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正勋兀自煮了碗面,吃得刺溜刺溜响,边吃边说:“吃完带你参观一下我的家。”锦绣这才环视四周,乳白的墙面,中间一条西洋油画图案的腰线;象牙白的软皮沙发,样式笨拙、老旧,却皮质光滑,映着吊灯,上面浅浅的褶子竟有些像波动的水纹;漆白的家具,形状不规则,现代艺术风格,所谓的“概念”派作品;汉白玉花岗岩铺的地面,泛着青光。本来就大,因到处是白色,显得更加宽敞,夜里也是青天白亮的,想是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心里也不免害怕,越亮堂心里才越踏实。她说:“你这样喜欢白色呢。”张正勋抽了张纸巾擦嘴,说:“不是我买的,我不喜欢白色,不好打扫。”锦绣思忖了一下,也不知该不该问,手肘搁在桌子上,十指扣在一起,收在耳朵边,脸轻轻在手背上蹭。张正勋看了她一眼,说:“怎么了?若有所思的。”锦绣笑,说:“既然不喜欢白色,又到处弄成白色,你这人不是矛盾得很。”张正勋直言不讳的说:“我上一个女人弄的。”她手指不自觉地扣紧了些,问道:“她在这里住过?”张正勋说:“住过。”她又问:“住了多久?”张正勋说:“三年吧,三年半。”锦绣不知怎的心里有些吃醋,本不应该吃过去人的醋。她悻悻的,站起来,在客厅里踱了一圈,用手拨弄茶几上的圆口鱼缸里的一朵粉白色的塑料莲花。张正勋看出她的异样,放下筷子,很认真地说:“你如果真的那么在乎过去,你就不要和我在一起。”锦绣扭过脸看他,问:“你吃完了吗?”张正勋点点头,站起来,说:“走,我带你参观一下你未来的家。”锦绣心里又是惊又是喜,跟在他的后面,心里的花噼噼啪啪开得响亮。
张正勋领着她去到每一个房间,又走马观花一样的连灯都懒得打开。房间都空荡荡的,确实也没什么可看。只有他自己的屋子,倒是特地布置了一下,却也不过是多出了一个衣柜和床。她说:“你这就是一样板房,冰冷冷的没有感情。”张正勋说:“因为少了一个女人。”她想,倒也是,一个大男人哪懂得怎么生活,还不是将就着来。她注意到他床头有个玻璃橱窗,里面放满了各种品牌的香水,她情不自禁地走过去,双腿跪在床上,伸着脖子过去看。她问:“你这儿怎么这么多香水?”不知什么时候张正勋已坐在她的身边,把玩着她的头发,她本能地摆了下头,头发从他手里钻出来。他手又跟上去,揪住它竟用了点劲,她喊了一声“痛”,一丝笑意爬上他的眼,又稍纵即逝,他凑近她的脸,说:“那些香水的后面有一把枪,过一会儿,锦绣这个人,就再也没有了。”锦绣屏住呼吸,他的气息在她的脸上飘,迅速窜入她的身体,像一股水,从上注入下,顺着出口流出来。他把她的头发往后拽了一点,她的脸随之一仰,他就吻了她。
锦绣从未觉得像这般需要一个人。他吻她的脖子,用手去解她胸前的纽扣,才发现她衣服没有纽扣,便摸索进她的裙子。她穿着拴带的内裤,他轻而易举地就解开了它,并不看。她感觉他的手指比任何人的都更加大胆,竟暂时忘记了它的样子,只感觉其中的热情,几乎就要呻吟出来,张正勋说:“你早就想要了对不对?”锦绣一点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一双醉了的眼望着他,张正勋说:“你的身体可比你的人热情多了。”锦绣羞红了脸,把头低下去,与其说是抓住,不如说是把自己的手搁在他的手腕上,也不往外推,说:“我一直相信一句话,‘通往女人心里的路通过阴道’,真这样做了,你就得住到我心里面去了。”张正勋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说:“那天桥下的小姐怎么办?”锦绣倒是没想到他这样机灵,随即又说出另一种担心,是最为关键的:“我还以为,一个男人一旦得了手,就不再会去珍惜这个女人,好多男人都是这样。”
“那你要不要试试我是不是和别的男人不一样?”他埋下脸去吻她的脖子,亲昵地说。
“那万一是一样的,我不是吃亏了?”
