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很香,但实在没什么味道。奥拉西斯是聪明的,他没有吃,这味道让人想吐。伴着那些声音闷闷咀嚼着的时候,展琳如是想。
一层阴影覆盖了整个桌面,当展琳在呻吟声和鸭肉因此而变得古怪的味道中回过神来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坐的地方被一圈衣着破旧、脸色油腻的男子所包围。带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指着自己,喋喋不休不知道在对奥拉西斯说着些什么,用一种陌生的方言。
而奥拉西斯的沉默和紧绷似乎令他们中为首者颇不乐意,也是,当自己说得唾沫横飞、扬扬得意时发现听者一脸地漠不关心,任谁都高兴不起来。于是他用肥壮的大手在奥拉西斯相对他而言显得瘦削的肩膀上用力拍了拍,斜着眼笑着,轻轻说了两个字。
于是奥拉西斯突然间便站起身来了,在展琳还没来得及弄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
她听见他开口,用着自己听不懂的语言。那声音淡淡的,一如往常的低沉和安静。只是展琳的注意力不再放在手里的鸭腿上,并且偷偷地,把嘴里咀嚼了半天没能咽下去的肉块吐到地上。
那个为首的高壮男子显然被他这一句话给激怒了,一把揪住他的前襟,扬手,对着他的脸就是一巴掌。
却挥了个空,没见到奥拉西斯怎么闪躲,他修长的身躯已如鱼般滑离了那男子的掌控。扬手一把抓住他挥空的拳头,暗绿色的眸子中,隐隐划过一丝湛蓝色的光。
展琳突然想起那个炎热的下午,炎热的竞技场,那场炎热得让人沸腾的比赛。
与此同时,伴着咔嚓一声脆响,那男子原本跋扈的神色蓦地一变,转而,用力抽动着被奥拉西斯钳制住的手,嘴随脸部的迅速扭曲而爆发出一阵低吼。
四周一静。
不出片刻,不知道谁的口里发出一声急促的尖叫,无数身影从那些隐在黑暗中的座位中站起,朝着他们的方向迅速围拢过来!
麻烦了…展琳眉头一蹙。
整个不大的空间就像被流沙堵塞的螺壳,越来越多的人,越来越多愤怒的脸。
而奥拉西斯似乎浑然不觉,一味捏着那哀号连连的男子,对身周那些人,那些怒火,根本视若无睹。
突然一只手从人群中探出,在展琳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的刹那猛地抓着他斗篷上的帽子,用力地一掀!
原本喧嚣的空间,在一阵沉默后,随之爆发出一阵更为沸腾的声浪。
不用翻译,展琳都能知道那些人在吼些什么,看看他们的表情,简直比活见恐龙还要惊恐和兴奋。
不待有人清醒,朝奥拉西斯抓过来,展琳猛地抓起身下的凳子劈头对着前面的人群一顿狠砸,在人群被打乱的瞬间,一手劈开奥拉西斯抓着那男人不放的手,将他紧紧拽在手心,低低一吼:“走!”
蓝光在眼底一闪而逝,似乎猛地回过了神,奥拉西斯配合地由着她拽着自己,在那堆混乱的人群中用凳子砸开一条狭窄的通道,飞速朝外面冲去。
上马,狂奔。
身后的“旅舍”内混乱的怒吼嚣叫声还未在耳膜中散去,坐在奥拉西斯身后,展琳环着他的腰迎着沙漠冷冷的风,突然之间爆发出一阵大笑。
“笑什么?”不解,在她笑得令自己开始一头雾水的时候,奥拉西斯终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
“我们没付钱,哈哈!”
“就这样?”
风扬起他漆黑奢华的长发,扫在展琳脸上,令她忍不住再次笑了起来:“还有这个。”抬手在他脸旁扬了扬,赫然半只烤鸭,上面还留着被她撕扯过的痕迹。
“…”无语,他轻轻摇了摇头:“被他们这么说,亏你还笑得那么开心。”
“他们说我什么了?”
“你没听见?”
“听不懂。”
“那就算了。”
“他们到底说我什么?”
