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光。
芳韶妍媚,花光欲暖。
得意地讲完,封齐修一笑,然后潇洒地翻手一掷,名签就这么没有任何戒心、毫无刁难地扔进女子的手里。
“好好收着,这回可别再丢了!”
韶光垂眸注视,眼底划过一抹喜色。
怎么会再弄丢——
无懈可击的筹备,算无遗漏的布局,原本尽在掌握中的一切谋算,险些都要因为他的误打误撞而毁于一旦。倘若这东西因此丢失,不用施艳春出手,自己马上就会前程尽毁,然后面临牢狱之灾——面前的这个人,是迟早要死的,不是死在私牢,就是大理寺。那么…
“我知道你在这里吃尽了苦头,这是金疮药,对伤口恢复很有效果。”韶光的眸子忽然变得幽深,说罢,隔着铁栅伸出手。
略长的薄纱袖子遮住了一双白皙修长的手,青葱玉指若隐若现,同时,袖子也遮住了掌心里的一枚精致瓷瓶。
封齐修看着她,片刻弯起唇瓣,似有调侃地道:“萍水相逢,我曾经那般待你,你却不计较,如此眷顾于我,真是让我无以为报啊…”一边说着,一边笑着伸手去接——指尖所触,碰到的是釉瓷独有的细腻感,还有一柄冷硬的东西,微凉。
“这…”
“既然馒头都发霉了,就不要再吃。否则看守再送饭来,看到你发病,只会打开牢门进来探视一下,是不会给你医治的…”韶光扶着铁栅,眸底一抹深意若隐若现。
说罢,便即刻收回手。
直起身后,朝着牢中男子一敛身,再不多言,转身而去。
煤油灯留在铁栅上,昏黄的灯火笼罩着侧坐男子,半低着头,有些出神地望着渐渐消失在黑暗中的女子背影,就这么注视了很久。
来路曲折迂回,绕了不少弯道和岔路,没有灯,就只能摸索着往回走。其实哪里用奴婢带路,看着墙角坑洼不平的痕迹,也知道哪条路通向出口,哪条路通向刑房。昔年至交,多半都死在这牢里,苏尤敏精心炮制的那些刑具,最终,都被宋良箴发挥到了极致。当真讽刺得很。
出了私牢,韶光掸了掸衣裙,自尚宫局的正殿前经过。
很多事情,都需要慢慢来。
随着沙砾自滴漏中一点点流逝,因果轮回,谁也跑不掉。
就这样,在韶光送宝器到凤明宫的时候,尚宫局私牢,失守了。
刺客逃狱的确切时间是卯时,宫人们发现却是在辰时两刻,那个时候,韶光已经坐在凤明宫的正殿里,陪着汉王殿下品茗赏花。明光宫为之震动,太后大发雷霆,然后就是尚宫局玩忽职守、宋良箴引咎辞职的消息。等韶光再回到司宝房,整件事情已经在半个宫闱都传开了。
凤明宫,明瑛殿。
到了辰时,殿门齐刷刷地敞开着,被阳光一照,殿廊上的红漆油亮亮,仿佛随时都能滴出浓稠的胭脂来。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奢华瑰丽的宝殿如梦似幻,隔着老远,就能闻到馥郁芬芳的花香味。
第六章 鹊踏枝(5)
董青钿起得很早,跨出门槛,就瞧见台阶下排成横列的宫婢,一愣,然后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
“你这是摆的什么阵仗?大清早儿的,领着这些宫人唱大戏不成!”
韶光伫立在一侧,身畔是列队工整的奴婢,手捧托盘,一个个浓妆艳抹,咧嘴笑着,艳丽如春。而托盘上的宝器则是赶制很久,在她进司宝房之前就开始做的,清一色的冰裂釉芙蓉碗。
“初四那天司乐房的舞姬在昭阳宫献艺,宫人们也去瞧热闹来着,这妆容就是依葫芦画瓢弄的。索性带来与你同乐,若不够看,我也粉墨登场一回?”
董青钿原本心里有气,被这么一逗,没绷住,走下来使劲拧了她的胳膊一下,“早知道卖乖讨好,前阵子就亲自来赔罪得了。等这么多天,我还想着你再不来,就去司宝房逮人了!”
