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再次静了下来,乍然吵闹之后的沉寂,我贴在门板上对着里面仔细听了会儿。
里头没有任何动静。
于是拧着门把将门推开,尽量的小心,尽量的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门里亮着灯,是平时靛工作时开的那盏小小的射灯。在墙角落边无声打在那台磨鞋样的机器上,再扩散开来,照出里头这片混杂着橡胶和石灰水味的凌乱天地。
里头不见靛的身影。
虽然射灯的光照不强,但看清楚房间每个角落还是没问题的,这里面除了机器就是材料和模型,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他不在,在他不声不响进了这房间有半个多小时之后。可我始终都没见他从里面出来过,这房间也没设什么后门,这倒奇了,没声没息的,这么一个大活人会跑去哪里了??
想着,一路往里走,我一边又按了下手机的重拨键。这一回做过了思想准备,可是当那一声清脆的铃音在身后不远处乍一响起,还是冷不丁地把我吓得一激灵。
忙回头朝那方向看了看,那地方是一台三层高的木架子。架子上胡乱堆了些模型和鞋子,除此之外并没有别的东西。那铃声是从什么地方传来的?
边想着边随着声音一点点走过去,我再次仔细看了看那台架子,直到它跟前,得出的结论是一样的。可是铃声依旧在我面前一下一下响着,让人心惊肉跳的那种声音,仿佛是在嘲笑我的茫然和惶恐。
忽然发觉架子的最顶端我还没看过,声音似乎就是从那上面传下来的,隐约感觉那上面似乎放着什么东西,在架子的最里头,可以看到一点轮廓阴影,意识到这一点忙四下看了看。看到边上一张四方凳子忙一把拖了过来,这时铃声又消失了,房间再次恢复成一片死寂,随着那片寂静原本被紧张所忽略的霉味也因此倏地下冲进了我的鼻子。
我一阵咳嗽。
急急忙忙把凳子拖到架子前爬了上去,站直,头离架子顶还差了那么几公分。于是小心抓着架子边缘朝上跳了一下,再一下,再一下…
最后一下,我嘭的声从凳子上直跌了下来,因为我看到架子顶靠里最深处有个人。
一个陌生的男人,横躺在架子上,脸正好卡在天花板到架子板之间,他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动不动对着我的方向。嘴里被塞着只手机,一半露在外面,顶部因为讯号而一闪一闪地发着光。
我吓坏了。
顾不得疼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转身跌跌撞撞朝房门口跑,跑出没几步,一脚踩在地上那片塑胶布上,我身子一滑一头栽倒在了地上。而那片原本罩在机器上的布也因此被扯了下来,没头没脑盖了我一身,手忙脚乱一阵扯才把它从我身上扯了下来。总算得以站起身,头一抬,一眼望见眼前坐着个人。
就在刚才那快塑胶布折着的位置。而原本,我以为那是台机器。
却没想到是个人。
一个女人。
一个美得有点不太真实的女人。
一个…浑身□,脖子、胳臂、大腿全部是被一些线缝合起来的女人!