“那万一不一样,我不是也吃亏了?”
锦绣简直说不过他。姜还是老的辣,锦绣在他的面前,始终嫩了一点。张正勋把手从她裙子里面伸出来,说:“咦?你那个来了。”锦绣看见他一手黏稠的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张正勋叫锦绣留下来,他说:“不一定要发生什么,抱在一起睡觉也不错。”锦绣充满了愧疚,好似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便答应了他。黑暗里,锦绣手圈住他的脖子,问:“你喜不喜欢我?”张正勋说:“嗯。”果然不出她所料。她又问:“你什么时候喜欢我的?”张正勋说:“第一次见你就喜欢你了。”锦绣纳罕道:“我那天那么丑呢?”张正勋说:“后来也没好看过。”锦绣半撑起身子,透过绵长的月光看他,嘟囔道:“那你还要?”张正勋伸手把她勾回来,在额头上快速地一啄,说:“我就喜欢你这自以为聪明的傻劲。”
第5章
苏九久回来了,她给锦绣带了一包南方的梅子。她们在宽巷子沿墙边的茶摊喝茶,两杯菊花茶不过二十块钱,茶杯有缺口,也不屑去计较,轻轻地把它转到另一边就好。她讲她去了一个小镇,那小镇叫海门,从成都坐飞机到汕头,出了机场还得坐一个半小时的巴士到那里。听人说那里有海。有海的地方很多,她只想去人少的,可以清清静静地听海的浪声。这个说法锦绣不太信,她以为她是文艺片里的女主角?净做些无厘头的事情还以为是充满了诗意。一定是有情人在那边,不然跑那么远,人生地不熟的,疯了差不多。苏九久告诉她,当地的人说,海的颜色是根据天气的变化而变化的,那天她去的时候飘着雨,海水有些涨潮,死灰死灰的蓝,一望无际,却如一条宽广的河,突有安身立命的想法。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我要当妈妈了,锦绣。”锦绣刚把一颗梅子送进嘴里,梅子被制成梅干,榨干了水分蘸着白糖,白糖一直往下掉,掉到她祖母绿的棉布裙上,她用手牵起裙子的两边抖抖,听她这么一说,手把裙子一攥紧提到胸口上,大叫道:“我的天,你未婚生子,以后能上户口么?”苏九久倒是没想那么多,说:“应该能吧,说捡来的还不行么?”锦绣说:“你得想清楚啊,这事情非同小可。生了孩子的女人不值钱。”苏九久觉得锦绣太过于实现,这本来是一件很浪漫的事情,要用唯心主义的思考方式去设想与判断,不过这又与她最初的观点相悖,她一直就是一个很现实的人,一遇到大事情,就比锦绣现实多了。她说:“迟早也要当妈妈的,早当早解脱。”锦绣说:“那个人知道么?”苏九久仰着头,虚眯着眼,迎着午后沉淀的阳光,生出四月的困顿,眼睛眨慢一些,就有可能睡过去。她说:“这是我一个人的孩子。”锦绣觉得她疯了,把声音提高八度,说:“为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生养一个孩子?淡定姐你这次真的太不淡定了。”苏九久放下头,看她,那目光里的坚定竟然让锦绣心虚,苏九久说:“锦绣,其实,你一次都没爱过。”锦绣一怔,说:“你又了解我了。”苏九久说:“你只爱你自己锦绣,你只爱你爱着的感觉。”她用手支着头,说:“其实你比我更加不安于世。你渴望得到爱情,又不希望长久,一旦长久,热情会冷却,你受不了冷却,所以你必须在冷却之前离开。你为此而痛苦万分,度日如年,夜不能寐,随时都要哭出来假装打哈欠来掩饰无穷无尽的眼泪,它们都给你带来伤痕,这些伤痕是你的荣誉勋章,不断用以证明你的多情无畏,男人看见了,都会心疼地吻你的伤口,并不以为,你是天生的疤痕型皮肤。”