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适应了篝火同黑暗的反差,苏苏看到了奥尔玛夫人的尸体,倒在一排凌乱的桌子间,手里捏着一粒糖块,肥肥的身体在夜色里漆黑一团。周围凌乱横陈着的也不都是桌椅和器皿,而是大大小小一具具尸体。显然是在心急慌忙的躲避中遭到杀害的,一个个蜷缩着,或钻在倒塌的桌子下方,或者维持着爬行的姿势,每张表情都是惊恐惶乱的,被杀,只是刹那之间的一瞬。
远处隐隐传来一片马蹄声。
从镇子深处那些浓烈的夜色中逐渐显现,一排黑压压的队伍,突如其来,像是一行夜行的幽灵。
苏苏下意识站起身朝后退了一步,却不觉又被脚下的尸体绊得一个踉跄。
马蹄声停了,她看到为首那个人翻身下马,朝着她的方向慢慢走来。
马是漆黑色的,蹄上一圈如云白毛。下马的人同样一身漆黑,一袭冗长的披风卷在身后,红得像是抖散在风里一团妖冶的烈火。
逐渐靠近,那人抬起头,被风扬起的银发下一张青白色的面具。面具上一双漆黑色的空洞,对着苏苏的方向,悄然划过一丝暗红。
“又见面了,”他说。声音低低的,夜风似的干净。
苏苏突然感到小腹上一阵巨痛。
呼吸随着这疼痛而静止,对面的身影已然消失。
苏苏睁大了双眼。
目光来不及做最后的搜索,发黑的视野内一片银白色发丝妖娆而过。
“原来你一直躲在这里。”倒地之前,苏苏听见他在她的耳边轻轻说。
******
呼吸声很重,穿梭在芦苇荡滑腻清冷的空间里,苏苏发现自己已经彻底迷失了方向。
她在哪里。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为什么要跑。
没有答案。
四周的风很安静,就像那些轻轻扫过自己身体的芦苇丛,无声无息,却又始终没有停止过它们的摇曳。包围在芦苇荡外的黑变得更浓了,像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悄无声息间把眼前所剩无几的光源一点一点掐灭。
“嗒…”苏苏听见一阵脚步声从后面传来,踩着芦苇丛下浅浅的水,一声又一声,在很远的地方回荡着,一晃神间便来到了身后。
呼吸变得更紧,她拨开面前密集的芦苇用力朝前面一团浓黑里挤,用自己最快的速度。耳边满是芦苇被挤压后沙沙的声响,还有那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忽然一声叹息,在苏苏的手指越过芦苇丛,碰触到了前端氤氲的混沌的时候。急促的呼吸在那片混沌里消散出一团淡淡的白雾,稍踪即逝…
身后又传来一声叹息。
脚步声止,苏苏整个人滑进了那团混沌。
“谁是谁的影…”被黑暗包围的一瞬,她听见耳边一声沙哑的低语。
紧接着,后颈冷冷地一凉。
眼睛猛地睁开。
却直直没入一双漆黑而沉默的空洞。
冰冷的面具,冰冷的空洞,在那把寒雾般掠动的冰冷色发丝下。
那双空洞内一闪而逝一道暗红色光芒。
周身清冷滑腻的感觉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一阵湿润的热,裹缠着她麻痹的四肢,再被周围香得令人有点窒息的空气沉淀入她突突跳得厉害的后脑勺。
苏苏突然有种想要呕吐的冲动。
全身在发抖,对着那面具背后幽黑的视线,还有这男人身周犀利的爪般围困着她的气息。他的气息就像他身后那道猩红色的帷幔,美得妖冶,妖冶得让人窒息。即使他只是这样静静坐着,看上去甚至还有点漫不经心。
他一动不动注视着苏苏的颤抖,而苏苏不得不张开嘴,大口大口吞噬着周围被薰香渗得有点稀薄的空气。
“你叫什么。”毫无防间,他开口了,声音淡淡的。
苏苏不语。双手和双脚被一些冰冷的东西反锁着,她匍匐在地上,侧脸贴着地,眼朝上看着他。他脸上的面具很耀眼,很少有青铜的东西能被打磨出这么耀眼的光泽,在一旁的火光下,闪烁的流光像是块水晶。
颤抖逐渐停止,她眼里折射着那些水晶般的光点。
