垫,在他们看来,比全场闹哄哄那一套好像还刺激些欸!

简洁是简洁,一下把人带进戏里了。

不会说话的,就来回感慨真乃活灵官,真是好有趣,好刺激。

会说话的,就要数文人们了。

徐新月乐颠颠地把夸奖他们的报刊都买了回来,挨个码开。

像章鼎湖之类的评剧家,他们从前写剧评,多是为了捧角,主要谈论的是演员本身,嗓音唱腔身段脸蛋,也有聊到剧情的。提及舞美,乃至戏曲整个编排的,却

少之又少。

可这一回,破天荒的,几乎所有剧评在夸奖应笑侬之余,都要花上几大段来描写《灵官庙》的舞美。

评剧家都是文人,接受华夏传统审美的文人,这个舞美像诗书,像写意画,谁还不爱个风雅了?

《乱弹春秋》:【此般布景,真正汲古涵今,西洋布景泛滥,世人可还记得,我华夏戏曲,形似者是下品,神似者才是上品!机关亦是新奇,更难得贴合剧情,

不为设机关而设机关,妙哉。】

《伶歌》:【我是不了解机关布景的,但这出《灵官庙》和闹哄哄的第一版不同,看出了气韵连贯,虚中有实,以小见大。含熹班既是京昆两下锅,日后会否翻

成昆曲演,那想必更雅了。】

《戏世界》:【听说长乐戏园东家很是小气,我都禁不住想,会否因此,布景才如此简约?不过,倒也逼出了以简御繁的艺术。】

《京剧万象》:【同行某君疑虑会否有悖时下风格,和新剧大异,我却觉得正该如此,推崇我华夏古典之美!我观其戏台如画布,歌、舞、诗、画交融,灵气淋

漓。】

也有一些质疑,毕竟传统戏曲现在本身也有人在批判,觉得不够进步,却不足为惧。

更多人,还是觉得这布景的成功,让人觉得痛快,谁说古典审美不如西洋画风吸引人了,此番真是让人大大出了口气。

没看过戏的大众,亦好奇心顿生。

如今机关以沪派为大,各地都效仿沪派,用西洋风画景,这出戏真如一些剧刊所说,宗古又创新,与洋风大异,呈现开宗立派般的效果?

戏曲演员就是这时候的明星,各种剧刊是很多戏迷读者的。

章鼎湖对《灵官庙》的吹捧,尤其关于舞台美术的描述,就引起不少原本对花脸戏不感兴趣的年轻女性好奇,纷纷前往。

此时的剧院方、演员已经有了概念,一部戏要叫座,一定得能叫女座,才能大红大火。女孩子看戏,喜欢约上三五好友,或带家人一起。

长乐戏园的票房,一下就从冷清变得火爆,三天的戏票都被抢订一空了。

徐新月连夜弄了不少板凳来,原本只有三种座位,他疯狂加座,加成了五六种,连柱子后面的座位也要卖出去……

那位绸缎庄的东家还上门来道过喜。

虽然才有了苗头,但谁也不是傻子,看得出来没意外长乐戏园一时是倒不了了,他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和徐新月亲亲热热。

“大家街里街坊,叔父是看着你长大的。看你父亲留下的产业又兴旺,叔父也高兴啊!先前也是关心你母亲的病情,这下倒好了。”

徐新月也(假装)亲亲热热地道:“多谢叔叔关心了,还要麻烦您替我回绝梁老板的好意,这地我应是不会卖了。”

“那是,那是,我正想着呢,过两日就和梁老板他们说,叫他们另寻地方。”绸缎庄东家好奇地道,“不知方不方便问,你是从哪里请了新布景师?”

但凡脑子能转弯的,都该想到了,长乐戏园翻身,关键必然在替他们改版的布景师身上!

应笑侬功底虽好,没有此人的设计力捧,绝无这般效果。上一版一样的《灵官庙》失败了,就是最好的佐证。

只是……京城是什么时候有了这样一个人?

也不见徐新月奔走,难不成是偷偷从沪上聘请来的?

可以如今的消息传播之快,商人们的嗅觉敏锐,这种新奇成熟的风格要是在沪上出现,没理由京城一点风声也没有吧。

奇了怪了,真好似地里突然冒出来的。

徐新月又不是傻子,他还没赚几天钱呢!怎么可能说!

