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火都在边关,京城依然一片繁华安宁,只有赌坊里有胆大的人偷偷设了赌局,赌两国的胜负情况。

魏娆当然希望本朝赢,最好打得乌达灭了国,草原彻底臣服中原,再也不敢频繁来骚扰。

她在闲庄住着,表哥霍i为她请了一位精明干练的宋掌柜,宋掌柜定期会送来酒楼筹备的进展,四位大厨一共凑出了十二道招牌菜,其中八道都是京城各大酒楼少见的。厨房里打下手的学徒、前面跑堂的伙计都调教好了,菜肉货源也都签了供货契书。

距离开张的吉日越来越近,终于,边关传来了一道魏娆期盼许久的捷报,在刚结束的一场战役中,神武军斩杀乌达铁骑三万,大挫乌达西北路的锐气!

宫中的情形魏娆看不到,京城的百姓都为这捷报高兴,宋掌柜还想了个好主意,酒楼开业那日,他会把开业惠价酬宾的名头改成为边关捷报庆贺,算是蹭蹭这波喜事的喜气。

酒楼开张三日后,霍i回了一趟闲庄,笑着叫魏娆放心。

酒楼生意比兄妹俩预料的还好,尤其是那道“炭烤胡羊”,几乎成了每桌客人的必点之菜。其实胡羊只是从草原上引过来的一种羊,中原早有养殖,并非真的现从草原运过来的,架不住食客们都为边关捷报高兴,嘴里吃着胡羊肉,就好像也为挫胡人锐气出了一份力似的。

魏娆在闲庄住到六月底,没等魏老太太催就乖乖回了承安伯府。

这阵子没有夏日那么热了,魏娆在闲庄吃得好睡得好,回府时小脸白里透红。魏老太太毕竟快两个月没见到孙女了,如今重逢,魏老太太就觉得,小孙女这朵芍药花的花骨朵又悄悄绽放了一些,便是巧画妆容,也难掩饰其灼灼艳色。

“祖母,听说京城新开了一家酒楼,招牌菜都挺好吃的,您带我去尝尝?”魏娆撒娇道。

魏老太太笑了笑,俯首在孙女耳边道“你开的?”

魏娆难掩眼中惊讶。

魏老太太点了点她的头“你当我真老糊涂了?每次你表哥来你们俩都要在走廊里说会儿话,你又是个有打算的,地都买了,下一步可不就是开铺子?”

魏娆服了,她还以为自己能给祖母一个惊喜呢。

“再等等吧,突然提出来去酒楼,你伯母她们可能会起疑,中秋前咱们借口出去赏灯,去酒楼里吃一顿。”魏老太太安排道。

魏娆只好耐心地等着。

边关的战报陆陆续续地传回京城,有忧有喜,只要不是朝廷连败,街坊间的百姓就还敢说笑。

中秋前一日早上,魏老太太把儿子承安伯叫了过来,说今晚要去外面赏灯,晚饭干脆在外面吃好了,让承安伯提前订家酒楼。

承安伯孝顺地问“母亲可有想去的酒楼?”

魏老太太“我听人说,新开的广兴楼不错?”

承安伯笑了。那广兴楼的大厨据说都是从外地请来的,擅长的招牌菜也都是京城难见的菜式,才在京城开了两个月,已经成了富贵人家宴请的红地,仿佛不去尝尝广兴楼的菜,就跟不上京城最新的时兴一般。

承安伯就被同僚做东去广兴楼吃过一次,味道确实很好。

“儿子去订订看,希望还有座吧。”

宋掌柜早得了魏娆的消息,特意留了一雅间,当天黄昏,魏娆就陪着祖母、大伯一家第一次光临了自己的酒楼。

就在京城的达官贵人们欢度中秋的时候,草原上,戚仲恺率兵,对乌达铁骑的大营展开了一场夜袭。

陆濯则率领五千精锐悄悄绕路到乌达败退的必经之地,准备截击。

八月中旬的草原的夜晚,北风已经带了寒意,陆濯等人隐藏在山石之后,无一人交谈,只闻山风呼啸。

远处乌达大营传来厮杀声,是戚仲恺开始偷袭了。

陆濯凝目观察,发现乌达大营内的火把在某一瞬间突然从大营外围一带同时亮起,就像一条巨大的火蟒,首尾相接,将中间一团火把密密实实地包围起来。

这说明什么?