锦绣反驳她道:“你知道,都是那些男人离开的我。”苏九久说:“是你逼他们离开你的。你知道男人都受不了女人对他们太好,你偏对他们好得离谱,一副要为他们赴汤蹈火奉献青春的样子,把他们吓坏了。”锦绣不服气,说:“对他们好,也有错。”苏九久说:“你有病你知道吗锦绣?”锦绣阴沉着脸看她,她把脸凑拢了些,说:“你已经这样的姿势很久了,旁边的男人都在看你。”锦绣扭过头,果然大家都在对她议论纷纷,她把裙子提得太起来,整片大腿都露在外面,软塌塌地在椅子上散开,像案板上的肉,不具任何诱惑性。苏九久看她怏怏地放下裙子,憋着笑说:“锦绣你有强迫症。我也有,他一天不爱我,我的内心就一天不得安宁。像张爱玲小说里面写的,‘乔琪一天不爱她,她一天在他的掌控之下’。”锦绣舒缓开脸色,这说法她倒能欣然接受,强迫症,抑郁症,孤独症,歇斯底里症,如今都成了时尚的宠儿和文艺女的标签。她跟受了表扬似的,抑制着内心的快乐,说:“也许吧。爱情绝症啊!”苏九久说:“你和我都介与‘理性’与‘感性’之间,以前我们都低估了自己, 不卑不亢地在夹缝中生存是我们的本事,塞格林是你的偶像不是吗?那你一定记得他的某一句话,那是写给我们俩的。”锦绣说:“你现在又成了心理学家了,百变女郎苏九久。”
锦绣一直在等张正勋的电话,一连三天,他如同消失了一般。锦绣有些拗不住,怕自己主动与他联系,把他的电话从手机里删掉,还清除了所有的通话记录。她觉得他们现在走到了一个关卡,过不过得去是一码事,另一码事是——这次的输赢将决定着他们在今后的恋爱中的地位。谁主动,谁就输了。苏九久安心养胎,足不出户,需要什么就给锦绣打电话,锦绣给她送过去。其实锦绣真把她肚子里的孩子当自己的孩子了。
她们身体里那么多的爱需要释放出来,只欠一个机会。孩子很好,可以从侧面体现人性的光辉,甚至是一种大爱的精神。她们连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男孩叫苏拾立,女孩叫苏拾真。苏九久是苏家的第九代,名字中间用数表示辈,这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据苏九久的母亲说,如不在中间取数,孩子将来会没出息。这并不是前人的诅咒,而是曾有高僧说,苏家世世代代做事缺章法,数三教九流之辈,若想登堂入室出人头地,必得在名字中加了数字,意为“心中有数”。苏家听后,立即为刚出生的孩子取名为“苏一其”,果然,苏一其不到十八岁,便中了一功名。后来苏一其的孩子苏小二,也是十八岁不到便成了四川有名的茶商,据祖谱记载他家的后花园约有175英亩,他只作散步用。也正是他,把在名字中取数立成了规矩,和家法捆在一起,谁敢破便是大逆不道,想灭了苏家的兴旺。当时苏九久听了只笑她母亲愚昧,但真轮到她自己,还是有点拿捏不准。她受到新旧思想的冲突,半推半就,嫌“十”写出来不气派,改成大写的“拾”,既没有破规矩,还升了一点格调。锦绣觉得她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因为,单从苏九久看,即便有个“九”,她还不是照样乱了章法,她还不信这孩子以后能乱得过她。
