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广捻着香箸,黑眸一滞。片刻,忽然望向窗外,目光变得沧桑而悠远,“韶光,你知道在很久以前,本王就在找一件东西。”

临近月底,眼看下月将至,言锦心和白璧还是被钟漪兰拉来了司宝房。此时正直晌午,薄雨初霁,天开始放晴,朗空蔚蓝,连一丝云彩都不见。
阳光肆无忌惮地投射在地面,朱红门槛被晒得烫人,油光锃亮,像是随时能刮下一层红漆来。
钟漪兰已经多时不踏足司宝房,看着前面的朱红门扉,竟想不起上一次来是什么时候。赵德珍还是掌事时,司衣房和司宝房是相得益彰的,可自从换成余西子,两房始终水火不容且各自为政。如果不是要准备后日两房的比试,余司宝在任一日,她便一日不走进这里。
三人相携跨进锦堂,堂里却很安静。
青花小桌边只有疏落的几个宫人,黄花梨木架子上摆着诸多宝器,蒙了尘,像是闲置许久无人打理。靠近窗廊的是三个紫檀雕花柜,言锦心随手拉开门,蛛丝灰尘竟扑面而来。言锦心吓了一跳,赶紧退后,捂着鼻子道:“你们司宝呢,怎么不见人?”
闲散的婢子看见来人,行了礼,却支吾着说不出话。
白璧抿唇轻笑,“言司饰怎么忘了,局里现在已经没有司宝了。你让她们上哪儿给你找去?”不仅没有司宝,也没有典宝。余西子是暂代掌事,身份真是尴尬得可以。
言锦心皱眉,“你们的管事呢?大白日的,锦堂里连个干活的宫人都没有。下月不是有宝器要做出来给东宫吗,都跑哪儿偷懒去了?”
“掌事感染风寒,在…在寝房休息。其他宫人都在屋院。”
言锦心不耐烦地摆手,“那把你们掌宝叫来!”
奴婢低着头,嗫嚅道:“红箩掌宝也生病了,不在堂里。”
言锦心顿时感觉又好气又好笑,“掌宝也生病了,女史呢?女史难道也生病了!”
白璧扯扯言锦心的裙袂,“得了,你直接让她带我们去余西子的寝房不就行了,何必操这份心!”说罢,转身看了看身侧的婢子,“我们来,是特地找你们掌事商量后日比试的事情,赶紧前面带路吧!”
婢子闻言,更加怯懦地低下头,“掌…掌事吩咐,休养期间,一律不见客。”
余西子住在后院东厢。
宽敞的二进院,门廊和花窗修葺过不久,漆色还是崭新的。东厢和西厢的窗扉都半掩着,阳光明媚,不时有几声鸟鸣,偌大的敞院,风息花静。
韶光推开门扉,满室阴霾在一刹那就散了。
阳光直射进来,照亮了屋里简单的物什,除了檀木桌和檀木凳,最名贵的就是门前半遮的黄花梨镶玉屏风,正中央摆着紫漆彩绘香案。香案上,镇着一座嵌珠松石佛龛。
仅着中衣的女子正跪在佛龛前,双手合十,面容虔诚。一头长发不绾不束,如黑瀑般披了整个肩膀,在缥缈的烟气里,整个人虚幻而不真实。
宫闱局一直没下新任命,贬职的掌事,依然是掌事,占着司宝房这个大摊子也能名正言顺地荒废时日。韶光望见内室的床榻,纱帐低垂,榻上被衾略显凌乱地揉成一团,明显是刚起的样子。


第四章 锦绣乱(11)
“奴婢拜见余掌事。”
余西子唇齿微启,像是在默念着什么,保持着背对的姿势没有回应。半晌,才将手摊开。
韶光见状,走至佛塔一侧,从印花香盒里取了三支线香,点燃了,递到余西子手上,“若是为亡者超度,余掌事该先烧纸钱才对。”
自然,宫掖里是不能烧纸钱的。余西子看着她走到佛龛前插香,一应礼数做全了,方从莲花团垫上站起来,眼含威严,丝毫没有哀伤的意思。
“是钟漪兰让你来的?”
韶光将桌案上的香炉和香灰拾掇完,递给余西子一块罗帕,用以扫掉身上的香灰,“如果是钟司衣的意思,余掌事怎么会让院外的宫人为奴婢放行呢?”
