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铭山嗤笑,并不理侍女们如何说,他只看刘泠。
刘泠道,“孙爷爷是因为我被赶出来的,我确实愧对他。”
“郡主”侍女想再劝。
“进去吧。”刘泠做了决定,便不再需要人给她意见了。
这处房舍,是孙老头儿临时搬过来的。他以前住在哪里,刘泠不知道。但进院子时,看到到处都井井有条,被收拾得干净妥帖,她也微放心。至少陆铭山做事靠谱

,没有虐待孙老头儿。但进了孙老头儿的屋子,刘泠呼吸一滞,她才知道,原来陆铭山的过分妥帖,那也是一种伤害。
孙老头儿曾是刘泠母亲的仆人,他年轻时喜欢作画,刘泠的母亲是个才女,就教了他绘画。之后数十年,作为两代主子的仆人,广平王府不太敢使唤他,给孙老头

儿留了许多空余时间。这些时间,全被孙老头儿拿来学画了。
有人一辈子忙着许多事,所以一件都做不好。有人就做这一件事,达到出神入化的至臻境界。孙老头儿就是这样的人。几年不见,即使不在广平王府,他也没有被

人当下人使。他的画工更加精湛,就算搬来得匆匆,整个屋子四面,也都摆满了他的画作。
而他画的都是同一人:
杏眼桃腮,梨白衣裙,美人或嗔或喜,或立或坐,或于湖边,或于廊前,或弯身嗅花,或怅然垂泪
他画的是同一个人,同一个让刘泠永不能忘的人。
刘泠定定看着这些画像,长立出神。
孙老头儿无声般地站在她身后,“郡主,听说你呆在邺京,总不想回江州王府,是不想看到你母亲,看到我这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子吧?”
“是我的错。”
“你害死了你的母亲,如果不是你恶语相向,如果不是你不肯温柔一点,她怎么会一时想不通,投湖自尽呢?”
“是我的错。”刘泠身子颤抖。
“张沐兰那个女人枉为夫人的亲妹妹,夫人死后,她立刻成了王府新主人。而你,竟然一点作为都没有!”
“还是我的错。”
“而我!不过是为你母亲不平,多说了两句话,就被王爷打得大半条命都快没了。你说你会养着我们这些旧仆,可在老奴差点被打死的时候,你在哪里?!”
“这也是我的错。”
“你不过是爱慕荣华富贵,舍不得自己郡主的头号。你不过是醉生梦死,贪生怕死,不敢为你母亲偿命。你活这么多年,还没活够吗?”
“这都是我的错。”刘泠眼眶湿润。
是她的错,全是她的错。
怪她,所有的都怪她。
她一个人的存在,给这么多人造成了困扰。
所以她该以死谢罪吗?!
刘泠好像又看到暗黑世界中,站在水里湿漉漉向她伸手的母亲。
但同时,她又看到另一个母亲。
她温柔地抱着自己,劝着自己,“阿泠,那是我的错,是大人的错,和你无关。你要好好活着,你要活下去。”
第41章 沈大人总会来的
刘泠并不愿意多回想母亲的死亡。
可这么多年来,不管是身边的人,还是她自己,都对此念念不忘。
在刘泠五岁那年,她母亲便投湖自尽。
后来刘泠能够平静地跟沈宴谈论那些事,沈宴问她,“你母亲是怎样一个人?”
刘泠答,“她是一个软弱的女人,菟丝草一样。”
沈宴又问,“你父亲是怎样一个人?”
刘泠答,“他是一个混账。”
这就是刘泠对自己父母的评价。即使在母亲死后,即使在她低落的那么些年,她也从来没改变过自己的想法。
她母亲软弱,父亲混蛋,生下的女儿,却和他们两人的性格一点也不一样。
刘泠母亲,闺名张明兰。很雅致很温柔的名字,如她本人一般。
她父亲是定北侯,堂姐是故去的皇后。她出身显贵,对并不怎么得盛宠的广平王动了情,主动嫁去了江州府。
也许刘泠的父母之间有爱情,但刘泠并不关注。幼时的记忆纯真简单,过眼就忘。时而明亮,时而晦暗,对一个小孩子来说,很是难以理解。刘泠对之前的记忆大

都模糊,打开她深刻记忆最初始的那道闸门的,便是五岁那年,她母亲的死亡。
从那时起,她开始记忆。也从那时起,这记忆注定折磨她一辈子。
那天阴雨,她和母亲发生争执。母亲面对父亲再一次的软弱,让刘泠瞧不起。那时她只有五岁,却可以当柔弱母亲的依赖。意气风发,唇齿伶俐,世上没有任何一