韶光垂眸笑了笑。
凤明宫的宝器确实延误了很久,经历了余西子的贬职、春雨的革职、流云的致死等诸多阴霾,司宝房上下颓唐一片,宫人们能在初八的晨曦前制好,还是靠着几位女官千叮万嘱的结果。真是怪不得她。
“东西可都已经送来了,倒是你,也不赏我口茶喝!”
韶光的话音未落,殿里响起一道男子的笑声,恍若春寒乍暖,冰泉崩碎,未得见其面,便已是让人心旌摇荡。韶光面容一肃,恭顺敛身,“汉王殿下。”
明瑛殿内,绯袍玉带。艳艳的是流光,红彤彤的是色泽,笼罩在艳光中的男子,一袭大红色的锦裳,负手而立的样子,宛若玉砌雕阑下的芙蓉花,显得明媚妖娆。琉璃色瞳仁,亮烈中含着一抹柔光。
韶光抬首,那一瞬,仿佛在他眼底看见了江南的月色。
“本王还在奇怪为何清晨有喜鹊登枝,原来,是为了喜迎佳人。”
汉王迈步走下台阶,手中折扇一敲一敲,开始微笑,便流转出一抹神采飞扬,“看来应该在殿里也养上几只,日日鸟啼,婉转悦耳,也好引佳人踏歌而来…”笑音漫过,手腕一旋,折扇便似有似无地顺着韶光的下颚划过一个优美的弧度。
轻佻且不羁的举止,顿时让在场宫婢羞红了脸。
董青钿用一种耐人寻味的目光打量着两人:“殿下,那喜鹊是前儿个奴婢散养在杏树枝上的,每个清晨都叫,是因为您今天起得早才…”
杨谅咳了一嗓子,转身拿扇子敲了董青钿的头,“就你聪明!”
这时,宫婢们将瓷器玉器送到偏殿,韶光挽手伫立,等宫人们退出来,正要跟着告退,却被杨谅拦下来,“新茶都是现成的,赏花品茗,不妨进去坐坐。否则又要说本王刻薄宫人,连口茶都舍不得给喝。”
一句玩笑话,没想到被汉王当了真。韶光有些失笑,还是依言敛身,嘱命宫婢们先回去,便在诸人艳羡的目光中跟随汉王跨进偏殿。新茶,果然是备好的,白瓷盏,白瓷茶托,白瓷茶盘——细腻莹润的梨花胎釉,香茗煮沸,一缕醇香扑鼻。
杨谅端着茶盏,视线落在韶光身上,凝视的一瞬,喃喃自语般轻声道:“穿蓝衣也很相配,只是可惜了那身白裙…”
韶光刚抿了口茶,闻言一怔,却是不甚明白。杨谅一笑,话音一折,道:“殿里栽植了几株宋白,是扬州铭花坊进贡的,你随本王来看看。”
汉王喜欢牡丹花是宫掖皆知的,琉璃帘的隔间里百株奇葩争奇斗艳:魏紫、姚黄、宋白、胡红,珊瑚台、日月锦、十八学士——层层叠叠的花簇,将殿堂堆砌得宛若瑶台。
第六章 鹊踏枝(6)
月照深似水,入门唯觉一庭香。
韶光屏住呼吸,仿佛误入仙境的凡夫俗子,“殿下的花,养得可真好…”感叹间,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触到一株纯白欲滴的牡丹。
“此姝得来不易,铭花坊栽植数年,只得七八株。辗转进贡宫闱,存活下来的也只有眼前一两株。”杨谅得意地扬起眉毛。
韶光略微弯下腰,凑近细看。
纤弱的身姿,绣花领口微敞开,露出一截皓雪般脖颈。杨谅自侧面看着,眯着眼,而后又定睛,视线忽然就暗了,径直伸手将她拉到身前。
呼吸急促,灼热的目光落在她优雅的锁骨上,眸色深深,隐约带着些许寒意。须臾,上手去解贴近脖颈的盘扣。
“殿下!”
韶光一惊,陡然退后,却被捉住了手腕。不同于素日的文雅调侃,此刻纯阳刚的气息扑面袭来,让她难以招架,不敢动——再恼怒也不敢,甚至不能说出“殿下,请自重”这类话。
微凉的指尖触着肌肤,韶光的脸也跟着烧起来,却并非含羞。
“这么深的痕迹,怎么受的伤?”
