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缎触手依然腻滑温软,干枯的手指却僵硬冰凉。李绣田一寸寸地抚摸,指甲抠刮,恨不能此刻抓的是那女官的脸。若非太后懿旨,可真想…
“李侍卫夫人小心,如果划破了,麟华宫就没有新缎子更替了。”
锦瑟凉凉的声音传来,丹陛下的婢子捂着嘴,险些笑出声。
李绣田死瞪着她,半晌,恶狠狠地朝身后的宫人道:“还死站着作甚,拿到殿里去!”
第三章 玉堂春(7)
麟华宫前教训李绣田的事隔日就在婢子间传开了。前一阵子,布匹被销毁的阴霾曾被芣苡突如其来的婚嫁而冲淡,却最终在锦瑟上任烧起的第一把火中彻底烟消云散。宫人们都在纷纷猜测,不知这新来的典衣要将第二把火烧到哪里。
桃枝踏进绣堂,查点完绣工进度,就来到韶光的绣架前,“这阵子将手上的活计放一放,马上要跟司宝房比试了,多找些宫样练练手。”
“奴婢手艺粗糙,怕是…”
桃枝和缓地摆手,“钟司衣的眼光一向很准,挑了你,自然看重你有天资。余下时日勤加练习,针线手艺的精进会连你自己都感到惊诧的。”
韶光正从笸箩里将杂线挑出来,闻言,怔了一下。她听得出话中的真诚,却失笑。身为典衣,难道她看不出钟漪兰挑她比试其实是另有目的,还是,果真到了只关心布帛、绣样、工艺…对其间的争斗毫不上心的地步?
“不好了,要出大事了!”
这时,外面响起婢子惊慌失措的叫喊声。
阿彩放下手里的名册,嗔怒地瞪了一眼,“说什么话?怎么毛毛躁躁的!”
“彩掌衣,桃典衣,出大事了。麟华宫那边来人说,晋王殿下吩咐崔尚服和钟司衣过去问话呢!一定是那天锦瑟典衣惹恼了李侍卫夫人,晋王殿下要拿我们司衣房开刀!”
桃枝面色一沉,“多久之前的事?”
通风报信的婢子喘了口气,道:“已经半个时辰了。听说,来领人的侍卫面色不善,大家都很担心。言司饰和白司仗已经带着婢子过去了,桃典衣,我们也去吧!”
这时候,锦瑟却不在绣堂里。
桃枝环视了一周,眼前出现的场面,是婢子们纷纷从绣架前站起身,每个人脸上的表情不同,都含着或多或少的坚定和逼视。桃枝咬着唇,心下甚为犹豫,却很难在数百道灼灼的目光下作出推辞,只得道:“那好,都随我过去吧!”
挑衅李侍卫夫人确实曾经大快人心,可在表面上不畏权贵的同时,似乎已经连累到了整个司衣房的人。宫人们匆匆走在广巷,心里悔恨的同时,都在暗暗埋怨那位新上任的典衣。比起雷厉风行,还不如芣苡的颐指气使。起码不会招来无妄之灾。
殿前广场上,已经汇集了三房婢子。
站在最前面的是三房掌事:余西子、白璧和言锦心。
“明明是司衣房的事,却来得最晚。钟司衣带的好宫人!”白璧略带嘲讽地瞥了一眼,身后,司仗房婢子也露出鄙夷神态。
言锦心的目光从桃枝身上扫过,“惹事儿的没来,倒是最不爱管事的来了。”
桃枝领着房内婢子站在最北侧,挨着其他三房,四人一排。于是浅灰、湖蓝、天青和靛紫,四色合一,对仗工整,甚为壮观。韶光在北侧三排的最外侧,里面是宁霜、青梅和绣儿。
