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也许他会知道那块锦帛的事情。于是存着那样一份侥幸,在确定那些移动的沙砾已全部消失在马路上之后,我带着斐特拉曼一同前往湘潭。
坐车到湘潭县要一个多小时的样子,安全起见,我和斐特拉曼上了一辆直达那地方的私家小巴士,很脏很拥挤,不过拥挤嘈杂的环境让人比较安心。
安心后人就松弛了下来,加上上车后困倦已极,几下晃悠,就此睡了过去。那样迷迷糊糊了半个多钟头的样子,醒来睁开眼,车窗外的天已经黑透了,雨也已经停住,只有风带着透骨的寒意从窗外时不时卷进来,吹散一车厢浑浊的空气。
“那些东西还会追来么。”看到斐特拉曼在安静看着窗外,我问他。
他透过窗玻璃反光瞥了我一眼,摇摇头。
我看了看手表:“再过会儿我们就要到了。”
“你找的是你什么人。”
“我爸爸的老师。”
“他能怎么帮到你。”
“他是一名学术上的权威,那时候我爸爸经常会去找他,所以,我想他可能会知道那块锦帛的下落。”
“也只是你的猜测而已。”
“不然我能怎么办。”
我的反问令他沉默,他再次将目光投向窗外。
“对了,能和我说说她么。”片刻后我再问。
“谁。”
“艾伊塔。”
透过窗玻璃反光,我看到他朝我瞥了一眼,除此没有任何表示,似乎那个名字对他来说已经起不到任何反应。
于是我不再继续追问,把头重新靠回到椅背上,打算在到达目的地前再稍微小憩片刻。
“她是个很了不起的女人。”却在这时听见斐特拉曼开口。话音很平静,似乎谈的不是那个活埋了他的女人,而是同他毫不相干的一个陌生人。
“了不起?”
他的目光依旧对着窗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一无所有,她在路上拦住我的坐骑,要我把她买下来。而我让人把她撵了出去。”
不知为什么,这么淡淡一句话让我突然很想笑,如果不是因为周围那么多人,我想我真的会笑出来。
我想他应该是从我的眼神里看出了我的情绪,于是话音顿了顿,他朝我回过头:“有意思么。”
我不置可否,只问:“后来呢。”
他看了看我,接着道:“第二次遇到她,她已经成了卡隆的女人,全身戴满了黄金,被绑在送往库什王行宫的军舰上。”
这段我发觉我好像似曾相识,似乎从什么地方听到过…或者见到过。片刻后想起来,是在斐特拉曼的脑子里。
那段存在于他脑子里的记忆。
这么说,艾伊塔第一次见到斐特拉曼,并不是如她所说,是在那艘捆绑着她的船上。而是在斐特拉曼的国家。
但为什么她同希琉斯交谈的时候会忽略了后者。是记错了,还是在刻意隐瞒什么。
“你又在想什么。”这时发现斐特拉曼在看着我,湛蓝色的眼睛微微闪烁,似乎在试图感觉出我的思维。
“后来呢。”没有回答,我问。
他目光再次微微一闪,继而道:“后来我把她带了回去。也是在那时,我渐渐发现了她身上一些特殊的,了不起的东西。”
“什么东西?”
他沉默了一阵,似乎有那么瞬间的迟疑,继而淡淡一笑,道“她很贪婪,对金钱和权力极其的贪婪。”
这话一出,令我不由自主地一愣:“这…很了不起么?”