锦绣的母亲回来了,人黑了,也瘦了,像是下乡插队回来的知青,整个被榨得焦干,木杵杵地往那里一站,都是蹉跎岁月留下来的一抹触目惊心的印记。她见人就说,还是成都好,一出去才晓得成都真是好。便说明,这趟她还是吃了不少苦,光是火车来火车去的,这时长加起来就有上百个小时,人都给颠老了。她听说了苏九久的事情,炖了只鸡去看她。苏九久家里人一直在青城山养老,也没敢告诉他们这件事情,怕是他们接受不了,跑上来同那男人闹。要是闹,岂不是在扇苏九久的嘴巴,本就是她自作孽罪自然应当自己来受。她兀自行事,被单脏了塞进洗衣机也没力气洗,躺在床上一动就想吐,好几天只勉强喝点稀饭。锦绣的母亲揾了把她的脸,把她嘴边的污秽物揾在自己的手绢上,又把手绢对折了两下,揩了揩眼角的泪,是煽情过了头,叫人看了想换台。苏九久也陪着她把戏演下去,伸手抚摩着她的胳膊,唤了声:“阿姨。”锦绣的母亲说:“别叫阿姨了,叫起来有距离,叫我安姐吧,我看你都不知道我原本姓安。”锦绣的母亲原本姓安,叫安若苓,名字听起来有些小姐气,实则是从乡下嫁来城里的。不过她一点乡下人的样子也没有,她那个年代正好赶上文化大革命,却也侥幸读到一些书。她父亲原本只是城里一所学校的初中部化学老师,只是家里有人在台湾那边,具体是什么人,他也搞不清楚,因为搞不清楚便有隐瞒的嫌疑,甚至是通敌,这罪名可非同小可,安若苓的母亲立即与他划清了界限,揭发他曾收听过敌台,一个月的隔离审察后,他被下放到乡下。安若苓是牵着他的衣袖一路颠簸着去的,睡睡醒醒好几回。末了到家,家只是几匹砖和几把竹子,房子要靠他们自己搭。父亲搭了两天一夜,安若苓一直在旁边帮手,递点什么东西,父亲踩在椅子上砌砖,往下一看,安若苓踮着脚,把砖头举过头,一双胳臂不停地发抖,快要有些支撑不住。他父亲接过砖,说:“你休息一下,我一个人来就好了。”安若苓摇头,背着手,他父亲说:“听话,爸爸一个人能行。”安若苓还是摇头。她父亲想,砖竟比安若苓的头还大。眼泪突然就出来了,伏在墙上哭了好一会儿。父亲把书绑在身上偷偷带了来,一直藏在墙里,他砌墙的时候特地留了几个空隙。安若苓时常搭着凳子,抽出砖,取出书都拿来读。父亲看见了,二话不说便拿起扫帚跟着她打,扯着嗓子骂道:“你还要走你父亲的路是吗?这路是好走的吗?”打不到几下他便歇了气,坐在门槛上,双手插进头发里抓挠,他本就年轻,看上去像个失意青年。安若苓过来蹲在他面前,用手撑着大圆脸,肉都往上面堆,眼睛被挤得很小,只剩一对眼珠子冒着光,他望向她,想她不过是一个十岁的孩子,如何能去承载一个时代的苦难。他问她:“饿了吗?”安若苓点点头,她父亲说:“那我给你下面吃吧。”这样的生活持续了近十三年,文化大革命没闹那么久,只是他父亲再也不想回去了。安若苓就跟着他在黄土地上耗尽了自己的青春,她觉得自己还未年轻,就已经老了。直到遇见锦绣的父亲程成。程成很好,才一个月,就给她办好了回城的手续,还在城里给她找到一份工作。她也没给父亲讲太多,打包好行李就跟着他走,现在回忆起来,就跟逃命似的,父亲穿着红色的背心,背心上都是洞,站在村口,因为长期下田干活背有些佝偻,安若苓硬是一眼也没回头去看,一看就要流下泪来。城里到底和以前不一样了,车水马龙的看得人心发慌,她突然有些理解父亲。有好些年她不理解父亲,跟他闹别扭,说:“明明可以回去,为什么不回去?”她父亲只是剥花生下酒,充耳不闻。安若苓这才明白,父亲是怕了,这个城市再也不属于他了。安姐问苏九久:“几个月了?”苏九久说:“快四个月了,害得厉害。”安姐说:“多半是个儿子,儿子才这么作弄人。”苏九久蹙着眉,道:“要真是儿子,我倒还不想要了。”安姐问:“为什么?”苏九久说:“生下来只会害人。”安姐笑道:“生女儿哪里好,看看我们几个,哪个活得像个人样,好处都让男人给占完了,你还想生个女儿下来接着吃苦哇?”安姐喂她喝了汤,跟她聊了一些知心话,三下两下把那孩子父亲的名字及家庭住址给套了出来。