“我知道,钟漪兰当日拿出的罪证,其实都是你替她搜集来的。否则凭她的本事,怎能在那么短时间内知道那么多、查到那么多。她得了你,可真是得了件宝贝。”当初想将她带进司宝房,看中的也不过是这一点。可惜,还是让钟漪兰占了先。
韶光抿唇,“是余掌事看得起奴婢。”
两人的言语交汇,语调平直而疏淡——被谋害的,没有任何怨愤;被揭穿的,也无一丝尴尬和愧疚。你来我往,高深莫测,仿佛是在谈论于己无关的事。半晌,余西子叹了口气,目光落在韶光的脸上,“行了,你现在可以说出,为什么会事先提醒我了吧?”
阳光照射进来,明媚的光线,将略微泛起的灰尘照射得无所遁形。
光线里,女子轻轻一笑,雪玉般的脸颊上,细长弯眉,眸若端砚,瞳人则宛如砚里磨出的上好梅墨。
的确,在钟漪兰要搜集罪证对付余西子之前,自己就事先给了提示,等司宝房做好缓冲,内侍监那边方有所行动。否则,那日在绣堂上搬出的就不仅仅是贪赃、倒卖宫缎的罪状了——余西子上任这将近一年里,违制、行贿、私售的行为可委实不少。内侍监调查出的仅是一部分,有虚有实。可韶光给钟漪兰的旁证,却大多是假的。钟漪兰以为算上流萤的死,就能栽赃她一个百口莫辩,却不知余西子其实一点都不冤枉。
宫正司就钟漪兰提供的罪证去查,最后,只落得个查无可查的结果。余西子的谪罪,也仅是因为渎职。何其轻巧。
“余掌事可以把这当成是…奴婢为自己留的后路。”
余西子哂然,“你能求我什么?一个贬职的管事。”
韶光将线香轻轻一拈,“余掌事何必自谦。宫里有句老话,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如今司宝房上上下下,不仍是只听从您一人之命吗?推己及人,后日两房的比试,也只有余掌事相帮,奴婢才能脱颖而出啊!”
话音一落,余西子就怔住了。半晌,像是听见了最好笑的事情,低头笑了一下,而后再笑,“说了半天,总算是绕到正题。两天后的比试关系到我一房的生死安危,胜出是必定的,倘若输了,你以为我会让一个外房宫婢入主我司宝房?”
韶光道:“余掌事没有选择。因为只有奴婢进了司宝房,您才不会被赶出宫闱局。”
余西子倏尔抬眸,对方也正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视线平直,一双眸子沉静幽邃,黑森森,像是要将人吞噬进去。
片刻,又听她道:“余掌事大概觉得,后日比试,司宝房的宫人必胜无疑。或者说,就算是司衣房有宫人夺魁,崔尚服也会将司宝的位置给余掌事留到底。”韶光说到此,有些怜悯地看着她,“您若这么想,就大错特错了。”
余西子的目光渐渐阴沉下来,“你这是何意?”
韶光望着院中缤纷的花树,目光有些迷离,“其实在局里面,最想将您赶出去的,并不是钟司衣。”
能在半月内就将余西子那么多罪状一一调查清楚,除了徐袖,除了月白缎料子,其余人证、物证,内侍监从中相帮,也太容易了。她不是养在宫闱里滥竽充数的,有没有人推波助澜,是何人落井下石,赵福全不说,难道她就猜不到吗?很可惜,崔佩的算盘还是打错了。
瞥见余西子一时青一时白的脸色,韶光满意地低下头,索性将这把火烧得再旺些,“余掌事是踩着一尸两命踏上司宝之位的,凭这情由和缘分,区区一房掌事是困不住您的。他日东宫临朝,新任凤主执掌中宫,您必然要跟着加封官职。单看尚服局,首当其冲的就是崔佩掌事,她身居高位多年,尝尽荣华之味,见微知著,如何会不担忧将来,如何不将您看做眼中钉、肉中刺?”
