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爸爸为了照顾她,累得不成样子,因为她无法像个正常人那样接受治疗,接受照顾。当时很多人劝爸爸将她送去医院住院治疗,爸爸执意不肯,他觉得这种地方一旦进了,就等于毁了她一辈子,她会一辈子背负着一个“疯子”的称谓,永远在人前抬不起头。
直到有一天,她突然发作起来,差点用刀砍掉了我的脖子,才令他不得不将她送进了医院,因为他明白以自己的力量已经再也无法控制得住她。
那之后,一待就是十几年,因为爸爸走得太匆促,而我的年纪令我完全不足以承受这一切。
最初的日子令人不愿再去细想,那段四处借债,被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日子。直到后来长大,无论经济和精神都有了承受的能力,不知为什么却依旧没有勇气回来看看她,甚至现在,我俩的距离仅仅一门之隔,我却依然没有勇气推开门走进去,坦然地叫她一声妈妈。
小默罕默德总是说,我胆子大到猖獗,但他并不知道的是,有时候,我其实胆小到无能。想到这儿不由得自嘲地笑了笑,我把随身带来的花束放到门口的地上,转身离开。
楼外的阳光暖得令人惬意。
虽然有点刺眼,出门一刹那忍不住眯了眯眼睛,鼻子里的油漆味被风吹得淡了点,我打了个喷嚏,找了块干净的台阶坐下,给自己点了支烟。
不远处一些人在草坪上走来走去,看起来很快乐,因为太阳很暖和,暖和的温度总是令人情绪稳定,或者小小地高亢。我用力吸了口烟再吐出,试图将那女人带给我的记忆也一并吐出。一旁有人嘻嘻笑着朝我走过来,并且指着我,嘴里咕哝着些我完全听不懂的话。我朝他们吐了口烟,他们笑着就跑开了,都是些几十岁的人,一个个却都又像是些还没长大的孩子。
再将烟塞进嘴里,他们又朝我围拢了过来,并且朝着这方向指指点点。
细看却又并非指着我,而是指着我头顶的上方,一边指一边嘴里咿咿啊啊的,看起来有点兴奋,却不知道他们究竟看到了什么,能让他们这样感兴趣。
但无论是什么,反正不是我所关心的,我只是想找个地方让自己情绪稳定一点而已。
可是不知为什么,那些围拢过来的人却变得越来越多。
就在我低头弹了下烟灰的当口,已经有十来个人聚集了过来,一个个手伸得老高,指着我头顶上方又是笑,又是拍手。
这倒让我开始有点好奇了起来。
继续抽着烟,继续看着那些傻乐傻乐的脸,就在这时突然身后数处开门声接连响起,紧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绕过我身边飞快奔向阳光下那些欢乐的人群。
“回去!都回去!”
“看什么看看什么看!!”
人群于是一哄而散。可是边被那些奔出大楼的护士们撵着朝远处走,那些人依旧一步一回头地朝我头顶方向看。到底看什么看得那么有趣?我琢磨着,不由自主掐灭了烟头站起身,抬头朝上看了一眼。
但视线被高处的遮阳层挡住了。
“你!是家属吗?不要出来不要出来!”正在这时听见有人在台阶下冲我嚷嚷,一边用力朝我挥着手,脸色很难看,像是发生了什么很可怕的事情。
我不由自主停了停。
也就在这时,突然头顶上一阵风过,什么东西落了下来。
就落在我眼前,离我两道台阶,两步路的距离。
片刻一滩猩红的颜色撞进了我的眼里,在地上那具摔得像破碎了的娃娃般的女人一阵抽动之后,它们迅速从她脑后扩散出来,混合着白色的脑浆。
直到看清楚那张脸,我朝后腿了两步,随后猛地朝她冲了过去。
“妈!!”冲到那具尸体边我对着她尖叫:“妈!!!!”
