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晚撇过了脸。
官轿已经入了侯府,秦嬷嬷便不再说,路经一抄手游廊时便下了轿,之后便目送着轿子朝着萃锦园的方向稳稳而去。
下了轿,沈晚在原地立了会,方拖着僵硬的腿往那个厢房走去。
厢房外,那侍卫秦九早就恭候多时,见沈晚来了,便利索的开了门,示意她入内。
沈晚双脚踏进厢房内的那刻,身后的门便缓缓的阖死。
厢房内的陈设摆件,与她上次来时一无二致。依旧是两方书案醒目的设于厅堂两侧,那个浑身隐约散发冷意的男人此刻正端坐其中一案前,可能是因为公务繁忙,手握朱笔于厚厚的卷宗中执笔描红不断,便是听见她进来的声响也未曾抬眼瞧过半分。
不知是不是处理政务不顺,他盯着手中卷宗眉越皱越深,脸色也越来越难看,手上描红的速度也愈发酷厉,翻阅最后似乎再也忍无可忍,抓起卷宗连同朱笔一道狠绝的掷了出去。
身体往椅背一靠,霍殷捏着眉心吐了口浊气,然后猛一睁眸,阴冷的眸光直射沈晚所在方向。
沈晚顿时脊背僵冷。
霍殷的神色愈发的冷鸷。
“你站那,可是等本候过去请你?某不是本候请人的手段你尚未吃够?”
沈晚强逼自己的脸色和身体没那么僵硬,移步近前,直到案前两步远处方停下。
霍殷眯眼打量着她,一身珍珠白绣兰花的交颈襦裙,似乎已经多年她依然喜爱这身素净的打扮。发间钗环不多亦不贵重,倒是这新绾的飞仙髻倒是平添了几分清媚,尤其是衬着那拒人千里的清淡模样和那周身清绝气质,看在人眼中,真觉得此刻的她肖似了花灯上描画的那怅恨素娥。
“侯爷。”霍殷那富含侵略的目光灼烈而直接,沈晚到底守不住这般的逼视,双手交错在身前紧紧握了又握,到底出口轻唤了声。
霍殷回了神。他转而看向她那用脂粉都掩盖不住的淡青眼底,定定看过片刻,冷笑:“这些日子怕是夜不能寐罢。到底是年少夫妻,情谊非比寻常。”
沈晚沉默不语。仿佛默认了此厢,又仿佛惧于他的威慑,单薄的身子在他的冷厉审视下微微轻颤。
霍殷的神色愈发阴翳,在他就要按捺不住胸中郁燥之意时,却摹得听到对方轻颤的声音传来。
“侯爷此言差了……”她声音颤而抖:“连名字都不配从我口中提起的人,与他又哪来的半分情谊?”
虽然这话听在霍殷耳中,让他觉得莫名的舒坦,可心下到底还是不信的。他探手冷不丁将身前人一把捞至近前,掌心握住她下巴托起,逼视:“哦?要真如你那般说,今个你又巴巴前来做甚?何不硬着心肠一路走下去,管那人是死是活?才不过几日功夫,便败阵求和,这便是你口中所言的无半分情谊?”说至最后,他掌心力度愈发收紧,掌中薄茧擦的沈晚皮肤微疼。
沉默了会,沈晚一直低垂的眸抬起,隐约含泪:“侯爷错了,从来不会有任何人值得晚娘去妥协……近些日子,晚娘日日惊惶,夜夜难寐,并非怕别的,只是害怕这般血腥手段会加诸于身……从前晚娘只当自己硬气,常以清高孤傲自居,经此一事方才发现,自己亦不过一俗妇耳,亦会怕死怕的惊颤连连……因而晚娘想通了,日后,侯爷如何都使得,只望侯爷垂怜,若讨的您欢喜,便随意赏些晚娘一二财物傍身,若真的有哪处惹了您不快,还请您千万大量,打骂都使得,只求莫将诸般血腥手段用在晚娘身上……”沈晚声音发颤:“晚娘,实在是惧了侯爷手段……”
霍殷怔忡的松了手。
沈晚泣不可抑,湿烫的泪落了衣襟,浸染了衣料。她含泪看向霍殷,声音难掩惊与怕,颤与抖:“侯爷,若是哪日晚娘又使了性子,不知您在处置前,可否提前给晚娘提个醒……”
面对着一个娇弱娘子无助哭泣,尤其这娘子还是自己内心颇具好感的,大概没有哪个男子会无动于衷罢。
霍殷反手将她一把捞至怀中,抱着这个因恐惧而浑身轻颤的娘子,只觉得之前的怒意消散了大半,可此刻胸口却腾起了难以言喻的郁气,闷得他有些透不过气。
霍殷眯眸吐了口浊气,却依旧烦躁难当。
他想,这个娘子已经被他酷厉的手段所威慑,瞧看日后也断不敢再作妖,如此一来,岂不是达到了想要的结果,可为何此刻并无半丝畅快之意?