“你不是巴比伦尼亚人,你从哪里来。”他又问。侧着头,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面具精致的纹路上。
苏苏依旧没有回答。
专心地扭动着身体,直到调节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她侧着身体慢慢从地上坐起来。却在还没来得及坐稳的时候,膝盖压住了一头海藻般的长发,一个踉跄,她再度滑倒在地上。
“嘭!”额角着地,疼得眼冒金星。
那男人从身下那张精美的椅子上站了起来。
男人很高,站起来的时候,苏苏躺在地上朝上翻的眼睛已无法再看见他面具上那双黑得深邃的空洞。苏苏不喜欢这样,苏苏和人说话的时候喜欢看着对方的眼睛,眼睛看不见的时候,即使是双空空的洞眼也是好的。
她肩膀顶着地面又努力挣扎了一下,未遂。头发太长,在这种时候便显出了它的累赘。
“喀啷——”一声脆响,一道银色的光闪入眼角,在她随之回头的瞬间,打着转在她脸旁停下。停下的时候一双空洞的黑正对着苏苏的视线,她终于如愿以偿看到了它的眼睛。
那眼睛似乎在笑,从苏苏的角度看上去。上头流动的光芒折射出一道暗色身影。
耳边响起了它主人的脚步声,皮质的鞋底踏在柔软的地毡上,很轻。苏苏循着声音抬起头,却在这同时,头顶骤然一道劲风压下!
下意识缩了缩头,劲风贴着脸颊无声擦过,冰冷的,刀刃般在她脸上擦出一片刺痛。
苏苏睁大了眼睛,对着头顶的方向。
头顶一把银亮的发丝,随着身形缓缓散落,发下一张妖精般美丽的脸庞。
苏苏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和梦里一样,粗重而急促。
她看到了他的眼睛,很美的眼睛,被地毯艳丽的色泽映射出一种火一样的光,那光却让她本已平静的身体再次颤抖起来,几乎无法克制。
他嘴唇微微扬起,看着她,似笑非笑。猩红色披风缠绕着如雪的发丝,他的脸很白,衬得一双嘴唇红得像是要滴血。
皮肤忽然冷冷地一触,他贴着她脸庞的手沿着她僵硬的脖颈滑向她的下颚。
“我错了吗…”他说,自言自语,望着苏苏的美丽双眼里有种悲哀的冷光流动:“显然你不是她。”
“你是谁。”他又道。
“但已无所谓。”他回答自己。
“想活还是想死。”他再问,却并不给苏苏回答的机会。抬起手,他将苏苏的头扯近他暗红色的眼睛:“那要看你。”
苏苏感觉自己的下颚蓦地一紧。
手轻扬,她的身体随着他的动作直飞了出去,而他眼底一闪而过一抹红艳的瑰丽。
苏苏一头撞到几步开外的墙上,墙是木质的,撞上去时声音很大,把人撞得很闷,但好歹,还不至于把她脆弱的心脏震垮。
落地同时她听见他的话音,淡淡的,带着某种叹息:“把她带走。”
第四章
醒来的时候,风吹在身上很冷,苏苏下意识蜷了蜷身体。
一道尖锐的疼痛随之从手腕和足踝上清晰刺进大脑,于是她清醒自己不是在作坊那只被糖香和汗臭包围的小床,而是被从头到脚牢牢束缚在一艘船粗大的桅杆上。
很大的一艘船,在一眼望不到边际的黑水上轻轻起伏着,伴着些淡淡的咸腥。连着水面朝上一片扩张着的是同样浓黑色的天,如果不是上面的云层叠压下,几乎就同底下海水整个儿混合在了一起。
在沙漠里走了两天一夜,苏苏被带到了这艘船上,作为小镇里唯一活着的俘虏。
塞娜死了,奥尔玛夫人死了,土鲁法老爹死了,老书记官死了,镇长死了…整个小镇的人,那些打过交道的,没有打过交道的,热情的,冷漠的…苏苏被银发男子的部下带出镇长房子的时候,她看到小镇不大的广场在燃烧,堆积如山的木材,上面堆积着他们的尸体。
尸体上没有头,他们的头被用一根根木桩钉着,竖在镇子外那两座高高的塔台下。木桩前停着一块石板,石板上平放着一个人,即使隔得那么远的距离,苏苏依旧认得出来,那具被割得七凌八落,连血都已经被熬干的身体,正是白天她同小弟兴致勃勃去观看的被凌迟的男人的尸体。
苏苏想起他最后所说的话,尖锐的声音,几乎能把人的耳膜刺破。
他说:“他不会放过沃塔里修斯——!!”