她在心里暗暗有了个计划,也没跟锦绣商量,商量了也没用,她是铁了心地要帮苏九久讨一个名分。与其说是帮苏九久,不如说是帮她自己,这事做漂亮了,于她也有好处,有好些人开始在背后说她只是徒有虚名,光有一张嘴皮子,未曾真正地去解决过什么问题,现在可好,苏九久的事,正好是她体现自我价值的机会。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安姐一早懂这道理,不然那年也不会先上车后补票,嫁给了程成,程成那么窝囊的男人,她是瞧不上眼的,跟他,不过也是为了回城。回了城孩子一生,她潇洒地拍拍屁股走人。一走就是十来年,在外面狠狠地风光了一把,好像是要铆足了劲把青春给追回来。后来玩得差不多了,才来接回了锦绣。锦绣在父亲家受不了少的气,虽不是很看得惯安姐,但也不愿意再在父亲家里待,后母的儿子实在是气人,经常偷她的零花钱,害她一整个夏天没有吃过一只冰棍。光就这一点,锦绣也要跟安姐走,至少安姐是一个人,除了安姐对她不好,就没人再对她不好了。
所幸,安姐对她还不错,也是铆足了劲,把母爱给补了回来。
锦绣想了无数种可能,其中可能性最大的是,张正勋那夜看了她的身体,不尽如他所意,男人本就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虽说过一些情话,但现在情话大多数都是谎话,可能说的那会儿是有三分真,但时间一久,感情只开花不结果,真亦变成了假。锦绣的胸脯没他想象中的饱满,腰也没他想象中那样纤细,失望之余,与锦绣断绝了来往。本来,像锦绣这般的女子,随处可见,实在是平凡,像无意插在墙角的一株三角梅,未曾精心地灌溉施肥,光就借着阳光,也能一开一大片,见长得很。那么,他那夜又何必说他喜欢她。说喜欢,锦绣早已习以为常,她连“我爱你”都听过,最后不也食了言,刚不是说过了,男人的情话都是谎话么,“喜欢”“爱”都是一些点缀爱情的形容词,而非动词。锦绣忖度来忖度去又绕了回去,急得想摔东西。她一夜未眠,无故地生出许多哀怨来,莫名怀念起了那位已故的男朋友,她应该再待他好些的,他再坏,也从没有这样地冷落她,一吵架,他总是先打电话来哄她,她不接,就一直打,打到她接为止,有好几次把他给急哭了,他是拿着命来爱她,他有哮喘,急不得。想到这里,她竟然觉得他对她从来没有过二心,居然簌簌地落下泪来,这是他去世以后她第一次为他流眼泪,没想到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不与他人比,人的好总是难以觉出的。清早六点,她急急地坐起来,头不梳脸不洗,就先打开电脑,输入中国移动通信的网址,查询她这个月的电话账单,这是她唯一可以想到的办法,找到张正勋的电话号码。
她犹豫再三,还是发过去一条短信,手指按得飞快:“什么时候请张阿姨的小女儿吃饭,上次失了约,要是不补上,始终过意不去。”不过五分钟,张正勋便打过来电话,说:“你张阿姨正在派人调查我。”锦绣摸不着头脑,问:“为什么?”张正勋说:“她到处向人打听我的过去,居然还托保安记录我每天的作息时间,我还以为,是你让她这样做的。”锦绣叫苦不迭,暗骂张阿姨平时不得劲,这时反而帮倒忙,又不得不庆幸他并不是嫌弃她的身体,还好不是因为身体,其他的都有商量的余地。她半嗔怒道:“我没有必要调查你,要有什么疑问,我可以直接问你,你不也给过我机会问,你就这样平白消失好几天,我还怕是你把我玩腻了。”张正勋沉默良久,方才说:“我不与你联系,是因为现在关于我们的流言飞语很多,无论如何,我还是有头有脸的人,我还未与你怎么着,就惹得一身骚,实在没必要。”