“很了不起,与我来说。我极需要这样一个人,女人,祭司,一个对欲望索求无度的追随者。”
“为什么…”
他看向我,目光有些似有若无的古怪。
我心跳突然没来由地快了起来,一种不太确定的忐忑感。
而他不等我对此作出任何反应,突然低头凑近了我的耳朵,轻声道:“因为她可以替我处理掉很多我不方便亲自出手的东西。”
我喉咙蓦地一紧,也不知道是因为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还是他说的这番话。
然后听见他继续开口,用一种听来有点遥远,并且有点陌生的声音,慢慢道:“我把她辗转赠予了很多人,让她成为他们的妾,他们的女奴。最终她会再次回到我身边,带着我所期望的东西,而同时,我亦给予她那些她所想要的。”
“她所想要的…她要的是什么…”干巴巴问出这句话,我再次望向他那双眼睛。
也就在此时,忽然有些明白那些人为什么称这双眼睛为美杜莎之瞳,因为我突然感到自己的手脚有点不听使唤,就在他刚才说出那番话的时候。
他为什么要对我这么直白地说起这些。
我只是随口问问而已。
他的那个她,我很好奇,好奇地想知道有多恨可以让一个女人这样狠心地折磨死一个男人,有多爱,可以让这个男人在被她害死之后仍对她念念不忘爱恨交加。
却没想到会听到这些东西。
真的没想到。
“你手很冷。”呆坐着等他回答的时候,他却握起了我的手,放在他胸口处的地方,对我的问话只字不提。
“她想要的是什么。”于是我强迫症发作般再次清楚地问了一遍。
他没回答,此时车却突然停了,嘎的下轻晃,伴着卖票员的大声叫嚷:“终点站到了终点站到了!行李都别忘记!行李都别忘记!”
第六十九章
汪老爷子住的地方的确没变。
一路打听着找到他的住处,原本几栋老公房现在已和新建的房子一起连成了一片小区,走在外面几乎快要认不出来,但进了里面倒还有几分眼熟,尤其是通到他家楼下的那条歪斜的石子路,以及楼边上那堵长满了爬山虎的墙壁。
走在石子路上的时候,依稀有当年父亲牵着我手带我走过的感觉,此时雨已经小了很多,刻意放慢了步子在那条高高低低的小道上走了一阵,临到楼道口正准备进去,突然头顶上掠过扑嘞嘞一阵拍翅声。
很突兀的声音,我下意识抬头看了眼,发现原来是两只老鸹。
从我头顶上飞过后就停在楼道口上方的房檐上,歪头看着我,朝我张嘴呱地叫了一声。
未免觉得有点晦气。
这种鸟无论长相还是声音都是不讨喜的,因而拾起地上的碎石朝上扔了过去,看它们惊起,拍着翅膀飞快消失在阴沉的天空里。这时斐特拉曼忽然闪身从我身边走过,快速朝楼道内走了两步,四下看了看,回头对我道:“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奇怪的味道?”
我愣了愣。
经他这么一问,不出片刻,我果然从楼道内飘出的那股陈旧的垃圾和油烟味里闻到一股令人微微有些恶心的味道——燃气泄露的味道。
赶紧跟了进去,一入内那气味立刻变得越发清晰起来,瞅方向很明显是从正前方102室的门里飘出来的,登时心怦怦一阵急跳,因为102室正是汪老爷子的家。
家里亮着灯,显然有人在里头,当下不假思索立刻冲过去用力敲门,一边大叫:“汪爷爷!有人吗!汪爷爷!汪爷爷!!”
半晌没人应我,而周围其它两户人家的铁门都锁着房里暗着,显然全都没有人在。
我急得手心一层冷汗。
汪老爷子的老伴走得早,膝下没有子女,一直以来都是一人独居的。此时屋子里一股浓烈的煤气味已经泄露到外面的走道,里面又没人应答我,显然他一定是出事了。
当下没多加考虑,我抓起地上一只被人丢弃的旧花盆一把朝着102室对着走道的那扇窗上用力砸了过去。
老房子的好处就在于,厨房设在正门口,所以大门边上就是窗。
窗玻璃刚被砸碎,一股浓烈的煤气味就从里头直冲了出来,呛得我几乎喘不上气。透过窗台可以看到一壶水放在煤气上,灶台周围全是从水壶里溢出来的水,炉火早熄,由于是非常老式的那种煤气灶,因此煤气正源源不断朝外面释放。
正打算想办法把门弄开的时候,一道走廊之隔,那扇通向客厅的门突然开了,一个老者拄着拐杖从里头蹒跚着出来,随即被扑面而来得煤气味呛的一阵倒退。
“爷爷!汪爷爷!”见状我赶紧叫住他。
他闻声满脸惊惶地朝我看了两眼,随即呆了呆:“你…是小艾?”
