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在卫生间门口等宋熙正,进去了半天也不见他出来。
有人拉门而出,她忽然瞥见宋熙正与张哲成面对面站着,谈判,她断不敢去想是为了她,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见那阵势 说不定皁已积怨,她只不过是一根导火线。但她又恨不得全是因为她,暴风骤雨来得越猛烈越好。
门复带上,她趴到门边,想听他们在说什么,哪怕只是提到她的名字也好。一女子从女厕所里出来,竟是她的同事,好奇怪地看束河。束河“哎呀”一声,说:“原来这边是女厕所呀。”说完,赶紧蹿了进去,又是踩脚,又是哑着嗓子做尖叫状,别人肯定把她当咸了女色魔,想她一世英名,竟毁于男厕!可叹、可惜、更加可恨!
她独自一人回到座位上,听人说宋熙正同张哲成已经先走了,她惊得说不出话来,头“轰”的一声被炸开,说:“你们怎么不拦住他们?”说完又觉自己失言,补充道,“比赛都还没有开始呀。”他们都耸耸肩,互相看看,说:“要走我们有什么办法。”她气得胸口剧烈地起伏,像是憋着好大的委屈,随时都可能大哭起来。她确实是一个动不动就会哭的人,她唯记得年幼时的事,就是母亲厉色喝斥她,她咬着筷子不停地往饭里落泪。每每回忆起来都是这一幕,这一幕定是发生过好多回。一女同事说:“你没事吧?” 她说:“没事,喝得有点醉了,先走一步了。”说着就站了起来,弯腰去拿座位上的包,有人却先一步替她拿了起来,一抬眼,竟是宋熙正,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问:“你不是走了么?”
“回来找你啊。”
“找我做什么?”语气里还有方才来平息下去的气,听起来酸楚楚的。
“你要走?”
她欲挽回局面,同事却抢了她的白,替她求情似的说:“她喝得太多了,让人家先回去休息吧。”她感激似的看那人—眼,笑笑,想,关你屁事!
宋熙正说:“那我送你回家。”
“你不看球了?”同事问。
“等下送了她就回来,这不还早么。”
他说,“张哲成喝多了,刚叫了辆出租,送他回去了。”她一边系安全带,一边看他,这—刻,他们俩的关系同以往是有些两样。她说:“他的酒量这么不好,还不及我喝得多。”
“女人的酒量从来都比男人好。”
“你呢?你的酒量好不好?”
“不好,比张哲成还差。”他朝她笑,她仿佛看见面前开出一朵圣洁的莲花,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带着透彻的缟素的白,那眼,是玉一般滑腻腻的瓣,半透着光,如一盏灯笼。那嘴,是最嫩最软的花心。
她说:“那我岂不很危险?”
“哪方面?怕我酒后乱来?”
“当然不是,”她根本没往那方面想,说:“想到哪里去了,我是说坐你的车。”
“你会不会开车?”
“不会,你别指望我帮你开。”
“现在好多女孩子都会开车,你为什么不去学?”