沃塔里修斯是这个国家的王。
他下令凌迟了这一个人,而这个人背后这支幽灵般的军队,一夜不到的时间内屠杀了沃塔里修斯一整个镇子的人。
复仇还是挑衅,谁知道呢。
那时候天还没有放亮,但大半个天空已被那把火染得透亮。苏苏听见老书记官家那只大黄狗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低低哀鸣着,一声又一声,像头被抛弃在荒野的孤狼。
一路上苏苏没有任何逃跑和挣扎的尝试,周围全是人和马,挣扎或者逃跑只会让自己受伤,没有结果的伤对于苏苏来讲,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头很沉,全身散了架似的疼,苏苏想下地躺一躺,哪怕只是一小会儿也好。
“轰!”两道巨帆直窜入半空,张开瞬间被月光扫出一层暗红色光泽,带动船身朝西北方向突然间加快了速度。
脚上的链条因为牵动发出一点细碎的响声,那些升帆的人似乎并没有因此而发现苏苏的苏醒,事实上,苏苏觉得他们是根本性遗忘了她的存在,在把她绑到这个地方之后。
他们整理着帆下的绳索和绞盘,确定没什么问题之后,在几名使女就地摆开的席面上坐下来开始用餐。大块的肉,大瓶的酒,散乱在甲板上,那些浓郁的味道隔着老远的距离,开始在苏苏敏锐的鼻子里纵横肆虐。
苏苏已经将近两天没有碰过一点吃的东西。
满脑子的饥饿,甚至没有空隙再去存放她的镇子和那些死去的人,苏苏的思维常常是单一而专注的,过分的单一和专注,包括她咽口水的力度。
那些人听到了她吞口水的声音,也许是因为她望着他们的灼灼的眼神,他们的视线若隐若现在苏苏的脸上,却又仿佛视若无睹,继续面无表情嚼着食物,灌着酒,看着她脸上渴望的表情。
苏苏感觉得到他们无声无形的快乐。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艘船上,在那些亮着灯光的舷窗下,这些高大魁梧的男人始终有种无法形容的压抑,他们一直在压抑着,安静地干活,安静地交流,因着某种原因。于是观看苏苏脸上的表情,成了他们情绪上唯一的宣泄,他们的目光里有种叫做玩味的东西。
苏苏知道,基于某种特殊的趣味,他们在用玩味的目光看着她自生自灭,就像当时他们在一根根钉着头颅的木桩前,沉默而玩味地欣赏着她目睹那一切后脸上的表情。
苏苏又吞了口口水,直直看着一个男子随着液体吞入而起伏不停的喉咙。
一些晶莹的水珠顺着他的嘴角淌了下来,她能感觉到那些冰冷的液体滑过咽喉带出的温柔惬意,忍不住再次咽了咽喉咙,而这次的吞咽让她突然间猛烈地咳嗽起来。一瞬所有视线都集中在了她的身上,而她对此没有任何感觉,一边用力地咳嗽,一边继续看着那男人滚动的喉咙。
那男人忽然站起身拎着酒囊朝她方向走了过来,在撞见了苏苏毫不掩饰的目光之后。船身随着水面起伏,他走过来的身影看上去有点摇晃。
及至走到她身边,他抓着她的头发把她的头一把揪起。
苏苏依旧看着他,闻着他身上酒的味道,像只狗一样。他后退了一步,抬起手里的酒囊从她头顶上浇了下去。
“看什么看。”他问。一动不动看着她被辛辣的液体刺激得紧紧合上的眼睛:“想要它是不是。”
苏苏张开口喘息了一声。
“都给你。”
酒顺着苏苏的头滑落到地上,醇香四溢。
她试图用嘴接住那些从脸旁滑过的液体,但头被他禁锢着,丝毫动弹不得。最后一滴液体滴落在她的头发上,那个人突然俯下身,嘴吸在了她被酒浸透的脸颊上。
苏苏嘴里发出一声尖叫。
“你在干什么。”淡淡的声音,在苏苏那声尖叫响起的瞬间忽然从这男子身后传递了过来。
男子一惊。
及至循着声音看清来者,他迅速松开手,单膝跪到地上:“森大人。”
“你在干什么。”那个被他称作“森大人”的年轻男子并没有因着他的下跪而将视线移开,望着苏苏狼狈不堪的脸,他把刚才那句话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
他的声音恬淡而温和,像是在漫不经心地自言自语,但有效地让本就安静的四周一片死寂。
睁开眼睛的时候,苏苏看到那人跪在地上一张脸死灰样的难看。
没了刚才安静中的嚣张,他沉着头低声回答:“王让我们看着她。”
“王是让你们这样看着她的?”
