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船!”
悬崖上传来阵阵呼喝,随风清晰地飘到船首。而那撑着围栏静静眺望大海的那道身影却仿佛充耳未闻。
直到有人远远望见港口方向有船朝这边急驶过来,这才犹豫着走近,对他轻声开口:“主人,要不要…”
话音未落,却见他将手一抬,而唇角,扬起抹叵测的笑容:“升帆。”
******孟菲斯的行宫,没有法老,也没有王后。而因此,这片华丽的无主宫殿成了整个下埃及真正的掌权者,宰相阿美奈姆哈特巩固其中央政权的要塞。
如果不是因为尼罗河两年没有泛滥的天灾,或许到今天阿美奈姆哈特依然只是底比斯那个高高在上的男子脚底下的奴才。恰恰是这场对依赖尼罗河为生的平民来说是场浩劫的灾难,在无形中促成了他的野心,他不甘于一辈子无论怎样付诸努力都只是为他人巩固王权的野心。
为了应付那些为了水源而频繁进犯的周边国家,法老王奥拉西斯早已没了掌控孟菲斯的闲暇和余力。所以阿美奈姆哈特得以隐瞒税收,得以巩固军权,得以在短短两年不到的时间在大神官阿赫泰普的协助下把孟菲斯演变成他个人的军事帝国,而那被称之为太阳神之子的男人,还对此一无所知。
先蚕食孟菲斯,再趁底比斯的兵力因长期对抗外敌而疲惫不堪之际一举将其攻破,这念头,七百多个日夜无时无刻不在他的心头萦绕着,诱惑着…眼看时机渐渐成熟,眼看城里的百姓对法老王不满的情绪越来越严重,可是…
一步步走下台阶,阿美奈姆哈特冷冷看着跪在自己脚下的儿子。
就在不久之前,他给自己带来这么个消息,都统阿穆罗在行刑前一天被人劫走了,而劫持走他的人,竟然有着相当大的可能,是本该高踞于底比斯王座上,被战争和灾荒牵制住了手脚的法老王奥拉西斯。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奥拉西斯怎么可能不声不响只带了几个人出现在这里,安插在底比斯的部下不断告之着自己那边所发生的一切,怎么可能会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忽略掉。这到底该死的是怎么回事…
“父亲…”见他迟迟没有开口,荷卡内法犹豫着抬起头,轻轻唤了一声。
“他是被囚禁在死囚塔。”他开口。
“是的…可是,那些人是从另一处的密道…”话音,哽在阿美奈姆哈特朝他投来的那道森冷的目光中。
半晌,阿美奈姆哈特忽而掉头,慢慢走向台阶上那把镶嵌着无数珍宝,金光四溢的椅子。那把即使在不停蓄谋着有朝一日将上下凯姆?特据为己有的时刻,都从不曾敢于沾染的椅子——法老的专座,王权的象征。
而此刻,他一带衣角,轻轻坐了上去。
“父亲…”
“如果你花在正事上的精力有花在女人身上的一半那么多,我也好更放心些。我的儿子。”
嘴巴动了动,没等开口,从殿外忽然匆匆奔入一道身影,令荷卡内法迅速保持沉默。
进来的人是个军官。到台阶前看到坐在王座上的阿美奈姆哈特,微微吃了一惊。但随即便恢复常态,躬身跪倒在地:“阿美奈姆哈特大人,法老的使者到。”
“哦,他带来了什么旨意。”
“回大人,王希望您能在这几天内立刻动身去底比斯,亲自参加他的生日宴会。”
“去底比斯吗…”站起身,他的目光投向荷卡内法:“我的儿子,听见没,将近五年没有让我回底比斯的王,竟要我去亲赴他的生日宴会呢,是不是荣幸之至。”
不语,荷卡内法看着他父亲的眼,笑了笑。
“好吧,”转身,阿美奈姆哈特看了看那跪在地上的侍卫官:“告诉我,这次使者同往年来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不,大人,从没见到过。”
点了点头,他朝着侍卫长挥挥手:“好好招待使者,既然远道赶来…不好好招待一下怎么成呢。”
“是!”
