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尤闻言顿了顿,才开口道,“我……来的几次,都没有下得这么猛过啊。”
凤如青也顿了顿,而后问道,“什么意思?”
“我们下得太猛了,”弓尤松开凤如青,起身撑着手臂,苍白着一张脸看她,表情总算是鲜活了一点,“谁知道你这么猛,砍杀起来不知疲倦。”
他几次想要休息,但是好胜心驱使着他,不能不如她!
凤如青看着他消瘦了许多,因此更加锋利的眉目,张了张嘴说,“我不是配合着你吗。”
弓尤闻言哭笑不得地说,“我已经看到有吐沙鱼出没了,我们马上便要到海底夹道。上两次我到这个深度,折返之后,用了差不多五十年。我们这一次到达这个深度所用的时间,没法仔细估算,但我觉得至少快五倍。”
凤如青:……
两个人相视无语,不知道为什么要过得这么凄惨,谁不知道谁的斤两,有什么可较劲的呢?
凤如青无语地躺倒在地上,弓尤也躺在她的身侧,说道,“我们可以休息几天,然后到了海底夹道,才是真的硬仗。”
凤如青动了动嘴唇,想问是什么硬仗,难不成还有比杀之不完的邪物还厉害的?
不过她最终也没有开口,实在是懒得说,都走到这里了,又退不回去了。
所以鬼话不能信,尤其是男人的鬼话!
凤如青闭着眼睛躺在石头上晒太阳,弓尤躺在她身边,侧头看她,许久眼睛都没有挪开。
他们之间似乎变得有些不一样,并肩作战生死相依的时间越是久,弓尤越是无法不去喜欢她,他知道自己这一生,再也遇不见一个凤如青了。
他慢慢伸手,扣住了凤如青的手腕,凤如青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睫毛闪了闪,却最终没有躲开。
弓尤修长的手指,一点点下滑,没入凤如青的手指之间,而后轻轻地扣住。
几乎是虚虚地拢着,给自己也给足凤如青挪开的可能。
他在冥海中被死气侵蚀的,死水一般的心脏开始因为这甚至称不上温暖,同他自己同样冰凉的指尖,重新疯狂跳动。
暖风吹过,撩动凤如青已经干了的乱发,她如同睡着了一样,呼吸和缓,并没有动。
弓尤因此手心潮湿,心口仿若揣了十只上蹿下跳的小兔子,撞得他胸腔都麻了。
他终于闭上眼,大着胆子把手扣实了,把凤如青的手紧紧攥住。
一秒,两秒……她没有躲开。
弓尤微微勾了勾嘴唇,也闭上了眼睛。
漫山的青翠随着清风摇曳,这一方小天地,景致是经年不变的美,却也是经年不变的虚假,浮在死气沉沉的冥海之中,如同一个易碎的泡沫,纵使五光十色,却是一戳就破。
这其中,唯有躺在同一块石头之上,头挨着头,手牵着手晒太阳休息的两个人,才是真实的。
这一刻像不曾有颠沛流离艰辛苦涩的人间一般美好,像孩童呜哇学语之时一般纯真。
弓尤并没有过分地再有其他的动作,好似牵了喜欢的邪祟的小手,整个人都满足了一般。
他们在这石头上躺了许久,躺到最后,凤如青真的睡着了,且一觉似乎睡得格外沉。
再醒过来时,她躺在弓尤的手臂之上,整个人陷入他的怀中。
他棱角分明的俊脸近在咫尺,那双睁开之时满是凌厉与算计的鹰目,如今闭着,弧度都是张扬地斜飞着,一双眼的睫毛更是出人意料的长,如两把浓密的羽扇,在脸上扫下两排阴影。
凤如青腰身被他紧箍着,半边身子被禁锢着。
这是个十分霸道的姿势,若是换个人被这样按在怀中,怕是要全身痛麻,全赖凤如青本体特殊,如若无骨,抱着如同抱着云雾在睡,只有抱着的人才知多么舒适。
弓尤睡得沉,凤如青去抬他的手臂要起身,结果她一动弓尤便扣得更紧,甚至腿跨上凤如青的腰,几乎将她拢在身下。
凤如青盯着他看了一会,桃花眼微微眯起一些,贴着弓尤的耳边吐气如兰道,“你是用沉海砍去你王兄的龙足么,我竟有些好奇,龙足全砍去之后,化龙是在地上如蛇一般地爬吗?”