雪白脖子上印着累累红痕,一道道,很像是指甲抠出来的。杨谅眉头紧皱,侧头细看,目光越发有些沉暗。
韶光这才得空挣脱了出来,“是奴婢不小心弄伤的,劳烦殿下挂心。”
“这样的伤,岂是自己能弄出来的!”
杨谅有些无奈地摇头,半晌叹息,又恢复到一贯的恣意神态,然后很自然地牵起她的手走出画阁。
月亮垂花门里,是镂空半敞的寝阁,敞椅熏香,连帷幕帐子都是香的。董青钿看见两人出来,刚想开口,就听自家主子吩咐道:“去把搁在宝格里的香露拿来。”
四目相对时,韶光还是下意识地别过眼,可手腕上的力道却温热而清晰。脖颈上的伤痕是两日前钟漪兰掐出来的,青紫淤痕。她自己抹了药膏,尚未消除,想不到此刻竟被强制着擦药。
“殿下,一点小伤不碍事,真的不用劳烦您…”
说话间,想试着抽出手,杨谅却一瞪眼,“别动。”
这时,董青钿捧着纯银雕花盒进来,盒里安置着一枚小巧玲珑的瓶子,是上好的祛淤药。杨谅取出来,一拧开,芬芳四溢。
“昨日听说你被刺客给掳了,现在又弄出这些莫名其妙的伤痕,”杨谅从瓶子里倒出一些,轻轻涂抹在她的伤口上,“宫闱局如果不好待,倒不如调你至殿里。省得你不懂自保,总受别人的欺负!”
热度顺着指尖传来,一点一滴熨帖着脖颈上的肌肤,涂药的男子微侧着头,玩世不恭,目光却格外的专注且细致。
明媚的阳光柔柔地洒进来。
花香静谧。
侧旁服侍的宫婢偷眼看着,含笑艳羡。一室暧昧的气息。
旁人都在忌惮她的手段和城府,提防躲避犹恐不及,在他的眼中却成了不懂自保,韶光有些哑然。这时,站在一侧的董青钿撇着嘴道:“韶姑娘可刚升任典宝,哪个宫人敢欺侮她啊!倒是殿下,平素哪个宫婢吃了责罚、受了伤的,也没见这般操心!”
价值连城的进贡之物,就这么用在抓伤上,真是暴殄天物。
韶光垂眸,“还是奴婢自己来吧!”
杨谅没松手,反而眼也不抬地朝着董青钿道:“就你话多。闲得发慌就去殿外瞧瞧那些喜鹊,少一只,本王唯你是问。”
董青钿鼓起腮,嗔怪地一跺脚,嘟囔了一句“殿下欺负人”,连告退也没有就转身出了偏殿。临走,也不忘吩咐其他伺候的婢子都退出去。
宽敞的殿内只剩下两人,杨谅摇摇头,轻笑道:“都是本王治下不严,把她给惯坏了!”
第六章 鹊踏枝(7)
涂完药,他起身将药瓶放在桌案上,然后拿着绢帕将手擦拭干净。
韶光整理着领口,温然一笑,“她心直口快,却不存半分他心。宫掖里头,再难有这般真性情。”
杨谅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她:“有时间关心别人,还不如多想想自己。弄得这么狼狈,看来内局也不是个能待的地方。本王以前就跟你说过,无论何时、何事,统统都有凤明宫给你兜着。你得记着,这话并非说说而已。”
香露瓶子在掌心旋开一个优美的弧度,然后,很漂亮地放回到纯银鸾盒里。芬芳药香,余味犹存。男子琉璃色的眸子,梨花澈月,眼底含有一丝难掩的怜惜跟呵护。
韶光含笑,“任何事?怕是奴婢果真惹了天大的祸,殿下早就避之不及了!”
“本王不怕你闯祸,只怕你闯了祸之后,不来找我!”