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好看。
晌午的日头很大,直直照射下来,有的宫人体力不支,歪身倒地。除了司衣房,其他三房当然是冲着尚服崔佩来的,不敢怠慢,更不能擅自离开,眼见着时辰越来越长,腿肚子都开始打战。
白璧感觉快撑不住的时候,吱呀一声,厚重的殿门被推开。
体力不支的女子在心里说了一句“谢天谢地”,抬起头,却有一瞬的惊愕,旋即俯身下拜。身后四房的宫婢也跟着呼啦行礼。
“拜见晋王殿下。”
丹陛上站了四个人。
晋王广、崔佩、钟漪兰,还有从开始就没出现的锦瑟。
这样出人意表的情况,让言锦心和白璧惊疑地对视了一眼。
第三章 玉堂春(8)
崔佩在看见四房宫人时,却是脸色一紧,惶恐地走下丹陛,“奴婢教导无方。局里的婢子们担心奴婢安危,擅自做主。还请殿下恕罪。”
殿里的熏香正浓,缭绕出来的烟丝却在一瞬就淡了。
余香凉薄。
尊贵的男子居高俯瞰,目光逼视而来,肃穆且蛊惑,宛若神祇般凄绝的面容,眼底倒映一抹暗抑凌厉的波澜,隐含杀伐之气。
“崔尚服在局里如此得人心,何罪之有?”平直的嗓音,似无形中迸射出一股压力,让在场的每个人都低下了头。
“都是奴婢教导无方,殿下息怒。”崔佩颤抖着声音,脸色发白。
身后三房掌事见状,纷纷跪在崔佩身后。钟漪兰和锦瑟也跟着跪下。
“请殿下息怒。”
晋王睨了崔佩半晌,略一摆手,“都起来吧!尚服局同气连枝,正说明崔掌事管教得当。上下如此一心,崔掌事功不可没。”负手转身,又道,“听说,尚服局近期将有一场比试,可有此事?”
崔佩擦擦汗,被余西子搀扶起,“回禀殿下,局内不日确实将有比试,是司衣房和司宝房的小打小闹。劳烦殿下挂心。”
“本王记得,当初崔尚服就是在宫样服饰的比试中受到太后青睐。此番,倒是让本王赶上了。比试之人可在?”
黑眸注视而来,仿佛隔着烟光冰凌,幽寒深邃,摄人心魄。晋王常年驻守大营,身上的兵戈气息很浓,深为宫人敬畏,却有着不输汉王的绝世面容,风骨绝傲。四房里大多是年轻女子,被这样略略看过,无不心如鹿撞,绮思满怀。
片刻,其中一位身形娇小的婢子出列,俏生生地道:“奴婢在!”
她是司宝房的新进宫人,最年轻,也生得最美,一袭湖蓝绢料的宫裙衬得轻灵脱俗。
杨广的目光从她的脸上扫过,婢子咬着唇,脸颊飞起一抹红晕。须臾,北侧另一个奴婢也报出身份——韶光并未出列,只隔着前面三排宫人,端穆敛身。
四房的其他宫人将眼光不甘地凝聚过来,嫉妒得要命,恨不能自己就是比试之人,却又暗暗艳羡两人被晋王亲点的天大福气。
这时,钟漪兰不失时机地道:“奴婢特地设下这场比试,是为了考核新进宫人的手艺。承蒙殿下赏识,比试当日做个见证。”
杨广信步走下丹陛,走到北面一侧。
肃穆凉薄的黑眸深锁,略带侵略,宛若深渊。在场诸人皆是奴婢,垂首间余光瞥视,不敢张望,钟漪兰也低着头,都不曾看见那道亮灼慑人的眸光。
“都是新进婢子?”