着实,令人烦闷,暴躁。
罢了,想那么多何益?
左右目的已达成,便做些快意的事罢。
抱着人入了床榻,挥手间层层床帐落下,不多时便随着不住震荡的床榻起伏交叠,荡出旖旎撩人的浮浪……


第62章
那日,沈晚直至夜幕初临方被侯府的官轿送回了顾家。
自那以后,顾家上下的人便惊愕的发现,沈晚的行为举止与以往大相径庭,其变化几乎是肉眼可见。
若说往日的她是素淡的,犹如白玉兰似乎带了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清绝和淡然,那如今的她便是浓烈的,犹如绽放正艳的鸢尾,花开枝头肆无忌惮的展现着她独有的色彩。
伺候了沈晚将近一年的吴妈,可能是见惯了她朴素淡然的模样,突如其来转了风格,一时半会还真让人有些难以接受。
吴妈就眼睁睁瞧着那小娘子似乎换了个芯子般,每日里精心上妆打扮,胭脂腮红珍珠粉,样样无不精细,傅粉描眉,对镜贴花黄,件件无不上心;穿着无不精致,非绫罗绸缎不加身,佩戴无不奢华,非金玉宝石不佩戴;不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隔三差五拜帖几个官夫人,邀约一同逛胭脂铺子,各大银楼,出手亦阔绰,那些个黄金头面、珊瑚头面、各类宝石头面,但凡是瞧上眼的,一概打包买下,眼睛眨都不眨。
吴妈在旁冷眼瞧着,不由暗下咂咂嘴,觉得这小娘子大概已经被富贵迷了眼。
别说顾家上下的人惊异于沈晚这副近乎是翻天覆地的转变,就连以往与她交往还算频繁的虞夫人,也是被沈晚这转变画风惊个目瞪口呆,有好几次都差点脱口问出,莫不是受了家中妾室刺激?
淮阴侯府。参天树木掩映下的厢房中,潮热的气息一阵高过一阵。
滚烫的唇缠绵着难解难分,霍殷将她整个人半抱在怀中,动作愈发激烈起来。
唇齿间隐约溢出的几丝难耐的呜咽,尽数被他攫入喉间。
云收雨歇之后好一会,沈晚的喘息都未曾平复,周身细汗淋漓任由他抱在怀中,柔弱无骨的无助依偎在他宽厚坚硬的胸膛。
霍殷半眯着眸平息着这一刻,带些粗粝的掌心抚上她细滑清瘦的背,有一搭没一搭的上下摩挲。
“听说前些日子你又瞧中了不少首饰?”霍殷低头询问,声音尚带了些余韵的沙哑,可灼灼的目光清明而犀利。
沈晚未抬头,依旧保持依偎的姿势,声音轻柔而浅:“看中了些,可当日带的银钱不够,却也只能失之交臂。”
听出她语气中淡淡的遗憾之意,霍殷倒是笑了两声:“本候的女人岂能因银钱而困窘之时?岂不显得爷太过无能?早就让人给你打包好,待会归去,你带走便是。”不等沈晚反应,他又道:“银票也给你另外备了些,喜欢什么尽管买去,自是不必心疼银两之物。若有不足,便遣那吴妈回府支取。”
沈晚谢过。
粗粝的指腹划过那骨干分明的脊骨,霍殷玩味调侃:“你待要如何谢?”