弓尤几乎是弹起来的,他起身之后,果真看到凤如青的手已经摸上了沉海的刀柄。
那本是他的本命武器,现如今却对她千依百顺,竟然还在细碎嗡鸣着警告于他!
弓尤笑起来,对着凤如青压了下手势,出声道,“大家兄弟一场,何必大动干戈。”
凤如青笑出犬齿,点头道,“是啊,兄弟一场,你那乱戳兄弟的凶器,我看也不必要了吧?”
“别别别……”弓尤转身便跑,凤如青站起身,微微侧身将沉海甩向了弓尤身后。
看似十分轻飘的一下,却如有万斤之重,裹挟着如有实质的罡风,极速朝着弓尤的身后追去。
弓尤上蹿下跳,沉海紧随其后,最后终于在木屋边缘追上了他,弓尤吼道,“沉海你竟敢叛我!”
紧接着他就被刀柄狠狠地撞在了后心,撞了一个狗啃地皮,好一会都没爬起来。
然后沉海便嗡鸣着回到凤如青身边,盘旋在她身侧,自动沉入她腰间刀鞘。
凤如青信步走到了木屋边缘,啧了一声看了看趴在地上吭吭唧唧的弓尤,朝着正在说自己的背穿了的弓尤抬脚,踩在他挺翘的后臀之上,垫了下脚进了木屋。
于是弓尤真的趴在地上“起不来”了,鬼知道他为什么被踩了一脚而已,凶器就差点把地戳出个坑。
凤如青换了干净衣袍,拿着所剩不多的吃的,从木屋出来,弓尤才从地上爬起来,拍打身上的泥土,斜眼看着凤如青道,“情难自禁,莫怪。”
凤如青吃了一口已经放久了有些干硬的糕点,眼也不抬地没所谓道,“无碍的,我可以帮你禁,割以永治嘛。”
弓尤咬牙道,“你怎的偏生对我如此凶悍,在那人王面前便软得一汪水般?!”
凤如青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这个话题你还要提多少次才能过去?”
“我就是不明白,我哪里不如他!我可以学啊!”弓尤说,“你这样一条路走到黑,没意思吧,他已经转世了,不认识你了。”
凤如青哼哼道,“我知道啊,我也没有一条路走到黑啊,等我从冥海出去,我便再寻个人解闷。”
“你敢!”弓尤气得上前一把抓住凤如青正拿着点心的手,力道用得不轻,但对上凤如青似笑非笑的眼睛,却有些不敢说狠话。
最后只说,“不知何年何月能出去,你不若看看我?再说你还敢找人?以你现在的修为,若与脆弱的人类在一起,用不了二十年,有两年那人就死得透透的。”
凤如青微微歪头看弓尤,不说话。
她头发不知道为什么疯长了不少,长得已经过了腰臀,殷红地泛着亮,如同在血水中浸饱了一般的罪孽之色,却在阳光下好看极了。
弓尤抓着她的手将她向前拽了一些,她站在一块木头上,和他正好一样高,这角度太适合亲吻。
弓尤看着她沾染了点心碎屑的艳色唇瓣,视线下移,不受控制地凑近,“不若将就着找我,我定然为你好好解闷逗趣,可好”
凤如青笑起来,如灿阳烈日般看着弓尤靠近她,但就在两个人的唇瓣即将碰上的时候,她纤纤的十指捏上他的腮肉,猛地用力。
弓尤吃痛之际,她抓了一把糕点都塞进他的口中,他被噎得张嘴,凤如青却掐住了他的舌尖不让他咀嚼。
凤如青问他,“你能维持住半龙形态吗?”