声音靠得很近。
凛香气息扑面,入目的却是一袭黑雾色云烟对襟蟒袍;赑屃扣纯银腰带,勾勒得修身清刚,藤蔓缠枝纹的挂囊里是香片和麝香。皂色锦靴,步之所至,有氤氲的熏气弥散。韶光嗅到那股淡淡的味道,有些晕瞳。
“回禀殿下,奴婢是甲子年新进宫婢璎珞,隶属司宝房。”抢着答话的是那湖蓝绢衣的年轻婢子,螓首娥眉,微卷的舌音像极了温软的扬州话。
风,拽落了一树桃花。
韶光微垂眼眸。本该钟漪兰去应对的话,被这司宝房婢子给莽撞打断,紧跟着就要轮到她自报家门。自己并非新进,也不是司衣房老人——斟酌答话间,想给钟漪兰递去一抹示意,却不料刚抬眸,正对上杨广注视许久的眼睛。
春日里,柳絮满天飞散。两人同样漆黑如夜的瞳人,醇郁相映,宛若揉碎了一捧桃花。
韶光的心怦地一动,忙低下头。
“殿下,奴婢这边派出的也是房里新人。”钟漪兰等了半天都没见她开口,急忙过来打圆场,“若是比起手艺,奴婢这边的婢子可与余西子的人有得一拼呢!”
第三章 玉堂春(9)
杨广薄唇微弯,“得胜者,有何奖赏?”
钟漪兰一愣,片刻,思虑着道:“胜出了…自然是要赏。司衣房里还缺一个七品掌衣,若是能赢过司宝房,奴婢就…就上奏请旨。”
一语毕,在场婢子略微骚动。
更多惊疑的目光落过来,偷眼打量,又不敢太放肆。
“七品…”杨广轻抿薄唇,略微品味了一瞬,须臾,颔首道,“既如此,那本王要拭目以待了。”
说话间,踱步回到了丹陛前。
整件事情上,晋王并没有怪罪崔佩和钟漪兰,相反的,在事后给了司衣房很多赏赐。而首当其冲的李绣田,已经连同任职侍卫长的夫婿一并被赶出宫外,永不录用。
四房的宫人对这个结果颇为意外,尤其是司衣房,焚心似火地赶来,却手捧赏赐,满载而归,一时间又惊又喜。同时,也对锦瑟的出身以及背景产生了诸多猜度。很多宫人都传言她之所以有胆量针对李绣田,其实是因为有晋王在背后撑腰。
刚走出麟华宫,崔佩就将四房的掌事叫到了内局。
“事情还没搞清楚就敢去麟华宫,这是想做什么?示威,还是要造本宫的反?”
崔佩从未发过这么大的火,白璧吓得一哆嗦,往后退了一步,言锦心赔着笑脸,讪讪地道:“崔尚服,奴婢们怎敢存这样的心。都是宫人们怕您有事,才自作主张…”
“是啊,念在婢子们一片心意,就别生气了。”
崔佩脸色有些发青,握紧椅搭,心有余悸地道:“今日也就是晋王殿下。若换了其他几位主子,革职、下牢、发配、杀头…哪样是能躲过去的。昔日宋月容和赵德珍的例子,你们难道就忘了?”
言锦心和白璧对视一眼,彼此都深深地后怕。
“作为小惩大戒,你们每人罚俸三月。回去后,让婢子每人多画二十张宫样。”崔佩抚了抚额头,然后朝着钟漪兰和余西子道,“至于那场比试,你们两个人搞出来的,现在扯进来一位殿下,都掂量着办。”
说罢,摆摆手,示意自己倦了。
四房掌事面带愧色地退出内局。
直到宣布最终的结果,门外等候的婢子们一片哗然。
“太阳底下站了一个多时辰,结果不赏,反倒挨罚。真是好心没好…”宁霜咬着笔杆,对着素白绢布相面了好半天,长吁短叹。
青梅笑着睨了她一眼,“亏你吞了后半句。小心被人听见,告你一个刁状!”
宁霜捡起一个针线包,嗔怪地扔过去,“若是韶姑娘当了掌衣,谁还怕什么刁状?以后出了这个门,我在房里横着走。你可不要太羡慕哦!”
青梅又好气又好笑地瞪了一眼,“看把你美的!”
绣儿捂着嘴笑,这时,外面响起敲门的声音。
绣儿跑过去开门,是房内另一屋的婢子琉璃。两人不甚相熟,她与绣儿点了点头,然后朝屋院里张望,看见韶光抱着布帛从跨院出来,才道:“韶姑娘,你找我?”