稍一沉默,沈晚便轻笑一声,伸臂抱住了他的腰身。
抚脊骨的手微顿。霍殷低头看了她会,眸色加深,然后不由分说的抱着她入了床榻……
在外人眼里,沈晚的高调张扬是一日赛过一日,而她本人似乎也沉浸在这场奢华富贵里,大有沉醉不复醒之意。
对于沈晚,秦嬷嬷心下是有几分复杂的。当日那沈晚哭着、恨着、拧着劲的不肯从的时候,她自是气氛难平,恨那娘子的不识趣,白白辜负了他们侯爷的一番厚待,可不得不说,心底里还是有那么丝赞赏那不为富贵折腰的气节的;如今,眼瞧着那娘子似真的识趣了,对他们侯爷百依百顺了,心安理得的从侯府里拿着赏银,一日赛过一日的显摆,俨然一副追求荣华富贵的虚荣妇人模样……她心里却隐约有些不得劲了。
有时候,秦嬷嬷闲下来的时候也会想起与沈晚初识时候的场景,那时的那个娘子,干净,通透,远远望去,犹如一朵空谷幽兰,茕茕孑立不染纤尘。可能就是那份独有的清绝气质,才让她一眼相中,想法设法的让这娘子搭了侯府这条船。
如今再看锦衣华服浓妆艳抹的娘子,似乎已然失了本心,想他们侯爷之所以待她另眼相看也无非是那独特的性子,一旦失去,便泯然众人矣,又如何令人另眼相看?这般下去,他们侯爷厌倦是迟早的事。
秦嬷嬷偶尔也会怀疑自己当初的选择,是对,还是错?
望着精细的扫了峨眉,在他身下娇弱喘息的娘子,霍殷也在想,若这个小娘子渐渐的跟其他娘子一无二致的话,那他厌倦了她大概也是迟早的事罢。
如此也好。对任何人或物太过上心,总令他心里隐约难安,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着实不妙。
完事之后,他平复了些就令人抬水进来,梳洗之后就披了外裳,于案前处理公务。
沈晚梳洗完毕后,也简单披了件衣裳下榻,见那霍殷在处理公务,便搬了个凳子悄然坐在他不远处,静静看他。
霍殷抬头:“不着急回去?”
沈晚轻笑:“不太着急。想看会侯爷处理公务的模样,侯爷不必理会晚娘便是。”
霍殷可有可无的嗯了声,然后拿起其中一奏章,扫过一遍后,开始执笔批复。
霍殷处理了两个多时辰的公务,沈晚就在旁安静的看了他两个多时辰。
将最后一本奏章盖上了官印,霍殷合上了奏章,放好官印,这才得了空打量了番一直在跟前静坐的娘子。
“不觉得无聊?”
沈晚摇摇头。
那乖巧摇头的模样令他哑然失笑。对着厢房外吩咐了声,让那门外候着的秦九准备些茶点拿进来。
沈晚此刻也有些饿了,侯府的这些点心又样样精致,不由多吃了两块。霍殷见她喜欢,遂令人又现做了些,打包好了令她走时带着。
再之后的几次来侯府,霍殷每每处理公务时,沈晚都会在旁静坐,左右她是个安静又识趣的,不会发出丁点响声打搅他。久而久之,霍殷便由了她去了。
沈晚花起银子来是愈发的大手大脚,有时候不够花了,便让那吴妈去侯府支取。一两次还成,三四次勉强也成,可待次数多了,不提旁人,光那吴妈面上都觉得臊的慌。
秦嬷嬷倒是无甚所谓了,侯府养个娘子还不绰绰有余,只是这小娘子这般作,真不知还能承宠多久。
霍殷也无甚所谓,爱花便随她花去便是。倒是他内心有些不解的是,明明那小娘子已经与其他爱慕虚荣的普通妇人无甚两样,可为何他待她却始终不见厌倦之态?倒是相处日久,便越有些惦念,着实不同寻常。
不过男女之事他素来也未过重放在心上,既然想不通,那不想便罢。左右不过个娘子,既然惦念便遂了自己的意,放在身边守着便是。