回过神一声尖叫,我猛地朝后倒退,随即感觉身后一阵冷风滑过。意识到不好正要回头,嘭的声闷响,我后脑勺被什么东西给重重一砸。

第十二章

眼前有那么一段时间是一片漆黑。
头很疼,刚才的一切一瞬间在我面前消失了,可又并不是完全都消失得干净彻底。隐隐觉得眼前还有什么东西在晃动,有时候离得远,有时候靠得近,还有那个身体关节都是被用线拼凑起来的女人。
离我不远的地方她静静坐在那里,就像之前我乍然见到她时那样。周围黑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可是女人的轮廓却很清晰,像是通体泛着层模糊的银光似的,这让她一张脸格外的好看,好看得像朵妖冶的桃花,桃花的名字叫方绯。
女人的脸长得和方绯一模一样,那个从桃花乡追随到了我家,之后又不知被什么力量给弄得扭曲变形了的桃花煞…
意识到这点心脏咯噔一下,想呼吸,却只觉得胸口像被什么东西给沉沉地死压着,半晌吸不进一口气。情急之下把嘴用力一张,随即一大口空气灌了进来,当下感到眼前哗的下亮堂了,只一眨眼的瞬间,我整个人蓦地清醒了过来。
清醒过来发觉自己正躺在店里的沙发上。
沙发边的射灯开着,照得我的脸隐隐有点发烫。店里除了我没有别人,外面车声过后整个店里静得只有墙上挂钟嚓嚓嚓细微的走动声,指针指的时间是两点,离我上一次看的时候过去了差不多两个小时。
“咔…”一声轻响从靛工作室的方向传了过来,是他打磨模型时的那种声音。我从沙发上爬了起来。刚站起身忽然啪嗒一声响,低头看原来是我手袋落在了地上,里头滚出来的手机被砸得翻开了盖子,我把它拣起来打开,发觉它是关机状态。
这当口工作室里又是一阵打磨的轻响,我朝那扇门看了一眼。
门没有关牢,灯光从门缝里透了出来,随着我的走近隐约能闻到股新鲜喷漆的味道,于是推开门走了进去。门一敞开那股喷漆味更浓了些,还有机器打磨发出的那种尖锐的声音,靛就在那台机器前坐着,背对着我。手边上放着不少脚模,大的小的,完整的残缺的,他低头坐在这堆模型中间很专注地工作着,对我的进入似乎没有任何知觉。
我又朝里走了一步,正犹豫着是不是要开口,忽然听见他道:“还没睡?”
“醒了。”
“现在还早,再睡会儿。”一边说一边伸手把手里那只模型放到灯光下照了照,模型很精致,活灵活现似的,一只小巧而优雅的脚。
“睡不着了。”
“是么,那过来坐一会儿。”话音落回头看了我一眼,随即怔了怔:“你的脸色很难看,宝珠。怎么回事?”
我走到他身边的藤椅上坐下:“刚才做了个噩梦。”说着话抬头朝边上那只陈旧笨重的木架子看了一眼,架子每一层都堆着不少盒子和塑料纸,最顶层的纸卷上黑压压一层灰,随着打磨声一阵一阵朝下悉琐抖落。
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噩梦,”用刀子在那只模型上刮了两下,靛笑了笑:“什么噩梦,说说看。”
“没什么好说的,一个很无聊的梦。”视线从架子上收回,我揉了揉脑门,脑门涨得厉害,像被塞了团注满了水的棉花球:“你一直都在做这些?”然后拿起了一只脚模放在手里把玩:“做得真不错。”
“这是一种乐趣。”
翻个身可以隐约看到脚底的纹路,这男人的细心可见一斑:“像真的一样,让我想到个故事。”
“什么故事。”
“说是一个英国绅士在一家古董店里买了只木乃伊的脚回家当镇纸,”
“镇纸?有够特别的嗜好。?”
“某天半夜,他发现那只脚会跳舞。”
“会跳舞的木乃伊的脚?呵呵,有意思。后来呢?”