说明乌达大营对他们的这场夜袭早有防备,故意露出破绽引戚仲恺等人深入,再围而杀之!

“走!”

陆濯策马冲进黑暗,率领身后的五千精锐前去解救戚仲恺的被困之军。

陆濯没有命人点燃火把,靠近乌达大营之前,他命将士齐声向戚仲恺传话“戚将军莫忧,两万神武军即刻就到!”

正值深夜,谁也看不清谁,大营内的乌达战士听说一下子来了两万神武军,战斗力堪比数倍普通禁军的神武军,士气动摇,围攻之势立即衰弱下来。而困在其中的中原将士听了,士气高涨,厮杀地更加勇武。

只有戚仲恺知道,救兵应该是陆濯那五千人马,两人合兵,一共才一万多而已,难敌大营里的五万铁骑。

奇兵制胜已经不可能了,戚仲恺只求能厮杀出一条血路,尽量减少损失。

等陆濯的援兵一到,戚仲恺默契地率领队伍朝陆濯那边的乌达围军攻去。

两人里应外合,虚虚实实的,竟然真的打通了一个缺口,双方一碰面,立即一起往来路冲。

乌达大军反应过来,不慌也不乱了,呼啸着追赶而来。

“放箭!”

乌达铁骑中突然响起一道雄浑的号令,戚仲恺一边催马狂奔一边回头,可惜乌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妈的,计划的好好的,怎么会被他们将计就计?”戚仲恺想不明白。

陆濯“有人泄密。”

此次大战,朝廷已经有了胜算,这个时候,那些阴暗小人为了利益,想抢功了。

两人说话间,羽箭嗖嗖的破空声以令人脑海发麻的阵仗从后方传了过来。

“分路。”陆濯冷声道,带领自己的人朝另一个方向斜刺里冲了过去。

“陆濯,你可千万别死老子前头!”

寒风猎猎,箭啸胜过蜂鸣,戚仲恺最后看眼陆濯的方向,大笑着吼道。

戚仲恺的嗓门本来就大,他故意嘶吼,声如洪雷,响彻了这一带的草原。

然而被他挑衅的那人,并没有回应。

戚仲恺突然一阵心悸。

其实陆濯比他正经,不理他的时候很多,可在这九死一生的战场,戚仲恺怕陆濯的沉默。

“陆濯,老子可等着回京喝你的喜酒呢!”

戚仲恺又朝好友离开的方向吼了一句,倒也没忘了继续逃命。

终于,一道清冷的声音不太清晰地传了过来“闭嘴!”

面对箭阵还瞎嚷嚷,是怕乌达的弓箭手瞄不准吗?

听到熟悉的声音,戚仲恺心里舒服了,不再吭声,身体前倾,玩命地狂奔起来。

“嘭”的一声,跑在他旁边的一人连人带马都栽了下去。

戚仲恺光听声音便知道,乌达那边用上了狼牙箭,堪比长矛的夺命箭!

冷汗从戚仲恺的背后滚落,骨血都为之发寒。

完了完了,他可能真的无法活着回去见四姑娘了!

第22章 022

八月下旬, 魏娆的伯父承安伯带回家一则战讯,神武军、雄狮军的两位副将陆濯、戚仲恺夜袭乌达大营,未料乌达早有防备, 陆濯、戚仲恺率领的一万余精锐反遭围杀, 死伤惨烈,只有千人生还, 万幸陆、戚都只是受了些小伤。

朝廷一方吃了亏,元嘉帝龙颜不振,官场上也弥漫了一层阴霾。

上四军里的将士,哪一个不是千挑万选选□□的, 一人比得上普通禁军里的十人, 这一战就折了一万,一万个热血男儿, 别说元嘉帝心疼, 闻听此讯的魏老太太、郭氏以及魏娆三兄妹都面露痛惜。

魏娆的堂兄世子爷魏子瞻不解道“月初的消息,乌达已露败相, 怎的还会出现如此逆转?”