第63章
冬雪初降,洋洋洒洒的飞絮散落了一地的白。
饶是这般天气也阻挡不了沈晚去胭脂铺子的脚步,刘细娘揣了银两亦步亦趋的跟着,至于那吴妈,恕她老胳膊老腿的实在无法跟随年轻娘子的节奏,与其拖了后腿挨了顿臭骂,还不如识趣点莫要跟着。左右有那心眼子多的刘细娘跟着。
不想刚一出门,迎面碰上此刻归家的顾立轩,自打那日起,这长时间,他们这么近的碰着面还是头一回。
那日之后,顾立轩对外宣称是遭了匪徒绑架,趁那悍匪不备,方逃了一命出来。京兆尹闻之惊怒,为肃清治安,奏请上峰之后就从军巡院调动一千禁卫军,在顾立轩的指路下,直捣悍匪老巢,一番运筹帷幄下终不负众望,将那穷凶极恶的悍匪一网打尽。
此间事便也就此了了。
顾立轩自那以后愈发沉默寡言,可于官署中一改往日温和作风,愈发往那阴毒的方向发展。对于政敌打击起来更是不留余地,甚至是,有些不择手段。抄家、灭族、判极刑,这几乎成了他每每上朝时必奏请圣上的内容,至于外人如何看他,他似乎全然无所谓,一心一意只想搞垮政敌,偏还让人捉不到任何把柄,又偏他头顶还有个霍相这座巍峨大山供他靠着。
仙人跳、挑拨离间、构陷、栽赃……在顾立轩的无所不用其极下,还真有几个被他搞倒的政敌,抄家那日他带头去,行刑那日他亦整装观刑,面对唾骂他面不改色,面对头颅飞溅他亦能谈笑风生。别说其他官署的官员,便是同在兵部公事多年的同僚们,对这样的顾立轩都避之三分。
私下里,不少官员已经不以官职称呼他,却称他为‘八指狂魔’。
今日他之所以中途返家,那是因为一大早刚到衙署便被告知,兵部的人事任命今个便要下达,而他此刻归家是要沐浴焚香,之后回兵部接旨。
沈晚垂眸与他错身而去,心道,这是要升职了?
此次兵部任命,惊掉了一干同僚的下巴,虞侍郎升任兵部尚书一职,他们自然早有预料没甚惊奇,只是那顾员外郎,竟一连五级跳,自从五品兵部员外郎径直升到正三品兵部侍郎!!
众同僚心下又酸又涩又嫉又羡,这背靠大山的好命,他们也想拥有啊。
便是那顾立轩也没想到,他的官职会升的这般快。
激动和兴奋自然是有的,可他心里仅是波动了片刻,便平静如初。面对众人的恭贺,也能面色如常。
要说当中谁心里最为不服,那遍数兵部郎中于修,本来他最有望接替侍郎一职,不成想被个小小的员外郎后来居上,便是这人背靠霍相这座大山,他依旧难掩愤恨。
资历不足,年轻又轻,偏一连五级跳,便是背靠大山又如何,能不能办好事,能不能服众尚且难说。
众人反应早就在霍殷的预料中。既然敢用那顾立轩,他自是心有几分把握。那顾立轩才华有,能力有,之前他是受那懦弱的性子拖累,如今瞧他仿佛浴火重生般,一概之前软懦怯弱之相,露出了本该有的锋芒和爪牙,加以雕琢,用于手上也不失为一柄利刃。
沈晚在外头逛完了,晚些时候归来的时候,自然被告知了这一消息。
吴妈见那沈晚听闻后不惊也不讶,不喜也不悲,全然一副听陌生人家事情的模样,让她不由暗下啧啧而叹,到底是个薄情的娘子,攀了高枝往日种种便一笔勾销了。
再往沈晚身后见那刘细娘高高捧着的一摞东西,吴妈的眼角觉得抽痛不止,连猜都不必,里头装着的必然是些花了高价钱买来的钗环首饰之类的东西。她倒不是心疼银子,只是心疼自己去侯府要银子时候落下的脸面。
“娘子,可能是天气突然转凉的缘故,虿哥闹了一天肚子,大夫都来看了好几回了。便那张太医今个也过府了一回。您这厢不过去看看虿哥?”
