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孩子最为紧要,她得好生养着。其他事,慢慢来。
七八日后,众人启程前往行宫。为免她路上颠簸受罪,皇帝早早下了旨,让宫人将马车四处都垫得厚实。顾清霜记得柳雁去年有孕时也说过这事,行至车前看清

车中情形时,却还是咋舌:“哪有那么娇气?这也太厚了。”
待得马车行上片刻,她又发现这样的准备好坏参半。好处是确实很软,从京中到行宫的一路上并非处处平坦,有时马车难免剧烈颠簸,被这四周围的柔软缓去大

半,她就觉不出什么了。
坏处却是,着实热得很。
柳雁去年也埋怨过这份热,可顾清霜自有孕以来似乎更爱出汗,这样闷了一日下来,腰间就被汗水浸出了一片细小的疹子。
当晚马车歇在官驿,顾清霜想着明日还要这样闷上大半日,心里便叫苦。阿诗给她擦身时瞧见这阵子,到自己房中翻了翻行李,待得顾清霜要睡了,摸了瓶膏药

出来:“娘娘试试这药,明天疹子就消了。”
卫禀也在旁边尚未告退,一见那药,脸色都一僵:“你疯了是不是?这样粗陋的东西,拿来给娘娘用?”
他边说边伸手要抢,阿诗一避,侧眸瞪他:“我瞧着药效挺好,倒比宫里那些见笑还快,有什么粗不粗陋的?”
卫禀眉头紧拧:“娘娘有着身孕呢!”
“我自是找太医看过了。”阿诗衔着笑,“沈太医还在外头,你若不放心,可去问问他。”
卫禀终是拿她没法子,嘴里小声埋怨了句什么,摇摇头告了退。顾清霜一语不发地看着他们这样吵嘴,又看看那药,问阿诗:“是卫禀寻给你用的?”
“是。”屋中已无旁人,阿诗含着笑将盒盖拧开,一五一十道,“我去年身上起细疹,卫禀就寻了这药来,极是好用。方才见到姐姐腰上的疹子,我又想起这药

来,拉着沈太医瞧了瞧,他说确是好药,姐姐可以用的。”
顾清霜将药盒拿在手里,端详了会儿,问她:“沈书可能摸得清这其中具体都用了那几味药?”
“自然。”阿诗颔首,“沈太医细细验过,又与我要了原本的底方,见对得上才敢担保无事,不然岂敢给姐姐用?”
原来是有底方。
顾清霜舒气一笑:“明日你把方子拿来给我看看,我有用。”
说着就伏到床上,由着阿诗给她上药。阿诗想想她方才所言,直蹙起眉:“姐姐若觉得这药不妥……还是别用了。”
“既有底方,沈太医又验过,便没什么不妥。”顾清霜道。
沈书原就是个谨慎的人,又有沈h押在她手里。这药他若有半分拿不准,必定不敢给她用。
眼下药能送到她面前,她就不怕。她想要底方的缘故,也与此不相干。


第63章 请君入瓮
一张治疹子的良方就这样在行宫中传了开来。与此同时飘远的, 还有一句禁忌:用此方时断不可食用甜杏,否则甜杏会与其中两味药相克,轻则引发敏症, 重则

伤及妇人根本。
正值炎夏,暑热重起来闹起痱子是常有的事。药方与禁忌便自然而然地在一夜间散开, 加上所用的几味药都并不名贵, 顾清霜很快就听闻,就连做杂役的宫女也

用上了。
余下的就是守株待兔。请君入瓮这种事,倘若要“请”的只是明明白白的一个人,步步谋划都冲着他去,自能有□□成的把握;但现下顾清霜是广撒网, 心里虽

希望晴妃一脚踏进陷阱,可局却非针对她而设。这样一来,适用其中的人虽多些,是否会有人真踏进来却不好说。
与让采双一连数日给她制点心一样, 她不过是觉得这胎怀都怀了, 不做点有用的事实在是亏, 试试看罢了。
如此又过了月余, 顾清霜的小腹愈发显了形。随着年龄渐长愈发守礼的沈h终于忍不住显出了好奇,趁着没人, 憋不住地问顾清霜:“娘娘要怎么让肚子里的皇子