单桅帆船果然速度是无法同双桅船相比的。当那艘庞大的商船在瞬间扬起了帆后,海面强劲的风立刻将它同那些眼看就要追上的单桅船扯开一大段距离,不出片刻,已将他们远远丢在身后。而后面那些船在热热闹闹追了一阵后,便也逐渐放弃了继续追踪。
苏苏巴在栏杆上看着夜色中掉头离去的那些船只。直到惊觉船离岸越来越远,她这才突然意识到,继续再留在这船上,那可能真的再无法同奥拉西斯他们碰面了。
想到这点,迅速收回视线,她把目光投向不远处的船头。
那身影还站在那里,背对着她,一身漆黑的斗篷。
不知道他在看些什么,从刚才到现在,从她抓着小秃跳上这艘船,到追她的人逐一离开。他始终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像是看什么东西看着了迷。
琢磨着,苏苏抱起躺在地上一声一声轻轻哼哼着的小秃,朝那人走了过去。
“你好。”离开那人还有几步远的距离,苏苏抬高声音开口。
那人似乎并没有回头的意思。
苏苏自顾着继续道:“我刚才…碰到了点麻烦。”
仍是没有动静。
“我会马上离开,”她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小秃:“但这只鸟没办法跟我一起下海,请问…”见他还是沉默,苏苏径自往下说:“请问我能不能把它留在这里,随便给它点东西吃就好,它什么都吃,它休息够了也会自己离…”话音未落,那人肩膀动了动,不期然朝她转过头来。
苏苏不由自主后退一步。
意识到她的戒备,他不再有更多举动。只是看着她,一张脸罩在斗篷宽大的帽檐里,逆着光,却叫苏苏看不到他的一丝表情。
“你的宠物受伤了?”片刻,他问,转身朝她走来:“不错的鹫。”
“它不是我的宠物。”苏苏低头拍了拍小秃。不知道为什么,这只原本安静躺在她怀里的大鸟突然变得有点不安分起来,毛微微胀开,一双小小的眼不耐地转来转去:“不过它的确伤得很重。”
“船上有医生。”
苏苏抬头看了他一眼。
“船上有医生,他能治疗你的秃鹫。”
“这…不需要麻烦了吧,它其实只要…”
“还有你,”
“什么…”
“你也受伤了不是。”忽然伸出手指,在她毫无防备的时候轻轻触向她的肩膀。
苏苏的肩膀没来由一颤。
他的手指很冷,就像他指尖的颜色,苍白得像块冰。
忽然觉得他的声音有点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声音:“我,不用了,我留在这里会给你带来麻烦。”
“我不懂你的意思。”
“那些士兵在追…”
话音未落,却听见他菀尔一笑。手轻轻一撑,人已跃坐在身边那排栏杆上,船在风浪里上下摇曳,他一袭漆黑色斗篷,雾一般随着他的身形缓缓缠绕:“这艘船是我的王国,而越过那道杆,你便是我的臣民了,”顿了顿,轻声道:“我接纳我的臣民,那些凯姆?特人,与我何干?”
“你的意思是…”犹豫着,苏苏一边不得不用两只手去用力按奈住小秃颤抖得越来越剧烈的身体。这家伙到底在怕些啥?