“后来他跟着那只会跳舞的脚跑进了古埃及王的坟墓,然后同这只脚的主人,一个美丽的古埃及公主结婚了。”
“女孩子总爱看这些浪漫的故事。”嘴角扬了扬,他把一只凉鞋套在了那只脚模上。
我觉得他脸上专注的表情并不压于故事里那个半夜赏玩着木乃伊断脚的男主角:“那是恐怖小说,靛,他们是在坟墓里结的婚。”
他扫了我一眼:“看太多这样的书,难怪会做噩梦。”
“梦总是会醒的。”
“也是。”说着话放下手里的工具刀拍拍手站起身,把身上那件满是油漆的工作服脱了下来:“看上去精神点了,睡了一觉是不是情绪好很多,宝珠。”
“…是好些了。”
“要不要吃点什么,我有些饿了。”
“好。”
“那等我,”拍了下我的肩膀径自走向浴室:“我洗个澡,然后我们出去找点什么东西吃吃。”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浴室门内,我吸了口气,把自己缩进了这把藤椅柔软的椅背。
到刚才为止我还不敢确定自己到底处在什么样一种状况下,人是忐忑的,之前一切看到的遇到的,一眨眼全都不见了,似乎只是场真实到可怕的梦,它叫我分不清楚哪些是虚幻哪些是现实。直到和他说了这么些话后,人才开始渐渐恢复过来,我开始感觉到屋子里的温度,还有屋外偶而车子开过人走过时发出的声响,这让我有种存在的塌实感。而这男人似乎总也有让人这么感觉的魔力,每每看着他的眼睛,总会让人有种淡淡的平和,忽然有点庆幸能同他的邂逅,不是因为有他,最近这段麻烦层出不穷的日子,我一个人真不知道该怎么缓和过来。
琢磨着,伸长了腿松了松筋骨。脑子里还是昏昏沉沉的,我想那个梦必然是耗费了我太多的精力,所以才会让我有这么清晰深刻的现实体会。不过人都说,有所思,就有所梦。我不知道刚才那两小时里我所做的梦和自己所想会有什么联系,是因为罗警官那通电话么,还是今天和狐狸的那场还不如没有过的相遇。可是那具女尸呢?那具全身关节都是被线缝合拼装起来的女尸,是什么原因会促成我梦到了这种可怕的东西,而且,那女尸还长着一张和方绯一模一样的脸。
完全是毫无关系的那么些个元素,拼凑出了我这么一场真实而可怕的梦,这个梦到底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
想到这里忽然觉得身上一阵发冷。
回过神发觉周围似乎有着一丝丝的冷风,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吹来的,吹得我身上一层寒粒。忙直起身四下看了看,那扇房门被我关得好好的,周围的窗早就被柜子和架子给堵住,所以也不可能是从窗子外吹进来。
那这冷风是从什么地方吹进来的?
狐疑着站起身,想找找看到底是从什么地方漏进来的风,一低头,却突然发觉自己鼻子里出来的气竟然凝成了一团团白雾。我吃了一惊。真是见鬼,这温度怎么一下子降那么低了,而且是在门窗都没开的房间里…想到这里脑子里突地一激灵,直觉身后有什么东西存在着,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
脖子僵了一下,我没敢回过头。随即鼻子里冲进一丝淡淡的香,很甜的味道,那种在桃花香里充斥在空气中被太阳晒得温温和和的味道,只是搀杂了一些铁锈般的气息,于是这味道同此时围绕在我周围的空气一样冰冷了起来。
我头皮一阵发麻。
那种感觉又来了,就像它第一次出现在我家里时一样,我想出声去叫靛,可是喉咙里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觉得背后那东西存在的感觉越来越明显,我僵着脖子硬是克制着自己不往后看的冲动,然后稳住心跳一步一步朝浴室方向走。
那地方哗哗的水声,这会儿是唯一让我能感觉得到一点点暖意的东西。
突然一阵抽泣声扎进了我的耳朵,在我离浴室门不过几步远距离的时候。突兀间让我不由自主地朝后看了一眼,可是身后空落落的,什么都没,包括之前那芒刺扎身般的感觉。这时又一阵抽泣声从我左后方那堵墙的地方传了过来,隐隐约约,像是个女人的哭声。可那地方除了排柜子和一堵墙,什么都没有。
疑惑间忽然发现柜子后隐约一道淡黄色的痕迹。
水渍似的一滩,细看却又好象是个人形。不知道是错觉还是灯光打在墙上的作用,我感觉那人形的水渍在墙壁上微微蠕动着,有生命似的。一时忍不住朝那方向走了两步,随即意识到不对,正要折回去,突然听见那堵墙里传出道尖细的声音:“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声音惊恐而绝望,听得我心脏急鼓似的一阵跳。
当下不假思索奔到那堵墙边:“谁??是谁??”
“啊——!!!!”回答我的是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惊得我连退两步,才站稳又赶紧跑了回去,用力推开挡在墙壁前那排柜子,一边对着墙壁拍了拍:“谁?!”