公主出来呢?”
顾清霜一奇,把她揽到身边:“你叔叔是太医,你没见过旁人生孩子?”
“没有。”沈h摇一摇头, 顾清霜想了想:“那等你再长大些就知道了。”
沈h却想着她前头那句话, 追问:“那娘娘这次生孩子, 奴婢不能在旁边看着?”
“不能。”顾清霜摸摸她的额头,“会流很多血, 你要害怕的。”
沈h一听要流血,就连连点了头,打心里觉得不看也罢。顾清霜瞧着她瞬间紧绷的神情觉得好笑,寻别的话题来打岔:“一会儿有尚服局的人过来,再给你裁两身

新的夏衣。你近来功课如何?”
沈h重重点头:“都按时写完的!”
“那下午你叔叔来请脉,让他陪你玩一会儿。”说着又拍拍她,“先去歇歇吧。”
沈h听说又能见到叔叔,自是高兴,朝顾清霜福了福,快快乐乐地跑了。正巧阿诗打帘进来,抬头就看到顾清霜笑意温柔,又看看跑开的沈h,扑哧笑出来:“娘

娘这副神情,一看就是要当母亲的人了。”
顾清霜收回目光,暗暗瞪她:“胆子大了,敢拿我寻开心了。”
自此过了约莫两个时辰,沈书又来请了脉。这样的请脉原该是三日一次,但自顾清霜有孕后,便成了日日都来。不过顾清霜其实胎像不错,他日日这样来请,也

说不出什么,不知不觉就成了例行公事地车轱辘话来回转。
顾清霜就耐着性子听他将前几日说过的内容换汤不换药地又讲了个大概,听罢笑了声:“本宫心里有数,大人不必日日都说。”
话音刚落,沈h就打帘进了屋,扬音便喊:“叔叔!”
沈书侧首,轻声斥她:“多大了,还没规没矩的!”
“别说她。”顾清霜一哂,“h儿平日乖得很,这是见了你才高兴得忘了。”
沈h被他一斥就连脚步都轻了,听顾清霜为她辩解,愈发地不好意思,低着头上前福身:“婕妤娘娘。”
顾清霜含着笑刚要再开口,一缕甜香沁入鼻中,猛地窒息,心跳狠狠一沉。
接着,她便觉喉中一分分紧绷起来,每一次呼吸都似有藤蔓在喉中纠缠蔓延。沈书一时未有察觉,端正朝她一揖:“那臣陪h儿待一会儿,臣告退。”
“……沈大人。”顾清霜慌忙唤他,几息之间,她平和的声音已变得异常沙哑。
沈书猛地回神,上前两步,手指叩在她腕上:“娘娘?”
“敏症……”顾清霜的呼吸渐渐急促,“甜杏……本宫对甜杏过敏。”短短一句话,倒已喘了五六口气。
沈书连忙招呼宫人扶她平躺,又取了平复哮症的药来,待她呼吸缓和,再慢慢施针。
顾清霜阖上眼,暗想该来的可算是来了。
这消息自有人禀去清凉殿,不一刻工夫,皇帝就匆匆赶了来。与此同时,御前宫人将望舒苑围了个水泄不通,袁江不必皇帝开口,入了殿就宫女:“怎么回事?