“没什么。”
“算了…”沉默,头靠着他的背,很温暖,能听到他的呼吸,有点急。忽然有点高兴,不知道为什么,或许因为他在不开心,为了别人说的那些可能会让她不开心的话语。
“为什么不笑了?”他问。
“为什么要笑?”
“我喜欢听你笑。”
怔。
“嗬!”突然扬手一鞭,在展琳还未回过神来的刹那。一个颠簸,下意识抱住他的腰,那马跑得飞快,快得就好像…贴近他后背时能听得到的,他心跳的感觉。
沙漠的夜,并不安静。
很多种声音充斥着这片海般无尽辽阔的空旷大地,随着细密的沙砾被风牵引着,在平原散出一波波浅浅的轨迹,淅沥沥地波浪般四射,忽而再一溜烟兜转…
抓了一把枯枝丢进火里,火舌蹿了蹿,舔得上面半只鸭身泌出一层焦黄的油,香气一下子在空气里散了开来,有种懒懒的甜。
一阵风掠过,展琳缩了缩脖子,沙漠的夜风是冰冷的,干而涩,像把锋利的锉刀。忽然身上一暖,在她偷偷摩擦着胳膊的时候,带着种熟悉的体温,从头到脚盖了下来。抬起头,撞上奥拉西斯望着自己的眼,他在她身边坐了下来,顺手,把斗篷给她拢了拢严实。斗篷上还有着他身上的气息,很淡。
“吃比穿重要,是不是?”暗绿色眸子渗着微微的蓝,他似笑非笑。
展琳脸一红,心知他在嘲笑自己逃出来时光想着手里的鸭子而忘了自己的斗篷。侧过头,故意忽略他的视线,轻轻把话岔开:“刚才那些不是凯姆?特人吧?”
“他们?”眉峰轻挑:“他们属于更北边那些省,也可能是大绿海一些岛国横渡而来的渔民,所以你听不懂他们的方言。”
“你都能听懂?”
“如果不想成为‘聋子’,你就必须学会听懂别人都在说些什么。”尾巴轻轻晃了晃,扫在展琳手上,有种酥酥的痒。
“那你一定过得很糟糕。”
“怎么说?”
“因为别人说什么你都得听得懂,你说什么话都必须讲得很明白。”
“这很糟糕?”
“有时候确实。太清醒的人总是活得很辛苦,所以我们国家一些过于清醒的人总爱说一句话,叫难得糊涂。”
“你的国家叫什么。”
“叫…”微微一怔,惊觉又被这男人带向了他感兴趣的话题,低下头,她轻轻一笑:“是啊,叫什么呢?”
“还是不肯说?”嘴角轻扬,侧眸,那碧绿色的眼斜斜扫了她一眼。
“…奥拉西斯,我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
“那就不说。”
空气再度安静下来,因着奥拉西斯的话语,以及他眼底淡淡的表情。只有风一下一下游走在柔软的沙砾上,伴着马低喷的响鼻,倾奏出一种简单而安静的乐曲。夜很沉,他在身旁坐得很安静,隔着斗篷能感觉到他体温的距离。
直到眼前火焰“啪”地爆裂出一声脆响,他将视线转向展琳:“一直想问你,为什么会一个人跑到这里来?”
“…一场意外。”
他轻轻“哦”了一声,伸手朝火堆里丢了几根枯枝,火焰蹿了两下,映着他的眼,闪烁出一点碎碎的金:“家里还有谁?”