件事能绊住她。
多年后,刘泠常想着:她应该软一些,是她的过强,伤害了母亲。
她对所有人,都不应该那么强硬。遇人先认错,先低头,总比把人逼死好。
刘泠是后悔的。
因她和母亲一起站在院中大湖前,母亲就望着湖水痴了般,俯身抱着她哭,“阿泠,我觉得活着真没意思。你愿意陪娘一起跳下去吗?”
“我不愿意!”五岁女孩已经有了自己的见解,“娘,你冷静点好不好?就算为我,你也强硬点好不好?投湖那你跳啊!你忍心丢下我一个人,你就去好了。
秋雨绵绵,她将自己的母亲说了一顿,说得母亲不再吭气。
张明兰一直这样,她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丈夫不帮她,她就寻求女儿的帮助。从来都这样,那一天如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没什么不寻常。后来刘泠回想,想着

那时候,最大的不寻常,也许只是张明兰受的挫折比之前每一次更严重。
可是一个五岁的孩子,她如何能清楚看出这一切?
刘泠认为浪费时间的事,也许她母亲不那么觉得。
刘泠常想着:也许母亲并不是真要她给什么意见。她只是孤独又寂寞,需要女儿站在自己这一边。
可是她的女儿像刀子一样利,又太小,不能明白母亲这类人的想法。
所以刘泠走了。
她对母亲尤有不放心,走了一程,又悄悄溜回去,想看看母亲怎么样了。她看到雨中,母亲湿漉漉地坐在湖前石阶上,低着头,也许在擦雨水,也许在抹眼泪。总

之,母亲没有做出一副真想跳湖的样子了。
于是刘泠就彻底放心了。
夜晚,刘泠醒来,听到外头乱糟糟的。心有所感般,五岁孩子推开服侍的所有人,蹬蹬蹬跑去了那片大湖。
雨还在下着,黑夜像可怕大兽的嘴,吞噬向它跑去的孩子。乱象纷呈,光怪陆离。灯火影烁,冷雨砸脸。她站在湖边,看到母亲被打捞上来的尸体。
鞋袜摆在岸上,如之前刘泠离去的那样。
但她母亲不再是坐在石阶上,而是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
大家都在哭,都在恐慌。
她父亲蓦地推开人群,扯住她头发,将她提到地上那具冰冷尸体面前。她被父亲狠狠扔到那里,膝盖重重磕在青石板上,被撞得出了血,之后肿了一个月才好。但

那时,刘泠并感觉不到痛。
她眼睛看着再也睁不开眼的母亲。
耳边听着父亲的咆哮,“你杀死了她!你亲手害死了自己的母亲!天下怎么有你这样的女儿?!”
她在五岁前,常听到“死”这个字。
五岁时,第一次清楚感知到,这个字的可怕。
她跪在母亲的尸体前,又害怕又慌乱,瑟瑟发抖。她父亲冲着她不停怒吼,她被震得耳膜疼,听不到一个字。
之后的数年,刘泠做过很多混账事。为此,她在广平王府待不下去,外祖父把她接去了邺京。
她的精神世界变得不正常,外祖父找御医、民间名医给她疗伤。再是徐时锦也过来了,陪她一起走过那段岁月。
她有时候伤心:母亲被她害死。
有时候又痛恨:你为什么要死?!
有时候又愤怒:人人指责我,可谁又问过我是否甘愿这样?!你们把所有罪过加到只有五岁的我的身上,不觉得残忍吗?!
她父亲是混账。
可其他那些人,不见得比父亲好多少。
她长年做着梦,在暗无天日的夜里奔跑,在秋雨中,看母亲一遍遍走下湖水。梦和现实的界限变得不清晰,她的记忆常因此而被篡改。那里特别冷,没有光,她要

抱着自己,独自捱到天明。醒后还是像在梦中,混沌不堪,滞重朦胧,不辨真假。
依然是没有光的人生。
她一直在寻找。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被毁去。
再找到一个,又被拉回浑浊的过往。
“阿泠,这也没什么,我们都知道,你不必勉强自己。”看到刘泠现在的样子,陆铭山到底开了口。
侍女们心急得不得了,她们比谁都知道郡主的心结所在。这是没法用语言安慰的,由此更是厌恶陆铭山。
陆铭山走到刘泠面前,“既然已经见过了孙老头儿,看来阿泠不觉得如何惊喜,我实在惶恐。行了,我们走吧。”
刘泠的情绪已经被带入了低迷,陆铭山的话,她并没有听太清。只是有人推着她往外走,她就本能地跟随。回头,看到屋中那个面容苍凉、满眼泪水的老人家,她