墙壁里一片死寂。
突如其来的静让我呆了一下,正不知所措地摸着墙,手指忽然碰到了什么。定睛一看是块深褐色的突起,一块被弄脏了的水泥,我下意识用手指剥了一下,水泥啪的下掉落,我突然感觉到这堵墙动了动。
这感觉让我吃了一惊,想后退,可是手不知不觉按了上去,沿着那道水印的形状用力按了几按,然后发现这堵墙是松的。
意识到这一点我回头朝浴室方向看了一眼,浴室里持续着冲洗的声音,显然靛对于我这里瞬间发生的一切没有任何知觉,于是再加了点力,我朝墙上用力一推。
墙一下子凹了进去,比我想象当中的要容易。以至我用力过度一头撞了进去,随即扑鼻而来一股恶臭,熏得我几乎背过气去。
一股什么东西腐烂了似的味道,被封闭在里头这个狭小黑暗的空间里不知道有多久,骤然间释放,掺杂着某种刺鼻得让人掉眼泪的药水味,直熏得我一阵干呕。半天才缓过劲,勉强睁着双被熏得刺痛的眼睛朝里看了一眼,这一看整个人就呆住了。
里头是个小小的房间,小得只能容纳一两个人在里面兜转,正中央放着只浴缸,而那刺鼻的味道就是从这只浴缸里散出来的,满满一大浴缸的淡黄色的水,里面泡着个人,一个女人。
苍白而有点变形的脸孔并没太多影响她原本的美丽,她睁着双大大的眼睛安静躺在水底下,像个刚刚醒来的睡美人。
可是睡美人自脖子以下的身体每一个关节部位,都是被用线缝合起来的,就像好好一个人被大卸八块后再度组合。虽然组合的接口很完美,每一圈缝合部位就好象一道精美的纹身。
她是我在梦里见到的那个女人。
我以为那是只我的梦而已,这么可怕残忍的一幕。可是她真的存在着,就在靛的工作室里,在我的眼前。
她有着一张和方绯一模一样的脸。
脑子一瞬间全乱了,乱得一时控制不了自己的动作,只下意识朝后退,一步步后退,直到背突然撞上某个温热的东西。
然后脖子上被虫咬了似的一阵刺痛。
随即一种麻痹的感觉顺着那痛迅速控制了我的大脑,失去意识前,我听见耳边响起一道低低的话音。
很平和,很温柔,正如往常他安静温和地开导我时那样:“怎么会发现的,宝珠,真可惜,我的灰姑娘。”

第十三章

“想要些什么,小姐。”
“呃…上次摆在这地方的鞋子呢?”
“摆在这地方的鞋子?”
“就是那双白色的,前面很亮的那…”
“呵…它啊,它昨天被卖走了。”
“…是么。”
“要不要看看别的,店里还有比它更漂亮的。”
“不了…”
“不买也没关系,随便看看吧。”
“这样啊…那打扰了…”
一切,似乎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我努力想从那些零碎的记忆里找出什么不对的地方来,可是做不到。
什么都很自然,第一次经过他的店,第一次和他的交谈,第一杯咖啡…我想象不出一个曾经微皱着眉头用最含蓄的愤怒说Kopi Luwak是狗屎的男人,他会用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可偏偏是事实,就像我这会儿明明白白自己被麻倒后横倒在这个房间。
这个看上去像个手术室似的房间,就在被我无意中所打开的那个狭小房间的底下。被麻醉得神智有点不清晰的时候,我感觉得出自己被背着经过一道狭窄的扶梯然后来到这里时的情形,空气中充满了酒精和消毒药水的味道,还有隐隐一股熏得人想流眼泪的气味,这气味让我头很疼,裂开了似的疼。耳朵里嗡嗡充斥着许许多多喧闹的声音,像是哭,像是呻吟,不停不停此起彼伏着,很哀伤的声音,哀伤到绝望,绝望到听得人想尖叫。
却始终不知道那些声音到底是从什么地方传来的。
直到那一切渐渐停止,我感觉到眼里一片模糊的光亮,突然而来的光刺得我眼睛剧烈地抽痛了一下。
想伸手去挡,随即发现自己的手被绑着,绑得很牢。