趁着羽翼未丰,将威胁扼杀在萌芽时,多么明智。钟漪兰和余西子较劲多时,崔佩作壁上观,不过是在等,等鹬蚌相争,她再补上最致命一击。钟漪兰是最好的挡箭牌,比试是最恰当的契机,就算余西子不争,她也不会放过她。
“可我从没想过取代她的位置,”余西子将手指攥成拳,尖翘的指甲抠进肉里,“以前她对我是如此倚重,怎么竟然全部是…”
烟光疏影里,余西子蒙昧恍惚,却忽然想起被调去掖庭局劳役的春雨,想起在大理寺待罪等候斩首的流云,想起房内诸多被牵连责罚的宫婢,心里不禁涌起一阵阵的哀恸和复杂——有罪的、无辜的,皆受牵连,图谋毒害的却不止是结怨之人!
韶光静静地看着她。
罗帕沾了泪,刺绣的凤蝶晕湿得一片迷蒙。韶光轻抚她的肩,俯身凑近,轻笑的声线幽然化作一轮蛊惑靡音:“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余掌事,如果不想束手待毙,已经是时候反击了…”


绣宫春 第三部分


第五章 宫墙柳(1)

五月初夏,宫里的锦葵都开了。
藕荷色的花肆意绽放,自回廊铺满了整座院落。浓郁的花气漫过月明湖,漫过湖畔的观景亭,一直漫到红漆碧瓦的宫殿前,摧枯拉朽般带来暑热的气息。
初三,正是比试的大日子。
这回不同于上次的小打小闹,太后懿旨,在整个六局来说都是前所未有。巳时不到,朱漆回廊里,一队盈雪绢衣的宫婢便从北侧而来,身姿窈窕,绣鞋莲步,踏起了满地花气香尘。另一侧徐徐而来的,则是司宝房湖蓝纱纺裙的宫女,脸含笑,簪花摇坠,裙裾宛若彩云浮动。
两房宫婢施施然走进尚服局正堂,见到崔佩和三房掌事已经在堂上坐定,恭敬地敛身见礼:
“崔尚服,钟司衣,言司饰,白司仗。”
铜鼎里烧着花蜜香饼,氤氲梅香,拂散了满室的闷气。崔佩坐得最高,身侧自钟漪兰往后,是言锦心和白璧。另一侧端坐着两位年迈宫婢,两鬓花白,面目威严,赭釉色暗雅宫装,赫然是明光宫太后跟前两大掌事女官——施艳春和哀萃芳。
太后日理万机,自然不会因为尚服局区区两房比试就纡尊降贵到绣堂来。来的两人却很有分量,掌理明光宫,在太后跟前的地位极重。素日里,难得同时见到两人。崔佩获此殊荣,红光满脸,连坐姿都端正了许多。
宁霜站在队伍中,跷着脚,看得咂舌,不禁杵了青梅一下,“你说,要是我想胜出,有几成把握?”
青梅当是玩笑话,用目光看了看周围一众嫩蕊般的宫婢,道:“除非这里一半人不参加。”
宁霜气得笑了,“那你可得争气,我们屋总得出一个。”
韶光将话听在耳里,抬首,看见站在最前方的四位芳龄女官——司衣房的掌衣阿彩,女史金银;司宝房的掌宝红箩,女史海棠。
身为典衣,桃枝和锦瑟只是一左一右地站在钟漪兰身侧。那下垂手的位置,原本属于余西子,可品阶贬谪,并坐则显得不合适,单独站也尴尬,崔佩于是将她安置在偏堂,靠近哀萃芳身侧。言锦心和白璧看在眼里,想的自然和钟漪兰不一样。
修习足月,熟悉了刺绣和工笔,想脱颖而出,就如青梅所说,除非两房婢子半数都不参加。可钟漪兰曾信誓旦旦地提及,获胜难道靠的都是真材实料?
并不一定。
韶光将视线转向偏堂的位置——隔着几重帷幔,堂上人正端着杯盏品茗,莫名含笑,很有几许耐人寻味。
“诸位婢子落座,比试即将开始。”
堂下,绣架和檀案都已摆好。檀香小签上錾刻着宫婢的名讳,名签扣着放,选取时只看料子不看人,以确保公正严明。等到堂锣敲响一声,宫人们依次落座。韶光摆开檀椅,再一次看见了那鲜妍明媚的新进宫婢。
“姐姐,可真是巧。”
璎珞的绣架挨得很近,回头来,朝着她甜甜一笑。
隔着半臂距离,工笔清晰,甚至能看见绣架匣层里的绢布。韶光看着跟前亲切得有些突兀的俏脸,也应景地笑了笑,转眼望向堂上,眸色清寒似月。
确实很巧。
绷子上的绢帛和笸箩里的绣针都是当时配的,四位女官一一安排,也是生怕宫婢私下里动手脚。红箩端着托盘发到璎珞跟前时,恰好阿彩也将笸箩递给韶光。
果不其然,等璎珞拿到线团,马上皱了皱眉,然后一脸哀求地转身看过来。
“这线有些生,韶姐姐,我们换换可好?”