郭氏试着分析道“是不是陆濯、戚仲恺急功近利, 莽撞了?”

这几年西亭侯父子率领的龙骧军颇有压过神武军的势头, 陆濯第一次领兵, 肯定想争功, 还有那戚仲恺, 也不是个稳重的。

想到什么, 郭氏瞟了魏娆一眼, 处心积虑要勾引的戚二爷打了败仗,魏娆脸上也无光吧?

“妇道人家懂得什么, 休要胡言乱语。”魏老太太严厉地批评了儿媳妇。

承安伯也瞪了郭氏一眼“不懂就别瞎猜,传出去得罪两家人。”

就算陆、戚两家打了败仗, 英国公府、平西侯府也不是魏家能得罪的。

郭氏悻悻地低下头。

魏婵攥了攥帕子。端午节龙舟赛,她第一次亲眼目睹英国公世子陆濯的风采,那一刻,不仅仅是她,几乎所有在场的闺秀小姐都被陆濯吸引了,没有一个不羡慕谢六姑娘的。魏婵自知她与陆濯是万万不可能,可,哪怕自己得不到,魏婵也希望陆濯事事顺利,莫要损了英名。

魏娆不在战场,亦不妄加揣度战况,只是神武军、雄狮军代表了这次朝廷抗击乌达的最强战力,两军打了败仗,让她这个安居京城的官家小姐也跟着心情沉重起来。入睡之前,魏娆不禁向菩萨祈求,祈求这场战事早点结束,让大家都可以恢复之前的平静生活,敢说敢笑敢闹。

重阳节的时候,边关终于又传来了捷报,陆濯、戚仲恺两位年轻的副将联手击杀数万乌达铁骑,一血前耻。没过多久,京城也发生了一件大事,一位雄虎军的都头被抄九族,九族共计上百口人,全部拉到午门斩首,罪名是通敌叛国。

据说行刑之时,午门前血流成河,宫人用水洗刷了无数遍,石板缝隙中仍然残留褐红色的血迹。

很快真相就在百姓间传开了,原来中秋夜两军偷袭失败,便是因为那位都头给乌达报了信。

这下子,就连被行刑那日的血腥震慑的心软百姓,都觉得这一家九族死有余辜。朝廷辛辛苦苦栽培的一万精锐啊,多少家人引以为傲的威武儿郎,叛贼家的百余口亲戚给损失的战马赔命都不够,更何况是惨死的将士?

就该重重地罚!看下次谁还敢当卖国贼,看谁还敢背叛自己的战场兄弟!

京城的第一场雪降临不久,这场持续了五个多月的战事终于要结束了,呼伦可汗主动求和,愿每年向朝廷进宫良驹战马、黄金美人,并送一位嫡系草原王子进京为质。

元嘉帝考虑到冬季草原气候多变,暴风雪随时可能威胁几十万禁军,接受了呼伦可汗的降书。

消息传出来,百姓们欢欣鼓舞,比过年还要高兴。

魏娆的广兴楼推出了胡羊火锅,配以大厨祖传的秘制酱料,麻辣爽口,在这日渐严寒的冬日,将广兴楼的生意推向了另一个高峰。

魏娆特意给已经回了太原的表哥霍i写了一封信,分享生意兴隆的喜悦,并期待表哥表妹明年再来京城,亲眼瞧瞧酒楼的宾客满门。

霍i的回信比凯旋的大军先一日递到了魏娆的手中。

除了叙旧贺喜,霍i在信上也分享了一道喜讯,霍琳要定亲了,男方是太原城守备家的公子,在今年的战事中立了小功,将来如果能提拔到京城的话,霍琳与魏娆、外祖母一家还可以频繁走动。

魏娆替表妹霍琳高兴,守备是地方四品武官,虽是大官,可表妹有财有貌有德,真正论起来,那位守备家的公子也算不上吃亏。

魏娆先给霍琳写信,询问表妹与准妹夫是否见过等女儿家的秘密,交给管事尽快送出去,魏娆再去与魏老太太说了这个好消息。

魏老太太很是羡慕,霍琳都说了门好亲,她的小孙女眼看着就要十六岁了,婚事还没着落呢!