“醒了?”头顶一片阴影挡住了光线,让我的眼睛好受了一点,缓过神看到一只手将我头顶那盏灯朝边上挪了点,零零落落的光照出边上挂满了照片的墙壁,还有放着许多装满了液体的玻璃瓶。液体的颜色很可疑,那些深褐色的,浅黄色的…这让充斥在空气里那股刺鼻的味道变得更加让人难受。我想吐,可是脖子硬得动弹不得,只有脑子是清醒而活跃的,我看到他转身掀开了身后那张塑料布。然后那股刺鼻的味道更浓了,因着塑料布里站着的那个人。
那个我在工作室墙壁的密室里看到的死了的女人。
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给固定了起来,这具不知被药水泡了多久的尸体,它“站”在一只商店里用来安放塑料模特的架子上,身体被定得很挺拔,像只摆在店里的塑胶模特,只是头借不到力微微朝前倾着,这让它那双睁大了的眼睛好象在一动不动盯着我看。
那感觉让我手心发冷。
虽然明知道她是死的,可这种被注视着的感觉却并不像是我的错觉,耳朵里那片嘈杂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尖锐得让我脑子一阵刺痛,我发觉她身上那件红得让人刺眼的裙子和我身上这件一模一样。
“怎么了,很难受?”背对着我,那男人又问。
我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可是我很想知道。我想知道在这一切发生之后,那双曾经在我最困难的时候给过我无比安慰的眼睛,这会儿究里头究竟会闪烁着些什么东西:“你想对我怎么样,靛。”我问。
靛没有回答。转眼开始为那具尸体抹口红,那种鲜艳的桃红色的口红。即使在并不亮的光线里这色彩也清晰得让人心惊。他细心地在那双发青的嘴唇上涂抹着,像是平时给那些鞋子喷色时的样子。于是慢慢的这具尸体因着这颜色看上去活了起来,艳红色的嘴唇有那么瞬间好象动了动,在他手指勾去它唇角多余部分颜色的时候。
像是要张开嘴说些什么的样子。
“你知道我的家庭,那是个除了钱和权利外什么都没有的地方。”那么沉寂了片刻,他再次开口,自言自语般的话音:“从小我就开始觉得无法满足,我不知道我究竟需要什么来填补那种满足,试了很多方式,刺激的,新鲜的,可是无论种种,都让我有种难以忍受的缺陷,
忽然回头朝我看了一眼:“它美么。”
我沉默。
他对我笑笑:“完美。我知道这在你看来很恶心。”说着话目光重新转向那句尸体,他开始用化妆笔为它上眼线。上的手法很娴熟,像是个精于此道的化妆师:“虽然你不说话,我亲爱的宝珠,可是你那双眼睛实在不太懂得隐藏你的心思。就像你那天对我说的,大凡手里可以用来抛洒的钱比别人多了一些的时候,人通常会染上些奇奇怪怪的毛病。我想这就是你指的那种毛病,虽然那天你仅仅指的是咖啡。”说到这里话音一顿,他走到一旁冰箱前将那扇厚实的门用力拉开:“渴不渴,你嘴唇干得厉害,我记得这里应该还有些喝的,”话音未落门里啪地弹出样苍白色的东西。
等看清楚那是条人的胳膊,没来得及震惊,他已经将那条胳膊压了回去。又从里头抽出瓶红酒,回头四下扫了眼没找到合适的开瓶器,他咬着软塞把它拔了出来,然后对着嘴喝了一口。
这瓶刚刚同一截断臂冰镇在一起的酒。
我感觉胃里一阵翻腾。
“要不要,”回到尸体边拉着张凳子坐下,他朝我晃了晃手里的瓶子。
我别过头。
他把酒瓶放下:“我让你讨厌了。”
我用力挣扎了一下被皮带束缚住的手。
随即嘴唇上一阵尖锐的冰冷,我被他吻住了,很突然的。一口温热的酒精随即从他的嘴滑进了我的喉咙里,我想抗拒,却因此被呛得一阵咳嗽。
“很讨厌这种感觉,是么。”耳边传来他的声音。在我肩膀上轻轻拍着,他的话音听上去就像个温和的哥哥,那种最初吸引住我的温柔:“其实我也很讨厌我自己。”