沈晚对镜试着新花黄,听得吴妈所言,便是头也未回,依旧是清淡淡的声音道:“左右不是无碍吗?便不打搅哥歇息了。今个逛了一天我也是累了,吴妈,你便给我打些热水来罢,梳洗了,我也好早些歇着。”
吴妈转身而去的时候,还在想着,这娘子的心莫不是铁石做的罢。
隔了一日,沈晚被接到了侯府。
床笫之间时,霍殷似无意间发问:“阿虿病了?”
沈晚闭着眸唔了声,算是应答。
霍殷停了下来。抬头抚上了她濡湿的鬓发,似轻笑:“怎么听说你对阿虿似乎不太上心?”
见她闭眸似不欲回答,霍殷又转而抚上了她红润欲滴的唇瓣,反复摩挲,沙哑的声音似带着些诱哄意味:“不妨跟爷说说看,左右爷又吃不了你。”
隔了一会,霍殷方见那润泽的唇瓣稍动了动,吐出来的话却让他琢磨了好一会。
“阿虿,他毕竟姓顾。”
霍殷将这句话在脑中过了几遍,亦有些不太确定是不是他所想那般。
“阿虿,他只能姓顾,其他的,你莫做他念。”
不容置疑的说完此话,霍殷见她不执一言,似乎默认了他此厢猜测,遂又缓了声音道:“要你能一直这般得爷欢心,日后爷便是再允你所出一个霍姓子嗣。但时局稳当之前你不必肖想,霍姓子嗣只有嫡长子,无庶长子一说。”又见她面色似有僵硬,便又安慰道:“直待日后主母入府,嫡长子一出,便允了你愿。如此,你可还满意?”
沈晚当即笑道:“谢侯爷恩典。”
可能是那笑靥如花的模样暂且眯了他眼,他忍不住俯身,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眼角……之后,便几分醉意的呢喃:“但朝局稍稳妥些,爷便纳了你入府。”
沈晚依旧浅浅的笑着。
接下来的时日,霍殷觉得这小娘子似乎胆子大了些,有两三次竟在未得他示意的前提下,径直来了侯府找他。虽有些不合规矩,但不得不说,他内心还是隐约有丝莫名的窃喜……大概,是他享受这般的情趣?


第64章
腊八节刚过,皇城根下的百姓尚还沉浸在办年货的忙碌和喜悦中,谁也没想到这档口皇宫内发生了一件惊天大事——当今圣上最为宠爱的幼子,五皇子薨了!
消息一从皇宫传出,趋近平静的汴京城不啻于被遽然扔下了一记重磅炸弹,炸的上至文武百官,下到平民百姓,无不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当今圣上已到了知天命之年,老来丧子,便是帝王将相,那也是人心肉做,觞了亲儿如何不悲痛欲绝?更遑论大齐朝自开国以来皇嗣就不丰,至皇位传至他这,饶是后宫佳丽三千,所有皇嗣亦不过五子三女。除去因故而亡的皇长子和皇长女,如今亦不过四子两女。
偏偏已经成年的皇二子和皇三子皆不成器,皇二子刚愎自用,皇三子好色昏聩,皆不是能托付江山的好人选。总角之龄的皇四子倒有几分机智,偏性子残虐暴戾,虐杀奴婢犹如屠鸡宰羊,连他见了都颇有几分心惊和胆寒,更何况那些文武大臣?若真将江山托付给皇四子,只怕御史台血溅金銮殿的心都有。
剩下的皇五子……当今圣上简直泣出两行血泪来,那可是他寄予厚望了皇太子人选啊!生来就聪慧过人,过目不忘,不过垂髫之年,便熟读各类治国经要,对待身边奴婢亦严慈相济,驭人之道可算是无师自通,天生的明君之相!从此儿身上他看到了大齐朝未来的希望,他敢断定,不出十五载,大齐朝必出一位堪比开国始皇的盛世明君!