张张嘴,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孙老头儿跟着陆铭山,可能比跟着她更好吧。
毕竟她总是带给身边人厄运。
陆铭山这一次,是真带刘泠去上山了。说是让她头脑清醒下,但他又在说什么呢,“阿泠,你有没有算过,死在你手上的,直接间接的,人命有多少?”
同样是上山,同一条路,同一个人的体力。
刘泠和沈宴走得轻松,即使沈宴走在她前面,除了偶尔搭把手,根本不提帮她上山的事。她跟在沈宴身后,看着沈宴的背影,满心宁静。
刘泠和陆铭山走这条路,就算陆铭山搀扶着她,就算他恨不得替她去走了这条路,她依然觉得每次迈步,都沉重得抬不起腿。这条路怎么这样长,为什么她要走下

去?
“阿泠,你当然要走。你性格倔强不服输,又不喜欢逃避。你会装作看不到那些被你害死的人命吗?”陆铭山如是说。
她虚弱道,“不是要谈你我之间的事吗?为什么总围着我的事转?”
他笑一声,“好,那就谈我们的事。你当年救了我,我向你求亲,这本是一段美好的开始。但我后来发现,阿泠,你根本不爱我。你不过是在寻找寄生,你要找一

个依托,帮你走出你母亲的阴影。适逢其会,我成了那个人。”
“我对你很好,我也在努力治愈你。但这徒劳无功——你眼睛看着我,但你心里没有我。这样的爱情,以你的寄生为前提,我本来也已精疲力竭。”
刘泠点头,“对,我的错。还是我的错。所有的都是我一个人的错。你们全是被我伤害的可怜人,只有我罪大恶极。”
“你觉得我在给自己找借口?并不是,阿泠,你心里有没有爱过你,你清楚得很。”陆铭山淡声,“你让我很累,布满尘埃。”
刘泠抿嘴。
爱是什么样的?
若是像陆铭山和岳翎那样,她也许真的没有过。
可在她心中,是真把陆铭山看成了全部。
到头来,这还是她的错。
“你现在也一样,”陆铭山看她,“你不爱沈宴。你眼里看着他,心里却装不下他。你还是在寻找寄托,在找一个支撑你的人。你不但走不出你母亲的影子,也走

不出我的影子。沈大人侧脸某个方向看,跟我很像,你会不知道吗?他那道疤痕让你失神,你会不知道原因吗?阿泠,你在把他当成我的影子看。但是阿泠,沈大

人和我不一样。他若是得知真相,你猜,你们会如何?”
刘泠脸色苍白。
不一样的。
她心里想。
肯定是不一样的。
可她又在害怕。
她一开始追慕沈宴,就是错的。这个错误的开头,应了陆铭山的所有话。所以即使她之后真的心动,在人看来,在她自己看来,都觉得虚伪。然后又会是误会,争

吵这让刘泠恐慌。
她似乎很不擅长与人争执。每一次争执,后果都沉重得让她承受不起。
沈宴也会离她而去吗?
“你不能告诉他,”刘泠喃声,“不然我杀了你。”
“杀了我?”陆铭山笑,“那我们算一算,你手里有几条人命。”
“一共三条。”
刘泠的眉跳了跳,极其细微的颤动。
“你母亲是一条。翎妹妹那个孩子是一条。还有一条”在刘泠黑幢幢的眼眸凝视中,他从袖中掏出一封信,“你弟弟的死亡。”
他把那封信甩给刘泠。
上面有广平王府的印记。
陆铭山道,“你父亲给你写信,又不知道你跑去哪里。他把信寄给了我,让我带给你。”
已是到了山巅,雨还在下,却轻微无声,连伞都不用准备。
陆铭山客套走开,“你自去看信吧,我不打扰你。”
“郡主”侍女们有些想拦,只因每次收到广平王的信,郡主的心情都会很糟糕。陆铭山在逼着郡主去死啊,在郡主这样恍惚的状态中,他居然还把王爷的信给郡主


灵犀灵璧心中焦急,渐感觉到陆公子的坏心思:他在把郡主逼向绝路!
而陆家在邺京地位稳定,只要不是他亲手杀的郡主,他都有办法为自己洗干净。而刘泠这些侍女们毕竟只是下人。上层人想操作的话,根本不是她们这些人敢撼动