杨谅忽然敛了笑意,绷着脸,很认真地注视过来。
韶光笑了笑,低下头,再没有接话。
有些东西看似如初,内里却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如果自己依然是朝霞宫的掌事,如果闺阀并没倒台,或许,眼前的一切美好,会包含更多的真实。
可惜,她已不再是她。身份、地位、甚至是性情。
旁人只看得见高高在上的汉王是如何尊贵、如何优宠,她却在那明澈的瞳仁里看到更多的荒寂和凉薄。玩世不恭,恣意妄为——原本就是只属于天子家的特权,他可以无视尊卑,以显示做主子的平易宽厚,她却不能逾越身份。就像是宫里的干净清澈,都藏匿着最深重的机心;就像这大殿高墙,看上去一派奢华绮丽,其实谁人能知?步步陷阱,处处杀机。
韶光不再逗留,踏出殿门,刺眼的光线扑面而来。
她抬手挡了一下,身后,沐浴在阳光下的男子正靠着门槛恣意朗笑,琉璃瞳仁,恍若含着一抹即将召回的明媚春天。
二
回到司宝房时,房里已经闹开了。宫婢们围拢在一起,议论着晨曦时分尚宫局失职的事。
宫里进了刺客,是件了不得的大事。更要命的是,在抓住之后又让人给跑了。不仅是尚宫局的人,就连禁宫侍卫都一并受到牵连。首当其冲的是麟华宫,太后懿旨,命晋王在五日内将刺客捉拿归案,戍卫们皆严阵以待,铆足了劲儿要拿人。
可上哪儿拿呢?
逃了便是逃了,脱离了牢笼的鹊鸟难道会自投罗网?
当然,韶光是最后探望的人。私牢看守的奴婢却死也不会说出来。墨玉腰牌是明光宫的专用,腰牌一出,不管是何人,不管是何事,经手的奴婢一律三缄其口。更何况,囚犯越狱,看守失职却罪不至死,若是听错了,又说错了…皇后娘娘一手调教出来的人,谁敢多言?谁又知道,这里面是不是太后的嘱命,那犯人是不是故意给放走的——韶光对其间门道再清楚不过。
只是,那人竟然真的逃了。
看来尚宫局的防守,似乎已经不中用。
璎珞坐在自己的屋院里,摆弄着案上的绿釉翡翠插屏,身畔伺候的婢子名唤灵犀,原是流云的近身侍婢,出落得干净漂亮。
“真是奇怪,尚宫局的看押那么森严,一贯没出过纰漏,怎么就突然跑了呢?”灵犀侧着头,“姑娘,你说会不会是上面的人…”
拈着铜箸的手一滞,璎珞没好气地抬头,“什么上面的人,哪来那么多上面的。倒是你,那晚是不是亲眼看见她离开屋院的?”
灵犀是宫婢,也是眼线,守着西厢,眼睛却望着东厢。随时观瞧,处处留心。
第六章 鹊踏枝(8)
“奴婢看到她出去后,好久都没回来。”
璎珞拿起金箔磨边,“我看,尚宫局的失守,就是她的问题。”
她曾经深更半夜出现在内局的织锦堂,然后莫名其妙地被挟持、被牵连,在刺客意外逃狱的当晚,她又恰好偷出屋院。如果说她没有嫌疑,都让人难以信服。
“可韶典宝那么善良温和,怎么会跟刺客…”
璎珞闻言有些怔,须臾,像听到什么笑话似的去看灵犀。很想张口说些什么,半晌,却是笑着摇了摇头。
韶光善不善良,没法说,但她绝非善类。不论罪责,那名刺客是能安然无恙地被送进大理寺的,斩首也好、凌迟也罢,都得等定罪,都是后话。可却在宫闱局里跑了,擅自逃狱,宫廷侍卫能够在任何情况下将其乱箭诛杀。如果此事与她有关,那真是一个巧妙的局,刺客在尚宫局私牢里没说、或者来不及说的话,将自此长埋地下。因为她已经将那人更早、也更绝地逼上死路。
璎珞沉吟片刻,低声道:“你这就去明光宫一趟,记着,机灵点儿,别让旁人瞧见。”
灵犀温顺地颔首,退出屋门,眼底划过一抹精光。
六月十九,内局接到召命,隆重筹备太子妃元瑾的寿辰。
晌午已过,扶疏的藤蔓枝叶都眠着,迷离的阳光碎屑洒在一弯拱桥上,桥畔的芳菲花树,轻薄的花瓣飞散得飘飘洒洒,漫天幽香,芳韵绵长。
未时,钟漪兰和言锦心从雏鸾殿出来,步至拱桥,迎面看见了司乐房的掌事白丽娟。
因为太子最近迷上了教坊的曲乐,东宫一侧的朱漆回廊里,舞姬和乐师摩肩接踵,通宵达旦,歌舞升平。太子妃元瑾为了收拢太子的心,特地赶在自己的寿辰前,嘱命司乐房编新曲、排新舞;又招来崔佩,吩咐司衣房和司饰房裁剪霓裳、打造钗带环佩。其后排演的事,事无巨细,皆要向雏鸾殿报备验核。可瞧着此时白丽娟灰头土脸的模样,想是又铩羽而归。
霓裳舞裙的宫人抱着琵琶经过,不时地朝着两人行礼。钟漪兰挽着双臂,看着身侧的言锦心道:“她们倒是真有意思,以为区区几段舞、几曲乐,就能将大殿下的心拢住!”