她想说,学来也没用,她父母又不会给她买车。但话到嘴边又收了回来,这样说未免显得太寒酸,她是衣服买成三十也会说一百的人,活在自己为自己制造的奢华世界里,倒也知足。她脑子拐了一个弯说:“我毛躁,不适合开车。”
“那你是天生坐车的命,”宋熙正笑道,是富贵命哦。”
“是啊,人家都说我的面相生得好。”束河不无得意地说。
宋熙正转过头来看她,好生地打量,从上到下,从眉宇看到她的裙裾,那意味有些深长,是“发乎情,止乎礼”。他看完亦不语,她怕他是没看明白,补充道:“算命的说我,旺夫相呢,金形面组合。”
“这些我不懂。”
“那当然,你们男人,就只懂漂亮不漂亮。李敖不是说过,‘女人选男人的标准有很多,比如看他有没有才华,看他有没有权利,看他有没有钱,看他有没有幽默感。但男人选女人的标准却只有一个,那就是要——漂亮! ’光是漂亮有什么用,漂亮的女人往往都是红颜祸水,克夫呀!”她说着说着有些生气,是因为想到了苏九久。苏九久那么不吉利的一张脸,是面相学里最最忌讳的长相,下三白眼,鼻削如刀,需佩戴蓝绒晶、橘子石来化解对颜子乐的阻碍。颜子乐却是不知道的,一点也不知道,总有一天要倒大霉。
“别生气,”宋熙正说,“我是真的不懂。也不在乎这些。漂不漂亮我根本不在乎,人都是会老的,再漂亮的也会老。我妈妈年轻时就很漂亮,但现在已经老得不成样,简直看不出来曾经还是个美人。反倒是她的一些朋友,年轻时不怎么样,老了,还越发有气质起来,你说怪不怪?男的好像不这样,丑的一老,就更丑了。”他说得像在给她加油打气,好像她是真的不漂亮。她说:“那我不是该庆幸自己不漂亮?”
宋熙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把话题岔开,说:“你倒是对面相很有研究,你替我看看,我生得好不好?”束河特别好这一口,替人看相算命,她顶有一手。他的话,成功地转移了她的注意力。她侧坐,正面着他,头歪下去,有些勾到他的脸底下,他一偏头,与她的眼神碰个对着,两个都有须臾的手足无措, 她轻轻地说:“你生得很好,—点错都没有。你一定像你妈妈。”
“嗯。”
“男的像妈妈有福气。”
她靠回椅子上,心还是惊的,手抓住裙子,手心都是汗,是强忍着情欲,双腿并拢,下体稍微一收紧,便会有阵阵海浪拍打沙滩般的欢愉涌向全身。她能做的就是尽量别让这欢愉来得太烈,不然她定会死在这海岸上,微醺的一双眼,赤红脸,像被扒去了衣眼,赤条条的身子,是髙潮过后的乏力。她奇怪这感觉怎么和以前不一样,以前也没这样光想着那档子事,年纪一大,就只想着性了。
“你说得让我很安心。”宋熙正说。
“但你也不可以坐享其成,你又不是靠脸吃饭。”
到束河的家门口,束河解开安全带的速度很慢,手摸索了半天,说:“咦,哪里去了?”宋熙正埋下头来,帮她找,就是不开灯,怕把两人的关系照得太亮。听见很轻微的“吧”的一声,他说:“好了。”他的头发在她的鼻子底下,是散发着夏日气息的蓬勃的青草,她顺势就可以拥抱艳阳下最有朝气的一片生命。但她忍住了,问:“你还要回去看球?”
“不回去了,回家去看,有些累了。”他看上去是有些憔悴,像经历了一场暴风雨。同她一样。
她拉开车门,—条腿跨出去,动作很慢,像在等什么,宋熙正突然问:“这周末,你有没有空?”
终于开始行动了,她想,她咬着嘴唇想了想,故意不立即回答他,说:“应该有吧,目前为止还没什么安排,怎么了?”