的。
她们要告诉郡主陆公子的阴谋,要郡主不要上当。
但是这有什么用呢?
在郡主精神迟钝又糊涂的现在,她根本听不进去。
“都下去,让我静一静。”刘泠让侍女们离她远一些。
刘泠麻木地拆开信,她父亲的笔记,她认得。
“你这个不孝逆女!我生你何用,养你何堪?!”第一眼,便是父亲的习惯谩骂。
便是父亲当面,也能喷她一脸唾沫星子。而刘泠也往往反唇相讥,把父亲气得跌倒在椅上。
父亲的下一句话,却让刘泠的表情一下子凝固,“平儿死了,被你害死的!”
刘润平,现任广平王妃的幺子,刘泠名义上的小弟弟。
这就是陆铭山所说的,她害死的第三个人了吧。
刘泠想到那个少年,和她生得五分相,到底是同一个父亲,母亲也有血缘关系。
刘泠在广平王府,从来扮演的是嚣张恶毒角色,广平王她敢顶撞,广平王妃她更是不放在眼里。她以为那里的人都讨厌她,结果却有一个小孩子,很喜欢她,总是

跟着她。刘泠很烦这个孩子,她一点好感都没有。可人和人之间的缘分,有时就是不可抵抗。
她去邺京住的时候,只有刘润平会拉着她的衣袖哭,“大姊,我跟你一起去好不好?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我会很想你的。”
她被父亲责骂的时候,其他人都在看戏,只有刘润平会冲上来,义愤填膺,让刘润平自己的母亲很是恼火,“不许欺负我大姊!不许打她!要打就打我!”
刘泠漫不经心地待这个孩子,因为血缘关系,她实在喜欢不起来。但就算这样,比起她和王府其他人仇人般的关系,她和刘润平简直称得上是“相亲相爱”。
这样一个一心向着她的孩子,被下人没看好,从假山上摔了下来。不过是因为他想找的人是她,她却不愿意。就又成了她的错。
她那时愤怒,急于离家,不想管这一切。
她自认为有神医在,刘润平不会有事。
可是父亲说刘润平死了。
还是她的错啊。
多么可笑又可悲。
天空灰蒙蒙的,在雨中,泛着青白色的微光。刘泠抬起头,风吹向她,吹着她空洞的眼睛。她干净的脸庞上,没有血色,只是纸一样空茫的白色。
刘泠回头,看到远远站着的陆铭山和侍女们。陆铭山淡着脸看她,侍女们在慌张地冲她喊什么,似乎又怕刺激到她,不敢过来。
世界空虚,蓟马无望啊。
刘泠望向崖底,看着那涛涛云海掩映的深渊。
有眼睛在注视着她。
她好是疲惫,一点儿心思也没有。
她看着崖底,面无表情。凝视深渊,是等着深渊的同样凝视,还是等着涅槃,去和恶龙缠斗呢?这个答案,她想她等不到了。
“阿泠,我觉得活着真没意思。你愿意陪娘一起跳下去吗?”
“你杀死了她!你亲手害死了自己的母亲!天下怎么有你这样的女儿?!”
“张沐兰那个女人枉为夫人的亲妹妹,夫人死后,她立刻成了王府新主人。而你,竟然一点作为都没有!”
刘泠低头看着悬崖,她离它这么近。这里的风有些大,吹得她身子晃动,手脚麻痛。
她常年在暗夜中行走,奔跑。她逃窜出黑洞般的怪兽,走出了年轮,心里的病却治不好。总是觉得生而无望,面对人就忍不住把错往自己身上揽,总是看到死亡就

着迷。她跌倒滚爬,她匍匐前进,她想寻找些什么。
但什么结果也没有。
“和你在一起,太累。”
“阿泠,你何必非要把人斩尽杀绝?你母亲被你还不够吗?”
“阿泠,你有没有算过,死在你手上的,直接间接的,人命有多少?”
“你不过是爱慕荣华富贵,舍不得自己郡主的头号。你不过是醉生梦死,贪生怕死,不敢为你母亲偿命。你活这么多年,还没活够吗?”
她明明做了很多努力,她也一直在补偿。
她觉得她是对的,她想逃出去,她不去跟王府的人死磕,她配合医治,她不去计较外祖父的欲言又止。她在泥泞中站起来,她装作听不到母亲在耳边常年的召唤,