锦绣一怔,问道:“什么流言飞语?”张正勋迟疑了下,好似在思量要不要说,锦绣又问了声,他才徐徐地道:“有人看见你清晨从我家出去,并且,告诉了张阿姨。”锦绣用手扼着脖子,心中暗叫不好,说:“你怎么说?”张正勋说:“我能怎么样,没有人给我解释的机会。”锦绣气白了脸,大声骂道:“那天我就说我要回去,你偏不让,看吧,事情要是传开了,我还怎么做人?”张正勋冷笑道:“要换作十年前,这倒还真是件丑闻,换作现在,没人把它当回事,你太看得起自己了。”锦绣揪住自己的衣襟,因为一夜未睡,眼白里渗着血丝,一道道蜿蜒崎岖,犹如陶瓷花瓶上裂开的口子,随时可能“砰”的一声四碎开来。她站在窗前,玻璃窗上映着她,又淡淡地重叠着窗外的枯树枝,错综复杂地支在她的身体里,使身体都像要“砰”的一声四碎开来,禁不住失声痛哭。张正勋显然没料到她会哭,忙安慰道:“我的意思是,咱俩都是单身,谈恋爱光明正大的,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情,没必要大惊小怪。”锦绣抽抽噎噎的,说:“我母亲要是知道了,会杀了我的,她从来都不赞同婚前性行为,她说女人吃亏都是吃亏在那上面的,这倒好,我不是吃亏,是吃了黄连,有苦都说不出了。”张正勋说:“事已至此,你说怎么办吧?”锦绣还真不知应该怎么办,主动去解释是此地无银三百辆,不解释拖到别人去告诉母亲,后来更不堪设想。静默中,张正勋突然问:“你不会因为这个就要我和你结婚吧?”锦绣愣住了,她从没有这样想过,如果说有,也不是现在,现在她只想脱身,但他既然提出来,也可以顺藤摸瓜地问下去,把双方的态度摆到台面上来,说不定破罐子破摔真能把终身给定下,她嗫嚅道:“我倒是没想到这个。”张正勋说:“你根本不了解我,怎么和我结婚?”锦绣止住了哭,用手背揩着眼泪,说:“我一直就在试着去了解你。”锦绣说完就失悔,语气里低三下四的成分太多,她才不是硬要缀给他,她不过看他也是个像样的人罢了。他叹口气,似乎作出了多么重大的决定,说:“下午见一面吧,我把我的过去告诉你,什么都告诉你。”
第6章
他们约在锦里的一家咖啡厅,咖啡厅的门口有一条潺潺流动的小溪,小溪边上种着一排植物,锦绣也不知是什么植物,只见它的叶片硕大,有几片低低矮矮地伸进溪水里,几条锦鲤争先恐后地用嘴去戳它,路边有几个老外蹲下来看,向锦鲤丢着鱼食。小溪的尽头有一浣女,穿着深蓝色扎染的衣裙,濯洗着一块染有翔凤图案的布,浸在水里,翔凤曲着一条长长的身子,活灵活现的,像是随时要一跃而起,她把它抛进水去,又牵回来,再抛出去,再牵回来,反反复复,如同民间的艺术表演。一切都照着丽江的模样,是娇俏的小家碧玉,走投无路了在街头卖艺。咖啡厅放着日本的传统能剧,曲调忽高忽低的,一会儿把锦绣的心提到嗓子眼上随时可能从嘴巴里呼之欲出,一会儿给它打在脚底板下面差点踩得一地的心碎,她莫名地忐忑难安,点了一杯蜂蜜绿茶,边喝边把吸管咬得很扁,喝完了张正勋还未到,便摸出电话给他打过去,响了半天也没人接,她背心都急出了汗。电话响起来,她以为是张正勋,一看竟是张阿姨。她清了清嗓子,接起来,嗲着声音问张阿姨近来可好。张阿姨东拉西扯了一堆,好像在为后面的话作铺垫,锦绣说:“张阿姨有什么话你就说吧。”张阿姨有些为难,说:“锦绣,有些话不知道当说不当说?”锦绣舔了舔嘴唇,说:“你说好了,我挺得住。”张阿姨说:“最近我听了一些关于你和张某人的流言,当然我是不相信的,有钱人的是非本来就多,讲小话的人都是出于妒忌,但是以防万一,我还是要先问问你,你没有去过张某人的家吧?”