“还不都是元妃的嘱命,听说夙夜练习,一早儿就来了。”
钟漪兰冷笑:“若论琴曲舞姿,大兴城里的教坊加起来也比不上宫廷舞姬。大殿下图的,是宫闱里没有的新鲜。真是瞎耽误工夫。”
言锦心一动唇,“所以啊,白丽娟昨日特地自宫外的揽月坊招了个人,听说专门进来负责教习和编舞。”
“你是说,那个叫高灵芝的…”
“钟司衣的消息可真灵通,”言锦心目送着一道道绰约身姿,略带兴味地道,“怎么样,要不我们也去凑凑热闹?”
钟漪兰扑哧一声笑了,“我可没那闲心。只不过,太子妃这回可不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才好…”
白丽娟踏进锦堂时,里面已经忙成一锅粥。余西子亲自指导宫人们擦拭玉器,瓷器都是备好的,有些正琢磨彩绘,有些则是宫婢在手绘花纹,一处处忙碌而细致,挥汗如雨。
来人嗓音一咳,红箩抬头,瞧见司乐房宫人捧着宫样进来。
“白司乐安好。”
红箩揖了礼,吩咐宫人将宫样接过去。一看工笔,就是司饰房和司衣房的手艺,应该是在司乐房把了关,最后送来琢磨成环花玉器。
余西子温吞地踱步过来,笑道:“是白司乐啊,我得先给白司乐行个礼才行。”说罢,一挽手,要敛身下拜,却被白丽娟赶紧给搀扶起来。
第六章 鹊踏枝(9)
“余司宝这不是在打我的脸么,不用不用,您快请起。”
余西子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我现在可不是司宝了,让白司乐见笑。”
白丽娟摇头,“谁不知道余司宝的贬职,是被人陷害的。您是掌事,那就是掌事。否则,宫闱局怎么一直没有新的任命呢?司宝的位置,崔尚服都给您留着呢!”
提起崔佩,余西子的笑靥顿时一僵,可很快便面色如常,低着头,徐徐地道:“白司乐来锦堂,不光是来送宫样的吧?”
捻起一块宫样,上面描画着菡萏缠枝,莲花花瓣舒展,一脉妖娆,一脉清丽。
——显然是钟漪兰的手笔。
“不瞒你说,元妃给我下了命令,非要弄出个什么谪仙舞不可。”白丽娟拿着罗帕,轻拭额角,“请来的那个高姑娘说,谪仙舞需要一种什么虚环香,我哪儿懂香啊,可又不敢随便将宫外的东西往宫里引。这不,想起你手底下有个调香很厉害的女官,借我用用可好!”
白丽娟说的这个女官,是司宝房的女史海棠。香料世家出身,一贯最擅长调配和研制,是原任司宝赵德珍自宫外的罗香斋挖进宫的。入宫四载,在司宝房位列七品。余西子闻言,有些迟疑地道:“这女官可不是能随便借用的。”
白丽娟一哂,“余司宝,不是这点面子都不给吧?”
“借你倒是没问题。只不过,宫里都知道云妃因为大殿下的事儿吃不好、睡不着;若是我将女官借给你,到时候那谪仙舞真能药到病除的话,我可有个不情之请…”
白丽娟笑道:“余司宝放心,事成之后,我一定向太子妃举荐!东宫那边儿,少不了您的。”
“不,不是太子妃。”余西子抬眸,微微一笑,“届时,白司乐成为东宫的红人儿,我想让您将海棠引荐给太子。”
宫婢靠着思谋和契机,攀上枝头的例子不少。历朝历代,多少夫人和嫔女都曾是宫人出身,一朝鱼跃龙门,享不尽的富贵荣宠。
海棠虽称不上国色天香,倒也出落得清秀温静;尤其是一双青葱玉手,莹润细腻,颇为动人。太子杨勇素有迷恋女子柔荑的癖好,尽人皆知。海棠若是能凭借一双巧手博得恩遇,身份地位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韶光拿着香箸,徐徐地将香饼捻开。
“若论情分,我曾经帮过元妃,她必定还念着我的好。如今却要将海棠送去与她争宠,不会反目成仇么?”