可这一切便毁于一场突如其来的风寒。
就这场风寒,却单单要了他小儿的命!
痛哉!恨哉!
帝王一怒,伏尸百万,自皇宫开始,不出半日功夫就蔓延至了汴京城,紧接着向周边扩散,短短时日大齐朝便迎来了一场腥风血雨。
午门的血腥味自打皇五子薨了那日就没停过,从宫里的奴婢,到他们的三族,再到宫里的嫔妃,之后又涉及到不少朝中文武将……仿佛皇五子去了,当今圣上心下那根理智的弦也跟着崩了,朝臣如何看他亦无甚所谓,山河动荡与否亦无甚所谓,总之,此时此刻,痛失爱子的他这想杀人泄愤。
当然,当今圣上不是不怀疑爱子的死另有他因,他怀疑一个人,偏偏严查半月却没查到丝毫蛛丝马迹,可这却让他对此人杀心愈盛。
随着近段时日霍相频频被召入宫,霍党的人也隐约预感到了皇帝的杀心,私下联系愈发频繁,亦动用了宫中隐藏多年的眼线,已备突发情况。
汴京城内更是人人自危,家家户户门前挂白幡,婚嫁宴席一律不敢操办,酒肆茶楼,秦楼楚馆一律关闭,高门大户亦是弃了丝竹酒肉,换了粗茶淡饭,每日按时归朝皇宫方位恸哭,以示对早薨皇子哀悼之情。
皇城内的气氛一日压抑过一日,不少警觉的人家瞧着城内情形的严峻一日赛过一日,唯恐殃及自身,便暗下收拾好了细软,早早的举家离京,只求躲过这个腥风血雨的时期。
顾家这日完成哭悼皇子的仪式后,顾父顾母便抱着孩子进了屋,顾立轩整整衣装照旧去上值,而沈晚则由吴妈和刘细娘扶着进了卧房。
接过刘细娘递来的绞干的湿帕子,沈晚仔细擦净面上的泪痕。因皇室大丧,便是涂脂抹粉都是忌讳,近些日子隐约见惯了沈晚浓妆艳抹的吴妈,此刻瞧着她脂粉未施的模样,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那脸色瞧着有些发白。
吴妈略有些担忧道:“娘子可是身子不适?”
沈晚将擦完的帕子递给刘细娘,闻言苦笑:“又哪里能适了?日日清汤寡水的,早晚还要定时跪地痛哭大半个时辰,便是铁打的身子也得磋磨出两分病来。”
吴妈迟疑:“可这当口毕竟不同往日,娘子的饮食也不可过于特殊……”
沈晚略有虚弱的倚靠在床头,摆摆手:“算了,不过是身子虚些,倒也无妨,日后补回来便是。”语罢,掩唇低咳两声。
吴妈咬牙:“左右补品也不算大鱼大肉。娘子在这等着,老奴这就给您炖些拿来。”
吴妈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消匿在厢房外。
沈晚和刘细娘飞快对视一眼。
快速翻身下榻,沈晚近乎是光着脚来到案前,探手抽出笔筒里其中一支紫毫。
拔下上面缀着流苏的软木塞,她甚是熟稔倒出里面卷的细细的一卷纸,谨慎的寸寸展开后,便呈放在身侧的刘细娘眼前。
沈晚压低声音道:“细娘你仔细看看,可还有何疏漏?”
刘细娘两眼紧紧盯着路引左下方的那章大印,拼命回想之前在他父亲书房里见到的那方相印,再比对眼前,尺度、图案、印文篆刻风格等,大致相同。
又仔细跟脑中印象比对了一番,刘细娘方郑重点头:“三寸见方,小篆阴文为主,印文排列疏松散,格局对称。如此看来,近乎分毫不差。”
沈晚暗下稍松了口气。
刘细娘继而看了眼沈晚,叹道:“娘子仅凭脑中印象便能画的如斯相像,着实不易。”
沈晚摇头:“我在他身边看了那么多回,其蜿蜒曲回早刻于脑中,便是再笨拙也能依葫芦画个瓢出来。”边说着边将紫毫笔重新归置好,自是路引却未放入其中,而是小心的收放在袖中。
重新上了床榻,沈晚盖了衾被倚靠在床头,保持之前姿势。床边的刘细娘脸色带着谨慎,看了眼卧房门的方向,而后略倾身靠近沈晚,小声问道:“娘子,户籍你可千万仔细带好,否则饶是混出了汴京城,日后也将寸步难行。”
沈晚下意识的摸了摸胸口,户籍已让她缝在了小衣里。抬头看着刘细娘,沈晚欲言又止,终是问道:“你将你父亲留给你的路引跟雁户都给了我,那你呢?”