“没有别人。”吸了口气,她蜷起双腿:“家里只有我一个人。”
“那就不要回去了。”淡淡一句。用枝条拨着明灭的火,他看上去漫不经心。
“不行。”
“为什么?”手停,他的视线依旧在火光中闪烁。
“我不属于这里,这地方…也不属于我。”
再次沉默,他丢开了手中的枝条,而展琳手里的鸭,也已经在长时间的熏烤下变成了一团焦碳。
只是无知无觉。
手指忽然冷冷地一触,在月亮自头顶无声偏移许久之后。
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她的手已被一只冰冷的掌心覆盖,又在转瞬,指尖从她的指缝间穿了进去。相缠,她的手被握得很紧。
愕然。
试图挣脱,他却将她握得更牢,像两条扭转的蛇,一阵疲惫的缠绕,交叠在一起,浅埋在沙砾的滚动中…
心跳,舌头干燥得滚不出一个字节。她看着他,呼吸急促,而他目光依旧静静地凝视着远方混沌的黑夜。
她低下了头,掌心爬满细密的汗,身体却在微微发抖。手指依旧缠在他的指间,不敢动,动会换来他更紧的缠绕,那会让她的心脏跳得更加激烈…
然后感觉他的头朝她身上慢慢倾了下来,不知不觉中,枕在她有些僵硬的肩膀上。她微微挣了一下,一缕发丝顺着他脸庞滑下,很柔软,贴着她的手背轻轻划过。
心忽而悄悄一软。由着他握着自己的手,靠着自己的肩膀…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希望这样的姿势能维持得久一些…半晌,抬手抚向他眼角,那一小块地方。他闭着眼,似乎没有感觉。于是手指大胆朝下滑了过去,触碰到他唇角,他唇角轻轻一牵,她手指匆匆一缩。
“琳,想不想知道店里那些人究竟对我说了些什么?”他忽然睁开眼,望着她有些躲闪的目光。
“想。”手险些无处可放。
“他们说你很美。”
“…所以你要揍他们?”
“然后问,多少价钱可以买你一晚…”
“是不是你价钱开得太高,所以他们要揍你?”
“我说,这个价钱我至今还出不起。”
挑眉:“哦…”
“他们让我滚出去。”说完这句,他合上眼:“所以我让他们去见鬼。”
“那么,”忽然又把眼睁开,“究竟多少价钱,你肯卖我一晚?”
“你去见鬼。”
他笑,侧头,重新闭上眼睛。
四周再次安静了下来。展琳低头看着他,无声无息。
阿努的脸,奥拉西斯的表情,沿着唇线依稀辨得清一道似笑非笑的弧度。忽然一点窒息,为了那一丝纯粹的孩子气…
突然他的耳朵轻轻一抖,就像阿努时常做的那样。随即蓦地睁开眼,身体稍稍有些绷紧。
“怎么了?”展琳被他突如而来的举动吃了一惊。
他朝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耳朵仍在轻轻抖动着,他目光流转,片刻,一动不动望向东南方某一个点:“我好像听到了些什么。”
入南苑再往东走不到百米,是一道贯穿半个皇宫的人造河。沿河而建一栋不大的摩索拉斯时期风格的建筑物,朴素,小巧,单从外表来看,实在给不出一个能让凯姆?特帝王留连的理由。
实际上,当人转头发现似乎有一整天没能见到这位年轻的王,而又有急事必须立即找到他的时候,必然,十有八九能在这个地方找到他。
一个言行有点怪异,性格孤僻,让人无法捉摸的男人。
来这里两天了,只字未提联姻,只字未谈和约,总是温和着一张笑脸在那些应该的时刻应该的地点陪伴在自己身边,一丝不苟地尽着主人的义务…只是,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那些模糊的具像,完完全全雾里观花的感觉。
来了两天,直觉浪费了两天。
曼迩拉提让自己好好了解一下这个男人,而这个男人,根本不曾给过人机会去了解。
挥退使女,提起长裙踏上台阶。
台阶上的长廊不设一名守卫,不知道是守备松懈,还是凯姆?特人对自己王宫内的安全度实在太过自信。雕花大门虚掩着,一丝晕黄色光线从里面斜斜射出,隐约有黑影在门缝内晃动,折得光线忽明忽暗。
犹豫半晌,抬手,在门上轻轻拍了拍。
“谁?”熟悉的声音,却带着种陌生的不耐烦。
“赛拉薇。”
“嘭!”突如其来一声闷响,随着门缝内阴影一阵凌乱,片刻,那扇虚掩着的门被慢慢拉开。
“赛拉薇?”似乎有些惊讶于她的不期而至,脸色微微涨红,带着一丝茫然的神色,这平时温和儒雅的王竟带着种近乎仓皇的表情望着她:“…很…晚了,找阿…我有什么事?”