“这周末带你去街子玩。”她以前是在QQ空间里写过,那里有一座千年古庙,她一直想去看看,却苦于没人陪她,她极没有方向感,但凡是陌生的地方,她常是去上个厕所就找不着回路,急得朋友们团团转,好几次就为找她而耽搁了行程。后来渐渐地,朋友们外出游玩,也不愿意再带她,像带着个孩子,完全是累赘。 她恨死了她们的薄情寡义。全世界都对她薄情寡义。只有宋熙正不。她有些感激望着他,见他欲言又止,语气像话只说了一半, 她脸庞虽没泪,却有些破涕而笑的释然之感,说:“你的意思好像是这周末带我去了街子,以后再不见我了一般。”他半晌才说:“去完街子,我要去重庆出差,待上一段时间。”她一怔,随即笑道:“你看我这样明白你,你的下半句话,都被我猜到了。”他饶有兴趣地看她,说:“那只是我的表达能力好罢了。”
她目送他的车离开。回家立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打开电脑,登上QQ,点开QQ空间。她是黄钻用户,每一篇日志下面都有访客记录。以前只是为了逮顔子乐,她的每一篇日志都是为他写的,包括她想去街子,都只是在暗示他带她去。是一张蜘蛛织的网,未捕到苍蝇蚊子,却自投来了一只大飞蛾。有道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
她把每一篇日志都点开来细细地读了一遍,像是匆匆回瞥过那一段不堪回首的青葱岁月,感动之余,无不惊叹于自己的文笔,竟能写出这样好的东西来。当初写时,确也是绞尽了脑汁,把自己的满腔热血都洒在了上面,就想着可以感动颜子乐,是要用文字来唤起他的良知,她—直认为,文字是最有力量的东西,颇有鲁迅之作风。每一篇日志下面的来访记录都赫赫显示着宋熙正的名字,是那么一个始料来及的人突然来到她的世界里,—步—个脚印地朝她走过来。是认认真真地读过她,完完全全地懂了她,她的过去,在他的面前一点也掩不住。她竟有些惶惶然起来,不晓得会不会觉得她傻,因此而看不起她。不过照目前的情形来看,那倒没有,反而欣赏于她的这般才气。那么,她就应该继续写下去,写出另外一番精彩的天地出来。
她缓缓敲打出几个字,作为标题:等待爱情。
周末终于在千呼万唤中来到,她已经等得白头发都长出来了好几根,用镊子一根一根拨掉,突然觉得自己再不狠狠地恋爱,就真的要老了。女人但凡上了三十岁,就犹如残花败柳,屣敝之物,是潮湿墙角里生出的青苔,无人问津。她哀哀怨在窗边,等着宋熙正的到来,像一位新娘在等着新郎来迎她,心里既期待又惶恐,未来的世界是未知的。 她母亲凑上来问:“今天去哪里玩呀?”
“去街子古镇,去庙里拜拜。”
“哦,听说那庙可灵,你也帮我拜拜。”
束河把手心一摊,说:“行啊,那拿来吧。”指的是钱。束河的母亲从衣包里摸出四百块钱来,塞给束河,“帮我和你爸爸点盏油灯。”一盏油灯十块钱,两盏也才二十块。其实是拐着弯给她钱。身上总得揣点钱才行,总不能一毛不拔,叫对方以为她这人只进不出。奶奶在一旁听,居然没说帮她也点一盏,脸上有一点挂不住,也从衣包里也摸出一百块钱来,说:“你也帮我点一盏,要借火旺的点,我还想多活几年。”
“是啊,我们都死了,您也还活着。”束河的母亲挖苦道。
束河的奶奶是保命派,身体稍一有点不舒服,就要往医院跑,往往医生还没下诊断,她就已经把自己的病给诊断出来了。又都是最坏的病。瘦十斤说是得了艾滋,夜里咳说是得了肺癌,流鼻涕说是得了鼻癌,最夸张的是手心发黄和牙出血。手心发黄是她怀疑自己得了肝硬化,心急火燎地冲到医院去检査,结果叫人啼笑皆非,回家都不好意思给家人说——是橘子吃多了。牙出血更夸张,怀疑自己得了白血病,去医院验了血,—切指数都正常,医生竖起一只手指,指指天花板,叫她上三楼,她说:“上三楼干啥?”医生说:“去洗个牙吧,你牙太脏了。”说得奶奶很窘。后来她都不敢再在同一家医院看病,怕医生把她认出来,不给她好好看,以为她是大惊小怪,怎么又来了?