弓尤拍开凤如青的手剧烈地咳了两声,但不舍得吐出食物,毕竟也所剩无多,于是艰难地将口中的糕点咽下去。
再抬头,凤如青却已经坐到另一边去喝水了。
弓尤不知道她的意思,只是说,“半龙不行,太弱了,不利于打架。”
凤如青舔了舔唇边水渍,“啊”了一声,带着笑意道,“这样啊。”
“是啊,”弓尤说,“半龙还不如人形用刀发挥得好呢。对了,不闹了,我想起来有一套刀法,先前怕太繁杂你练起来费力,现在正好演示给你看!”
他说着胡乱塞了两口吃的,又提着水壶灌了一口,便立刻提着沉海,到木屋前面去演示刀法。
这一套刀法确实和其他的不同,凤如青吃点心的手一顿,认真看起来。
刀法大多以刚劲为主,但这一套却相对来说绵软,但是基础招式过后,后面舞起来密不通风,黑沉的暗光随着弓尤不断变换招式,在半空编织起了一道细密的刀网。
凤如青将糕点放下,仔细地看着弓尤的动作。
弓尤最后收刀之时,那刀网如同天幕之上劈下的电闪一般,将周遭的一切都劈成两半,却又很巧妙地控制在一个范围之内。
一片被一分为二的落叶,正好落在凤如青的面前。
她伸手接下,将方才的招式仔细记在心中,她从前并非是天资极佳的人,但如今她不再是人,这些东西反倒是信手拈来了。
“怎么样!”弓尤抹了一把嘴角的糕点残渣道,“这是群攻招数,待到了海底夹道,你可用这刀法。”
他又说,“主要是这个,”弓尤生怕凤如青没有看懂最繁复之处,便再度放慢动作演示了一遍。
他身高腿长,黑袍紧随动作猎猎旋起,身如游龙,又因为刻意放缓动作,有些滞空之感。
一个扭转身的动作,弓尤腰腿伸展到极致,贴身黑衣将他身形衬得十分刚猛有力,又显得弧度柔韧非常,凤如青不由得挑了下眉梢。
待到弓尤停下动作,甩动长发转头问她如何之时,凤如青顿了片刻,一语双关道,“不错。”


第70章 第二条鱼·鬼王
论起知情识趣, 白礼当真是甩了弓尤不止一星半点,凤如青同白礼在一起的时候,看他的眼神只消一变, 他便知她心思如何。
只可惜啊, 她邪祟之身, 同凡人在一起终究太伤,她往后也再不能寻个秀气绵软的普通凡人调教,属实是少了许多乐趣。
至于弓尤这条憨直的莽龙,凤如青在这海底枯燥的拼杀, 整日对着他, 确实顺眼了许多。
只是放着这样一个只知道一腔赤诚, 却丝毫不知变通的人整日围绕在身边, 虽然顺眼, 但也总是差那么一点意思。
所以凤如青只是很隐晦地撩了那么一下, 便很快在弓尤追问她是否学会他演示的刀法的时候,丧失了兴致。
她现如今同刚刚到冥海那时候的心境又有所不同,随着几乎感觉不到时间流动的厮杀,她几乎将弓尤曾经教她的,甚至是悬云山上曾经教的那些功法,全部都融会贯通。
她的能力,本体都在不断地变强。
她不知道自己现如今是什么程度的邪祟,只知道拥有了一定的能力之后, 她看待所有事物的出发点,确实出现了质变。
她也是到如今,才总算是彻底地理解了当初在悬云山上, 施子真为何会那么武断, 不肯解释一句。
又为什么, 会在发生了那件事后亲手杀她,却又感知她在人间之后,还纵容放不下的穆良和荆丰寻她。
不解释,只是因为他的眼中看不到那些情绪,那些曾经对她来说惊天动地撕心裂肺的一切,不过是强者眼中的不解。
莫说施子真,便是她自己,隔了这么久再回想起来,都觉得实在是有些反应过度了。
有什么要紧,生与死,都不过一瞬间的事情而已,再浓烈的情感,都会被时间涤荡成淡淡的回忆罢了。
怕是当时她的执着和疯魔,对于活了千年的施子真来说,就是无物而已。