微微一笑,透过他的肩膀,望了望他的身后:“不请我进去吗,奥拉西斯?”
怔。半晌,有些僵硬地后退一步,他轻轻吸了口气:“请进。”
阿努完全没有料到这位赫梯国公主会在这种时候跑来这个地方找他,在他因为心情郁闷而啃着昆莎的甜饼躺在地上消磨时间的时候。
他记得就在两个漏计时前才刚刚同她分开,不是吗?
那女人一进门便没再开口。
嘴角扬着笑,对着房间四下打量,很仔细,好像刚进卡纳克时的模样。直到一丝不苟地把这不大的屋子里仅有的几件摆设浏览通透,她慢慢踱着步,很快,自顾着在琳的床上躺了下来,歪头看看天花板,然后,若有所思地把目光转向他。
静,除了计时沙漏的声响,几乎悄无声息。
阿努把饼罐子悄悄踢到床底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路玛不在,说辞没有准备,阿努的脑袋里空荡荡的一片。
“王,为什么不到赛拉薇身边来?”见他半天站着不动,赛拉薇眼波流转,微笑着,拍了拍身旁的床沿。十指纤纤,灵巧的软玉一般。
阿努迟疑了一下,片刻,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坐下。依旧搞不清这女人到底想干什么。琳在床上的时候,这床是轮不到它的。
“王打算这样坐到几时?”眼看着这个貌似英俊而健壮的年轻男子,在坐下后像座雕像一样动也不动一晃便过去三分之一漏计时,赛拉薇忽然间隐隐烦躁起来,这男人是不是远没有外表看上去的那么聪明?
同样烦躁的还有阿努。
要它坐的人是她,不想让它继续坐下去的人又是她,她到底想干啥?当下站起身后退一步,站到一旁继续望着她。
赛拉薇的脸蓦地涨红了。
有意的,还是无意的?虽然凯姆?特王的高傲和冷漠早有所闻,虽然来之前已经设想了无数种可能…但眼前这位傲慢的王此时所表现出来的态度,对于自小便被视作安纳托利亚玫瑰的她来说,实在已经无异于一种侮辱。
不来港口迎接她,可以忍受;见面后时不时说些莫名其妙的话,甚至当众将弟弟的信看都不看地退还给她,也可以忍受。毕竟她已经30岁了,毕竟她清楚自己来这里所担负的使命。然而现在这种情形却令她再也无法顾忌自己应表现的涵养,漠视一个已快过了盛放期花般女子的容颜,比让她死还要无法忍受。
眉头一蹙,声音依旧是温婉轻柔的,动作却似乎已经不再受这被热血冲着大脑的女人所控制:“王,赛拉薇有些话想对你说,可不可以过来一下…”
直觉意识到不对。还没来得及后退,衣服倏地一紧,惊呼尚未出口,阿努整个身体被那貌似娇弱的公主一把拽着,朝她斜靠在床上的身躯猛地撞了上去!
“呜…”头撞在雕花床框上,一片金星四溢。视线还没从晕眩中缓和过来,下一瞬,脸已被一双冰冷柔软的手捧在掌心。
耳朵接触到对方指尖的刹那,阿努条件反射地打了个冷颤:“赛…赛…”一吓,名字被彻底忘个精光,张着嘴不知所措地望着赛拉薇通红的颊闪烁的眼,它满脑袋都是耳朵被琳夹住时的苦难:“赛…呜…”
“王是不是觉得赛拉薇很可笑?”
声音和表情有点不太对,有点…有点像生气中的琳…可是她为什么要生气…
“…没有…”
“那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我没…”
话音未落,紧闭着的门突然砰地一声被撞开:“阿努!快…”急急的话音,随着匆促的脚步声在进入门内同这幕对峙相撞的一刹那,嘎然而止。
而阿努却仿佛见到了救星,眼睛一亮,挣扎着从那冰冷微潮的掌心中扭出头,朝着闯入者发出一声哀叫:“路玛!”