那张脸静静对着我。
真他妈安静。
静得就像之前她呆呆看着阳光里的窗栅栏。
那么安静,他妈的安静…
十点过后,Richbaby的夜生活刚刚开始。
仿佛是一瞬间,周围的人变得多了起来,多到拥挤,来来往往都是人身体的味道,还有浓得与空气无法剥离的烟味。几个俄罗斯女人的出场把气氛掀出了一个□,拥挤的感觉和震耳欲聋的音乐令人亢奋,烈酒和烟草混合出来的味道令人忘乎所以。
因此连着几杯甜雪利下肚,我几乎已经想不起我是谁,也忘了自己到底是怎么从那个偏远而寂静的医院跑来了这里。唯一记得清的是自己在医院一遍又一遍抄着自己的身份证,一遍又一遍地填表,一遍又一遍地确认…直到最后陪着那女人进入太平间,那时候天已经黑了。
出来后无处可去,也想不起该去什么地方,脑子里很乱,头疼得厉害。
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自己像具行尸走肉,这么多年我一直努力赚钱,就是希望有一天她能在最好的治疗环境里康复起来,回到十五年前她健康时的样子。无论怎样我都想不到她会自杀,并且选在我鼓起勇气跑来看她的这一天。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想不明白。
他们告诉我,当时在监控室里他们看到她有点异常,担心她有什么问题所以开门进去看她。谁知道她那时候就躲在门后面,门一开,她野兽似的跳了出来袭击了他们,然后冲出病房一口气跑到了大楼的天台。
那时候她神智可能是清醒的,因为她知道锁上门,不让后面的人跟过去。之后,她就走到天台边缘,像走钢丝一样沿着天台边缘慢慢走了一圈。
这就是当时那群病人看着又笑又拍手的一幕,对于他们来说,那情形就好象一场突然而来的精彩马戏。
戏的结果是她跳了下来,用一个很漂亮的姿势,然后重重摔在我面前。死的时候两眼还看着我,静静的,淡淡的,就像她病情初始时那副发愣的样子。
我等了十五年,等到的却是这么一幕。
“他们打赌你能把这些全喝了。”
靠在吧台上转着空杯子的时候,有人给我推过来几杯酒。仍旧是甜雪梨,摇摇晃晃的液体在细长的杯子里晶莹剔透。
“赌多少。”
“一百美元。”
我一杯杯拿起,再一杯杯喝了下去。然后伸出手,在那人面前一摊。“拿来。“
一百美元很快塞进了我的手心,赚钱原来如此容易。
那些人在我身边围拢了过来,什么样国家什么样肤色的都有,他们给我带来了更多的酒。“这些喝完两百。”
“五百。”
“五百,OK,五百。”
当你处在一种思维和大脑脱离的状态时,你会发觉你是个无与伦比的酒鬼。我不停朝自己嘴里灌酒,不停收着那些洋人递过来的绿颜色钞票。
有些人拉着我进舞池,跟那几个俄罗斯女人一起,我把酒倒进她们嘴里,于是她们抱住我,吻我,让我的身体跟随她们的节奏一起扭动,然后听那些男人一波比一波亢奋地吹着哨。
这时候我发觉自己的意识竟然仍是清醒的。
我算着自己喝过的杯数,算着同那些女人亲吻过的次数,可是无论怎样计算,无论那些人怎样用他们热情的身体和气味把我包围,当脑子里一闪而过那张躺在血和脑浆里的冷静沉默的脸,我便需要灌进更多的酒,更多更多,以及摸到更多的钱,绿色的红色的,或者各种各样的样色。
后来他们将酒瓶塞进了我的嘴里,在我的脑子已经开始无法控制自己两条腿的时候,有人抱住了我,在我耳朵边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些什么,一遍将酒瓶里的酒缓缓倒进我的嘴里。
然后我看到他们对我笑,笑得很开心,以致令我也开心了起来,我抓住他们的衣服,对他们放声大笑,一边骂他们,拉丁语阿拉伯语德语西班牙语,混合在一起乱七八糟不知所谓,骂得很爽,骂得他们和我都很开心,因为我不懂我在骂什么,他们当然也听不懂我在骂什么。