至于他又为何心无芥蒂地纵容穆良和荆丰寻了她这许多年,怕是他仍旧没有理解过穆良当初为何与他动手,而分明草木无心的荆丰,却偏生如穆良一样对她难以放下。
他的纵容,也不过是不解的背后,为人师的一份无奈罢了。
而现如今,兜兜转转,凤如青早已经放下那一切,如水落后凸起的石头一般,看到了一些事情的本质。
为鬼君二十载,与生死打交道久了,她看透的又何止那点执着,连生与死,在她的心中都变得浅淡如雾。
这种心境之下,凤如青所做的事情,不再抱着什么目的,很多时候,就只是给自己寻个趣味而已。
弓尤不解风情,不好玩,她便不打算玩。
于是每每弓尤情潮难抑,一腔赤诚粘着她泼洒的时候,凤如青便提刀出须弥小世界去杀邪物,至少这玩意还有点意思。
而海中很多东西,早已经半点靠近不了凤如青,弓尤硬着头皮跟着她进进出出,累得整条龙更加的消瘦精壮,根本也没有时间去想什么儿女私情了。
他们从进入冥海,到如今终于到达了海底夹道,用了七年多,可这速度,已经是当今世上无人能够达到的速度。
越是往深处,弓尤便时常觉得,他几乎要追不上凤如青的脚步。
而两个人难得的闲暇时间内,在小世界里面,她只是坐在泉水中闭目休整,周身强大的气场便让弓尤觉得,他怕是一辈子,也等不到这个女人对他倾情了。
真正的强者,是不会被感情所羁绊的。
凤如青泡在冰凉的泉水中,却闲适得如同在泡温泉,她妖冶的眉目之中,因为在这冥海里没日没夜的厮杀,带上了一抹难以忽视的危险。
她浑身放松地趴在泉水边上,却丝毫不让人怀疑,她甚至无需睁眼,便能以难以捕捉的速度,置胆敢冒犯她的人于死地。
弓尤的能力也在这高强度的厮杀之下日益变强,可他远远追不上凤如青的成长速度,弓尤很确定,自己现在根本打不过她了。
这是一件十分憋闷的事情,尤其是对于他这种自尊心重逾千斤的莽龙来说,若是战不过伴侣,他不如找个地缝钻进去夹死自己算了。
也因此,他前所未有地规矩起来了,不再调侃凤如青什么,不会动不动死盯着她看,偶尔踩着兄弟的那条线,试探她的反应。
他开始沉肃内敛起来,对凤如青说话的时候,比昔日他对他父王报告天界哪里出了什么事还要庄重。
他也已经彻底没有什么能够教凤如青,他的那些功法在她的手下达到了极致,而他的沉海……也彻底叛变了。
凤如青趴在泉水中,察觉到弓尤站在不远处,情绪纷乱,似乎有话说,却始终没有过来。
她睫毛颤了颤睁开眼看过去,便见弓尤背对着她的方向,似乎正纠结得厉害。
“弓尤,怎么了?”凤如青手掌轻柔地撑在石壁之上,于泉水中起身,站在池边轻轻一震,周身的湿漉便化为水珠滚落到池中。
她朝着弓尤的方向走,看上去依旧如同入冥海之前一样,但周身那种强悍,只有在靠近她之后才能够知道。
弓尤察觉到她靠近,转身便对上了她近在咫尺的脸。
“你在这里做什么?”凤如青问。
弓尤微微后退了半步,看着凤如青道,“须弥小世界已经要崩溃了,最多再维持几个时辰,之后我们便要再下夹道,这一次没有退路了。”
弓尤有些不敢跟凤如青对视,他转开视线之后,又自我唾弃地转回来,“我们若是不能成功通过水天之境,就必须在体力耗尽之前上去。”
弓尤说,“然后再另寻时间过来。”
凤如青不置可否,只是点头道,“好。”
两个人站着沉默片刻,弓尤再度把那个龙鳞吊坠拿出来,这吊坠他真的送了很多次都没有送出去。
但这一次凶险异常,他既然带着凤如青进来,便一定要她安然无恙地出去,这吊坠上的禁制能够将致命攻击转移到他身上两次。
弓尤这次不问凤如青,直接走近她,将这吊坠戴在了她脖子上。
凤如青站着没有动,两个人近得气息相缠,凤如微微侧头,看着弓尤说,“你这是做什么?”