锦绣坚定地说:“没有。”张阿姨说:“当真没有?”锦绣更加坚定的说:“当真没有。”张阿姨放下心来,叹口气道:“其实我当初也是出于好意,那阵子你母亲催得紧,我是病急乱投医,见那张某人条件不错,也没把他的底细调查清楚,就介绍给了你,差点误了你的终身,不过现在发现倒也不迟,不然我怎么向你母亲交代哟。”锦绣说:“发现什么?”锦绣从窗口望出去,看见张正勋缓缓地向这边走过来,一只手插在裤袋里,另一只手随着走路轻轻地摆动,那副样子,很让锦绣为之一心动。张阿姨说:“我以前还问过他,说小张,老大不小的啦,怎么还是一个人啊。张某人说他工作忙,没遇到适合的。当时我心里就半信半疑,但又想现在年轻人都流行晚婚,有钱的人更是晚,因为挑花了眼,我于是也就没追问下去。前几天,有人看见一个女人从他家出来,一大清早,衣冠不整的,看出是风流了一夜,我想原来这张某人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我马上差人去查他的底细,一查才知道,原来呀——”张阿姨把声音压低了一些,说,“他是结了婚的。”锦绣望着他,他低着头沿着溪边走,好像感觉到锦绣的注视,抬起头来,碰上她的目光,却有面面相觑之感。锦绣突然恍惚起来,明明他只离着一条小溪,怎么感觉隔着一片大海。张阿姨说:“他还有个孩子,都快四岁了,他老婆带着,三四年前回了北京,就再没来过,他过年才回去看一回,所以,平日里一点证据都抓不到他的,我们都被他给骗了。”锦绣怆然地说:“嗯,这些都不关我的事,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我先挂了。”她挂上电话,见张正勋从大门走进来,才几步路,就走了好些工夫,其实是锦绣实在等不急,迎着站起来,张正勋点点她的肩,说:“坐下坐下,不必搞得这么隆重。”锦绣坐下,身未动,心已远,身体软绵绵地堆在椅子上,灵魂远远地飞上了天,俯瞰着他们。她根本听不清眼前的他在说些什么,只看见他翕动的嘴,突如其来的一阵心绞痛,说:“我都知道了。”张正勋的声音收在半空中,旋落不了去,只得去握锦绣的手予以释放感情,锦绣抽回手,说:“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的。”张正勋说:“我和她早已经分居,我想离了婚以后,再告诉你的。”锦绣茫茫然地站起来,抓起桌上的包就走。张正勋赶上去挡住她的去路,锦绣偏了一点头,仿佛从未见过他,眼睛里都是好奇,说:“你太自私了。”他的计划她略能猜出一二,他以为,等她彻底地爱上了他,就算知道了真相,也离不开他了。但他小看了她,她天真的外表下有缜密的心思,她可以接受他离婚,一纸婚书不过真是一张纸罢了,但不能接受他有一个孩子,因为一旦有孩子,他便不会完全地属于她。她突然明白了那夜他说的话——你要是太在乎过去,你就不要和我在一起。那时她竟然一点道理也没悟出来。张正勋自知理亏,手缩回了裤袋里,退出一步,把身子侧向一边,锦绣顿了顿脚,迈不开步子,张正勋伸过一只手来按住锦绣的手臂,大拇指轻轻地来回摩挲她裸露出的一块皮肤,他说:“我是爱过你的。”锦绣埋着头,头发垂下来遮住她的面颊,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便什么也不再说,手臂往上抬了抬,使他的手滑下去。他知道留不住她,转过去背对着她,她径自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