……

“一块,两块,三块……”徐新月在数钱,暂定演三天的票都定光,被催着延期,纪霜雨的任务算是提前完成合约了,这就该发钱了。

沪上最牛的布景师,一个月能有几百元的收入。

徐新月答应过按三成给纪霜雨,他仔细打了半天算盘,综合戏园收入、纪霜雨工作量、布景师平均收入等因素,最后决定发二十二块三角零二十个铜子给纪霜雨

纪霜雨就盯着徐新月那副无论如何,让钱在手里多停留一会儿也好的慢吞吞模样,也不着急了。

见票房火爆,他心底其实也松了口气,有了底气也就不急了,还慢悠悠蛊惑徐新月:“东家,其实我觉得,咱们这个戏,还有几处地方可以改进,改好了,说不

定还能多演几天。”

“哦哦?”徐新月果然意动,“还要改什么布景?”

纪霜雨笑吟吟道:“不是布景,我是说表演、情节上面。”

表演,情节?徐新月脑子一转,睨着纪霜雨,“你还惦记着那什么……导演呢?”

纪霜雨全本戏又看了几天,早已技痒,试探道:“您看如何?”

徐新月犹豫着,一方面是钱,是票房,另一方面是梨园行的潜规则……

“我想想。”连铁公鸡都犹豫了,可见他也怕被指摘。

但这明显就是动心了嘛。

纪霜雨心情很好地按住了徐新月的手,“东家,你慢慢数,回头下戏了再给我,我去上妆了。”

徐新月呆道:“你还去做吊吊?”

他还以为,纪霜雨拿了这些工钱,就不会跑龙套了,毕竟跑龙套才几个铜子,尤其这扮吊死鬼,晦气得很呢,没想到还不忘初心!

纪霜雨:“多赚你一份钱有什么不好,你给钱的样子蛮好笑的。”

徐新月:“…………”

开玩笑,其实主要还是因为他也不知道徐新月今天就能开工资,早前就和江三津约好了,演完所有场次的吊死鬼。

要是这会儿甩手不干,江叔又要临时找新的龙套,纪霜雨不想给人添麻烦,尤其人家帮过他。

这会儿演戏禁忌是很多的,尤其是鬼神戏。

规矩是演员一旦扮上了,就等同于鬼神,所以像扮了吊死鬼,整的就是阴间活儿了,不能见阳光,不能露天演戏。

吊死鬼的长舌头一画上,就不得随便开口说话。一直到演完戏,扮演“鬼王”“吊死鬼”这些比较凶的角色的演员,也不能随便走。你得去坟场或河里卸妆,这

才象征着回到了阳间。

否则一身晦气,自己倒霉不说,人家碰到你也嫌恶,因为撞上“吊死鬼”代表着灾难。

这也是为什么,纪霜雨当时选择扮吊死鬼,拿的戏份能比其他龙套多一点点……但凡这种不吉利的角色,戏班是要多开一份“彩钱”的。

要不是像他这么穷的,人家都不乐意扮吊死鬼。

由于整场就纪霜雨这么一个吊死鬼,待演完戏,在大家的闪避之中,徐新月把该他的戏份放在地上,叫纪霜雨自己去捡起来。

别说,这纪霜雨重做的舌头道具,比画上去的真多了,还是粘在唇下,看着就格外晦气……

纪霜雨:“……”

应笑侬也远远看着他,“等这出完了,咱们再下馆子啊!”

好多演员下完戏,就去吃大餐,纪霜雨来这里早听过京城几家著名的饭店了,都没钱领略。这会儿好容易有点钱吧,他们也不欢迎吊死鬼。

“那我去卸妆啦。”纪霜雨遗憾地挥手。

按说,去河里卸妆是比较近的,可这会儿大冬天,河水都上冻了,众目睽睽之下,纪霜雨只好往坟场的方向走……

一离开大家的视线,纪霜雨就拐了个弯。

他才不去坟场呢!!

开什么玩笑啊,坟场在郊外,这天寒地冻的,他刚拿了钱不去买棉衣,去什么坟场卸妆哦!

纪霜雨是个无神论者,就算穿越了,想的也是什么平行宇宙的可能。面上会尊重行业规矩,但背着人,就没必要委屈自己啦。

前面那场,纪霜雨也是偷摸着找个地方卸妆的。

他非常熟练地把帽子戴好了,顺着小路悄摸走道,免得被人撞见。

……

小鼓胡同。

长空弦月,并无路灯,街道上远远悬着几点鬼火一般的灯笼,看不清人影,片刻后,这星点也远去消失了。

一辆四门轿车停在胡同口,司机快速下车,打开了后座车门,“东家……啊,总经理。”看了对方一眼,神色很紧张,看起来非常惧怕对方。

后座是名短发青年男子,只随意地道:“你习惯叫东家也无妨。”