“活着就好,活着就有希望。”她奶奶说。好像她还有什么未完成的梦想。
宋熙正来了,在楼下按喇叭,束河把头伸出窗外,她母亲和奶奶也把头挤了出来,三人一同对他笑。
束河跑下楼,走出院时,又放慢了脚步,用手理了理头发,抖了抖衣裙。远远地看见宋熙正就笑,礼貌性地说:“好久不见。”
他说:“多久?我觉得好像才见过你。”她只是莞尔一笑,也不说什么,言多必失。他好奇地问:“你不说话?这倒不像你。”她说:“我就是觉得好久没有见你了。”不过才一天罢了,说得有些痴情。
她瞥见他衬衫的袖口上有一道口子,像是被什么给划破的,
蜀红by林以安1095-1109
他当然没有意识到。她禁不住笑起来,捻着兰花指拈起那道口子,尽量不碰到里面的肉体,显得很正经的样子。“哦哟,”她说,“宋熙正同志,你怎么都衣不蔽体了?”他抬起胳膊看一眼,怪不好意思,说:“我真没注意到。”束河说:“你是故意穿这么身衣服来见我的,怕我看上你了。”宋熙正说:“你倒是比一般人聪明。”束河把手夹在双腿之间,耸起一点肩,说:“我就知道,宋熙正同志带我出来玩,还是有顾及的,留着—手呢。”宋熙正只是听,不再答她的话,好像正中了他的下怀,他似是真这么想的,她倒是吃了一惊,又继续拿话挠他,说,“其实是你想去街子玩吧,捎带上我,也只是怕路上寂寞。”宋熙正说:“我去那里做什么,还不是为了你。”说得束河脸一热,飘飘然起来。
街子古镇同其他古镇无异。由过去的小镇改良而成。小镇正中蜿蜒着一条缓缓流动的小河,徒然把—爿地隔成了两幅景象。河这边跟风建成古镇,千篇一律青石砖朱红窗柩,倒也有人周末专门开车来吃茶打牌,大声舞气地讨论政局。河那边有一座千年古庙,藏在幽深的树林里,一眼望不见头,尽是从绿色中溢出的红色,头顶冒出青烟,是水墨画里那隔绝尘嚣的仙境。傍晚河对岸古钟一鸣,“咚——咚”,拖得又沉重又悠长,所有的游客都被震慑住,敛了声,屏了气,等那余音散完,方才又开口说话,但已经找不回最初的状态,只得有些不甘愿地收拾东西回家。
宋熙正把车泊下,带束河在镇里散步,找吃午饭的地方。石磨豆花好像成了古镇的标志,哪个古镇都有,并且都自诩为“豆花之乡”,其实都—个味儿,不过是为了招揽游客,也太没有新意。她是绝不吃豆花的。她上过好几次当,大老远地跑去,竟然点了这么一个没特色的东西。她这回是绝不吃了。宋熙正说:“那,吃鱼好吗?有一家,鱼很不错。”她暗想,他倒是经常来。
他熟门熟路地带她穿过几条青石板小路,来到一间老式四合院前,两扇木门虚掩着,两边都贴着对联。宋熙正扣开门,一位妇人匆忙从院里迎出来,手背在围裙上揩干,笑得有些谦卑,说:“哎呀,好久没见您来了。”宋熙正把手放在束河的背上,很自然地把她往前一推,说:“黄姨,这是我的朋友,特地来吃你做的鱼。”束河回头瞪了他一眼,转过脸来也是堆得满满的恭维的笑,说:“是啊,听说你的手艺可好。”黄姨试探性地看眼宋熙正,像在他那里得到鼓励一般,放心地回应道:“哪里哪里呀,你听他乱说的,他是自小就爱吃鱼。”她上前拉着束河的手,亲昵地说:“你们进来坐,我这就去买条鱼回来。”她把他们安顿在大堂里,沏了一壶茶,上了几块点心,就提着一只竹篮子出去了。
束河见她就这么走了,家里一人也没有留,倒也放心,她问:“她不怕我们偷她东西么?”宋熙正踱步到院子里,伸了一个懒腰,说:“她是我的阿姨。”束河也跟他进了院子,院子里种着栀子花、丁香、山桃花、海棠、榆叶梅、牵牛花。有些她说不出名字来,只觉得好看,摘了淡紫色的一朵卡在耳朵后面,勾着身子对着鱼缸里的水看,鱼一游过,留下一阵涟漪,脸也随着波动起来,像荡漾着的一颗少女的心。宋熙正站在她身后,手插在裤袋里,“我以前每个星期都会来这里一次。”他说。束河没回头,问:“来做什么?”宋熙正绕到她前面,说:“吃鱼。”束河可不这样认为,想,肯定回回都带了女人。她虚起了眼揣摩他的心思,他本是在看缸里的鱼,一抬头,见她这样看着自己,说:“咦,你那是横眉冷对千夫指么?”束河冷不防地拨水浇他,浇到他的脸上, 他略微闭了一下眼,又睁开,只见她已经走回房里去了。