话音落,突然反手拔剑。
一道暗光掠过,苏苏身周的镣铐锵然落地。
她从柱子上直坠了下来,跌在甲板上,肩膀和下巴撞得生疼。
“她这样又能跑到哪里去。”收剑,同刚才将它从鞘内拔出时一样的速度。
跪在他身旁的人沉默着,同席位间停止了进食的那些人一样,对他的行动欲言又止,却又无从抗拒。
“你叫什么。”爬起来的时候苏苏听见那男人问自己。他侧眸看着她,一头漆黑色的长发被身后那片明晃晃的月亮折射出微微的蓝光。他身上有着同剑锋一样锐利的气息,但他的眼神里却有种让人不那么抗拒的惬意。
一种让人熟悉的东西在他脸上隐约存在着,虽然苏苏不知道那是什么。
“苏苏。”她回答,眼睛看着自己手上和脚上的枷锁。枷锁是青铜的,很厚,很硬,原本维系柱子的链条上一道整齐的切口,像雪花石膏一样泛着亮白色光芒。
他再次看了她一眼,转身朝船舱方向走去:“给她弄点吃的。”
“是。”
苏苏得到了一块玉米饼和一碗清水,在那个叫做森的男人离开了之后。
那些人给了她这些东西后就在她身边看着她,拿他们的话来讲,王让他们看着她。
她一口气喝光了水,然后捧着玉米饼啃了很久。
手被铐子铐得很紧,要费很大力气才能绕过那些厚重的隔断咬到手里的饼。玉米饼很硬,但咬在嘴里却是前所未有的香,牙齿间细细盘旋着,被唾沫滋润出一种甘醇的甜。
很甜,就像糖的味道。
她想起糖夫人厚厚的三层下巴,在说话时一颠一颠颤抖着,从里面抖出一些细甜的嗓音。她想起塞娜无可奈何的话:“苏苏,你这样会把牙齿吃坏的,像土鲁法老爹一样。‘苏苏用她那些没被吃坏的牙齿一遍一遍反复咀嚼着那块玉米饼,苏苏吃东西时总习惯仔细地咀嚼,直到把食物充分碾碎,然后送进自己的肠胃,就像苏苏咬着那些坚硬的糖块一样。玉米饼里有糖的味道,反复咀嚼的时候苏苏看到塞娜在对自己笑,笑得很甜蜜,脸红得像是发亮的玛瑙,她说:”苏苏,我可以嫁人了。’然后塞娜的头从脖子上掉了下来,落在地上的时候,她还在笑,滴溜溜打着转停下,眼睛直直瞪着天。
苏苏的思维常常是单一而专注的,过分的单一和专注,包括她想着什么时的沉溺度。
她觉得自己在迫不及待吃着东西的时候思维沉溺了那么一小会儿。
回过神的时候,周围看管着的人不见了,只有一道身影在不远处的了望舱里晃动,时不时,能感觉到从那里投来的一两次视线。
苏苏下意识张开嘴去咬剩下的饼,下巴绕过镣铐隔断的时候,她一个激灵。
地板上刻着一些凌乱的刮痕,粗劣狂放的痕迹在周边光滑的地板上深刻得触目惊心。
心脏猛地一跳。
那些刮痕很眼熟,就和往常发呆后被自己到处划出来的线条一样。但又不尽相同,这些显然是用某种锋利的东西匆匆刻划上去的痕迹,苍劲而潦草,看上去像个“等”状的图形。
苏苏不知道那到底代表什么,她看到扣在自己手腕上那个青铜镣铐坚硬的棱角上粘着些木屑,对着月光的方向,隐隐能看到它上头刮擦出的磨损。
苏苏伸出手在那些线条上摸了摸。手腕有点肿,两道深深的印痕刻在红肿的中央,但苏苏没有任何感觉。一动不动看着甲板这些线条,她觉得那看上去似乎有点眼熟。
突然脸色一变。
在了望舱里的视线从她身上移开的一瞬,她迅速垂下手用手上的镣铐在那片线条上一阵乱抹。
“啪嗒,啪嗒…”一些断断续续的脚步声从船头方向传了过来。
苏苏收回手。
月色被云层吞没着,船头很黑。半晌,苏苏见到一条小小的身影从船头方向走了过来,几步经过她的身边,硕大的头颅朝她看了一眼的时候,人消失在船尾狭窄的过道。
孩子的体形,布满皱纹的一张老脸。