娘娘从不曾有过这样的病症。”
“奴婢也……也不知道。”被问话的紫檀福一福身,“原本都好好的,沈太医刚诊了脉,也说娘娘平稳无恙。后来是……后来是h儿进了殿来,刚上前见了个礼,

娘娘就犯了病,突然得很。”
这话一出,袁江看向皇帝的神情,皇帝不着痕迹地点了下头,即刻便有宦官上前,拉住沈h就走。
沈h到底年纪还小,方才见着顾清霜犯病,就傻在了旁边。眼下猛地被人一拽才忽地回过神来,放声大哭。
那宦官扬手狠打在她背后:“哭什么哭!住口!”
正忙于施针的沈书身形一颤,脸色发白:“婕妤娘娘……”
顾清霜与他同时开口:“h儿。”
说着她摆一摆手,沈书会意,姑且退开了两步。顾清霜缓了缓气,看向皇帝:“h儿才六岁,能懂什么。”言毕不等皇帝反应,就朝沈h招手,“h儿,别怕,过来

。”
那宦官只得将沈h松开,沈h被打了那一下,哭声吓住,看看顾清霜,怯怯地走过去。
在她凑近前,沈书匆忙上前几步,一把拽了她腰间的香囊。凑在鼻边一嗅,即道:“是这个。这香囊之中有甜杏香。”
顾清霜点点头,伸手将沈h揽到跟前,边给她擦了眼泪边柔声问她:“这香囊是何处来的?”
“是……是尚服局……”沈h一声声抽噎着,“是尚服局的姐姐给奴婢的!她说……说这个颜色正搭奴婢今日的衣裙。”
顾清霜定睛瞧瞧,沈h今日穿了身杏黄色的交领襦裙,那香囊是橘黄,搭着确是好看。
顾清霜轻轻一喟,向皇帝道:“臣妾对甜杏过敏,怀瑾宫上下皆知,除此之外,倒只知会过尚食局。尚服局里左不过是无心之失罢了,不必大动干戈。”
她拿出一贯的温柔大度,劝他宽心。然不及他点头,立在床边阿诗脸色一变,忽而跪地,俯身一拜:“娘娘仁慈,但事情恐怕非娘娘所想,皇上容禀。”
萧致负手而立,刚缓和下两分的脸色重新冷了,睇着阿诗:“你说。”
“娘娘的敏症确不曾专门知会过尚服局,但……但娘娘前些日子用了种治疹的药膏,因药材并不名贵难寻,又有奇效,后来便在宫里传开了。”
“但用那药膏时,娘娘请沈太医来看过,后来也正好说了几句敏症之事。娘娘原是怕敏症伤及胎儿,沈太医便叮嘱娘娘远离甜杏这致敏之物即可。谁知……谁知

……”阿诗的神色里多有几分无奈,又一叩首,“谁知这消息与那方子一同传开,倒传得走了样。不知怎的,就成了甜杏与那药膏中的药相克,轻则引发敏症,

重则还会伤及妇人根本,致人小产、甚至永不能生育。”
“这传言奴婢早有耳闻,但奴婢存着私心,想着宫里能少见些甜杏也好,免得误伤了娘娘的身子。可今日这……”
阿诗哑了一哑,声音颤抖起来:“恐是那误传让有心之人听了去。看似只是引发了敏症,但实则,实则……”
她再度重重一叩:“奴婢只怕那人原是想冲着娘娘腹中皇嗣来的!”
她从头至尾说完,步步递进。话音落定之时,满屋已静得一点声音都听不到。
皇帝的神情难看得可怕,沈h是小孩子,对这样的情绪变动最是敏感。一壁怯生生地看着皇帝,一壁恐惧地反抱住顾清霜揽着她的胳膊:“娘娘……”
“别怕。”顾清霜温声哄她,抿一抿唇,“皇上……”
她撑身坐起来,皇帝忙上前将她扶住,她执拗地仍揽着沈h:“阿诗所言不过是猜测。即便是真,h儿也才六岁,哪里懂得这些?”萧致垂眸,凝神思量片刻,无

声一喟:“袁江,从尚服局查起。”
袁江应声,顾清霜松气地笑起来:“谢皇上。”
而后便是安然静等。顾清霜这敏症是自幼就有的,初时只是吃杏脯不行,后来越来越严重,日渐成了新鲜的杏子、杏香,一概碰不得,略微接触一点就喘不上气