“既然天意让你落到我的船上,那么,你就留下来吧。”低低的话音,仿佛他在自言自语。
苏苏猛抬起头。
她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很用力的一下,就像她骤然间辨别出这声音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听见时,大脑内冰冷的一激一样。
他垂着头,就着火光看着自己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指。海风吹落了他斗篷上的帽子,斜斜滑脱,绽出一头柔长的发,火光中折射着一层模糊的银白,像风里四散的雨丝。
意识到苏苏的视线,那目光从手指转向苏苏的眼睛。片刻,暗红色的眸子忽然流出一波柔软的光泽,仿佛醇厚的葡萄酒…一如他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嗓音:“我们是不是很有缘,苏苏。”
第九章
“嘎——!”怀里突然一阵躁动。手来不及抓稳,小秃突然用力挣脱了苏苏的臂弯,重重跌落到甲板上。
屁股着地时那一声闷响很沉,它被撞得一呆。
没等苏苏朝它伸出手,脚下猛地一个起伏,被浪头掀动的船身随即将它推到辛伽脚下。辛伽低头朝它轻扫一眼,它一个惊战。全身的毛陡然间蓬起,像团灰败的破毛球,急急忙忙朝后跳开,瞪着豆大的眼珠仓皇扫视了一圈,随即拍着翅膀连滚带扑腾朝船尾方向窜去。
望着它的身影直到消失,苏苏的嘴动了动,没有出声。
海上的风又大了些,随着头顶云层不断的压下,冷冷扑在身上,刀子一样。一波浪头突然从船底拍上甲板,碎成无数苍白的珠子,在又一波浪头袭来的瞬间烟消云散。
头顶蒙蒙飘着层水雾,不知道是天在下雨,还是海水被风割成了雨水一样的细丝。
岸上的火光已随着距离的拉远和浪头的增高而消失不见。苏苏望着面前几步之遥的辛伽,他目光转向了船外,暗红的眸子里泛着被风拍散的浪花折射出的碎光。
船身突然一斜。
没有任何防备,苏苏随着船头猛的倾斜朝前面一个踉跄,脚踩进水里,整个人不由自主往斜向海面的栏杆处直撞了过去。
眼看就要撞到栏杆,眼前身影一闪。
一只手轻轻捉住她的腰,没等回过神,她的身体已整个儿跌进一副宽阔的胸膛。
“风很大是吗,”
耳边传来辛伽的声音。很好听,就像身体被他手臂一带间滑向甲板内侧,而同时浪花在身后绽裂开来的脆响。
苏苏的身体却没来由地一紧。
“这样的天气的确不适合出海。”他又说。声音贴着苏苏的耳边被风吹散。
“你看这些浪头,苏苏,你说船会不会被它们拍散。”
苏苏沉默。
水和风的冰冷让人的身体僵硬,包括一张嘴和脸上的表情。辛伽的手比风和水更冷,一只手握着她的腰,一只手反圈着她的双手。
像把金石打造的镣铐。
“可是我喜欢。”他接着道。身体随着船身的起伏贴近她的身体,头靠着她的发丝,在被水冲得湿滑的甲板上移向围栏:“你喜不喜欢?我看到你的眼睛在燃烧。”后背撞上围栏的一瞬,苏苏被迫贴在了他的胸膛上:“告诉我,孟菲斯的冒险好不好玩…”
苏苏抬头迅速看了他一眼。
“你在市场里闹得世人皆知。”嘴角轻扬,在她试图低下头的时候,握着她腰的手抬起插入她的发丝:“后来你跑去了哪里,苏苏,你这只比老鼠还擅长逃跑的小东西。”
苏苏的头用力挣扎了一下,未遂,她只能继续看着辛伽的眼睛。
“谁救了你。”
苏苏不语。
“他们又怎么会丢失了你。”
手很胀,在他力量的压制下,无法循环的血液被迫积压在她的手掌内。可他的眼睛看上去还是那样温柔而安静,暗红色的眸子,很美,美得像是风雨里哭泣的精灵。
“不要用这种眼光看着我,苏苏。”骨头突然感到一丝疼痛,还有头皮。美丽的人做什么都是优雅而美丽的,即使是撕扯你的头发直到你痛得无法将头颅从他规定的范围中逃离:“我喜欢看这样的风浪,”他说,继续自言自语:“所以我选择这样的夜晚出海。可我不喜欢在这样的风浪里看到你这样的眼神,它会让我没有心情。”