刘细娘闻言只是轻笑一声:“父亲临终前不过怕刘家被抄家问罪,方给细娘暗暗备了这条退路。唯恐旁人察觉,父亲没敢动用相印来盖,只一空白路引,再告知我他几个党羽名字,只道若真有那日,且看他们之中哪个未叛出便寻得哪个盖上官印,然后出逃。如今刘家阖族皆存,细娘自然也用不到那厢。留在细娘这反倒是白白浪费了,倒不如舍了给娘子,倒是让它派上了用场。”
沈晚看她:“你就不怕你日后用的到?”
刘细娘不知什么意味的看向沈晚,片刻方道:“娘子,你可知孤身一人背井离乡,颠沛流离,是需要何等的勇气?更何况还是一个无枝可栖的女子。所以娘子,不到危及生死的那刻,细娘绝不会想走四处漂泊这条不归路。”顿了瞬,刘细娘又不忍:“娘子,您真确定了吗?”
沈晚没有回应这话,只是垂眸盯着被衾上的牡丹绣花好一会,方低声问:“细娘,你为何帮我?”
刘细娘怔了。是啊,为什么要冒着得罪那人的风险,帮个与她不甚相干的娘子呢……
苦笑了下,刘细娘眸光复杂的看着沈晚:“大概,是折服于娘子的心性和脾性……又大概,是想看看那人受到挫败,是个何等模样吧。若是放在数月前,谁要说细娘几月后将会作出这等吃力不好讨好之事,细娘只会当那人疯了。”
沈晚唇边淡淡展了笑。
刘细娘回了神,此刻郑重道:“娘子,之前那探寻的那几条出城的路皆被那人探知,自是不再可行。若您肯信细娘,就千万要走细娘前头给您指的那条,过了那条胡同便趋近西南角的城门口,那里把门的守卫少些,相较而言出城也易些……”
沈晚握住了刘细娘的手,轻声道:“细娘,若我不信你,当初就压根不会收你的路引和雁户。谢谢你细娘,此行艰险,无论成功与否,你且放心,我沈晚便是自戕亦绝不会出卖你半分。”
刘细娘一怔,突然眼眶有些湿:“娘子我又如何不信您?倒是如今您还肯信细娘,倒是细娘心生欢喜。此去山高水长,后会无期,望娘子您多保重……莫要轻言生死。”
沈晚的眸中也有些湿润。她看着刘细娘,眸光闪烁着晶莹的光,有感激亦隐约有托付之意。
刘细娘反手握住沈晚的手:“娘子放心,日后我必待虿哥如亲子。”
沈晚终是落了泪。


第65章
吴妈端着补品进来时,见到的是沈晚正闷着头在床榻上打着络子。一见到那鲜艳的红色,吴妈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往门口方向瞅瞅,几步冲到沈晚跟前,因走的慌而急,手里的补品都差点没拿稳。
“哎哟我的祖宗哟——”吴妈急道:“断不可如此啊,国丧期间,见不得红,见不得红啊……”这要让旁人见着了,那可怎么了得?
说着,便要一手端着补品一手去抢沈晚手里的络子。
沈晚拧身躲了下,见吴妈不依不饶的要抢,皱了眉不悦道:“吴妈,左右门窗都关着呢,又怕什么呢?”
“那也使不得。”瞅准机会,吴妈终于一把捞住了沈晚手里的络子,夺了过来,然后几步走至箱笼处,死死塞进了最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