“这个你要戴着,不要摘,”弓尤说,“你听我一次话。”
凤如青低低地笑了声,“大人这话怎么说,我不是一直都听你的话么,只是我若没有看错,这是你的龙鳞所制,你给我这个东西,什么意思?”
小狗尿尿划地盘吗?
凤如青难得的又调侃他一句,可惜弓尤这个蠢物空有一腔赤诚,却是个实心的石头脑子,根本没听出凤如青话中的别样意味,还生怕她知道了这吊坠上的禁制,就不戴了。
于是他严肃道,“海底夹道我们会遭遇大批的吐沙鱼,到时海水浑浊不已,我们若是被冲散就很麻烦,这个鳞片能够让我感知到你的所在之处。”
凤如青哦了一声,弓尤给她戴好之后便退开,片刻后又说道,“我……又想起了一个阵法,不如我教你吧?”
凤如青看着他绞尽脑汁讨好的样子,笑了起来,说道,“好啊,你教我阵法,等到我们冲破了水天之境,我也教你个好玩的。”
弓尤点头,他实在江郎才尽,但这时候能够想到个阵法教凤如青,他还挺高兴。
于是两个人接下来的几个时辰,都在学阵法,凤如青蹲在弓尤的身边,看着他手舞足蹈,看着他以小石头代替阵眼,学得倒也颇为认真。
到底是天界出来的龙族,弓尤学的所有东西虽然这七年多有被凤如青掏空的趋势,但能够坚持七年多才被掏空,这也是真的证实了天界修炼资源之丰富。
怨不得那么多的修士,毕生所愿便是飞升。
小世界撑到极限崩塌之时,两个人早已经整装待战。
凤如青手中沉海已经不是最初的样子,她用自己的本体做了一段刀柄,可长可短,可伸可缩,接在沉海的刀柄之上。
好好的弯刀,变成了长柄弯刀,杀伤面积更大,刀锋落下也更加的重。
凤如青手持长刀,几乎在邪物当中战无不胜。
但这冥海大多邪物都是无境界之物,全凭着厮杀本能,并不多么厉害。
可凡事都有例外,若这冥海中真的都只是如此力量的邪物,弓尤也不可能几次铩羽而归。
他们如今到了海底夹道,这里是水天之境的入口,也是整个冥海最凶险的地方。
他们一共下来了算这一次是第三次,但是前两次都是走到了半途,便动不了了,而后被海底旋涡带离了夹道。
确实是会动不了,并非是前路有什么大型的屏障阻碍,而是吐沙鱼在这夹道成群出没,所过之处,皆是一片浑浊不清。
而伴随着这吐沙鱼出没的,是一种十分小的,浑身带着尖刺的刺龟,个体只有指甲盖那么大,自身根本不具备任何的杀伤力。
可它们随着吐沙鱼行动而行动,在一片浑浊之中,那浑身的尖刺,带有十分强烈的麻痹作用,碰在哪里,哪里就失去知觉。
而这还不是最糟心的,最糟心的是这两种邪物之后,往往紧随而至的,是庞大到几乎看不见头尾的骨鲸。
被那玩意吞进去的滋味可不好受,无论是个什么活物都不可能从骨鲸的腹内生还。
当然不是因为它的胃部会将生物腐蚀,它已经死了,甚至有些地方,只剩个骨架,能将它看个对穿。
它的可怕之处在于,生物进入其中,会被鲸腹之内成群结队的食魂鱼啃食掉魂魄,无魂,自然无命。
而凤如青虽说无魂,能够不受影响,但食魂鱼长得恶心透顶,獠牙凸嘴,且多了挤在一起,刮伤皮肤,还有致幻的作用。
食魂鱼的所谓致幻并不是让你陷入幻境,而是让你去体会它们吃的那些魂魄的记忆形成的环境。