“就像我最初对自己的那种感觉。恶心?还是害怕?对完美近乎苛刻般的需求,我得承认那时候我真的很绝望,因为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我所需要的那种完美。”说到这儿蓦地将头朝我压低,我以为他又想重复之前的举动,抿着嘴迅速别开头,他却在离我的脸不到半毫的地方停住了,随后那丝从他鼻子里呼出的气息移向我的耳垂:“闭上眼,宝珠,闭上眼。你这会儿看着我的眼神又让我想到了那时候那种让我很反感的感觉。”
我忍不住屏住了自己的呼吸。
这男人身上有着狐狸常用的香水的味道,曾经让我迷惑,甚至错觉一种狐狸还在身边的味道,他是这么样一个让人不自禁觉得想去亲近和依赖的男人。而这会儿那味道混合着尸体所带来的腐臭,这种无法形容的感觉,让我恶心。
而他似乎并没有觉察到我的这种抗拒。带着尸体味道的手指在我脸上轻轻游移着,他继续道:“很多时候,我用了很多种方式试图去消除这种无法得到满足而不断膨胀出来的压抑恶心的感觉,酗酒,吸毒,不停地挥霍…那是段让人很难忘却的日子…很久以来,我一直坚信我是为艺术而生的,就像我哥哥。他和我的出生只相差了几分钟,他注定是为我的家族而生,而我,是为它。”转过身开始用眼线笔为那具尸体勾勒眼线,眼线描出双眼美丽的轮廓,轮廓很深,在灯光下让那双正对着我的眼睛看上去有了一丝神:“可是这信念让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过得很消沉。有那么一段日子,我不得不靠药物和心理治疗来维持,我不知道该怎样去形容那种感觉,或者,就像你刚才醒来时候看到它第一眼时的那种感觉。能不能对我说说那种感觉,宝珠?”
“…你用这种方式把我弄到这里,就是为了听我说这种感觉么。”喉咙里发出我的声音,听上去不太像是我自己的,带着种麻醉过后的迟钝。
我看到他侧头朝我笑了笑,随后继续为那具尸体上妆:“直到某一天我见到了我所需要的那种完美。那种一直以来我花费了再多金钱,用哪怕再好的毒品也没办法让自己去感觉到的完美。一直到现在我都还清楚那个日子,1990年12月25日,是的,那个圣诞,那个神赐给我的圣诞…”手停了停,他用化妆笔点起那具尸体的脸:“我看到了她,我的完美。”
“那是个出车祸死去的女人,就在我的面前。确切的说,她的车祸是因我而起的,我撞死了她。”
“最初我很害怕,撞死了人,一个路过的、陌生的女人。这是种很可怕的经历。可是渐渐的在我看着的她的时候,我发觉到了一种从没有过的美,在她的葬礼上,在她被撞得支离破碎又再度被缝合到一起的尸体上。”
“那真是种相当特别的感觉。”
“我发觉我一直寻找的东西似乎有了点端倪,不需要再依靠酒精或者毒品,我发觉到了能让我感到满足的某种东西。”
“于是下意识的,我开始特意地去寻找类似的东西。最初是在殓葬处,可那地方没有我所期望的那种完美。于是我开始试着自己制造,那些在警察局的档案里可有可无的身份,那些失踪了也不会有人想到去寻找的人。也开始渐渐的,我有了个计划。”
“南非人选择钻石,通常都把含有杂质的那些剔除出来,留下来的叫做完美,同样我所收藏的那些东西也是这样。最初的收集热衷过去之后,我开始发觉我所收藏的那些东西都是有缺陷的,就像那些有杂质的钻石,于是我把那些我所能发觉到的最美的部分留取下来。那些部分赋予了每一个人部分的美,却成不了我所期望的没有任何杂质的完美,但只要经过筛选和组合,它们就会按照我所期望的去演变。”
“当然这个过程是复杂而危险的。某一天发现英国情报局的人开始出入于我家族企业周边的时候,我打算停手以免带来更多的威胁,也就在那个时候,我见到了他。而那一次的偶遇,最终让我造就了她,我的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