韶光将缎匹放下,拉着她走到屋外,见四下里没别人在,轻声道:“琉璃,我想跟你问些事情。晌午,你回绣堂报信前,是听谁说有侍卫将崔尚服和钟司衣带去麟华宫的?”
琉璃老老实实地道:“好像就是一个司宝房的婢子,着急得要命,让我赶紧回房里通知大伙儿。我一听,就回来报信儿了。”
“还记得她的长相吗?”
琉璃歪着头,想了一阵,“姑娘这么一问,我倒是真说不出了。她穿的确实是蓝色纱绢衣,我当时慌神,也没细看,可现在想想,倒是真不像司宝房里的哪个。”
第三章 玉堂春(10)
韶光眸光一凛,眼前不禁浮现了当时四房列队的阵仗。
若不是晋王无意扣押治罪,四房宫人同气连枝、齐聚殿外,不会让上面酌情处理,反而会让崔佩和钟漪兰有去无回。
所谓奴大欺主。换作皇后娘娘,钟漪兰的仕途算是到此结束,崔佩,怕是要和宋月容一个下场;可若换成是太后…崔佩在尚服局掌事八年,不会不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能在短时间内就调动四房,光凭一个奴婢、一张嘴不够。司宝房在这件事情上是否推波助澜暂且不说,另两房怕也是居心叵测。
屋院里,宁霜几个人还在笑闹。
韶光谢过琉璃,回去取了一枚绣囊,然后悄无声息地独自走出院落。
绕过昭阳宫的抚仁殿,顺着广巷一直走,就是容慈门,在宫城的最西侧,告病还乡的老宫人和被驱逐的奴才都要从那里被送出去。寓意着西门走,离了宫,永远不能再回头。
冷清清的门洞,红漆剥落了一层又一层,彩画也只剩下斑驳的老铁锈,门钉还是黄澄澄的。地上野草丛生,负责守卫的奴才靠着红漆门槛打盹,偶尔有一两只飞虫,被他不耐烦地扇开,翻个身继续睡。
黄昏的日头在城楼上投下一抹剪影,韶光张望了一阵,瞧见月亮门一侧的赭色身影。
上了年纪的女人行动有些慢,李绣田却不同,嫁入军营,练就出来一副好身板,没有柴米妇人的温良昏沉,反而多着几分难得的英气和定性。
韶光走过去,李绣田挎着碎蓝花的包裹,正朝这边微笑。
“都打点好了?”
李绣田苦笑着摇摇头,“也没什么可收拾的。这些年,跟着晋王在外,都习惯了。”
韶光垂眸,从怀里掏出绣囊塞进她的包里,“可后悔回来了?”
李绣田也不推辞,将挎包紧了紧,叹道:“晋王殿下早就对老婆子生疑了,就算不回来,也是迟早的事。这么走,真有些连累了我家那口子,可倒也保个周全。没啥遗憾,就是没赶上皇后娘娘的大丧,老婆子心里…”李绣田说不下去了,低下头,用袖子狠狠抹了把眼睛,“韶姑娘,如今宫里头也就剩你这一枝。万事多小心。”
韶光鼻翼有些酸,伸手,扶了扶李绣田的胳膊。
她都知道。
从李绣田在麟华宫外对司衣房百般刁难,她就知道,晋王已经怀上铲除之心。当日对布帛的苛责,只怕是晋王的授意,拉拢崔佩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为麟华宫这最后一枚闺阀棋子做个了断。
“出宫之后有何打算?”
宫掖三十多年,年老色衰了,却不能衣锦荣归。往后风光不再,归于市井,可还能再适应平凡清贫的乡间生活…
李绣田却爽利地笑了,大力拍了拍韶光的肩膀,“离乡太久,老婆子也该回去看看。”
门廊的另一侧,站着一个矮胖健硕的男子。微秃的头顶,整个人都笼罩在夕阳余晖中,可身体笔直挺拔,笑容憨厚,就这么等了很久。
第四章 锦绣乱(1)
一
宫里的服饰安排,上到帝后,下至太监宫人,一概由尚服局负责。可皇子们回京述职,赶上宫中换季的当口,司衣房的婢子们却在为自己赶制宫装。
司饰房的宫人捧着托盘挨个屋院走,临到宁霜这屋,芊芊和青梅相熟,彼此相视一笑后,扁着嘴道:“都道奴婢的命贱,可唯独你们司衣房沾了福分。这不,上面让给你们重做腰牌,就得放下手里活计没日没夜地赶,差点儿连宫中换季都耽搁了。”
青梅拉着她的手,笑道:“又不光我们一屋,这回临到的是整个司衣房。你要是急,和我们钟司衣计较去!”