路玛只是朝里迅速扫了一眼,随即跪倒在地:“王,公主,恕臣无理,有急报!”
“急报?”一声冷哼,阿努只觉得脸上一松,整个身体随之扑倒在床上。眼角瞥见那古怪的女人起身后脸色铁青地快步走到路玛面前,扬手一巴掌,随即,回头朝自己冷冷扫了一眼。
它觉得脸上森森然一麻。仿佛那一巴掌不是扇在路玛脸上,而是它的脸上。然后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由始至终,没再说一句话。
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阿努才小心翼翼地从床上爬了下来,蹭到路玛身旁一蹲,看了看他那半张已经像烙饼一样吹鼓起来的脸。
路玛的脸色不太好看:“她怎么会在这里?”
“阿努怎么会知道…”
“你最好不要有动她的念头,她是王的女人。”
“阿努从来没有动过她,是她一直在动阿努!”
“那就好。”
“什么叫那就好?阿努不可以动她,她动阿努就没有关系??除了琳没有人可以这样捏阿努的脸!哈!没有人…”
话音未落,一张脸已经被路玛夹在手掌心:“你可以闭嘴了。”
“好吧!”从他掌心里挣脱出来,阿努没好气地爬到一边,趴在地上开始啃一堆滑落在地的床单。
路玛站起身,默不作声地看它一会儿,没有同往常一样阻止它的这种动物癖好。片刻,轻轻叹了口气,他走到它身边拍了拍它的脖子:“阿努,你叫我该拿你怎么办?”
继续啃着手里的布,阿努没有理睬他。
“好了,把头发整一整,跟我走。”
“去哪里?”停下嘴里的动作,它有些警惕地看了他一眼。
“议事厅。”
“那是白天才去的地方!”
“今晚不一样。”
“阿努不去!”
“算我求你了,阿努!”直起身望着它警惕而倔强的眸子,路玛笑了,开口,声音透着丝不再掩饰的疲惫:“凯姆?特要出事了…”
一路急行,从大门到内殿,那些女官侍女被赛拉薇回来后那一脸可怕的神色吓得大气不敢出。从小侍候到大,还没见过她有过这样暴戾的表情。
直至见到一行泪随着步子从她眼眶里直直地跌落下来,那些试图以静寂来化解她眼中戾气的下人们,这才真正慌了手脚。
“公主?”
“公主您怎么了?”
“出什么事了,公主??”
身躯在桌旁站定,抬指剔去眼角的泪珠,赛拉薇回过头,朝身后众人冷冷扫了一眼:“出去。”
“公主…”
“都给我出去!!”
“可是公主…”
“听公主的话,你们都先出去。”低沉熟悉的话音传入耳膜的霎那,赛拉薇身躯不自禁一震。
而同时,那些女官和侍女们在看清话音的主人后,低首行了个礼,立时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随手,把门带上。
“西耶鲁…”
“西耶鲁叩见公主。”单膝下跪,那名身着暗色轻甲的高大男子将目光从赛拉薇惊讶的脸庞上移开,恭敬地垂下头颅。
“你怎么来了…我记得让你同波瓦一起返回哈图沙什…”安静的语气掩饰不了眼底微微的局促,她别过头,故作冷静地坐了下来。
“臣是来接公主回去的。”
“你说什么?”她不解地扫了他一眼。而他干净透彻的眸子,不带一丝开玩笑的迹像。
“臣说,臣来接公主返回哈图沙什。”
“曼迩拉提的命令?”
迟疑片刻,低头:“不,是西耶鲁自己的主张。”
眉梢轻挑:“为什么?”
“这里不安全。”
“不安全?怎么说?”
“北方吹来不祥的风,凯姆?特即将有难。”
“呵呵…西耶鲁,你的职业什么时候改为祭司了?没错,最近凯姆?特连日风沙确实很大,不过,那是随尼罗河泛滥而来的南风。”
“公主,相信我。”
“我只相信我弟弟的口喻。”
眼神轻轻一闪,抬起头,他从地上慢慢站了起来:“那么,请公主原谅西耶鲁的无礼。”
“你要干什么?!”眼见他高大的身躯离自己越来越近,赛拉薇的身体不由自主紧绷起来,站起身后退一步,不期然,撞到了身后冰冷的石柱:“站住!西耶鲁!我要叫人了!”