“Sexy hooker。”有人在边上那么叫我。
我扬手扇了他一巴掌,扇得他哈哈大笑,并且一把将我从椅子上拉了起来,低下头想吻我。
可是脸还没靠近我,一只手却挡在了我们中间,那只手把他的脸朝边上轻轻推了一把,他就朝地上滑倒了。
这副样子令我忍不住大笑,一边笑一边把酒瓶里剩下的酒朝他脸上倒,于是周围那些人也都大笑起来,学着我的样子,朝这个显然已经醉成一团烂泥的男人脸上浇灌了起来。
真是个令人乐此不疲的游戏。我这么想着,一边朝吧台上摸索酒瓶。
可是手却被拉了回来。
那只将那男人推倒的手。
我不自禁朝后看了一眼,可是灯光太暗,我只看到他一身黑色的衣裳,还有脸上一副黑色的墨镜。
于是伸手去拉那副墨镜,却拉歪了,我的脑子已经无法控制我的四肢。“这么暗你带什么墨镜。”于是我问他。
但他没有回答,只是抓着我的手臂把我拽到了他身边,低头朝我看了一眼。
我想他一定是对我有什么不满,因为他那双漂亮的嘴唇抿得很紧,一言不发看着我,不知道想从我脸上找到些什么。
“你也想打赌么?”于是我再问他。
他嘴里轻轻一声低哼。伸手从衣袋里掏出一卷纸丢到吧台上,然后对我道:“走。”
我几乎是不由自主就被他从这块热闹的环境里拖了出去。
他走得很快,我跟得踉踉跄跄。
偏偏我很想笑,还笑得连肚子都抽痛了。
因为他丢在吧台上的分明是卷卫生纸。
“你他娘的太无耻了…哈哈…”直到被他一把扔到马路边的台阶上,我才终于有那口闲气喷笑了出来:“卫生纸,你怎么可以这么无耻…”
他依旧沉默着,一边用卫生纸擦着被我唾液和呕吐物一路弄脏的衣袖。这种安静令我开始觉得无趣了起来,所以挣扎了一下,我从地上慢慢爬起来,准备丢开他再返回那个热闹的空间。
可是刚站起来,腿一软又倒了下去,一个没撑稳整个人摔了个四脚朝天。我再次大笑,一边笑一边看着那个无趣的男人,他大部分的脸都被墨镜和连衣帽罩住了,真的有点浪费了他那些暴露在外的好看的轮廓线。
“喂,拉我一把。”笑够了我朝他招了招手,但他没有理会我,头朝一边低垂着,像是在想着什么。我正准备再叫他一声,他却忽然将脸再次转向我,并且朝后退开了一步。
我不知道这动作意味着什么,也来不及去想明白。
就在他刚刚退开的刹那,我身后突然砰的声巨响。紧接着哗的一声,一股冰冷的水柱从天而降,劈头盖脸将我浇得个彻彻底底!
“啊!!”明白过来我一声尖叫,并且一下子从地上窜了起来。
但仍没逃出那片冷水对我的袭击。它们来自我身后的消防水管,整个管子的头都爆裂了,大量压迫在里头的水一得到释放立刻火山爆发般从里头喷射而出,浇在我身上,在这样的气温里那真是如同万把钢刀在我身上锉。
“SHIT!!”再往前窜,总算逃出了水管喷射的范围,我抱着肩膀匆匆望向那男人。
他沉默依旧。
直到水声在一阵疯狂的喷发之后渐渐弱了下去,他这才迈步朝我走了过来,一边褪开头上的帽子,一遍摘下了脸上的墨镜。
“清醒了?”然后他问我。
看清楚那张脸的瞬间,我舌头微微打了个结:“是你…”

 

第四十八章

眼前这张脸很美。
很,非常,极致…搜肠刮肚我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去描述这种美所带给我的震撼。
好莱坞曾这样形容过某个已故女明星的美丽,说她的五官是人类进化到极致的代表。我想这会儿用它来形容这张脸,应该并不过分,因为很少有人能美到让人感到窒息。
如果不是脱下帽子刹那暴露在我眼前那些干皱的皮肤和伤痕,谁能相信就在一天前,它还属于那具丑陋到极致的活尸。
那张干瘪可怕的,来自几千年前坟墓里的脸。