“明日大军凯旋,你要不要再去相看相看?”魏老太太鼓励道,“这次军中不少年轻将士立功,咱们不挑门第,不挑最拔尖的那几个,挑个品貌端正自己有本事的。”

高门勋贵之家魏老太太已经不指望了,根基尚浅的新贵还是可以考虑的。

魏娆没兴趣“我不去,万一被人瞧见,该说我特意去看戚二爷了。”

魏老太太差点忘了这茬,孙女说的有道理,她便不再催促了。

翌日大军归京,魏娆留在家中陪老太太说话,郭氏带着魏婵出门了。

京城郊外,魏娆的舅母王氏也带着周慧珍、周慧珠姐妹坐马车来到了大军会经过的官道旁。柳嬷嬷依旧同行,她的任务,是看着王氏、周慧珍不许下车,从窗帘里看看热闹可以,抛头露面万万不可。

马车有两面窗户,可惜只有一面对着官道,周慧珍戴着面纱早早地占据了最佳的位置,美眸殷切地望着官道尽头刚刚出现的大军。冬季的阳光惨淡,可大军出现的地方似乎自带了万丈光芒,尤其是走在最前面的几排,全都是大军中的翘楚。

周慧珍只恨祖母管得多,如果让她跑到路边,以她的姿色,定能吸引其中一位。

武官之家,应该没有文官那么重名声规矩,西亭侯世子韩辽都能看上她,其他人身份稍微差一些,只要人有前途,容貌俊朗,周慧珍也愿意嫁。

终于,大军靠近了,最前面是两位至少四旬的老将,周慧珍扫了一眼便看向老将后方,这一看,周慧珍深深地吸了口气,一手捂住了胸口。

一左一右两个年轻的银甲将军,左侧靠近她的那个,竟然就是她在云雾山偶遇的神仙公子。

“哇,这位将军长得真俊。”周慧珠从窗口另一边挤出脑袋,呆呆地赞叹道,她也喜欢看神仙公子,但没有姐姐看得那么痴,很快,周慧珠就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他的脸色好差,惨白惨白的。”

“可能是旁边那位军爷太黑了,显得吧。”王氏从两个女儿的脑袋缝隙里看出去,津津有味地猜测道。

柳嬷嬷扬扬脖子,可惜窗口完全被娘仨堵死了,她只能看到三颗乌发浓密的后脑袋勺。

官道之上,戚仲恺再次朝陆濯看了过来,他离得近,清楚地看到一颗汗珠沿着陆濯苍白俊美的侧脸滚了下来。

戚仲恺握紧了缰绳。

夜袭失败那晚,他中了两支普通的羽箭,一支在肩膀,一支在大腿,这种箭伤在战场上就是皮外伤,涂点药包扎包扎养几日就没事了。

陆濯比他惨,凭借敏锐的耳力躲过了狼牙箭,却被羽箭射中后心口,如果不是命大偏了一点,陆濯恐怕就要命丧当晚。

军医替陆濯拔箭时,戚仲恺都不忍心看,只盯着陆濯的脸,这家伙也是够狠,除了皱眉,愣是一声没坑。

陆濯伤势严重,宜静养,可两人夜袭的失败助长了乌达铁骑的势焰,战场形势再次吃紧,根本不给陆濯安心休息的机会,陆濯又是个坐不住的主,被英国公勒令养了十天的病,便再也憋不住了,重新上了战场。