汪老爷子家和十几年前我见到的样子没有任何区别,老旧的家具老旧的书,满满塞了一房间,令整个屋子散发着股陈旧的油墨香。他说人老了就不大能接受变化了,一切都不想改变,让它们保持一种不变的样子守候在自己身边,维持着一个老人一段老式但完整的记忆。
唯一起了变化的是他自己,倒并不是因为他日益增多的白发和皱纹,而是因为他病了。
身体一向硬朗的汪老爷子得了阿尔茨海默症,俗称,老年痴呆。
大约已经快两年了,这种无法治愈的病症令他独自一人的生活变得异样艰难,因为他随时会让自己处在一些危机的边缘而不自知,比如今天的状况。
他说他记得自己是烧了水的,但一放下后人走开,就什么都忘了,忘得一干二净。
但我实在看不出他生了这种病的样子。他看起来很健康,并且精神抖擞。在之前的事故给他带来的惊吓过后,他很快恢复了过来,拄着拐杖乐呵呵地给我泡了麦乳精,又乐呵呵地看我把这一大杯东西都喝了下去。
他说他始终记得我小时候每次到他家喝上一杯麦乳精后,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会有多满足。那个小孩子吃杯麦乳精都会感到幸福的年代,我很意外他对这样琐碎的事情记得如此清楚。
所以,当他微笑着说出自己的病情时,我是很不敢置信的。
“它是个记忆的剽窃者,总是在你最不经意的时候偷偷抽走你的记忆,或者你的感觉,而你对此一无所知。”靠到藤椅上后,汪老爷子微笑着这么对我道,灯光照着他的脸,他的脸有一种孩童般得安详和快乐。
然后他问:“那么,老艾他近来身体怎么样?”
我呆了呆。半晌后呐呐回了一句:“爸爸已经去世了。”
“去世…”这回答让老人脸上的笑容一凝,端着茶杯的手微微抖了起来,片刻后叹了口气,把茶杯放到一边:“这么年轻,怎么说走就走了…”
我没回答,因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爸爸去世后的葬礼是他主持的,而现在,他却连我爸爸早已离开人世这段记忆都忘记了,于是终于明白这病的可怕所在,于是我只能沉默。
“怎么会突然想到来看我这个老头子?”片刻后他又问我。
我一边把路上买的水果放到桌子上,一边道:“难得回趟国,无论如何是要过来看看您老人家的。”
他笑笑。“其次呢?”
“其次…”我朝这老人看了一眼:“其次想跟您打听件事。”
“什么事?”
“还记得我爸爸当年带队去挖掘的那座西汉轪侯夫人墓么,汪爷爷?”
“西汉疑塚?”老人反应得很快。
“是的。”
“当然记得。”
“那座墓里出土过一幅战国时期的锦帛,他们叫它云锦的,不知道您对那块东西还有没有印象?”
“云锦?”他眼睛闭了闭,片刻后睁开,点点头:“记得,那块东西…我当然记得。”
“那您知道它现在在哪儿吗?”
听我这么问,他朝我看了眼:“在哪儿?什么意思。”
“它可能不在国内了。”
用了半个多小时时间,我把小钱跟我说的那些东西挑了重点跟汪老爷子简单说了一遍。
整个过程他听得很仔细,只是快说完的时候,不知怎的他忽然颇感兴趣地将视线投到了斐特拉曼身上,对我后面那些话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整件事就是这样,所以汪爷爷,我想以前您和爸爸一起工作过,那么他是不是曾经对你提到过那块帛的下落?”于是草草结束了我的讲述,我问他。
他没有回答,目光依旧停在斐特拉曼身上,片刻后朝他伸出一只手,道:“能不能把你手里那样东西给我看看,小伙子?”