苏苏移开视线。
睫毛刚抖落一滴水珠,冷不防下颚被他用力抬起。
她看到他背后铅灰色云层里划过一道极细的锐光。映得他双眼火似的骤然闪了闪,锐光消失,她听见他心脏跳动的声音,像海水对船体一下又一下沉稳的拍打。
嘴唇突然很疼,他用着种莫名的专注看着她的眼睛,拇指沿着她的唇角勾勒着她的唇线,带着种漫不经心的粗暴:“苏苏,你真美…”船身再次倾斜的时候,他顺势低下头:“你就是她对吗…”
殷红的嘴唇贴着苏苏绷紧的嘴角轻轻擦过,苏苏听到自己手腕折断的声音。
低而干脆,在风和浪的交杂中一闪而逝。
“是的你就是。”
她的眼前一黑。
******屋美,酒美,人更美。
阿美奈姆哈特位于孟菲斯王宫的豪宅内通宵灯火通明,琴声缭绕,美女如云…这极尽奢侈的招待只为了一个人,那个靠坐在柔软的鹿皮榻上,已被满樽的葡萄酒灌得半醉的年轻男子。
被一堆美丽温婉的利比亚美女所包围,却偏偏竟能如鹤立鸡群般在她们中美得令人瞩目的年轻男子。半敛双目,他微笑着将身边纠缠不清的女子轻轻推开,望着那从门外走来侍卫长:“呦,艾卡鲁斯大人,这次又是一个人吗,阿美奈姆哈特大人真是日理万机,连晚上都忙得没法喘息呢。”
“路玛大人,”陪着笑,那侍卫长从边上使女手中接过酒壶,来到这年轻男子身边,亲手为他将酒杯斟满:“您要知道,这整个孟菲斯大大小小所有事务都得让宰相大人亲自处理,加上现在各地民心不太稳定,所以…宰相大人也是没有办法。”
“没办法?”举杯,仰头将酒一饮而尽,随手将拂到脸侧的发丝掠向脑后,他蜷在柔软的靠垫中手指轻轻刮搔着杯沿,觑着艾卡鲁斯的眼流光闪烁:“有什么事能比法老王的召唤更重要的吗,艾卡鲁斯大人。”
“这…”语塞,那侍卫长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从底比斯而来的年轻使者。
看到侍卫长的脸色因自己的话语而一阵红,一阵白,路玛忽然仰头一笑。漫不经心伸了个懒腰,从榻上爬起身:“时间不早,我去休息了,大人,辛苦了。”
“路玛大人辛苦了,走好。”
“我认得房间,大人不用送了。”抬手阻止了艾卡鲁斯的相送,他将有些凌乱的衣服扯扯平,头也不回大摇大摆朝门外走去。
留下那脸色已经微微发青的侍卫长,几乎有些咬牙切齿地注视着他远去的背影。
年轻,美貌,甚至带着那么一丝骄傲和专横。同以往的来使截然不同的法老王使者,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同谁在说话。只是因为主人关照现在一定要尽可能的先稳住他,否则,又岂会容这毛头小子在这里横行跋扈。
从设宴的地方出来,穿过几道走廊,再转过几个弯,便是阿美奈姆哈特为路玛这个使者专门准备的房间。很宽敞,很华丽,却偏偏夹在中间,无论有什么举动,一览无余。
眼角瞥见身后闪烁的目光,路玛微微一笑,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扯下身上隆重的华服,他将整个人重重丢到那张宽大的床上。整个房间没有窗,数盏油灯闪烁着忽明忽暗的光芒…有种窒息的感觉。呵,这哪是房间,无非是装饰得华丽一些的监狱而已。王啊王,这次派路玛来,还真是派对人了。
仰望高耸的天顶,再看看那扇半掩的门,他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盗墓者的儿子,还有谁比他更懂得如何在接近密闭的状况下…不露痕迹地脱逃出去。
王在给他的口信中是这么说的,凡事要忍,忍到确定可以实行计划了,才能付诸行动。至于什么时候是最佳的时机,王并没说,他和雷伊一样,都是喜欢打哑谜的混蛋,什么都得属下摸着心思来猜,真真是混蛋…可偏偏自己就对这样的混蛋死心塌地,没辙。
轻叹了口气,路玛翻身起床。将一头棕色波浪般的长发简单束起,抬手看了看自己腕上那只漆黑色的镯子,逐渐陷入沉思。