你会觉得你自己是很多没有见过的恶心生物,然后成千上万的食魂鱼在你身边,你的噩梦便层层叠叠,无休无止,简直比阿鼻地狱还可怕。
到最后,你或许根本想不出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凤如青曾经被骨鲸吞进去过一次。
弓尤哪怕不是人,也是有魂魄的,且他好歹体型庞大,还长,不好吞。
于是凤如青倒霉地被吞,进去出来,回到了须弥小世界之后好久,她才缓过神,不会恍惚感觉到自己是个什么自己都没见过的东西。
不过被吞的那一次也有收获,她察觉了一个人鱼的魂魄幻境。
原来这几千年来,人鱼族一直生活在炼狱之中,却也一直都没有放弃打破水天之境,破开冥海大阵,从海底荒芜世界里面出来的希望。
只可惜他们曾有族人逃脱了水天之境,跳脱了冥海大阵,却在离开冥海的时候,开始腐烂化为飞灰。
上界不仅将人鱼族献祭,他们还给人鱼族下了无法逃脱冥海的诅咒。
只是为了让天裂的秘密,永远被封存在海底。
除非天裂之处的熔岩熄灭,冥海之水倒灌天界,除非荒芜之地生长出草木,海阵消散于天空。
那时候,人鱼族才能重返人间,天裂之事,才会被四海几千年内被蒙蔽的所有人所悉知。
这个世界并非看似的那般安逸,凤如青自那人鱼的记忆幻境悉知,天裂已经越来越大,熔岩已经逼得残存的人鱼族即将无处栖息。
待到熔岩遍布荒芜之地,整个冥海之底,便是一片炼狱。
到那时,冥海便会升温,便会被煮沸,总有一天,熔岩要将海水烧干,天裂终无法掩盖。
等到熔岩填满了整个冥海,熔岩兽便会遍布四海,融化掉几千年来,天界粉饰的安逸,自欺欺人的自慰。
而此时此刻,凤如青和弓尤正在水天之境的前面,比山还要高的逆水隔绝了冥海,如一面水盾,立在海底。
凤如青透过水镜,看到了熔岩的赤红,看到了水天之境后面仅存的那一片葱绿。
战到此处,已经是他们抵达的距离水天之境最近的地方。
凤如青与弓尤背靠背而立,弓尤伤重太过,已经无法化为龙型,凤如青将沉海还给他,手中持着自己的本体化为的利刃,不断地重复着劈砍驱逐的动作。
似乎这海底的邪物,全都彻底地疯了。
再不是有序地成批出现,而是群魔乱舞一般地大大小小卷成了海水旋涡,朝着两个人不断地卷来。
旋涡当中是无数的利齿,是这冥海之地最最难缠的邪物,若是被搅入其中,怕是瞬间便会被撕扯殆尽。
而如今两个人到了此处,已经是退无可退,身后便是水天之境,但他们几番尝试,根本寻不到入口。
凤如青看上去还好一些,弓尤却已经是强弩之末,能够恢复的须弥小世界已经没了,他们走到这一步,若是就此退去,才是真的前功尽弃。
凤如青将弓尤护在身后,抢过他手中沉海,双臂将手中武器挥舞出水下旋涡,同那个不断试图靠近,欲将两人搅碎的漩涡对抗。
可她终究是顾得前面顾不得身后,冥海之底邪物无数,弓尤强撑着帮她阻挡,终究也免不得疏漏。
一条浑身腐烂发白,却生着细密尖利的牙齿,根本看不出是什么物种的骨鱼,极速自那旋涡之中借力冲出,张着大口,朝着凤如青兜头咬下!