她告诉自己“想我死的,是心魔,不是我的母亲。我母亲她虽然软弱,却绝不会愿意看我去死”,她努力忘记那些事,让自己活得平静点。她想看到夜空中的星星

,想等待天明,想拥抱日出。
但她又一次次被重新拉回去。
陆铭山的背叛,岳翎的流产,孙老头儿的指责,刘润平的死亡
杀人者偿命。
她该付出代价。
但只是这么一条稀薄的命,够不够偿还所有的过错呢?
刘泠恍惚想着,身子前倾。
她忽而看到一只仙鹤从云海中飞出,圣白的翅膀,高扬的脖颈。雨打湿了它的翅膀,它飞得迅疾。
这只鸟出现的猝不及防,惊了所有人。让刘泠站在崖边的身子也晃了一晃,几近摔掉下去。
就在此一瞬,刘泠脑海中突然出现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看到他向她转过来的冷淡却英俊的面孔——
他带她站在山中,指给她看飞鸟落叶;
他手指着星空,星光在他手中汇成一条条长线;
他抱着她坐在云之巅,每一片鸟羽飞过,她就亲他一口。
沈宴对她说,“你不知道,我会保护你。”
他会保护她。
如果他看到她被人逼到这个地步,他会舍不得吧?
如果她被逼死,他会为她掉眼泪吗?
刘泠的心中安静下来。
她身子发抖,唇瓣哆嗦,指甲也在掐着手心的肉。
沈宴。
沈美人。
沈大人。
每想他一遍,她的勇气就多一分。
神志渐渐恢复,眼前渐渐清明。刘泠依然站在崖边,望着崖底出神:沈宴啊我该怎么想你呢?
刘泠闭上眼,又睁开眼,往后退了两步,从悬崖边退了下来。她抱着自己,蹲了下去,擦擦眼角的水珠。
“刘泠!”她猛听到有人喊她。
第一遍没听清,第二遍声起,她瞪大眼,不敢相信地抬头去看。
沈宴青衣劲装,纵马下来。他在夏雨中,看到崖边蹲着的少女。她恍惚地歪着头看自己,小心地避开外界的伤害和打击,她冲他露出凄凉又文静的笑,“沈宴,他

们欺负我。”
只此一句,平漠至极。
沈宴的心口如被撕裂般,骤然发痛。
第42章 郡主强烈的爱
等刘泠从自己的幻想中醒来,她蹲下来抱着自己,看到沈宴向她快步奔来,侍女们也在努力跑向她。
沈宴没有说话,侍女们却一直在试图跟她讲话,既怕她受到声音惊吓,就那么跳下去;也想冲过来抱住她,拯救她的生命。
可他们走不过来。
刘泠魔怔的时间看似很长,其实也就是一瞬间的事。
天边雷声滚滚,脚下似有震动,从轻微逐渐变得剧烈。一开始以为是打雷声,不放在心上,等山石滚动的声音传来时,才发现一切都晚了。
仙鹤飞起,是为逃命。
她身子晃动,不光是风,还有从脚下传来的震裂。
走蛟出动,纵是咫尺间的距离,也难以走过来。
雨猛然间加大,天地间发出轰鸣巨响。一道道闪亮劈开半暗的青天,向山头打来。对面的山峰像是被闪电劈开,轰隆隆,山石地表,一寸寸开裂。泥沙石块混着山

上植被,滚滚而来,如洪涛般,前推后拥,万里雷声阵阵。
天地变色。
刘泠蹲在悬崖边,看着那些人。好像她在一个空间,别人在另外一个空间。
侍女们哭着喊她,“郡主,快回来!那里危险!”
沈宴的眉目间也出现焦灼情绪。
让她最开心的是,方才淡定自若的陆铭山,等着她自我了结的陆铭山,在面对突如其来的走蛟时,神色剧变。天地间的危险出乎他的意料,将他牵扯进来,他很是

惶恐地调过头,不要命地往山下逃去。
刘泠微笑:走蛟来得真是时候,如果她死,拉着陆铭山一道,好像也不错。
她的母亲是她心底不能碰触的伤痕,任何人都不该加以利用。陆铭山故意用这个来打击她,她醒过来后,又怎么会不想饶了他?
她目光落在那几个拼命向她走来、却因为裂开的地表而摔倒的侍女。
来不及了。
走蛟只在刹那,当她蹲下时,她就明确感觉到自己脚下的土地在裂开,她的身体被天地间的巨力向后震去。后面,就是云雾弥漫的深渊。飞沙走石,泥流浑浊,刘