陆濯的伤口,没愈合多久便再次崩开,崩开了再养,养得能动了马上又去战场拼命,如此折腾几次,仗是打赢了,陆濯的脸色也越来越白。

回京路上,陆濯一直坐车,如今要进城了,堂堂英国公世子、神武军副将又不顾劝阻上了马,不肯示百姓以弱。

“撑不住别死撑,等会儿从马背上摔下来更难看。”戚仲恺咬牙切齿地道,别看陆濯坐得端正,可戚仲恺知道,他随便伸手推一下,陆濯就会从马背上掉下去。

陆濯扯扯嘴角,算是回应。

自己的身体,陆濯心里有数,撑到家里好好休息几天,便会康复。

半年前他骑马出征,如今凯旋,他也要骑马进城,不能失了神武军、陆氏一族的威名。

他前面,英国公微微偏头,然而考虑到长孙的脾气,他什么都没劝。

马蹄阵阵,大军训练有素地跨进了城门。

百姓们夹道欢迎,戚仲恺神色冷峻,频频瞥向陆濯,陆濯面带温和微笑,除了脸色,看起来与平时并无异常。

戚仲恺故意转移他的注意力“不知道六姑娘有没有躲在哪家茶寮酒楼里偷偷看你。”

说说话,好友就不会只想着伤口的痛苦。

陆濯淡淡一笑。

戚仲恺自问自答“应该不会来,谢家姑娘可没有那魄力,不过也没什么可急的,再有半个月就大婚了,新婚夜有的是她看。”

说完了,戚仲恺嘿嘿一笑。

他老子平西侯回头瞪了他一眼,调侃陆濯没关系,人家谢六姑娘是儿子能议论的?

戚仲恺冷不丁挨了亲爹的瞪,终于不再絮叨。

到了皇城前,要进宫面圣了,戚仲恺抢先下马,扶了陆濯一把。

陆濯破天荒地没有嫌他多事。

“还行吗?不行提前回去,这里又没有百姓围观。”戚仲恺低声问道。

陆濯笑道“无碍。”

他说到做到,这趟面圣之行,陆濯真的撑下来了,一直到回了英国公府,一直到跟随着英国公跨进了家里的大门,陆濯才突然眼前一黑,自此人事不知。



第23章 023

清平巷, 帝师太傅谢府。

一辆青帷马车缓缓停了下来,小厮摆好踩脚凳挑开帘子,谢面带欣慰, 从车厢中跨了出来。

谢是谢家二房的嫡子, 不过今日回来,他径直去了三房。

三夫人杨氏已经等他许久了, 谢刚落座,三太太便忍不住问道“怎么样,陆世子可有受伤?”

杨氏便是谢六姑娘谢画楼的母亲。

不怪她担心陆濯的身体,特意请了侄子去街上查看陆濯的情况, 实在是陆家死在战场上的男丁太多了, 这次陆濯又打了一次败仗,虽然没传回陆濯身受重伤的消息, 作为准岳母, 杨氏还是不太放心,必须确认一下。

谢笑道“婶母无需担忧, 世子端坐马上, 英姿飒爽, 只是归途劳顿, 神色略显疲惫。”

杨氏深深松了一口气。

谢完成差事, 告退了。

杨氏叫小丫鬟送侄子出门, 她与身边的嬷嬷坐在厅堂, 这里没有外人, 杨氏终于对心腹嬷嬷说了句心里话“总算回来了,我真怕好事多磨。”

女儿三月份与陆濯正式定亲, 五月里,七十一岁高龄的谢老太傅突然病倒了, 如今只能靠人扶着才能站起来。

当时杨氏就吓了一跳,谢老太傅若驾鹤西去,谢家三房守孝就要耽误三年不能办喜事,画楼是她最疼爱的女儿,说的亲事也最好,若白白耽误三年,妙龄少女拖成老姑娘出嫁,那可太堵心了。

这几个月,杨氏每日都要拜佛求菩萨,求菩萨保佑陆濯平安归来迎娶她的女儿画楼,求佛爷保佑谢老太傅再活三年五载,至少也要撑过女儿的婚期,别耽误了女儿的大好姻缘。

如今陆濯好好地回来了,谢老太傅瞧着也还算好,距离婚期只剩半个月,应该不会再出差错。

心情好,杨氏去了女儿的闺房。

六姑娘谢画楼在做针线,出嫁在即,她很舍不得家人,想趁这几日给祖父、父亲母亲分别做双袜子。

“画楼,陆世子回京啦,安然无恙,俊美如初!”杨氏坐在女儿身边,喜滋滋地道。

听闻未婚夫婿的名字,谢画楼羞红了一张牡丹花似的脸。

杨氏看着这样的女儿,心中满是自豪。

三个妯娌,大嫂二嫂都生了儿子,就她的肚子不争气,连生三胎都是姑娘。没办法,杨氏苦心栽培三个女儿,长女、次女都嫁入了高门,小女儿画楼有牡丹之貌、状元之才,美名、才名都艳冠京城,连那有狐狸精之称的魏家四姑娘,都公认地输了她的女儿一筹。