“赛拉薇…”一声叹息,烟灰的色泽沉淀眼底幻化作一波温和无奈的柔雾,在那美丽的身躯不安而惶恐地闪向身后石柱的刹那,他抬手扣住了她颤抖的肩膀:“谁让你流泪了,我的公主…”
有些突兀的话,在这金石般刚毅的男子口中说出,柔和得令她一窒。
突然之间,本已控制住的泪,顷刻决堤般从眼眶中滚落,以那种无法控制的速度。却不明白,这究竟是因为什么。
脸庞贴近那宽阔胸膛的瞬间,她忽然觉得自己要崩溃了:“西耶鲁!西耶鲁!出去!不要看我!出去!”
“跟我回去…”没有放手,却在她骤然间疯狂起来的挣扎中将她抱得更紧。这个美丽而任性的女人,他太了解她。
比谁都骄傲,比谁都怯懦,比谁都懂得保护自己,却又比谁都更容易被攻陷。这朵安纳托利亚高原冰冷之风精心培育出来的玫瑰,即使再年长10岁、20岁…都无法有足够的心理成熟度,去担当曼迩拉提政局中的傀儡。
“西耶鲁,我是不是已经老了…”
“你的堂妹,她的女儿都快嫁人了。”
“真的老了呢…而他年轻得让我妒忌…”似乎有点倦了,不再挣扎,不再抽泣,只是安静地贴在他的胸膛上若有所思般低语,不知道是对着他,还是对着自己:“你们的恭维都是骗人的,安纳托利亚玫瑰永远不会盛开不败,西耶鲁,对不对…”忽然抬起头,隐隐闪烁的目光,一眨不眨望着这男子注视着自己的眼睛:“希伯来人,你还要这样看我多久?”
“多久都好…”
“你又在恭维我,希伯来人,知不知道我已经被你们这些毫无意义的恭维给害惨了…”
“西耶鲁最不擅长的就是恭维。”
“那么最不擅长恭维人的西耶鲁将军大人,能不能用你坦率的嘴坦诚地告诉我这个老女人,你现在这样面无表情非常无理地看着你的公主的时候,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想听真话吗,我的公主…”
“是的。”
微笑,轻轻拂开她脸上的发丝:“我在想…一直都在想…这样…”低下头,用力覆上她的唇,连同她唇角那抹骄傲的笑。
第十五章 瘟疫
从平坦的沙海中显露出来的,似乎是一座废弃了多年之久的金字塔地基。堆砌了四分之一高的塔围巨石已在沙漠干燥的气候中出现了风化的迹象。支离破碎的脚手架沿木梯直通塔底,漆黑的洞,如同一只从黄沙下挣扎而出的巨兽的口。
地基四周零星散布着一些帐篷和日常用具,看上去时间并不久,扎定帐篷的木桩都是新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看上去应该是被用作临时营地的地方,缺乏人打理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到处散放着破旧的衣料和瓦罐,不见水和食物,亦没有牲口,只有一只野狗在一堆凌乱的废墟中刨啃着,在听到接近的马蹄声后警觉地抖了抖耳,随即叼了样东西扭头离开。
离开的瞬间,藉着月光展琳看清了它口中的物体,那是半条小小的手臂,连着掌心五指张开,随着它急急的步子,在黑暗中僵硬地颤动。
奥拉西斯勒停了马,在离开那个营地约莫还有几十步远的距离,展琳纵身跳了下来。
“不要走远。”
“就在附近看看。”
边说着,边四下打量。
就在距离这儿两道沙丘的地方奥拉西斯说他听到了什么声音,随着距离的接近,连展琳都似乎能从那些一波波袭来的夜风中,隐隐辨别出一些模糊的呻吟。估计是某个遇难的旅行者,在这种地方是常有的事。当下二人毫不迟疑地催马赶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