男子五官深邃俊美,也内着一件石青色的暗花华夏式长袍,外穿的却是深黑西式大氅,剪裁合身,显得更挺拔出众了。他没像时下许多男士一样梳发油、抹发胶

,发丝随性地落在额前,也透露出几分其人性格。

对方样貌斯文俊美,口气随意和善,司机却缩了缩脖子。

男子对副驾驶的人道,“我去抓人。你先叫胡司机带你去书局,通知编辑所,准备好随时下印。”他冷笑一声,活动下手腕,“今日我就亲自守着他,不睡觉也

给我憋出两千字来。”

副驾驶的男子忙点头,翻了翻没带活动电筒,说道:“是,您拿盏纸灯笼吧,里头好像没亮。”

“可不敢!”第一天上任的司机紧张道,“我老姨住在附近,小鼓胡同阴得很,夜里都不兴打灯笼的,这里住了许多收旧物的。旧物容易沾着亡故旧主的魂灵,

传出来过好多显灵的故事。而且您看胡同里有颗大槐树,鬼依槐,上百年的老槐树了,阴得很,会吹人灯笼!”

副驾驶笑了下,“胡司机,你这么大个汉子,原来还怕这些?”

司机羞赧起来,想起自己的新东家是书局的话事人,编译了不少科技知识的书,尤其东家上过西式学堂,想法和他们怕是很不一样哦。

副驾驶的下属问了句:“总经理,我们先陪您一道去么?”

果然,东家嗤笑一声,拎起纸灯笼,潇洒地下车,长腿一迈,就独自走入了胡同,只留下一句:“当我是谁?”

胡司机有些懊恼,以后自己可得注意了,不能说这不讨喜的话,这位新东家的脾气,那是出了名的不大好啊。

这位年纪轻轻样貌潇洒的先生,便是而今华夏三大出版机构之一昆仑书局的总经理周斯音。

别看外头传闻里,周斯音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不吝模样,行事乖张,好像胆大妄为,其实雷厉风行间不失周密,这几日胡司机看得分明,他在书局里人人都服

气的,是说一不二的那种。

昆仑书局经周斯音整编,如今分为编辑、印刷和营业三所,今天这样晚了,他驱车来槐树胡同,正是因为编辑所有项难题,他要亲自出马。

现在华夏最畅销的作家之一“书妄言”,是个拖稿怪,为了躲避追稿,甚至刊登过三次自己的讣告,玩儿死遁……

这次妄言先生又自称重病垂危,躲了起来。编辑所的人找他不到,急得要哭了,找周斯音通过他家里的关系,在警察局查到了书妄言的下落,这就是来逮……不

,请人了。

由周斯音亲自来,也是十分诚意了。

周斯音提着纸灯笼走入了长长的、黑暗的胡同,这鬼地方,好像能吞噬一切光明与声响,只有脚下皮鞋哒、哒的声音,在狭长的空间内回响。

也无怪胡司机要提醒一句了。

但周斯音见这光景,也不过蔑笑一声。

胡司机,想太多。

他怎么会惧怕这鬼地方呢?

……他身上可是有妙感山娘娘庙开过光的平安符!

如果让胡司机这会儿来看周斯音的正脸,就会发现,他们东家表情虽然很淡定,但手指紧紧扣着口袋内的平安符,整个人好像绷起来的重弓。

悉悉索索。

前头好像有什么声音?

周斯音像被人踩了尾巴,差点跳起来,妈的妈的妈的这鬼地方!!早知道应该让司机跟着的!!

待他强按住自己,定睛一看,拐角处背对他站着个人,一头白发,大半身体都藏在黑暗中,月光只能朦朦胧胧映出他半边身躯。

虚惊一场,是位老人么……

怎么一点声息也没有,站在那儿干什么呢。

但好歹有活人了,周斯音又摸了摸自己的平安符,从发紧的喉咙里挤出一句话:“老先生,你需要帮忙吗?”

“唔?!”只见角落那人弹了起来,转过身,露出张惨白的脸,眼瞳浅淡,如烟波茫茫,一头白发,肌肤却是饱满年轻的,使得那惊艳的五官带上了森森诡气,

不似人间之色。

月光移动,月色披露出其口里还拖着一条长长的红舌头,似乎尚在滴着血……

恰此时,周斯音手里的纸灯笼摇曳几下,熄灭了,仿佛被谁吹灭一般。

那张一半清丽一半诡异的脸在火光中跟着晃动,已陷入黑夜,却还刻映在人瞳孔里,难以磨灭。

鬼,噬人艳鬼。

周斯音挺了三秒……

没挺过去。

僵直地摔地上,晕了。



作者有话要说:
惊喜吗,昨晚骗了大家,也不是哪儿都不小……

第8章 第八章

纪霜雨以前都是找个角落把妆卸了的,今天运气不大好,路上老零星遇着人,他这里就不方便动作了,不然被人看到他扮完吊死鬼在街上晃,肯定大骂晦气。
到了小鼓胡同,都快到家了,纪霜雨才赶紧动手,把帽子和缠头的布条也摘了,方便待会儿把抹到发际线的妆也卸干净了。