苏苏看着面前一团眼花缭乱的色彩。
除了这个,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再看些什么。她反绑着双手被迫俯卧在一张宽大的床上,床上铺着色彩斑斓的床单,所以视线所及,她眼中一片斑斓色彩。
床微微摇曳着,没有刚才那么厉害,透开的一丝窗缝外闪烁进几点阳光,从惨白到现在洒在床单上烫出金子般的色泽,她保持这样的姿势在这地方躺了已经有一晚上加整整一上午。被海水打湿的衣服还没有干,半湿的紧贴着身体,身下床单短短的绒毛刺过它扎在皮肤上,在身体的麻木随温度增高而消退后,那是种难耐的刺痒。
她动了动身体,而手臂随即传来的一阵锐痛令她不由自主发出一声低哼。只能继续保持原样躺着,侧着头看着面前绚丽张扬的颜色。
一声细微的声响,身后的舱门突然开了。
脚步声由远至近,直到苏苏的床边站定,她散乱在脸上的头发被一只手拨到一边,于是她的视线终于不再局限于眼前的床单。
“苏苏,”她听到来者开口,声音干净温和,有点耳熟:“又见面了。”
苏苏循着声音头换了个方向。侧头的时候牵动肩膀上的伤,潜伏了一夜之后,这处被甲板重重撞击过的地方肿胀得让她的脖子发硬。
“是你。”看清了来者是谁,她试图将头再别回去,但没有成功:“这次换你来看管我了吗,森大人。”
“我来给你送点吃的。”在床边坐下,森把手里的托盘凑到苏苏的脸旁:“来。”
苏苏的头突然猛地一抬。
出其不意的爆发力,盘子从森手里飞脱,里面的汤水点心一瞬间碎了一地。
森微微一怔。看着苏苏的眼睛,她眼睛里一闪而逝一种奇特的凌厉。
空气变得很香,汤和烤饼的味道,还有些蜂蜜的甜。
一行琥珀色液体顺着苏苏的额头滑落到她嘴唇边,她伸出舌头舔了舔,头一歪,重新侧躺回床上。
“你在做什么。”
苏苏沉默,闭上眼。
“是你自己回来的,苏苏,这怨不得别人。”
苏苏睁开眼看了看他,及至望见他腰际那把长剑,她将目光移回床单。
“我这次不会再给你机会离开。”伸手,将她脸上的蜂蜜抹去:“我走了,苏苏,好自为之。”
苏苏再次闭上眼睛。
直到门‘啪’的一声在身后合上,她睁开眼,下颚抵着床,挪动膝盖慢慢跪直了起来。
脚上被一条两指粗的链条锁着,足踝间不到一步的长度,一头系在床栏上,床栏很粗,上下连着顶和甲板,像根柱子。所以这一过程进行得有点困难,她脚上的动作几乎拉不开。
好容易跪直了身体,她抬头四下看了看,窗外很安静,门关得很严。低头,目光再次对着床上那些眼花缭乱的色彩。
碎乱的色彩。
牙齿一咬。
反铐着的手朝下一压,她半蹲着的臀部朝两手间迅速滑了过去,然后在大脑感知到疼痛前的一瞬脚压着手上的镣铐猛一提手,反转,伴着喀嚓一声脆响,两条脱臼了的手同时归位。
电光火石般的速度,却足已让她疼得两眼蒙上一层泪雾。
苏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但她潜意识感觉自己做得到,就像过去很多时候,她的行为会遵从她的意识,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而事实上她也的确做到了,比想象中甚至更快更干脆。手在身前微微发抖,她摸着自己的右手,像森摸着他腰上那把剑时的悉心。
慢慢的它不抖了,在最初那阵巨痛过后,苏苏低头开始用牙齿解那根绑着自己双手的绳头。
床底忽然发出一阵悉琐的声响。
苏苏吃了一惊。咬着拉出一半的绳头目光转向床下,半晌,见到一只丑陋的脑袋从床底钻了出来,顶着一头乱毛胆战心惊地四下打量了一番,然后抖了抖身体,抬头朝床上的她看了一眼:“嘎…”
“小秃?”一喜,随即是一阵不安。本以为这只大鸟已经逃走了,没想到它居然还留在这艘船上。一时不知道是该高兴它的不离不弃,还是担心它目前再也无路可逃的处境。
身上的伤似乎已经不再流血,它看上去有点憔悴,魂不守舍地在不大的房间里转了一圈后,快步走到地上那堆打翻了的食物前,头一低,在里头乱啄一气。