现在它仍保留着最初一部分干裂的死皮和伤痕,在鼻梁到右边额头那些部分,以及半边颅骨周围。它们看起来就像艺术家手里最诡异的刺青,霸道地铺展在那张几乎完美的脸上,生与死、天使与恶魔般地共存,突兀却又异样地令那张脸呈现出某种妖冶的美。
可是这美却令我反胃,不知道是酒精的作用还是身上没法逃开的冷。“看上去你恢复得不错,那,是不是该恭喜你。”
他没有回答。
风吹着身上湿透的衣服,紧贴到我身上,又从每一个毛细孔里将那些针似的寒气逼进我体内,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突然胃里一阵抽搐,我张嘴吐了一地。
吐完抬起头,那男人依旧没有吭声。
只是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看着我,用他那双在昏暗的路灯下变得像夜色般浓黑的眼睛,而就在它们边上,那片张扬在眼角边尚未恢复的干皮,像层魔鬼的外衣,遮挡着它们妖精似的暗光,令它们愈发捉摸不透。
这种无法捉摸的感觉令人喉咙干燥。
“不是走了么。”于是咽了口唾沫,我再道,一边用力搓了搓胳膊。“还是觉得,回来让我卖掉可能更好一点…”
话没说完,身后哗的声巨响,没等我反应过来,一大片冰冷的水从天而降,再次把我冲了个彻头彻尾。
滴滴答答的水顺着我的头发,我的脸,我的鼻子,一行行往下掉,这些刚刚转暖过来的地方,转眼再次冷得透心。
“现在清醒了么。”水从我裤管里滑落到地上的时候我听到那男人的话音,冷冷的,像我身上的水。
我被风吹得哆嗦了一下,冲他笑笑:“SHIT,真他妈的爽。”
他没理会我的表情,或者,无论我说什么,表现什么,他其实都是无所谓的。“你走了很长一段路,A。”重新将墨镜和帽子戴上,因为远远的有几个人正从酒吧里走出来,说说笑笑。
我期望有人能朝这边看上一眼,毕竟这里的动静还是很大的。
可惜没能如愿。
这狗日的自扫门前雪的年代,当那些人远远超这里瞥来几眼,并指指点点一阵之后,他们就跑远了,甚至连头都不回。
看着他们直到消失,我才回了句:“是很长。”
“那个女人是你母亲么。”这时突然听见他这么问我。
我一怔。
这句话电似的触及到了我某根神经,我迅速将视线转向他,不知道此时他突然问起这个是为了什么。
“我看到她在楼顶上走路,走在边缘,摇摇晃晃似乎随时都会掉下来。”没理会我的目光,他继续道。“那时候你就在她下面坐着,抱着膝盖,晒着太阳。知道么,当时你表情很有意思,但可惜,你自己却看不到。”
“后来她真的从那上面掉了下来,我猜你当时一定很震惊,因为我从来没在你脸上见到过那种表情。她是你母亲么。”
我没回答。
只看着他那双眼睛,那双依附在魔鬼外套下的妖精般的眼睛。
好一会儿,听见他再问:“她是你母亲么,A。”
“是的。”
“但她并不是。”
这话令我眉头一拧。“你什么意思。”
“因为你比她大整整三千多岁,所以,她怎么可能会是你母亲。”
话一出口,我失控地笑了起来:“哈!哈哈!我FUCK!”一边笑一边朝他走过去,伸手指住那张漂亮得像只妖精一样的脸,我道:“知道她为什么不爱你么,斐特拉曼。”
这话令他眼里闪过一丝意外,但没有做声。
“无法沟通,无法理解,无法交流。你活在你的世界里,却还总是自私地把这种世界强加给别人。为什么这么执着?我他妈要跟你说多少遍我不是那个女人你才能死心,啊?为什么你非认定她是我,因为我们长得很像吗?靠!全世界他妈的有多少人你知道么,全中国有多少人你知道么,十多亿人里找出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很难么?你硬要把我当成她你他妈的扯不扯?!”
哗!