小女儿果然没有辜负她的厚望,被英国公夫人看中,聘为长孙儿媳,未来的国公府女主人。

“这次陆濯立了大功,朝廷封赏不提,于你们小夫妻俩也是锦上添花,双喜临门。”

“娘别说了,我还没嫁过去呢。”谢画楼拿着针线侧转过去,羞涩道。

杨氏心知女儿脸皮薄,笑了笑,不再逗弄女儿。

杨氏离开后,谢画楼放下手中的针线,面颊犹带羞红地看向窗外。

她没有见过陆濯,却也听说了陆濯在端午龙舟赛上的丰姿,能够嫁给这样的俊杰,谢画楼心满意足。

然而此时的英国公府却乱成了一团。

众人将昏迷的陆濯抬回房内,褪下银甲,才发现陆濯里面的中衣已经被鲜血染红了一片,他后心口那处从未彻底养好的伤口竟然再次裂开,英国公夫人闻讯赶来,见到那一片伤口,心疼之下,竟也跟着晕了过去。

陆濯的母亲、三位婶母哭得哭,忧的忧,陆濯的堂弟堂妹们也是差不多的情形。

府里早就派人去请一直为陆濯诊治的军医了,他对陆濯的情况最熟悉。

军医匆匆而来,一看陆濯的情形,也不管英国公就坐在一旁,愤慨道“老夫早就说过,世子的伤必须静养静养,可他偏偏不听我的,仗着年轻瞎折腾!现在好了吧,他元气本就大损,伤口愈合的速度越来越慢,今日又失了这么多的血,老夫算是技穷了,你们另请高明吧!”

不是他不想治好陆濯,这样的好男儿,哪个愿意看他英年早逝?

可军医真的没办法了,继续由他诊治只会耽误陆濯的病情,请京城名医或宫中的御医,遇到那医术了得的,或许还能救回陆濯。

英国公马上派人去宫中,请元嘉帝安排两位御医过来。

军医倒也没走,等御医来了,他站在旁边解释了陆濯的情况。

两位御医听了,神色都变得无比沉重起来。

御医们替陆濯止住了血,然而连着三天,陆濯都昏迷不醒,只能强行掰开他的嘴往里面灌药、灌汤。

伤口在后背,他只能趴着或侧躺,身边伺候的人每隔一两个时辰小心翼翼地帮他换个姿势。

伤口一日三次换药,可愈合的速度太慢,伤口边缘竟然隐隐有腐烂的迹象。

陆濯昏迷的消息早传到了清平巷谢家。

出此意外,正操持嫁女的谢府,各房主仆脸上的笑容都消失了。谢画楼的父亲谢三老爷不但亲自去探望了准女婿,更是每日都会派府上管事前往英国公府慰问,希望能第一时间得到陆濯好转的消息。

然而到了第七日,陆濯仍是不醒,曾经挺拔如松、俊如谪仙的世子爷,此时已经瘦成了皮包骨头,伤口那里也割了一次腐肉。

杨氏光听自家管事的汇报,身上都跟着疼。

与此同时,她的心情也越来越沉重,陆濯病成这样,还能好吗?

第八日,陆濯还是没醒,情况变得更加糟糕。

杨氏去看女儿,女儿的眼圈都哭肿了。

杨氏什么劝慰的话都说不出来,她当然盼望陆濯能康复,能风风光光地来迎娶她的女儿去英国公府做世子夫人,可事实摆在眼前,杨氏痛心地想,陆濯可能真的要死了,像他的父亲、二叔、三叔,精忠报国,英年早逝。

陆濯死了,她的女儿呢,难道要一辈子都当个望门寡妇?

漆黑的冬夜,杨氏煎熬地睡不着,推了推身边的丈夫“睡了吗?”