宁霜坐在韶光后面,见状,刚想发难,却见璎珞捧着绷子,指了指上面的宫样,“这绷子也好硬,我用着不顺手,好姐姐,一块都跟我换了吧?”


第五章 宫墙柳(2)
“你嫌东西不好,就要给别人,有这么乱认亲戚的么!”宁霜挽着双臂,凉凉地看着她。
四房齐聚之前,她们从未见过这司宝房新进的婢子,只知道年纪轻,最擅工笔,此刻一口一个“姐姐”亲热地唤着,丝毫没有不自然。在宁霜感觉到莫名其妙的同时,韶光低头将绷子和绣线都扯下来,递了过去。
“针线当然要用合手的,才能发挥出水准。”
璎珞立刻转忧为喜,一脸感激地捧过去:“谢谢韶姐姐。对了,韶姐姐,璎珞见姐姐坐的位置狭窄,不如姐姐到我这里坐!”
说罢,利索地站起来。
针线换了,绷子换了,最后连坐的地方也要换。韶光这才挑起眉,仔细打量着眼前少女:乌发檀口,明眸贝齿,一对亮晶晶的眸子,眼底含着无辜和纯真,满脸期待的样子让人不忍拒绝。
真不简单,居然还安插着坏事的人。
“红箩典宝,没问题吧?”
璎珞睁着小鹿似的眼睛,索性去拉红箩的袖子,咬着唇,显得楚楚动人。红箩略一迟疑,“这…”
“没关系。”
在红箩下意识地看向自己之前,韶光悠然起身,“既然物什都换了,难道再因为位置破坏了心境吗?”
韶光宽容地看着璎珞,唇畔有一点笑意。
就这样,宁霜一脸嫌弃地盯着璎珞欢天喜地地坐到自己前面,片刻后,等到堂锣敲响第三下,悲愤地拿起绣针,引线时,还看见婢子转过头来,胜利般冲自己挑了挑眉,气不打一处来。
从工笔到刺绣,崔佩限定了两炷香的时间。
手臂粗的冥黄香被点燃,一抹香气,青烟袅袅。
时间一点点地流走。
奢华的藻井以及绚烂繁复的苏式彩画下,几位女官严谨端肃地巡视,视线划过的,是每一张迥然不同的宫样、每一张认真专注的脸,额上薄汗,罗帕都是香的。自绣架顺延而望,纤指与银针相映成趣,彩线翻飞,罗帕成阵,颇为壮观。
绣儿的手指将绣线绾成扣,下针。
韶光捧着绷子,雪白绢帛上的寒鸦已成形。
青梅双线双针,碧湖、春花、蝶舞,宛若鲜活了一室春意。
璎珞手中的碧色丝绦从浅到浓,排线细密。
琉璃拿着剪刀将线头剪下,打结。

在场宫婢大多经由尚功局调教过,起针落线,宛若百蝶穿花,极是赏心悦目。崔佩巡视一周,朝着身侧婢子示意,四面挂帛被渐次挽起。
“两房有此技艺,足见崔尚服素日的苦心。”哀萃芳端着茶盏,抿了口茶。
崔佩谦恭地道:“都是秉承明光宫的懿旨,奴婢岂敢居功。”
哀萃芳闻言笑了,很是受用。
施艳春曲着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檀案,她年纪老迈,极富从容端庄的皇家味道,端穆而视,不怒而自威。哀萃芳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不禁问道:“施掌事,你在看什么?”
“经年累月,严谨教习,崔尚服对几房宫婢该是有很深的了解吧?”施艳春的视线绕过哀萃芳,直接落在崔佩头上。
崔佩怔了一下,点点头,“大多是了解的,其间水平都有参考。”
“这么说,崔尚服对名次也是心中有数?”