。但其他的损伤,倒也并未有过。
所以什么伤及妇人根本的话,打从一开始就是假的。只是这些流言已在宫人之间传了月余,早已找不到源起何处,任谁也只能信了阿诗的话,只当是以讹传讹地

成了这样。
如此查了四天,就有了结果。宫正司将供状写好呈上时,顾清霜正好在清凉殿,皇帝也无意瞒她什么,索性让袁江直接读来。
这一听,顾清霜既安心又有些意外――等来等去,查来查去,原来还是落到了晴妃头上。
供状里说,晴妃月余前收买了尚服局三名常给怀瑾宫制衣服的女官,但无奈柔婕妤的夏衣早已制好送去,一时就没等到机会。直至沈h要添置衣裳,才得着机会将

那香囊塞给沈h,用甜杏的缘故,则确实是听信了那传言,当柔婕妤用着那去疹的药膏再接触甜杏便会小产。
顾清霜如往常一般,仍为晴妃争辩了一句:“这说不通。前头的两位皇子都平平安安的,晴妃娘娘何苦来害本宫的孩子?”
袁江便又继续读下去,说晴妃图谋皇长子,见柔婕妤得宠,恐她来日诞下皇子会危及皇长子的地位。
除此之王,供状中还提及,除夕时皇次子遇险也是晴妃一手安排。她原本的打算,也是想除掉皇次子,以此稳固皇长子的地位,不料药量太轻,不足以致死,又

不得机会增添剂量。
为掩人耳目,晴妃便索性买通了太医,让太医闭口不提中毒的疑点,只说是急症。再让太医提了以人血入药的法子,她以此救人,既显出善心,自能免去嫌隙,

又得以重得圣宠,所谓一举两得。
所以……还是晴妃?
顾清霜边听供词,边回想和婕妤先前所言,一时拿不准主意。
而满殿的宫人早已在袁江抑扬顿挫的朗读中失了血色――宫中斗争虽不稀奇,但图谋着一位皇子、还想害死另外两个孩子的,也实在称得上一声恶毒。
满殿的冷寂中,啪的一声,瓷盏被掷得粉碎。顾清霜抬眸淡看,皇帝脸色铁青,双眸微微阖着,伴着一声轻喟,疲惫地靠到椅背上:“传旨。”
袁江躬身上前两步,静候旨意。


第64章 局势反转
“晴妃……”皇帝启唇道出两个字, 又顿住声,沉默了良久才说下去,“晴妃楚氏, 谋害皇嗣,着降嫔位, 褫夺封号。”
说完这句话, 他不在多说一个字。几丝疲惫在他脸上越来越浓,这样的疲惫,顾清霜不是头一回见――在他对南宫敏失望的时候,她见过如出一辙的神情。
可他为何会觉得疲惫呢?
她觉得好笑。
他每每这样,都好像自己的万般辛苦付之东流, 一腔真情无处可依。可她实在不觉得他是真有什么真情的人,晴妃也好、南宫敏也罢,她一壁与她们争个你死我

活,一壁又实在可以理解她们的立场。
倘使他真肯对她们有那么几分真情, 她们大约也不会这样不管不顾了。
但这话, 她自不会说。当下她只抱住了他的胳膊, 柔声轻语地安慰他, 也给他几分希冀:“皇上息怒……事情未必就有那么糟糕,许是宫人胡乱攀咬也说不准。

再审一审, 或许就有了别的结果,或许就晴妃娘娘是清白的。”
他没有说话,只伸臂将她揽在怀里, 她千依百顺地紧紧靠着他, 任由他在此时将她视作寄托。
再往后几日, 宫正司没能审出“别的结果”。几个宫人都死咬着晴妃,口供皆对得上, 这让宫正司有了审问楚氏近身宫人的理由,这般一审,倒又挖出了新的事