芊芊嗔怪地在青梅胳膊上拧了一把,“死丫头,说你一句,有十句等着我!”
青梅笑着将她送走,转身,看见绣儿一脸痴迷地摩挲着托盘里的腰牌。
红呢软缎子里摆放着四枚玉蝴蝶,通体盈白,下面坠着樱红色丝绦,比起尚宫局的碧绿竹节腰牌还要精美。绣儿拿起一枚,小心翼翼地拴在腰上,坠子叮咚作响,极为动听。
“这挂饰,配上新制的宫装,简直是扬眉吐气了。”宁霜格外兴奋,也取了一枚挂上。
除了麟华宫的一批挂缎尚未织染好,房里赶了几昼夜,终于将各宫的换季布料按时做完。崔佩和钟漪兰受了晋王赏赐,宫人们也得到特许,延迟了织染挂缎的进度。而后,崔佩便嘱咐司饰房打造一批新的挂饰,并让司衣房量体裁衣,新做一批宫装。
照例,宫掖未到冬夏换季,宫装一律不变。这次却是格外特赦了,而且,这一批宫装不再是老旧的浅灰色或者深灰色,改换成统一的初雪白,据说是宫闱局的命令。房里的婢子为此高兴了好久。
“次日就要和司宝房比试,这挂饰或许就是好兆头。”绣儿欢喜地道。
“是啊,练习了整整半月,和一个新进婢子比该是没问题的。”青梅说罢,和暖地将佩子递过来。
韶光回以一笑。
半月之内,发生太多事。麟华宫赏赐后,钟漪兰当众做出的许诺,让房里一应宫人皆上了心。宁霜几个人教习辅导,下了死功夫。而来自宫人的讨好和巴结几乎能将人淹没。韶光心里却比谁都清楚,能不能胜出、被破格提拔且不论,这场比试之下,藏着很深的企图。刺绣、宫样、织染手艺练了又练,接下来更为关键的人、物件,则都要一一摆上桌面。
摩挲着雕工精美的金錾累丝花纹,将水红色的绦子绾了个结。对着阳光,微寒玉质透出一丝迷离的水纹。
晨曦的第一缕阳光投射进来,在地面上勾勒出窗扉的疏影。
黑墨石铺就的地面被擦拭得不染纤尘,暗纹纵横,凿地为莲,四方垂花门缀着杏色的绡纺纱,琉璃八宝灯挂顶,辉映着中间奢华的藻井。
素雪绢衣的宫人相携跨进门槛,堂内瞬间一片安静。
宫闱不得穿白,司衣房也不能例外。初雪白的缎料上却印了莲花暗纹,领口和袖口是浅粉滚边,胸带飘逸,相衬成趣,显得盈盈可爱。
走在最前面的是锦瑟和桃枝,穿着一身月白缎高腰长裙。锦瑟有着无可挑剔的五官,干净利落的雪绢,更显出了冷艳的气质,压霜欺雪,成了绣堂里最抢眼的人。
这时,宁霜捅了捅青梅,用下巴示意另一边司宝房的婢子。
绣架前,一抹湖蓝色倩影格外引人注目。年纪不大,妆容却描画得极好,因为生得美,同样的宫裙穿在她身上,比其他婢子都要纤细,亭亭玉立,娇俏得像三月桃花。
第四章 锦绣乱(2)
“打扮成这样,也不知是比刺绣手艺,还是比相貌!”宁霜没好气地白了一眼。
这时,内堂正中央已经摆好了两副绣架,绷子、丝线、绣针、裹木——一应俱全。崔佩坐定,朝着负责验核的婢子示意。婢子颔首,刚拿起堂锣,却被一侧的钟漪兰给拦了下来,“等一等。崔尚服,还有两个人没到。”
崔佩一怔,“难道比试的不止她们两个?”