崔佩心里咯噔一下,“都是初时训导,考核标准多看宫样的花式和刺绣的技巧,凭借巧思脱颖而出…也是有的。所以…”
崔佩一边说着,一边暗暗观察着施艳春的神色。
她岂敢说心中有数。明光宫遣出两位掌事来观验,崔佩自以为摸透了上面的意思,可被施艳春这么一问,心里忽然又没底了。


第五章 宫墙柳(3)
难耐的时光,一寸一寸消逝。等到线香徐徐燃尽,余下一撮香灰,堂锣响起。
宫婢们纷纷将针线放下,松开手,这才感觉到指头发麻,衣衫早被汗水湿透。同座婢子彼此互看了一眼,均是长出了一口气。崔佩正了正声,然后摆手,朝着四位女官示意。
绣架被撤掉,婢子们绣完的缎帛安置在一个又一个的檀香屉里,名签摆在上角,依次放在堂中央的两张花梨木大长桌上。钟漪兰走下堂,余西子稍后,两人进行第一轮挑选。
千余绣样,两房掌事会从其中各挑出最满意的十张帕子,然后由言锦心和白璧摘选出八张,呈献给崔佩,卓选出前三甲。
想要平步青云,这是最好的机会。
无数道灼热的视线,凝聚在那两双青葱玉指上,钟漪兰神色悠然,挑得很仔细也很快;余西子时而皱眉,时而摇头,挑挑拣拣,红箩和海棠跟在她身后,低眉顺目,眼光甚至瞟都没瞟那些布帛一下。
等到她二人挑好,言锦心和白璧起身,走到第二阶长桌,开始选核。
宁霜目不转睛地盯着,呼吸有些滞,绣儿攥着罗帕,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青梅也在看,更别提在场的其他宫人。韶光的视线落在言锦心的手上,纤细指尖,似不经意地翻了翻錾刻了名讳的签子。可惜,签子扣着,底有扣眼,扣得很紧。
“优劣一眼可见,言司饰,你未免太过斟酌了。”
白璧取笑地看了一眼,她手上的四张早已挑好。言锦心嗔怪地瞪着她,似无奈地,挥手朝女官示意。
自千余中选出二十张,再取其八,最后剩三张——摆在崔佩跟前的,已经是技艺最为出众的宫缎。崔佩习惯性地捻着中指和拇指,觑着眼,过了好半晌,终于在诸位宫婢灼热的注视中,将其中三张拿给红箩。
“丙级技艺——”
堂下的婢子屏气凝神。与此同时,红箩伸手将名签翻过来,抬起头,清亮的嗓音在绣堂形成一道回音:“司宝房,嫣然。”
一语毕,堂下隶属司宝房的宫人们顿时情绪高涨。
红箩念罢,重新将名签扣回去,然后拿来第二张:
“排名乙等——”
阿彩就站在一侧,亲眼看着红箩将名签翻过来,顿时眼睛一亮:“刺绣手艺排名第二,司衣房,青梅!”
话音落地,司衣房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宁霜激动地一把抱住青梅,绣儿捂着嘴,顿时欢欣到流泪。青梅难以置信地站在原地,反应了好半天,才怔忪而激越地看向韶光。
“恭喜。”
韶光将青梅颤抖的手握住,含笑而视。
丙等和乙等都已揭晓,重头戏便是那最后一块绣帕。众女围拢过来,好奇而艳羡地伸长了脖子。在窃窃私语声中,红箩和阿彩对视一眼,恭顺地递给崔佩。
“此次比试的魁星是…”
崔佩清咳着,正了正嗓子,然后亲手揭开了名签:“司衣房,相思。”
短短几个字,堂下顿时安静了一瞬,然后,一片哗然。
钟漪兰蹙眉走上前,拿起檀香屉里的绣帕,左看右看,又将视线转到名签上,眉头蹙得更紧。
宫婢们窃窃私语,被点到名字的婢子则呆愣愣地站在队伍里,半晌,才想起来出列,可看到钟漪兰手里拿着的缎子时,脸色一变,陡然跪在了地上。
“钟…钟司衣,那帕子不是奴婢绣的…”
三等婢子,新进入宫,再天降奇才,也不可能拔得头筹。钟漪兰闻言,脸色更加阴晴莫定,示意阿彩去绣架查看。阿彩领命,走过去仔细翻看了一阵,却自隔屉里找到了一块没有绣完的布帛,针线手法,跟夺魁的那块料子截然不同。


第五章 宫墙柳(4)
满堂又一阵哗然。
“不干奴婢的事,这布料明明不是…奴婢冤枉…”
相思哆嗦着肩膀,吓得涕泪横流。
事情变得很是蹊跷,堂下宫婢面面相觑,有的狐疑,有的懵懂,嘈杂地议论着。钟漪兰挑了挑眉,“从你绣架上找到的,还敢说与你无关?我看你的胆子是真大,竟然敢在几房掌事面前捣鬼!”说罢,不耐烦地朝左右示意,吩咐将人带下去。
相思还在哭喊,声音却渐渐消失在殿外。
没用崔佩出面,钟漪兰就处理了可能在比试中做手脚的宫婢,干净利落,整件事情荒唐突兀得更像一出戏。哀萃芳无谓地笑笑,崔佩眼见场面压下来了,定定神,沉声吩咐道:“既然魁星除名,排序依次提升。看看排名第四的婢子是谁?”