那黄姨的鱼果然做得好,酸菜鱼、麻辣水煮鱼、糖醋鱼,简直让他们置身在了草鱼品尝会里。黄姨上完菜就退到了厨房,宋熙正也不说什么。束河去叫了好几次她也不过来,只是摆手,说:“你们吃,你们吃就好。”宋熙正说:“随她去吧,她不会上桌来的。”束河好奇怪,问为什么,他也不说,只是用筷子剔鱼刺,时不时地看手表。难道他还另有约会?为什么老是看表?她实在想不通,一天赴两场约会,也太贪心了。还是说,和她在一起很无聊,巴望着时间快点过去?黄姨又进来,端着一碗粥,说:“就这么一碗了,早上才做的,味道还是好,要不,你们分来吃了?”宋熙正用食指点了点桌子,她把粥放在桌上,问束河:“鱼怎么样?”束河哈着嘴里的辣气,说:“好吃死了,辣得好过瘾。”黄姨说:“其实熙正做的鱼比我的还要好。真的,什么时候尝尝他做的,简直可以评为一级厨师了。” “哦?”束河难以置信地看宋熙正,问,“你也会做鱼?”“熙正什么都会,洗衣煮饭,琴棋书画,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他可是把男人和女人的优点都占完了,就是不能生孩子。”黄姨说得好像很遗憾似的。是要帮宋熙正说好话,却说得有点过了,过为己甚,怕不能完全表达他的好。束河体谅地笑,说:“看不出来,你简直是个能人。”说罢,黄姨退了出去。束河才发现粥里只插着一只勺子,不知道是忘记了,还是故意的,或是每回他带女人来,都是这么着,为了好心地促进他们的感情。束河把粥往他面前一推,说:“我不吃了,你吃吧。”她清高着呢,她想。宋熙正也不推让,也没有要劝她的意思,刚吃下一口,便蹙着眉头道:“怎么有股怪味呢?不会是馊了吧。”
“不是说早上才做的?”
“真的,”宋熙正说,“你尝尝。”
他舀了一勺送到她嘴边,她抿了一口,说:“没有啊?我怎么觉得好好的呢。”
“既然好好的,为什么不吃?”宋熙正搁下碗,问。
束河用手指横抹过嘴角,看他一眼,埋下头,手交叉地放到桌上,左手抚着右手臂,有种被生生擒获得绝望感。他比她的头更低一点,勾下去看她的脸,说:“吃吧,我又不嫌弃你。”束河被他看得心虚,机警地回道:“我感冒了,好几天了。”他笑起来,背靠到椅背上,用手枕着头,睇视着她,说:“要不要吃药,我这里有。”束河翻了一个白眼,愁不住笑了起来,说:“你真是的,跟一个女人较什么真。”
饭后,宋熙正问:“要不要睡一会儿?”束河心一惊,来了。问:“睡哪儿?”宋熙正带她去了西边的—间房,说:“这是客房, 被子都是干净的。”束河畏葸不前,关键时刻,倒有些害怕起来,站在房间门口不敢进,问:“你呢?”宋熙正一屁股坐到床上,说:“你觉得呢?”束河简直难为情死了,一只手扶到门框上,用指甲去抠包边的木头,留下了一些深深浅浅的印子。她嘟哝道:“宋熙正你好可怕哦。”宋熙正玩味地看着她,说:“更可怕的还在后面。”他简直是在跟她调情。她迈着猫一样的步子走进屋里,靠到化妆台边,双手垫在后面,对他的话满怀期待,脸上却还装得怯生生的,问:“有多可怕?你可别吓我。”宋熙正站起来,从她身边走过,不小心擦到她突出的胸,说:“车子在太阳下面暴晒了一天,你等会儿坐进去,你说那滋味可不可怕?”说完就走了出去,把门带上,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徒然留下束河在那里坐着云霄飞车,一会儿上一会儿下,满是剌激在体内,又无法乘着欲望飞到天上。空欢喜一场,略带下流的空欢喜。她开始怀疑,难道他真的只是带她来拜拜?