斐特拉曼收回投在窗外的视线,朝他看了一眼。
过了会儿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手一伸,将手里捻着的那样东西递到他面前。原来令老人感兴趣的不是斐特拉曼本身,而是他手里那枚轪侯夫人墓里陪葬的古玉。
接过古玉后老人拿起挂在胸前的老花镜架到鼻梁上戴了戴正,仔仔细细看了几眼,之后推了推镜架,轻轻说了一句:“将军玦…”
我留意到他叫这块玉为“将军玦”,而不是“将军佩”。这么看来,他一定对这东西是有所了解的。“您以前见过它么,汪爷爷?”
他点了下头:“见过,还对它做过一阵子的研究。你知道它是谁的东西么,丫头?”
“按照玉上面的字,应该是汉武帝赐给霍去病的。”
“那你知道汉武帝赐给霍去病,是派什么用的么?”
我一愣:“这…我不知道。”
“玦即是决。元狩五年汉武帝把这块东西赐给霍去病,为的是督促尚在病中的他做一个决定,而此后不到一年,霍去病就一命归西。至今各界对于霍去病的死因仍众说纷纭,而根据当年我跟你爸爸的研究,霍去病的死,很可能和这块玉关。”
“是么…”
“而汉武帝赐给霍去病的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一座轪侯夫人的墓里,你又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老人的眼里有一种奇怪的东西在闪烁着。
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我着实对他所提出的那个问题深感兴趣。当下摇了摇头,一边反问:“您知道?”
他点点头:“是的,我知道。”
“原因是什么?”我追问。
他没有回答,只是捻起那枚古玉在灯光下照了照,然后问:“丫头,这东西怎么会在你们手里?”
突然而来的发问令我迟疑了下:“…因为,一点意外。”
“意外?”汪老爷子微微皱了下眉:“我记得,当年老艾他们为了安全起见,把它存在了长沙博物馆的保险库里。如果没记错的话…那只保险库还是找瑞士人过来专门打造的。”
“它被炸毁了。”犹豫片刻我对老人道。
老人因为我的话而吃了一惊:“炸毁??”
“是的,当时我们就在保险库附近,这东西是唯一被我们救出来的东西。”
“那老王呢??”问得有点急,以致话一出口老人连着咳嗽了好一阵,我忙给他倒了杯水,等他渐渐平静下来,才道:“王教授死于那场爆炸。”
他拒绝了我递过去的水。喉咙里一阵痰声,他有点吃力地吸了几口气,好一会儿才重新又恢复过来,他靠到椅背上喃喃咕哝了两句,随后将玉递还给斐特拉曼:“把这东西拿走,我不想再看到它了。”边说边又狠狠地咳了一阵,然后用力吸了口气,轻声道:“那个做饭的女人说得没错,他们确实不应该去动那座墓的,不祥,不祥啊…”
“您也认识庄婆婆么?”听他提起娭毑,我赶紧问。
老人点点头:“那个女人跟着老艾很久了,经常在工地帮忙,还懂点医术。当时,老艾他们勘测到了那座古墓,我们所有人都很兴奋,摩拳擦掌,准备马上打开看个究竟,是她给我们泼了冷水。”
“她说了什么?”
“她说,”微皱眉头思忖了一小会儿,老人慢慢道:“那座墓坐北向南,按地形,它原本是千里来龙千里结穴,典型的上格龙风水。可惜主山脉在几千年前被地震震断了,造成正对墓门的那道山沟一入雨季就泄洪,于是形成了玄武垂头,朱雀悲哭的凶相。按理说懂风水的都会将它弃了,不知为什么还会坚持使用。”
“是不是有破解风水的法子?”
“没有,龙脉被震断了,那么即使再高明的风水师傅也是挽救不了的,你看那地方除了那座轪侯夫人外,还有其它墓穴么?”