一个皮肤黑得像炭一样的黑人老侏儒。
甲板上的线条已经变得模糊不清,苏苏抱着膝盖,蜷缩进身后角落的黑暗。
笼罩在船头那层浓重的黑淡了点,在月光从流动的云层里慢慢显露出它苍白的时候。苏苏轻轻吸了口气。
这艘庞大的船共有三层,除了最顶层,其它两层苏苏经常会去做些清洁工作,跟船上那些黑人女奴一起。而通常苏苏去得最多的地方应该是底层。
一道舷梯之隔,底层的世界就像个庞大而黑暗的地狱。地狱几近封闭,除了搁置船桨的口子,所以里面闷热得让人几乎无法透气。地狱里挤满了人,至少两百个以上,共同呼吸着里头浑浊的空气,在号令官和皮鞭手的监督下摇着桨,作为整艘船前进的动力。
那些桨是苏苏前所未见的巨大,每根需要五个人并排齐力才能划得动,这些人不分昼夜地摇着桨,白天一刻不停,夜晚的时候可以把速度放慢,每隔一到两天,会同关在底层最里边的黑房间里的人换一次,以便积累上一段时间的力量。
时不时会见到有人从底层昏迷着被拖上甲板,有时候吹一会风他就醒了,然后被重新带下去,有时候不等人醒过来,就会直接被丢进海里。对于他们的主人来说,这些最低等的奴隶廉价到不如甲板上一片泥。
苏苏要做的就是一天两次,到底层给这些奴隶送水和食物,然后做些必要的清洁。这地方太过闷热和龌鹾,经常会有人忍受不住而病倒,如果不把地方弄干净些,容易让疾病扩展或者滋生一些不好的东西,从而导致无法收拾的局面。
清理掉地上一堆呕吐物,苏苏提着桶爬出底层,一股新鲜空气随之而来,她贪婪吸进一大口。头发已经同脖子粘在了一起,她没办法抬手去擦擦满脖子的汗,两只手被铐着,脚也是,除了一段可以行动的距离。
甲板上人不多,三三两两,集中在船头的方向,没人注意到苏苏靠着船尾的栏杆在借风吹干她一身的汗。
天气很好,云稀薄,风不大不小,太阳直接照射在身体上没有太多感觉,往往天太热的时候,你反而感觉不到那个让你热的源头在哪里。苏苏琢磨着,看着海。一溜圈全是海平面,没有一丝有陆地的迹象,天水一线,除了后面若隐若现那些始终保持距离跟随着的船。
她轻轻吸了口气。
顶舱隐隐传来一些乐曲声,似琴非琴,曲子轻柔而简单。苏苏知道是这船的主人午睡的时间到了,每天这个时候都会传来这样轻轻的乐曲,而四周会变得异常安静,连空气都是懈怠的,一层层贴着苏苏的鼻尖和发丝懒懒掠过,悄无声息。
她听着那些曲子,不自禁地俯在被太阳晒得温热的扶栏上,身子跟着节奏轻轻晃动,就好象那个婚礼的夜晚,那些曲子和那些舞动着的人群带给她的心情。满头沉甸甸的长发被风吹得扬了起来,没了累赘的后背上难得的一阵凉快,闭着眼睛,她一个旋身,感觉着足踝上的裙摆脱离了肌肤被空气一把托起,散开,再随着发丝一起缓缓散落。
惬意的感觉。
头顶海鸟飞过,留下一阵低鸣和翅膀划破长空的声音,苏苏抬起双手,手缠着流动的空气,像是交缠在一起的羽翼。
空气里忽然多了些什么,在苏苏有些忘乎所以地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时候,她舒展在半空的手一滞。
睁开眼,随即不由自主朝后退了一步。
对面一双暗光闪烁的眼睛。
倚着舱门而立,看着她,白色的长袍和银白色的发丝在风里微微抖动,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从开始到现在,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这里,也不知道他在这地方站了有多久,这个有着一双暗火般眸子的男人,这艘船的主人。