她一向认为,一个男人带一个女人去开房,却不跟她上床,那是对那女人极大的侮辱。那男人以为自己是绅士,那女人却以为是那男人看不上自己的身子。连身子都看不上,更别谈什么身子以外的事情。之所以说是“以外的事情”,说得那么复杂,其实是因为她不想提“爱”这个字。她现在把这个字看得很轻贱,她深深感到“爱”过后就只能“唉” 了。感叹词罢了。还是身子实在,与她的思想互补,又可以分开,完全是两个独立的个体。往些年她不这么想。她现在是破罐子破摔出了新思想。
她一头栽到床上,倒还真睡了一会儿,迷迷糊糊中见—位穿着白色制服的服务生推门而入,问她:“要打扫么?”她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就浑身一颤清醒了过来。后来,也不知是多久,她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就在窗外,问:“少爷,要吃晚饭么?”
“不吃了,还有别的事情。”
她坐起来,看窗外的天色,一时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走出去,院子里一人也没有,好像方才在屋里听到的是两只鬼的耳语,甚是可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唤了—声:“宋熙正。”
“这里。”宋熙正的声音从一间屋里出来。她循声而去,见他在书房里玩电脑,走近,问:“你在干什么?”
“看股票,”他说,“我刚叫你睡觉是怕你无聊,我得看一会儿股票。”
“哦,”她突然舒了—口气,怪不得刚才—直在看表。“待会儿我们就去古庙么?”她问。他关上电脑,说:“现在就去。”
他开车带她过河,去到千年古庙。千年古庙实为“光严禅院”,又名“古寺”。建于晋代。四周有古柏、古楠、古杉、古银杏等珍稀树木。与青城后山连接,可谓是依山傍水。它的名声早已在外,香火甚旺,哪怕不是初一十五,依然香客不断,远来的人,都自己带上了干粮,吃完后靠到树下听和尚诵经,也是对心灵的一种救赎与慰藉。他问束河:“你是真信佛?”束河点点头,说:“信了好些年了。”
“信它有什么好处呢?”
“它很安心。”
“就是这样?”
“嗯,”她说,“做什么坏事都不怕,反正想着还有它可以袒护我。”仿佛在开玩笑,其实她说的是真的。她这样有目的地去信佛,只怕会适得其反。但她没想那么多,觉得佛不会生她的气,佛也会生气,就不会成佛了。兴许佛在她的面前,也会被她说得个理屈词穷。
宋熙正撇下嘴角,说:“若真是这么好,那我也信佛好了。”
“对,你也来信,到时我们可以一起来拜拜。”她顺水推舟,多多制造他们单独相处的机会。
束河点了四盏油灯,每一盏下面压着一个名字,他指着一盏问:“这是你妈妈?”
“嗯。”
他指着另一盏问:“这是你爸爸?”
“嗯。旁边那盏是我奶奶。”
他指着最后一盏问:“这是谁?”
束河不语。上面写的是:颜子乐。
他问:“这是你喜欢的人么?”