我摇头。
“那就对了。如果真的可以破解,那周围类似的墓葬绝不可能只此一座。”
“既然这样,墓主人为什么还会选择这地方安葬?”
“这就是庄秀英当年所提到的不祥的地方。那座墓两侧山峦明显右高于左,为白虎压青龙,暗喻此处墓穴葬的是个女人,一个权高位重的女人。这个女人身份高到能拥有千里来龙千里结穴的阴宅,却不知为什么偏偏选了那个已经被破坏了风水的地方来建,而且墓前还横着一处地下活水,水声很大,为风水里所说的“水响龙哭”,是大凶之兆。把一个身份如此之高的女人埋在这种地方,如果不是有仇,那显然是这女人生前犯了十恶不赦之罪却又不能明着处罚,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来处置了。”
“所以,和墓里的苍龙压宝鼎也有关系?”
老人点点头:“或多或少有点联系,但是,你知不知道这座墓是座衣冠冢呢。”
我一怔:“衣冠冢?”
“是的,在你爸爸他们从那座墓里挖出了为数极多的陪葬品后,最后打开棺材,他们发现那副黄肠题凑里埋的仅仅只是一件衣服。而那块云锦,也就是在那件衣服里被他们找到的。”
这番话一时让我的脑子里有些混乱。
事实上确实,关于那座坟墓以及坟墓里的东西,在当时年纪还小的我的脑子里所留存的印象已经不多了,但我没想到自己还忘记了这么重要的一样记忆。
轪侯夫人墓的棺材里是空的,如此精心铸造,并还被苍龙压宝鼎这样一种凶煞的东西给镇压着的一副黄肠题凑,里面根本没有墓主人的尸体。
这么一来,是不是意味着所谓风水,所谓封印,都只是形同虚设而已…
“但那块云锦确实是不见了。”继而老人再次慢悠悠说出来的一句话,令我再度怔住。
“确实不见了?”
“是的。而且它失踪的原因,还和你有点儿关系,丫头。”
第七十章
帛的失踪和我有关系?这话未免令人费解。
虽然很想立刻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但还是按捺住了没有吭声,等那老人端起茶杯喝了两口,然后慢慢开始对我说起了那块帛的过往。
原来,当年我爸爸在见到这块帛后,做了件违背了规定的事情。
由于对它上面的文字颇感兴趣,他明着将它同其它文物一起归档保存,私下却将那块帛留在了自己身边,并曾带到当时已退休了的汪爷爷家中,两个人一起对它做过一番研究。
帛的年代被鉴定为公元前220年以前,大致为战国时代末至秦始皇称帝前期,帛上的文字是西周大篆,那是秦始皇统一文字前所使用的一种文字。因而,他们将这块帛定名为‘战国锦帛’。
按照小钱所说,那块帛是墓主轪侯夫人的一部记载了战国时期医学知识的书。生前那个女人用这部书里所学,令自己成为一名能“白日操纵傀儡,夜晚对话鬼魅”的巫女,并因此得以留在汉武帝身边,为他炼制长生不老的药物。之后不久,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突然死了,死前将这部书缝在了自己用来下葬的衣服内,并穿着它进入了坟墓。
而汪老爷子的说法,可以说是小钱说法的加强版。
他说,那位轪侯夫人,虽然查不出她的姓氏宗族,但从随葬物品的记载来看,应该有个名字,名字叫‘织’。织是闺名,前缀无姓,可见她未嫁,既然这样,那她就不太可能是什么轪侯夫人了。不过即便如此,地位也不会低于那个身份,一坟墓的随葬品和黄肠题凑,那显赫的地位是明摆着的。
有意思的是,拥有这样高规格墓葬的织,原本却只是平阳公主府的家奴,这一点是从那块帛里发现的。