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一种无法控制的紧绷和颤抖,苏苏收回手站在原地,他的视线范围之内。他站在门口,所以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而他似乎并没有留意到苏苏的不安,垂下头,他安静而专著地看着自己的手指:“跳得不错。”
苏苏沉默,目光转向船头那些忙碌船员和士兵。耳边的音乐仍在不紧不慢回荡着,刚才的悠扬,转眼间变得让人心神不定。
忽而抬眸,他朝她轻扫一眼:“继续。”
苏苏一怔。
他唇角轻扬:“我说继续。”
耳旁的音乐声不知怎么变得清晰了起来,夹杂某种鼓声,在头顶。她瞥见头顶一扇窗敞开着,窗台上坐着个小小的身影,孩子的体形,布满皱纹干巴巴一张老脸。
苏苏觉得自己的手有点冷。
牙齿痒痒的,她下意识想咬些什么,但身边没有糖。银发男子忽然直起身朝她方向走了过来,她弯下腰,朝边上的水桶伸出手。
手腕却蓦地一凉。
抬起头,目光再次撞进那双暗红色的眼底,他看着她,一只手扣在她手腕红肿的勒痕上:“你叫什么。”他问,声音很轻,因为嘴就在她耳旁。
苏苏不语。用力抽手,他的手指就像她手腕上这副冰冷的镣铐。疼痛从红肿处传了过来,在他逐渐施加过来压力下,针刺和火焚般的尖锐。
“你叫什么。”他又问。指尖沿着手臂划向她的肩膀,微一用力,苏苏不由自主靠到了身后的扶栏上:“这是我第三次问你了,女人。”眼底暗光流过,像一点深红色妖火,他的手指扣在了她的咽喉上,她被迫注视着他的脸。
他的脸很白,在银白色的发丝下,白得像最纯净的玉片:“苏苏…”她回答,在她的喉咙还没有在他手指压力下彻底失声之前。
他笑了,殷红色的嘴唇像抹着上好的胭脂。松手,转身朝舱内走去:“阿姆拉。”
“在。”一道黑影闪过,老侏儒瘦小的身形跪倒在他面前。
“让人把她镣铐摘了。”
略一迟疑,老侏儒低头应了一声:“是。”
******“尼罗河水位仍然在不断下降,不少地方都露出河床了。”捉起一撮土,放在手心慢慢揉搓,而雷伊的视线却一直没有离开过他的主人奥拉西斯。
顶着烈日,那人一动不动坐在峡谷边,任穿梭于谷中的狂风将身上的斗篷吹落,吹得一把漆黑色长发张扬在肩头四散舞动,而水般清透的目光始终注视着底比斯方向,不知道究竟在思考着些什么。
“等孟菲斯的事处理完,也许我们该朝更上游的地方继续察看一圈。”片刻,奥拉西斯忽然开口。站起身一把扯下脸上的蒙巾,随手丢入谷中,他将手指放入嘴里仰天发出一声尖啸。
“但也许就要潜入别国的边境了,会不会惹来麻烦。”见到奥拉西斯起身,雷伊随即将尘土抛开,拍了拍手,随众人一起围拢到他身边。
“麻烦?”淡淡一笑,他扬起手:“不去找麻烦,麻烦也自然会来找你。”话音刚落,一只毛色漆黑的苍鹰突然从天而降,无声无息停落在他金色的护腕上。
“赫露斯,”伸指在它柔软的翎上挠了挠,这只大鸟禁不住暇意地眯起眼,脑袋在他手臂上亲昵地蹭来蹭去。却不料奥拉西斯突然一抬手,将它猛地抛向半空:“去,告诉他,我得离开几天。”
“哔!”仿佛抱怨般朝他发出一声低鸣,那只漂亮的黑鹰绕着他的头顶轻轻盘旋一圈,随即,朝着底比斯城的方向急速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