话刚从嘴里倒完,头顶再次冰似的一阵冷。
我闭上眼睛等着那些水柱从头顶直浇到我脚跟,再沿着我身体的每一部分往地上淌。直到身上那些冰冷的压力完全消失,我睁开眼用力抹了把脸,转身朝马路上走去。
可惜没走几步脚下一软,我一个趔趄险些跪倒在地。
“上哪儿去。”身后那男人问我。话音淡淡的,似乎知道我跑不多远。
“滚,滚得远远的,滚到你看不见我我也看不见你,我俩就都省心了。”
“很难,因为你去哪里我都能找到你。”
“为什么。”我停下脚步。远处一辆空着的出租车呼啸而过,我招了招手,但没能拦住它。
“因为我得杀了你。”
“呵…”这话令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他问我。
“我笑你和那个女人。你那么爱她,她却把你活埋了,现在你复活了,又一心要弄死她。你俩是个怎样见鬼的关系。”
我的话令他一阵沉默。
“斐特拉曼,你很爱她是么。”转过身我继续问他。
身上开始抖得厉害,牙关也是,所以令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发抖。我把胳膊抱了抱紧,用力搓了两下。“那么你有没有这样对待过她。”我指了指自己湿漉漉的头发和衣服。
他朝我看了一眼,依旧沉默。
“你口口声声说我是她,但你看看你是怎么对待我的,看看我的脖子,看看我的脸,看看我身上。你他妈的就是在把我当成一头畜生在虐待。所以,你要是还留着几千年前那点人性的话,现在就把我杀了,反正我这辈子也算玩完了,你不杀我,呵,我早晚也得给背后那个该死的诅咒弄死。现在,我妈也不在了,你也变成了这副样子,老子除了把你送进好莱坞以外想不出还能把你卖到哪里去。斐特拉曼,你A姐我这辈子算是玩完了,所以你行行好现在就解决了我吧,干脆点,痛快点,那样我到阴曹地府里还能感激你一点。”
一口气把话说完,我胸口里憋来半天的难受劲总算卸掉了一点,不过这么一来,身体对寒冷的感知却一下子变得更加厉害,我再次用力搓了搓胳膊,摇摇晃晃朝那男人走了过去。
径自走到他面前,没有理会他望着我的那双眼睛,我抓住了他胸口的衣服,朝自己指了指:“来,杀吧。”
他几乎是不由自主地伸手扣住了我的喉咙。
“痛快点。”我再道。
一边等着他用他非人的力气一下子把我的喉咙给拧断。可是等了半天,他却朝前轻轻一推,把我给推了出去。
“你做什么。”我皱眉,用力稳住自己的身体。
他没有回答。
目光有些闪烁,他望着我,片刻将视线转向别处:“你走吧。”
我咯咯笑出了声。
酒精和寒冷开始让我的视线变得有点模糊,我摇摇晃晃地朝他走过去,摇摇晃晃地朝这男人笑着:“喂,其实你根本杀不了我,斐特拉曼。”
他没有理会我,再次伸手把我推开,转过身朝反方向走去。
“你不是说我就是那个女人么,”望着他的背影我再道。他脚步停了停。
“好吧,我就是那个女人。”
这话令他回头望向我。
“所以斐特拉曼,现在你有两条路可以选择,只有两条路。”
“哪两条路。”他问我。
我伸出两根手指朝他晃了晃:“一条,杀了我。但你现在不干。既然这样,那么你只能选择另一条了。”
“另一条是什么。”他再问。
“照顾我。”我说。
话一出口,他目光一怔。这令我忍不住再次大笑起来。
笑够了,继续用那两根指头在他眼前晃,一边再次摇摇晃晃朝他走过去:“好好照顾我,把我当成那个女人,好好照顾…”
话还没说完,腿一软,我一头朝他方向跌了过去。
他没有扶我,如我预料。
眼睁睁看着我跌倒在他脚下,然后迈步离我而去。
我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哈哈大笑。
只要是人,都会有他的底线的。
这就是他的底线,是的。
现在他终于不会再来烦我,在我死之前。