帛正反两面,一面绣着色彩斑斓的图样,一面绣着字。字有三百六十行,其中十六行记载了关于织的一点短短的生平。大意是,这个名叫织的女人自幼无父母,六岁时携此锦帛被卖进平阳府为奴,因生得清秀文静,被安排跟随在平阳公主的身边服侍。却同生活在奴仆中间的霍去病最为交好,常私下照顾其饮食起居。
十二岁时,织已在霍去病的指点下识得锦帛上全部三百四十四行文字,并开始潜心研习帛上记载的医术。一日巧治平阳公主突发的疾病,被公主认作养女,从此在府邸上下行走自如。
十五岁时,霍去病满十八,第一次随军出征,以 800骁骑斩杀匈奴兵2028人,被汉武帝以2500户封为冠军侯。自此霍以随军照应为借口,顺利将织从平阳府讨至身边,此后形影相随。
两年后十七岁的织离开霍的身边,至长沙,原因没有写。
又过两年,期间霍去病两度发起河西大战,战胜而归,之后不久却突发疾病。为了治好他的病,汉武帝网罗天下名医,乃至擅巫术者,但都对他的病症束手无措。后因对织的医术有所耳闻,汉武帝急召她入宫,为其修建丹房,专为寻找治疗霍去病的良药。
次年三月,织感染顽疾,请辞,未得汉武帝允准,并将其隔离于深宫。
五月,织病体每况愈下,自知命不久矣,因而在帛上绣下这些文字,以期有一日可交予霍去病。
短短十六行字,记载的东西到此为止,带出的东西却令我爸爸和汪爷爷都深感疑惑。
首先,在十七岁时,本来和霍去病形影相随的织为什么会突然去了长沙。
其次,元狩五年霍去病发病,织被召入宫,次年三月感染疾病被隔离,五月之后,应该就如小钱所说的,暴毙,被送回长沙安葬。
这段时间霍去病在做什么,为什么不将死去的织送到霍去病这里,而是送去长沙安葬,只字未提。
再再次,织得的病症,疑似会感染,但如果该病凶险,为什么汉武帝没将织驱逐出宫,而是反而将她隔离在宫里。
同年九月,霍去病死,织临死前大概已经预知了这一切,所以在绣下那些文字之后,她并没有想办法找人将帛带到霍去病的身边,而是将它绣在了自己的寿衣上,将一切带进了自己的坟墓。而她的墓为什么会选在‘玄武垂头,朱雀悲哭’,甚至还包括‘水响龙哭’这么一块凶煞的地方,墓里的苍龙压宝鼎又到底是谁给设下的?
不得而知。
于是两个人继续深入研究,毕竟,如果能通过这个女人的坟墓而解开困扰世人已久的关于霍去病的死亡之谜,那将为历史添上很有价值的一笔。
之后他们将研究重心移到了锦帛其余的文字上。
一段时间后,通过对那些文字的研究,两人意识到这所谓的医书,应该是一本记录了战国时期某个山野道士所撰写的,以一些特别奇怪的药引和方式来达到治人救病目的的巫术知识。概念同苗疆的蛊、西方的巫毒都有些类似,若说能用来治病,也不是没有可能,但药引诡异,是不会被正统医学所认可的一种文化。所以关于织的巫女一说,应该由此而来。
而怪就怪在当时,汉武帝应该对巫术是有所禁忌的,他的皇后陈娇就是栽在“惑于巫祝”上,虽然那也可能只是废后的借口之一,足见刘彻对巫术所采取的态度是负面的。只是既然这样,为什么后来会“迷上巫术”,并大兴土木,驱使众巫医炼制长生不死之药呢?
带着种种疑问,我爸爸原本准备在汪爷爷那里小住上一段时间,而就在那个时候,我病倒了。
接到娭毑的电话后爸爸马上带着锦帛赶回娭毑家,之后,大约有半个月时间之久,爸爸再次出现在了汪爷爷的家里。
汪爷爷说,那天他被我爸爸的样子吓得一跳,因为他从来没见过我爸爸憔悴成那种样子,整个人几乎瘦脱了形,脸色苍白,有点魂不守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