束河还是不语。“你果然有喜欢的人啊。”宋熙正感叹道。束河突然绝得对不起眼前这人,有种当着他的面偷情之感。太不放他在眼里。她说:“一个朋友,去世好多年了。”“是么?”宋熙正怀疑地看她,说:“死去的人既然已经死了,活着的人就应该更好地活。我还以为你会写我。”说得束河很愧疚。束河说:“对不起,我没想那么多。”宋熙正拍拍她的头,说:“我哄你的,我又不信佛。”束河用手去捂宋熙正的嘴,说:“别别,别在这里说这些,佛祖会生气的。”宋熙正把她的手拿下,说:“反正我不信佛,报应也只是报到你身上,怕不怕?”束河白他一眼,说:“冤有头债有主,干吗报到我身上?” “因为,信则有,不信则无。”束河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一直在他的手里握着。
一棵参天古木上系满了请愿的红布条,上面写着歪歪扭扭的字。束河踮着脚尖看,读出一句来:“但愿减肥成功,红红。”她笑道,“减肥对于女人来说果然是人生头等大事啊。”宋熙正把她拉回身边,说:“如果是你,你会写什么?”她歪着脑袋想了想,偷瞄他一眼,想到刚才的事,有了经验,说:“我写你。” 宋熙正说:“我?写我什么?”“希望宋熙正早日从重庆回来”“那样想见我?” “是啊,没有你,我怎么去公司上班呢?我可不想挤公车。”她把话说得很俏皮,亦真亦假,宋熙正用力捏了一下她的手,当是惩罚她,她“哎哟” 一声才意识到,手还在他那里。她的呼吸一下子失去了韵脚,是一朵突然大风吹散了的蒲公英,朝四面八方飞出去。这是除了颜子乐以外第一次有异性握她的手,她简直有点情难自控。她羞涩地说:“我说着玩的。”“咚——咚”,古庙的大口钟像只巨兽发出怪嗔的呻吟,如加西莫多万般悲痛地呼喊爱人的名字;又像收魂锁,突然把她的魂魄从游离的状态里给收回来,重重地坠入身体,心不由得往下沉。她喃喃地说:“已经这么晚了。”
她还真舍不得回去了,想和他待在一起。同当年想和颜子乐待在一起,是一个心情。


第20章
宋熙正离开后,束河每天都在QQ上等他。因他是做销售工作,所以上网的时间少,她只好在等得没奈何时发短信给他。他总是隔很长一段时间才回复,不是说“在忙”,就是说“嗯”。她常在心里骂,你“嗯”个毛!她最讨厌回短信只回“嗯” “呵呵”“哦” 的人,还不如不回。但果真不回,她可能就会把电话打过去了,找个借口,说打错了,或是说工作上的事情。她以前就是这样对颜子乐,颜子乐对她这些小伎俩是了如指掌,他就偏不回她短信,任她把电话打到爆,把他的电话都打得自动关了机,也无所谓她在这边会不会听着伤心的歌曲痛哭流涕。有时候她忆过往,连自己都觉得自己好笑,怎么那样沉不住气?男人都是有着强烈占有欲的公狮,越是得不到,就越是想要。她是深谙这道理,却又管不住自己的手,吃了什么,做了什么,都一一发短信去给他,好像是要提醒他她这人的存在。好几次吵了架,闹到要分手的地步, 她都觉得自己是活不下来了,叫朋友来陪她,问朋友该不该主动给他打个电话,其实一打他们又会和好,每一次都是这样。但朋友制止了她,觉得那样太犯贱,应该让他打给她才对。她听了朋友的话,暂且不去想他,还信誓旦旦地说若是他不来求她,她绝不肯回头。但朋友一走,她马上就自然而然地拨出了他的电话号码,心里还怪朋友拖了她这样长的时间,他会不会不同意和她和好了。她真是犯贱犯到了极致,犯贱犯出了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