于是,是不是该去喝点酒庆祝一下了?想着,我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慢慢坐起身。路口吹来的风再次令我一阵哆嗦,我放纵自己打了阵寒颤,然后从地上站了起来。
起身却不由自主朝后退了一步,因为,那离我而去的男人竟然就站在我边上。
“见鬼…你怎么回来了…”脱口而出,我发觉他似乎笑了笑。
然后突然揪起我的衣服一把将我甩到他肩膀上,道:“来照顾你。”


第四十九章

凭着记忆找到十几年没回去过的家,在上海是件比较不太容易的事,因为整座城市这十来年格局变化太大,很多地方改建得连一辈子都住在这地方的老住户也不太容易认得出来,如果不是有地址可以查,基本上已经没办法从那圈高楼林立的住宅区里,辨认出当年老宅周围一丝一毫的景象。
记忆里那些交错纵横的弄堂,以及弄堂口玲琅满目的店铺,早已都不知道去了哪里,现在分布在我家那片灰黄色老公寓楼外,除了修整一新的大马路,就是一座高过一座的住宅楼。它们彼此突兀却又无比和谐地存在着,如同我和这来自几千年前的古老男人。
他一路扛着我大约走了两个多小时,路上我又吐了两次,弄脏了他半条裤子,他裤子工艺极好,挂上那牌子价钱至少两千以上,却不知他是不是同样用那些手纸去“支付”的。
借着酒精路上没少胡说八道,说了些什么自己也忘记了,只知道斐特拉曼一直沉默着没有理睬我。后来我也渐渐沉默下来,因为身上的衣服被风吹干了,酒也醒了一大半,我开始花更多的时间考虑他说的“照顾我”会是什么意思。
那两条出路之说,是我仗着酒胆兴口而讲的,想来他也不会把它当真,因为当时他听完的第一反应是转身就走。后来又回来,证明他考虑到了什么,因此返回,显然是做了一个什么样的决定。而那决定会是什么,一路上我始终推测不出来,正如我始终无法推测那个跟我极像的女人究竟身上存在什么样的魅力,能吸引一个王者在被戴了不知道多少顶绿帽子,又被她活埋的情形下,仍对她怀有一种无法割舍的感情。
斐特拉曼一口咬定我就是那个女人,但如果我是她,我断不会这样葬送他的一生,我会享受他的爱以及享受他能给我带来的一切,很多女人穷极所有,就为了在自己青春耗尽前能得到这样一个男人这样一份爱,因而我想不通那女人为什么要将这一切、将这几乎是每个女人做梦都想得到的一切亲手葬送。
打开房门后扑鼻一股霉味,夹杂着多年不沾人气的阴冷,我感觉自己不像是推开了家门,而是推开了一扇坟墓的门。
门里一团漆黑,我凭着记忆摸索到了门边的电灯开关,打开,那间尘封了十五年之久的房间再次出现在我眼前。
那瞬间我有种摇摇欲坠的感觉。
想马上转身离开,就像当初毫无眷恋地离开这个只剩下我一个人的冰冷的地方。但忍了下来,并且走进去,把那些家什上罩着的白布一件一件扯开。
桌子,椅子,玻璃橱,沙发,缝纫机,写字台…白布上积满了灰尘,每扯开一块,它们纷纷扬起,呛得我一阵咳嗽。之后,那十五年前的历史仿佛一下子就随着这些陈旧的家具跳了出来,和头顶的灯光一样包围住了我,令我一时无法动弹。
“这是你住的地方?”直到听见斐特拉曼的说话声,我才从眼前这些东西里缓过神,长出一口气,对他点点头。
他站在客厅中间打量着周围每一件东西。
很仔细,但并不感兴趣。事实上作为一个来自三千年前的古人,他对周围一切所表现出来的平静一直令我有些意外,我本以为他会更惊骇一点的,面对路上的车,路上光怪陆离的服饰,以及一切他在几千年前根本就无法看到的东西。可惜没有,他对周围一切的感官似乎已经到了一种麻木的地步,或者,他的感官神经早已在被活埋的当时彻底摧毁,以致一切都无法再令他情绪波动起来,除了,那从棺材里带出来的最原始的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