这里倒是安静,没啥人,就是黑了点。

哎,穷地方,市政府装路灯也没装到这片儿来,而且小鼓胡同里结构可能有点问题,老有穿巷阴风,走在胡同里,脚下还有回声。

纪霜雨倒还好,家里小孩晚上都不敢出门。

这会儿,纪霜雨专心卸妆,才动着手,就听到身后冷不丁传来道声音。

这黑灯瞎晚的,突然一嗓子,把纪霜雨吓一跳。

纪霜雨反应极大地抖了一下,对方的话都未能第一时间在脑海中被理解,他迅速转过身去看了一眼。

灯笼扑灭,借着一弯冷月,纪霜雨这个角度只模糊看到一条高大的身影,以及一双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眼睛。

才对视了两秒,纪霜雨刚想说话,就见对方已然僵直地往后倒了下去,砸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

纪霜雨晚半步吐出自己喉咙里那句话:“……你吓死我了。”

说完自己也有点无语:“…………”

简直匪夷所思啊,纪霜雨摸了下脸,这也不是什么特别恐怖的特效妆容,一般人看到,也就是骂几句晦气死了。

还是我刚才突然转身,他猝不及防?

纪霜雨心虚起来了:哎呀,就说这戏班的规矩不好了!让他在后台卸了妆,怎么会吓到人呢!

改革,有机会一定要改革。

“兄弟,你没事吧?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你要是有什么好歹,我也只能跟着你去了!!”纪霜雨悲切地喊道,特别真情实感,“我没钱啊呜呜呜。”

他叨叨着,上前摸了一下那人脖子和手腕的脉搏,还好还好,没死!

这大冬天不能把人丢在外头,但对方比纪霜雨高大一些,他是半拖半拽的,给带了回去。

“大哥,这是谁啊?”

弟弟妹妹们围了上来,这个戳一下他的大氅,那里摸一下他的头发。

“路人,刚刚不小心把他吓晕了,只好带回来。”纪霜雨摸了下,这手脚还冻得冰凉。

“要不要叫大夫?”二弟吸溜了下鼻涕。

纪霜雨:“……”

你这不是要哥哥的命么??

纪霜雨刚挣的钱,还没捂热,琢磨着给大家都添件冬衣,再买些肉回来,要是请医生,怕是得花光了。

“……我先看看他醒来怎么样,不行咱们就请大夫!”纪霜雨也怕把人摔坏了,他还没那么狠心,不然刚刚就直接丢下人不管了。被他吓晕的,还是得负点责吧

“大哥,你这样好吓人啊。”

身边突然冒出幽幽的声音。

“谁!谁!”纪霜雨卧槽一声,才发现是三妹站在旁边,惊慌未定地道,“你比较吓人吧!”

三妹:“……”

不过被提醒了一下,纪霜雨还是赶紧把吊死鬼妆给卸了。白天实在累得很,卸完妆纪霜雨把捡回来的受害者往炕上一推,挤挤就睡了。

……

周斯音徐徐转醒,发觉自己躺在快凉了的炕上,身处一间幽深破旧的屋子,炕边还有三个小孩并一名青年,这青年生得倒是雪玉堆就一般,就是在屋内也戴着帽

子,有些眼熟,窗外微光在他光洁的脸上游离,像是蒙上了一层轻纱,又像是自梦境中走出。

“你还好吗?不好意思,昨晚吓到你了。”青年腼腆地道。

昨晚的惊吓这才徐徐苏醒,原来是误会么,周斯音还有些恍惚,只下意识反驳:“我哪里被吓到了!”