余西子站在窗扉前问。
院中花树缤纷,曲池里的风荷开了,一朵朵宛若玉砌雪雕,几处黄莺婉转,嘤咛啼叫,显得静谧安然。
视线之内,满目芳菲,心里却含着几分忐忑和不安。
“就算您不送海棠,白司乐也早有此想法。”熏笼里,是调好的结锦香,香气馥雅,“听说,召进宫来的那个高灵芝狐媚得很,擅长舞蹈,神乎其技,在大兴城的教坊里艳名远播。同样是媚上,与其让旁人独占鳌头,何不分一杯羹呢。”
绮罗说过,元妃已经许久不曾与大殿下同寝。
她曾是皇后娘娘生前最喜欢的一位嫡妃,可惜,娘娘死后,太子便开始对她冷落疏远,甚至变本加厉,不顾忌雏鸾宫的颜面,频频自宫外召幸伶人。长此以往,元瑾的位置早晚会保不住,与其守着一位废妃,不如培植一个新的?——
更得宠,更得势,也更得倚靠。
“余掌事莫再犹豫。您可以前事不计,同样的,得要别人也后事尽抛才行,”韶光将活火掐熄,扣盖,“奴婢听闻,钟司衣已经将宫样送到司饰房去了,两边一赶,可比我们早很多。”
第六章 鹊踏枝(10)
“宫样不是在房里么?”
韶光转眸,用一种哑然失笑的目光看着她,“自司乐房送过来的,是‘九莲赐福’;而司衣房和司饰房真正开始筹备的,却是‘冬梅映雪’。”
话音落地,余西子猛然抬头。刺眼的光线顺着窗扉投射进来,女子默然的视线,瞳仁漆黑,眼底含着洞悉一切的犀利和深重。
“钟漪兰…”
上一刻还宁谧的心,在此刻,就这样陡然被残忍地拽落在地,粉身碎骨。恨恨地叫出这个名字,余西子愤然转身,“简直是欺人太甚!我这就去司衣房,去找她算账…”
晶帘碎响,怒气冲冲地往外走的人,因激愤而不慎被门槛绊住,眼看就要跌倒——
一双手臂将她托住。
“余掌事,你冷静一点。”
韶光拉着她的胳膊,“锻造玉器和瓷器是雏鸾殿的意思,却不是明光宫的。这个时候去质问,人家不会管、更不会理。掌事威严,将无处可置。”
余西子低着头,肩膀略有颤动。
半晌,有些颓唐地抬头看她。
“那,就去吩咐宫人们将图样换掉…”咬着唇,余西子长叹了口气,“无论如何,不能让房里宫人的心血白费…”
“不,房里依然要按照‘九莲赐福’来配置宝器。”
韶光紧拉着她的手,面露深笑。
司宝房的宝器锻造得很精致,通宵赶工,尽心竭力的。消息传出去,就连司衣房的阿彩和司饰房的青萍都时常往锦堂跑。可她们却不是来监工的。最后,言锦心绷不住,特地遣青萍来嘱言余西子,却不敢说宫样改了,只问用不用延期。余西子笑而不答,反倒是让青萍回去宽慰言锦心。
就这样,原本等着看笑话的钟漪兰和言锦心,反而心里没了底。几日下来,元瑾催促得更急,等到司乐房终于将新舞曲排演好,海棠用于调制香料的器具也都备齐了。
瑶雪亭,花开正好。
抱着琵琶的宫人落座在小椅,周围环着古筝、木琴,手执笛箫的乐师在一侧。亭下是一潭芙蕖,菡萏初开,幽香迷醉。
谪仙舞,虚环香,缥缈灵月画中仙,如梦似幻。舞首正是揽月坊的花魁——高灵芝,一袭白丝绸的高腰长裙,裙摆描着梅花,色调渐浓,宛若鲜花般次第绽放。描眉黛,云髻高绾,髻上斜插一枝洒金梅花簪。额心三瓣梅花钿,妩媚妖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