谢三老爷叹了口气。

杨氏就知道,丈夫也在发愁。

“万一,万一陆濯真的救不回来,咱们画楼怎么办?”杨氏一开口,眼泪就流了下来。

谢三老爷心痛道“能怎么办,既然已订婚约,便是陆濯死了,她也要嫁过去。”

谢家不是周家,姑娘们各个都要守礼守节,不能失信于人。

杨氏一听,哭得更大声。

谢三老爷心里何尝不难受?可家里老爷子做主,就算他想替女儿争取,老爷子也绝不会同意。

就在谢三老爷准备哄哄妻子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丫鬟哭得撕心裂肺“老爷夫人快起来吧,太傅他,他不行了!”

谢三老爷如遭雷击,缓过神来,已经泪流满面,哭嚎着下了床,随便披上外袍,连床上的妻子都顾不得,失魂落魄地朝谢老太傅的院子跑去。

杨氏呆坐在床。

作为儿媳,她与谢老太傅很少有单独见面的机会,平时除了行礼也没有说过什么话,相处的少,自然谈不上多深的感情。就像今夜,听闻谢老太傅的噩耗,震惊过后,杨氏心中竟然窜出了一丝希望。

谢老太傅死了,一家人要守孝,与陆家的婚事自然就要耽误下来。

如果这期间陆濯身体好转,杨氏乐得嫁女儿,如果陆濯再也醒不过来,陆家但凡像他们表现出来的那么正派知礼,都该主动登门提出婚事作罢,而非强求她如花似玉的女儿嫁过去替一个死人守寡吧?

杨氏咬了咬唇,不孝地希望谢老太傅是真的不行了。

等杨氏赶到正院的时候,还没进门,先听到了丈夫的悲号。

杨氏暗喜,不过很快又被丈夫的哭声感染,想到谢老太傅的德高望重,眼泪便也掉了下来。

翌日早上,谢家派人向英国公府报丧。

陆家这边,正在商议将婚期提前几日,给陆濯冲喜的事。

药石已经指望不上,冲喜是一家人能想到的最后一个办法。

自家这样的情况,英国公夫人已经想好了,由她与丈夫去找谢老太傅商议,冲喜若成,谢画楼便是陆家的恩人,陆家上下绝不会让谢画楼受半分委屈。若冲喜无用,待陆濯入土为安,她会做主放谢画楼归家,不会耽误一个妙龄姑娘。

没想到,陆家这边刚商量好,英国公夫妻尚未登门,谢家先来报丧了。

这下子,英国公夫妻更要登门吊唁。

到了谢府,英国公夫人看到了哭成一片的谢家晚辈,谢画楼也跪在其中,一身白色孝服,哭得悲痛欲绝,双眼都肿成了核桃。

视线所及,一片白孝。

英国公夫人突然想起了她死去的三个儿子,再想到家中奄奄一息的长孙,英国公夫人身形一晃。

“夫人!”

英国公及时扶住了老妻,谢家大夫人见了,赶紧张罗着将英国公夫人扶到偏厅休息,她要主持丧事,安排杨氏照顾这边。

英国公夫人没有昏迷太久,很快就醒了,看到杨氏,她老眼含泪道“侄媳节哀。”

杨氏用帕子擦擦眼睛,哽咽着道“父亲走得安详,没有受什么苦,伯母千万爱惜身体,别太难过。”

英国公夫人的泪不是为了谢老太傅流,是为了家中的长孙流。

冲喜迫在眉睫,哪怕不合时宜,英国公夫人还是拉住杨氏的手,艰难开口“侄媳,守城久病不醒,我们实在是没办法了,你看能不能让画楼尽快嫁过去,让喜气冲冲守城身边的病气?我知道老太傅刚……”

她没说完,杨氏便跪了下去,哭着打断道“伯母,若父亲健在,画楼给世子冲喜是她应尽的本分,只是天降不测,父亲对我们有养育之恩,我们怎能在孝中办喜事?还有画楼,她祖父最疼她,昨晚这孩子已经哭晕过去了,就算我们送她出嫁,她带着眼泪,哪能带过去喜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