没吓到怎么晕的?青年瞄了他一眼,“啊哈哈,没吓到那就更好,我好怕要付医疗费。”

他慢慢把帽子摘了,露出来的竟是一头白发。

在幽暗的空间,配合上那张脸,不真实的妖气再次生出来,叫周斯音呼吸一窒,心底又发紧了。

“误会了哈,我在戏班工作,昨天是化妆,白头发纯属馋……呃营养不良,早发性白发病。你回去要是感觉不舒服,可以去长乐戏园找我,我叫纪霜雨。唔,这

是我四个弟弟妹妹……”纪霜雨自我介绍了一下。

周斯音那刚醒过来的脑子转动了一下,早发性白发病就是俗称的少白头,虽然寻常不会白得这样彻底,也有例外。

他虽然不是戏园那帮满脑子剧情的人,此前也不认识纪霜雨,不知道纪霜雨是一夜之间白的。

——但是,他仔细观察了纪霜雨的发色,仍觉得不对劲,感觉颜色并不像自己看过的任何一种白发,对纪霜雨糊弄的话尚存怀疑。

他又盯着纪霜雨初雪般清丽,和这地方完全不符的神采容貌,只觉得很奇怪,这么穷,却一副娇生惯养的模样,太违和了!

还有,他说自己在戏班,难道是唱戏的名角儿,才养出这容貌,那为何又住在这地方呢?

而且,什么戏能以吊死鬼做主角??

……等等,周斯音忽然想到什么,悚然一惊。

四个?这里分明只有三个小孩!

冷汗瞬间下来了,难道自己果然在噩梦之中。

正是此时,身边有道颤巍巍的稚童声响起:“哥哥,你要喝水吗……”

周斯音:“!!!”

这里什么时候有人!

汗毛倒竖!心胆俱裂!魂飞魄散!鬼是鬼,鬼的妹妹也是鬼!

周斯音头一歪,再次晕了过去。

三妹:“……”

纪霜雨:“………………”

……

……看来该花的钱还是不能省。

我妹妹那么黑,那么会隐身,我能怎么办呢!

最终纪霜雨还是忍痛去请大夫了,他自己不熟悉,但徐新月的母亲病着,一直在看大夫。纪霜雨得了徐新月介绍,去了一家华夏医馆。

待客的学徒礼貌地道:“先时有人家来请,这会儿走不得,我给您写个堂号,您回去稍等吧。”

因为这会儿胡同里没门牌号的,上门看病之类的工作,又不方便问路,上去说哎是你家有病人么?这不是给人找晦气。

因此,才有这样的方法,医生给个条儿,病人贴门上,回头找路就认得了。

纪霜雨急得很,但是现在医疗手段还不太先进,没熟人介绍,他也不方便随便找个大夫,谁知道技术怎么样,只好拿了红纸条子先回去。

周斯音身体还挺不错,纪霜雨才贴好嘛,他又醒来了。

这次纪霜雨汲取了教训,把门敞开,外头冷风吹进来,日光也照了进来,他头一句话就是:“别怕,我们都是人哦!不怕阳光的!”

周斯音:“……”

这回看清楚了,在阳光下的确都有影子,虽然还是挺漂亮。

“你还好吧?”纪霜雨和周斯音对视几秒,就看到对方在盯着自己的头发,赶紧把毡帽又戴上,“你有点怕这个么,我遮住好了。还请了大夫,待会儿让大夫给

你看看,这都吓晕过去两回了。”

周斯音疾言厉色道:“我不怕,不许请大夫!”

纪霜雨:“我是怕你有后遗症,吓晕两回……”

周斯音:“什么吓晕两回!不存在!”

纪霜雨:“……”

周斯音缓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一支钢笔,“但我有些头昏,你拿纸来,按方给我买药吃。”

纪霜雨:“…………”

这个……吓到现在头还晕啊……

可怜可怜。

周斯音不但头晕,手还有点无力,几重打击之下,内心羞恼得很,憋着火却又不好发出来。妈的,这人亲眼目睹他晕过去两回,别说冲着这人发火,他自己都短

一截气。

纪霜雨看他样子,主动请缨道:“我来帮你写吧,你念。”

周斯音确实是勉力支撑,把笔递给了纪霜雨。

纪霜雨提笔就在纸上写了药方两个字,试了试这笔触。他家除了豆纸——即厕纸,能写字的纸真没有,还是从原来父母留下的书里找出来一张不大的白纸片,倒

算好写。

周斯音看到了他握笔的姿势,此人握笔姿势很正确,下笔动作流畅熟稔,真不像家里纸都没几张还要现翻找的人。

周斯音念了几味药,纪霜雨依样写下,然后给他看:“写对了么?”

周斯音接过纸片,浏览下来,不禁“咦”了一声。

纪霜雨:“怎么,写得不对吗?”

“不是。”周斯音看着他,“你还会毛笔字?”

纪霜雨无所谓地道:“嗯,也会一点啊。”

他这随意的回答,让周斯音都有点怀疑自己了,好像这是什么很小的事情。

的确,会书法的人很多,就说周斯音的母亲,善取颜真卿笔意,又有个人面貌,在世时也书名甚佳。

有多佳呢,她一去世作品价格就翻了一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