显然是饿惨了,但硕大的、适合撕裂尸体的弯啄,却偏偏让饥饿者受尽折磨。地上被弄得一片狼籍,它却连一块饼都叼不起来。直到苏苏手上的绳子被彻底解开,它总算啄起一大块饼颤巍巍挂在啄上,有些得意地朝苏苏瞥了一眼。
突然间小秃一个激灵。
没等苏苏回过神,它猛地甩掉啄上的饼,近乎仓皇地矮着身体钻入床下,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掉落的饼在地上滴溜溜打着转,苏苏听到门口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迅速把手反背到身后,连同被解下的那根绳子。刚刚在床上侧身躺倒,门开,一道身影从外头走了近来,步子不紧不慢。
苏苏看着身下绚烂的色彩,同时感觉到了和小秃一样的紧绷。虽然只有为数不多的那么几次,她熟悉这脚步声,就像对这随之而来的气息的熟悉。
“他说你不肯吃东西,苏苏。”站在床边,辛伽看着脚下的一片狼籍,还有几片飞禽的羽毛。
苏苏不语。
他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既然这样,那以后你就不用再吃什么了。”他说。昨晚被海水冲湿的衣服早已不见,一身干净的白衣,散发着淡淡玫瑰油清香。
很甜的味道,像是某种善于用自己的气味诱惑猎物入嘴的食荤草。
“好的。”苏苏回答。头离得他的身体很近,她呼吸着他身上的味道。苏苏喜欢一切甜的东西,即使是毒药。
他笑了。很难得的,笑里有窗缝挤入的阳光的味道:“苏苏你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
“你会因此而饿死。”
“饿死,”苏苏自言自语,在他身周清甜的味道里:“你知道死亡的味道是什么吗,辛伽。”
“是什么,”他低头看着她,又似乎是在看着自己搁在她身旁的手指。
“那其实是种不错的味道。”
“哦?”他挑眉。而苏苏看着他,点点头:“就像这样。”
突然出手,用着积蓄到现在全部的力量,不等辛伽做出任何反应,苏苏手里的绳索已干净利落反圈到他那低垂着的脖颈上。
“感觉好吗…”她问,身子因用力而前倾,呼吸着他身上的味道,收着手里的绳索,视线一动不动注视着他的眼睛。
一丝惊讶在辛伽暗红色的眸子里稍纵即逝。
脸色因骤然冲上脸庞的血液而泛出抹淡淡的粉色,他在苏苏目光下抬手将她的手腕扣拢,嘴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喘息:“不错,”嘴角轻扬,红得像是能滴出血:“很不错啊苏苏,很不错…”
苏苏觉得自己的手腕像是在凝固。
施加在他脖子的力量有多大,她手腕上承受的积压有多沉。她感觉到自己脉搏不堪重负的弹跳,以及气力源源不断的流失…手突然间又抖了,就像刚才关节归位时巨痛的反射。
身子一斜,她被辛伽压倒在身下。他脸上有点扭曲,随着气管逐渐的窒息,但他眼神却是晶亮的,闪闪烁烁,跳跃着一种火一样的光泽。
“苏苏…苏苏…还不够用力…试试看再用点力啊!”他在微笑,望着苏苏逐渐转色的神情,微笑:“再用点力…苏苏…”
苏苏听话地用力了一下。
他又笑。手指缠着她发肿的手腕,白和红的对比,刺目的妖娆:“以为我看不透你那些小把戏是吗,苏苏…继续…这很可爱…”轻轻的呼吸,轻轻喷在苏苏的脸上,轻轻的烫。
手却突然松了。
紧绷的绳索颓然松懈,从辛伽已呈暗紫色的脖颈上滑落…苏苏静静看着他依然微笑的脸,急促的呼吸里缠绕着他身上糖一样的味道。
忽然没了杀他的欲望,包括求生的本能。
“只差一点,你就自由了。”她听见他凑近自己耳边低声说出的话语。
他的脸又恢复了原先的苍白,贴着她脸侧滑过,大理石般冰冷。只一双嘴唇是烫的,离得很远就能感觉到的温度,红得像是涂了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