情。
楚氏近前的大宫女招供说,贺清晏一事皆是楚氏一手谋划。贺清晏收到的信是楚氏着人递出去的,去年上元那日贺清晏之所以直接去太液池边碰上了柔婕妤,也

是有人提前将那日的安排透给了他。
至于那个说自己也写了信、继而被杖毙的宫女银霜,楚氏身边的大宫女倒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觉得或许只是巧合,诉情的信内容大抵相同,便撞上了。
自此,楚氏兵败如山倒。自从四品嫔位又降到了正七品宝林,禁足起来,严加看管,身边的宫人尽被撤换。几日之内,她就从宫中首屈一指的高位,落到了和采

双一样的位份上去。
而就连采双,都还有个封号。真论起礼数来,她现在见了采双都得低头见礼。
阿诗自上元之事起就恨楚氏恨得牙痒,加上顾清霜情急之下用簪子刺伤了脖颈,到现在都还有个淡淡的疤痕未消,阿诗已不知背地里骂了楚氏多少次。
见了眼前的结果,阿诗直觉得痛快。趁着殿里无人,咬牙切齿地跟顾清霜说:“痛快!那个毒妇,自一开始就是奔着姐姐的命来的,如今可算是翻不了身了!我

真盼着她病急乱投医,再出点别的错,让皇上直接杀了她了事!”
然而顾清霜却托着腮说:“这个情形,我反倒不觉得这回的事是她干的了。”
这让阿诗听得愣了,不解地看着顾清霜:“宫正司前后审了这许多日,口供都对得上,这才敢定下。况且还有她跟前的宫人……”
“她跟前的宫人被押去时,宫正司已拿到了许多口供。奔着那个目的去审,太容易屈打成招。”顾清霜轻摇着头,“至于前头的……”
她在想,低调如和婕妤,尚能有个死士银霜为她豁出命去。盛宠多年的晴妃,反倒没有?
没有死士也还罢了,可她收买的宫人竟就这样竹筒倒豆子般将这些事全都招了,就连与此案无关的皇次子之事也招了个干净……这是楚氏太傻,还是别有隐情?
认真算来,这样收买来的人,甚至还不如奉凌贵人之命去害柳雁的阿仁。阿仁好歹还胡乱栽赃了个佘氏呢,若非她后来剑走偏锋使诈诓他,进冷宫的十之八九会

是佘氏。
诚然,宫正司那边的口供的的确确是对得上。她将几份供词都拿来细看过,就连细节都寻不出错。那若非真是楚氏所为,便只能是后面那人心思缜密,将一切都

安排得十足周全,足以瞒天过海。
顾清霜感觉自己仿佛置身在一片密林之中,周围不仅树木遮蔽,还雾气弥漫。一张大网忽而落下,楚氏是被网住的那个,而她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费尽力气环

顾四周去找寻设网之人,还是什么都找不到。
往后的日子,顾清霜便在为这团迷雾劳心伤神,好在除此之外没再有什么别的事。众人仍是在夏末天气转凉时回了宫,入了八月,来年大选的待选秀女名册就呈

了进来。
一转眼的工夫,快三年了。
顾清霜一时颇有些感慨,后来在紫宸殿中见了那名册,就兴致勃勃地翻了起来。前后几日,她陆陆续续看了好几本,八月初十这天翻着翻着,忽而腹中一搐。
这样的感觉在孕中并不少见,她初时没当回事,手头还将册子又翻了一页。但紧接着,那股子搐痛一叠叠地掀了起来。
“阿诗……”顾清霜匆忙唤人,阿诗上前扶她,她搭着阿诗的手就要往外走。坐在案前看奏章的皇帝抬起头,愣了愣:“怎么了?”
“……怕是要生了。”她咬着牙,额上已隐约可见细汗。他啪地一声撂下奏章,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也扶住她:“那还乱跑什么?”
她不着痕迹地睇了他一眼,他正满面深情。
他说罢抬眸一扫,他就要扶她往寝殿去。顾清霜及时一攥他的手,缓着气息:“侧殿便好……”
她再有心配合他的深情,也不能放纵到去他的寝殿生孩子。
一众宫人便簇拥着送她入了侧殿,她躺下不多时,沈书就带着几位产婆一道来了。产房阴气重,皇帝自是被请去了外边,最年长的那位产婆上前跪地,攥住顾清