泠看到他们身后山上滚下来的浊流,心砰砰乱跳,“别管我,快逃!”
她被向外甩去,脸色煞白。四周在转动,她什么也看不清。
她迷惘后,又有重生般的轻松安宁感。
就这样结束一切吗?
数年来,她克服自己心中的疾病,试图积极向上地活着。她身边的许多人对不起她,她也对不起他们,大家生活在一起,彼此都是折磨。以为自己走出这个圈子了

,转一圈后,发现自己又回来了。
她被折腾得精疲力竭。
怨别人,也怨自己。
这样的不开心。
虽然活得累,但她不愿意自尽,不愿意懦弱地以死亡来结束这一切。她想要些美好的东西到现在,有没有得到,她也不知道了。
只是如果死在这种意外中,好像是最理想的状态——
我不求死,是上天让我死。
我遵从上天的旨意,一如我承受着命运每一次带给我的惨痛。
我多想结束这一切,如今终于到来。上天还是对我好的。
向下落的转眼光阴,她身后有劲风袭来。没有什么特殊感觉,她被一个人从后面紧抱住。那人带着她一同弓起了身子,抱着她的姿势很巧妙,她看到飞沙泥流,那

些却只是沾一沾她的衣袖,尽数打在抱着她的人身上。
“沈宴!”刘泠没有回头,叫了一声。
她知道是他。
他没有回应她。
这个时候,他也没工夫和她说话。刘泠本来就站在离悬崖很近的地方,发生走蛟时,地面土裂,她脚下的土地,正好是被分裂出去的。她向后飞去,山头上的石头

、激流、植被,全都一股脑倾倒而下。沈宴疾行,将她抱在怀中。两人身子却已经在半空,脚下没有实物,根本找不到落脚点。
“抱住我。”飞快降落中,耳边风声赫赫,沈宴突然出声。
刘泠一直绷着神经,砂石打在他身上的声音,她全都听得见。她咬着自己的嘴,脸色雪白。她缄默着,是不想自己成为沈宴的负担。如果沈宴需要,她一定帮他。
刘泠手臂柔软,以一个极难模仿的高难度姿势,一手外环,抱住沈宴的腰。两人的身子在半空中有片刻分开,刘泠强行逼着自己转身,另一手接应。沈宴提了口气

,向上一纵。细微的相错中,刘泠两手交叠,终于环住了沈宴的腰。
在她动作的时候,沈宴已经松开了护着她的手,一手将自己腰间的刀拔出,刺向旁边的山壁草木,刺拉拉,阻止着降落的速度。另一手指聚起内力,窜出一道道气

流如剑风,崩开头顶上那些压向他们的大石块。
此山有数十个山峰,山径也无数。沈宴能在这里找到他们,不得不说是运气。他能恰好救到刘泠,那还是运气。
只有现在跟时间赛跑的阶段,才是拼他的实力。
刘泠抱沈宴腰抱得很紧,他为了救他们,在不断消耗内功。刘泠再有天分,反应也跟不上他。她只要做好这一个动作就行了,她抱得紧一分,沈宴带着她逃生的机

会就多一分。
整个天地黄扑扑浑浊,狰狞的浊浪一层高过一层,塌陷呈漩涡状,一处比一处落得快。生死就在一瞬,刘泠的脸埋在沈宴怀中,后背被打得钝痛。有细长的尖锐物

不断划过,刘泠不在乎,她只听到沈宴微促的心跳声。
他是害怕的,紧张的。
她听到他咳嗽声,看到有血从他嘴角渗出。想到沈宴的伤还没有好,他快没力气了,刘泠心里极为难过。
轰!
刘泠眼睛发直,手指冰凉。她看到有一块大石头向他们砸过来,周无落脚的时候,要如何才能躲开?
躲不掉的。
如果就这么消失了,谁最让她舍不得?
沈宴听到刘泠在他耳边低声,“沈宴,你是我这一生中,最美好、最耀眼的回忆。”
轰隆隆,山石砸下来,再多的声音也没了。

雨依稀滴滴答答地下着,一切却似乎恢复了平静,再没有之前走蛟狂烈的痕迹。刘泠苏醒过来,迷茫地坐起,有水滴到她脸上。她抬起头,看到岩洞上方的水珠。

再侧头,看到洞中烧着火,青年蹲在那处。
他的背影被烛火映得高长,一身劲装却已经破烂。他挽着袖子,往火里添柴。
刘泠就看着他发呆。
沈宴头长睫飞扬,侧了侧,低声,“看我什么?觉得我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