凤如青手上片刻不敢停,只能微微偏头,只要不在这个当口被咬掉头,就没事。
但那鱼咬在了凤如青的脖颈之上,疼痛却没有传来,脖颈之上的鳞片吊坠暗光流动,凤如青未曾侧头,便见到弓尤的方向涌来血雾。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是吊坠发挥的第二次作用,第一次弓尤直接被掀开了一片鳞。
凤如青眉头紧皱,这时候也空不出手来撤掉颈项的吊坠,这些伤,她受了并不至于死了,甚至她恢复得更快。
她若是早知这吊坠作用,绝不会戴,弓尤瞒的倒是够紧!
可此刻断然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凤如青卷动旋涡对抗,弓尤很快按住脖颈之处被撕扯开的皮肉,也咬牙加入凤如青。
他们且战且走,缓慢地朝着水天之境靠近,周遭有其他的攻击都已经顾不得,饶是凤如青,也被撕扯得不成样子。
她尽力将弓尤护在身后,弓尤几次眉目狰狞,泪水落在海中,无声无息,无人能够看到。
吊坠上的禁制只有两次作用,到如今他们已经退无可退了,水天之境如何开启,他也只是道听途说,尝试了几次都不对,他们也空不出手来再去尝试。
眼见着那能够搅碎一切的漩涡步步逼近,弓尤看着凤如青在海中飘飞的长发,这一刻十分后悔带着她进来。
她从无一句怨怼,到如今也没有半点退缩,甚至在竭力护着他,他狡诈地将她骗来此处,对不住她一腔情义。
幸亏她没有答应他,弓尤这一刻那种因为不敌她的羞愤全部消散,剩下的只是自觉配不上她的自卑。
她虽为邪祟,却配得起这世间任何人。
那旋涡步步再进,凤如青本体化为的利刃已经被搅碎其中。
眼见着两人后背贴在水天之境,凤如青心知此次是万万不行了,回手正要去捞弓尤带他逃走。
她若是用自己的本体覆盖在他人身上,未必不能试一试横穿这旋涡。
左右她的本体可以不断地壮大和缩减,能逃出去他们来日便能够熟知这里的一切,找个地方休整便还能再战!
她胸腔战栗不止,被这邪物旋涡激起了无边战意!
却不知她的还可退,在弓尤的眼中便是无路可退。
他不可能提议凤如青舍本体护他,就像他分明知道她受伤更好恢复,却还是替她挡。
前者是身为朋友的忠义,后者是爱慕她的心之所趋。
于是就在凤如青回手捞弓尤之时,弓尤却骤然拼尽全力地化龙,接着将凤如青层层叠叠缠缚其中。
庞大的龙躯隔绝了一切的危险,和那旋涡,给凤如青争取足够的时间逃走。
凤如青背靠水天之境,手持沉海,长发与衣袍漂浮四散,如海中精灵,仰起头看向自己的头顶。
弓尤缠缚住凤如青,后脊鳞片转瞬之间便被旋涡搅碎,他喉间轻声吟叫,是悲鸣,亦是告别。
可惜凤如青什么也听不见,只看到硕大的龙头喷出两条小漩涡,然后弓尤便半个身子,被那巨大的漩涡搅入其中。
弓尤其实不是一个纯善的人,他义气也狡诈,功利也有执着,他这许多年待她的好,教她的一切,都是为了要她同他来冥海。
凤如青受他相助多次,抛开一切私情不谈,她觉得这公平。
凤如青同他来往到如今,从来也没有想过,弓尤会是一个牺牲自己拯救别人的人。
可当弓尤在绝境的面前化龙缠在她的周身为她争取时间之时,凤如青才真的相信他矛盾的本性当中,确确实实夹杂着对她的炙热情爱。
这世间的很多东西都是可以衡量的,无论是谁,在危机的面前永远下意识地会选择自我保护,这是万物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