霜的手:“娘娘放心,奴婢是柳府的人。端容华的二公主也是奴婢接生,娘娘莫怕。”
顾清霜竭力平复着呼吸,点一点头。
她其实并不怕。突如其来的生死危机她已历过不止一次,生孩子虽说也是要去鬼门关前走一遭,却由着她准备了数月。
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
不知是不是她想得够开,这孩子生得极顺,其间她虽痛意不绝,倒也没觉得有什么承受不住。
傍晚时分,孩子的哭声终于哇地炸开。顾清霜颇是冷静地松了口气,转而就觉得,周围这些人好像谁都比她还高兴。
“是位皇子,是位皇子!”产婆急急地朝外面含着,顾清霜调理着呼吸,抬一抬头:“报来给本宫看看。”
小小的婴孩就这样被放到她身侧,她看看他皱巴巴的脸,一时还觉得有些不大真切。
她搂了搂他,终是觉得有些累,迷迷糊糊地就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已全黑。宫人们颇有本事地在她昏睡时就换好了干净的床褥,连她身上的寝衣也已换好。她睁开眼,目光穿过灯火朦胧的光晕,看到皇帝在数步外

的桌前读着书。他很快察觉到她的目光,抬了抬头,顷刻有了笑意:“醒了?”
“皇上……”顾清霜撑身要坐起来,他立即放下书,大步流星地走到床边落座:“你好生歇着,朕在这里陪你。”
顾清霜低一低头:“臣妾该回怀瑾宫了。”
他道:“过几日再说。”
“不方便的。”她和顺地摇头,“平日若有朝臣入宫议事……”
“若有朝臣入宫议事,朕便去前头的勤政殿。”他边说边抚过她的脸颊,将侧旁有些散乱的头发捋到她耳后。她一语不发地感受着他的温柔,直至他察觉她情绪

低落,温言问她:“有心事?”
顾清霜咬一咬唇:“不知皇上选了哪位太妃……”
萧致笑一声,侧首扬音:“袁江,让乳母将孩子抱来。”
袁江躬身告退,他迎上她怔怔的目光:“没有那么急,等孩子满月才会送去宁寿宫那里。这些日子你想见,可随时着人抱来。”
说着他顿了顿:“至于太妃……懿太妃身份贵重,身体也康健,亦跟朕提过想有个孩子作伴,只是性子严厉一些;还有位盛太妃,出身是低些,但自己生养过好

几个孩子。朕的六弟、七弟皆是她所生所养,十二弟生母走得早,也由她带大。母后说她最和善细心,应能照顾好三皇子。但朕想着,还是要问一问你的意思。


顾清霜罕见地没在这样的大事上谨慎推拒,垂眸想了想,轻声说:“懿太妃严厉些?那臣妾觉得懿太妃好。”
萧致一滞,笑问:“人人都盼着能将孩子交给慈爱些的祖辈抚养,你怎么倒选严厉的?”
顾清霜道:“若是民间穷苦人家什么都没有,长辈慈爱,便是孩子能得的仅有的好处,自是慈爱的好;可宫里什么都有,慈爱一不留神就要成了溺爱,臣妾不想

看他长成个纨绔子弟,没的日后再败坏了天家名声,还是早早让懿太妃束着些吧。”
这话当然是捡好听的来说的,她实是在听他说“懿太妃身份贵重”时就已动了心。懿太妃齐氏的娘家是京里的豪门显贵,虽在懿太妃的兄长因病致仕后权势有所