红箩颔首,从梨花木长桌上取来一张檀香屉,拿起名签,“是…”
“启禀崔尚服,排名第四的宫婢,是司衣房的韶光。”
片刻安静。
一双纯银丝梨花锦履,一袭盛雪罗裙,孤身伫立,颇有些遗世绝尘的味道。堂下出列的宫婢挽着手,细长眉黛,眸子清湛,端然行礼,宠辱不惊。
钟漪兰露出了笑容,嘱命阿彩将名次记在文册上,这时,耳畔响起一道威严嗓音:
“慢着!”
施艳春忽然站起身,脸色肃然,“魁首虽然被除名,可这排名能不能顺延,顺延到何人身上,还有待商榷。”
窗棂射进来的光线在地面隔断出一道烟影。
烟影里,尘埃乱飞。
韶光幽然抬眸,目光仿佛穿透无尽刺芒,正对上施艳春注视的眼睛。
“你说…这块缎料,绣的是什么?”
施艳春眼神犀利,两根手指捻着那方素白绢帕,帕上宫样栩栩如生。
旁人都以为她不懂刺绣,才会对图案生出好奇。韶光唇角翘了一下,轻声道:“回施掌事,奴婢绣的宫样,名曰‘梅坞春早’。”
“是你绣的?”
“是。”
施艳春觑起眼,似愠怒似叹息又似疑惑地盯着她半晌,转瞬,冷笑了一下,将视线转到一侧,即刻就有宫婢会意地走到那专属的绣架旁——
伸手掀开隔层,婢子探身进去左右翻看,看得很仔细,甚至连绣线和笸箩都搜了一遍,除了工笔物什,却毫无所获。
施艳春眯着眼,不由得将帕子攥紧。
崔佩咳嗽了一声,赶紧道:“出了相思的事,定然要查清楚。去她们俩那儿看看!”
阿彩和红箩闻言,也径自走到嫣然和青梅的绣架旁。结果可想而知,同样是毫无所获。于是崔佩满意地将文册打开,笔沾朱砂,勾画下名次。
施艳春还有些不甘心,沉吟半晌,却是一声不响地坐回位子。
哀萃芳显得格外高兴,接过崔佩递过来的册子,举着高声念了出来:“青梅,嫣然,韶光——绣工前三甲。太后懿旨,各赏赐罗帛两匹、绣绢三段、钱帛二十铢…”
哀萃芳的嗓音在殿内传得很远。
“恭喜!”
“恭喜!”
“这下好了,三甲里有我们屋的两个,可是大大地长脸!”等到比试落幕,两房宫人欷歔着退出绣堂,不断有相熟的婢子上来祝贺,等众女都散去,宁霜这才得以跑上前,拉着青梅的手,笑得与有荣焉。
青梅微垂目光,有些腼腆地笑了。绣儿满眼钦羡地道:“真羡慕两位姐姐,要是我能有你们一半的手艺,可是谢天谢地了!”
宁霜掐着腰,得意地道:“以后啊,我们都在房里横着走,肯定没人敢说半个‘不’字。”


第五章 宫墙柳(5)
韶光看着三人围拢过来,有说有笑,唇角微弯,不由也跟着笑了。确实,若能提调女官,品阶、地位、权势将大胜从前。往昔在针线堆里打滚,终日缠斗在宫婢的蝇营狗苟、琐碎冗杂中,至此,就将迎来另一番光景和局面了。
不知何时,外面飘起轻薄的小雨,淅淅沥沥,将天际染成一抹青翳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