减弱,却也仍有积威放在那里。
而且,齐家还与柳家算得上姻亲。不算太近,可也尚还未出五服。
除却这些不提,她的那番话倒也确实不需。
盛太妃是生养过孩子,也确实为人慈祥。可正因此,她养大的那几个皇子也都出了名的没什么大出息,一个个当闲散王爷当得尽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治国理

政个个不行。
前些日子,顾清霜还在奏章上看到十二王上疏借钱,哭穷哭得极为地道,被皇帝好生骂了一顿。
所以她那样一说,皇帝大抵也想起了借钱的事,眉头微拧了两分,继而一喟:“也好,朕改日再去见见懿太妃。”
如此这般,顾清霜又在紫宸殿里安养了五六日后,才回暖轿回了怀瑾宫。
――总不好真在紫宸殿里坐完月子。
回怀瑾宫后一时也很清闲,除却偶有人登门道贺以外,一时没什么事能叨扰她。在三皇子的满月宴上,皇帝给他将名字定了下来,叫予显。
顾清霜也晋了位,至正三品贵姬。
满月宴的次日,她与皇帝一道去了趟宁寿宫,把孩子交给懿太妃。
这般面对面地一见,她才知他为何说懿太妃“严厉”。那张脸横眉立目,却又不是昔日凌贵人的那种盛气凌人,只是很板正、严肃,让人一瞧就禁不住地有点发

虚。因是劳烦她照料孩子,皇帝即便是九五之尊,也要客气两句,趁着予显迷迷糊糊地在乳母怀中醒来,他便跟予显指指懿太妃说:“日后好生听祖母的话。”
结果懿太妃的眉头一挑:“太后娘娘才是皇子们的祖母。”
连皇帝都被噎了一下,顾清霜小心地记下这些,心下暗自揣摩日后如何与她相处。
二人离开宁寿宫时,恰有朝臣入宫议事。顾清霜从不在这样的时候缠他,听言便施礼恭送,待他走远,自己也坐上了步辇,回怀瑾宫去。
天已经明显的冷了,外出走动的宫人、嫔妃也都比月余前要少。宫道便显得安静了许多,呜呜风声刮着秋叶,秋叶蹭着石板地,若凝神细品着声音,多少有几分

苍凉。
顾清霜伴着这样的声响,不自觉地又思量起心事。忽而又有别的动静传来,好像是惨叫,一声又一声,轻细而压抑。她忽而回过神,脱口便道:“停。”
步辇稳稳地一顿,顾清霜抬眸瞧瞧侧前方的宫墙,隐约看到牌匾上的三个字:永宜宫。
一股玩味便在心底腾起来,她勾了勾唇:“落轿吧。”
步辇落下,顾清霜搭着阿诗的手下了轿,悠然踱向那道宫门。
行至宫门口刚抬起眼,里面的情景就已清晰了――遥遥望过去,以身材姣好的女子正被按在春凳上,两名宦官手中的红木杖正一下下打下去。
她面朝着正殿,顾清霜原本瞧不见她的脸,并不知她是谁。可她身边几步外还跪着一个――明嫔。
明嫔早已哭得泣不成声,却出于某种缘故只得硬撑着,一声声为落下来的板子报数。那她面前正挨打的那个是谁,也就不言而喻了。
顾清霜想起自己上元节昏迷数日的经历,一缕快意划过心底,轻啧一声,向宫门内行去。
没走几步,那边掌刑的宦官看见了她,打了个手势,行刑的那两个也停住,一道上前见礼:“柔贵姬娘娘。”
“免了。”顾清霜缓步踱近,扫了眼楚氏衣裙上的大片血迹,绕到春凳,行至她面前。
楚氏察觉有人,挣扎着抬起脸。四目相对的一瞬,顾清霜心里颇有几分唏嘘。
――楚氏,原本是姿色极好的。美得明艳,风姿动人。
可眼下,漫说什么明艳什么风姿,她这张形容枯槁的脸上,除了惨白就是眼下的乌青。乍看上去,书里所写的女鬼也不过就是这副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