钟漪兰挑起一抹笑,“尚服少安毋躁,您看,她们来了。”
门帘被掀开,柳絮随之簌簌地飘进绣堂。
先跨进门槛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宫人,身着墨绛红的宫装,老练沉稳,赫然是暴室几大掌事之一的徐袖;而身后的绰约女子,一袭紫藤色环花绢衣,云髻高绾,方桃譬李,竟是麟华宫大宫婢,薛蘅香。
崔佩有些惊讶地看着两人,直到她们敛身行礼,才反应过来吩咐婢子搬来敞椅。
薛蘅香是代表晋王殿下,倒在崔佩的意料之中,可徐袖…就在这时,钟漪兰已经亲自拿起堂锣,敲响了清脆的一声。
绷子上,缎料早就架好了。
准备了半月,练习了半月,针线仅仅到了娴熟的地步。而右侧隔着不远距离,湖蓝绢纱裙的娇俏少女端坐在绣架前,一双青葱似的纤手灵巧地穿针引线、下针、回织…绣的是百蝶穿花,细致且内行。真是下了很深的功夫。
韶光徐徐从笸箩里挑线,抬起头,钟漪兰正在堂上微笑——
于是放下针,将另一块素色暗花的料子支在绷子上。
日照在那一刻斜射进内堂,正好将绣架折射成一道刺眼的影子。烟影里,新架起的月白缎绢布盈洁如雪,刀裁边缘,还残留着细碎线头。韶光在袅袅烟光里拿着绣针,那一瞬,余西子的脸色陡然变得煞白,春雨瞪大眼睛,露出难以置信的惶恐。
“余司宝,布料看着还眼熟吧?”
专属于韶光的绣架上,没有宫样,没有绣线,只有一块月白缎的绢布,质地上乘,却是绣工成品——一切谋划、一切等待、一切隐忍,似乎仅是为了此刻。
余西子死盯着那块绢帛,费了好半天劲,才转过脸,僵直地对上钟漪兰笑靥如花的眼睛,“钟司衣,这是什么意思?”
“余司宝不该眼生啊!还记得,三月前,崔尚服嘱命司衣房和司宝房一起打造一批料子,后来因为图样不合,被宫闱局勒令拿到暴室徐妈妈那里销毁。是有这么回事吧?”
钟漪兰说罢,看向徐袖。后者蜷着肩,没底气地点点头。
“不知道,后来那批料子作何用了?”
徐袖咽了口唾沫,“卖…卖了。”
语毕,绣堂顿时哗然。
钟漪兰翘起唇角,步至崔佩跟前,高声道:“尚服容禀。余司宝在任期间,曾多次勾结宫外织造,倒运丝线;更唆使暴室管事妈妈,将本该销毁的缎料私自贩卖出宫,中饱私囊。在局内,曾对下属宫婢进行迫害,导致其枉死宫中。”
崔佩感到极大的震惊,“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
“余西子罪恶滔天,奴婢岂敢胡言妄语?”
捉贼拿赃,当然不需要半月之久,可她要的是一击即中。哪房没有贪赃枉法的事,单就贩卖宫缎一件,并不能如何。然而再加上敛财、以次充好、谋害宫婢等诸多罪行呢?内侍监用这半月搜集司宝房违制、贪赃的罪状,不知凡几。捅到宫正司,惊动了太后,怕就不是丢差事这么简单了。
钟漪兰微扬起下颌,“崔尚服,因余西子而被迫害致死的宫婢,名叫流萤。”
第四章 锦绣乱(3)
绣堂里已经乱了套。
千余婢子在场,难以置信地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璎珞则是愣在那里,拿着绣针,不知该继续绣,还是退下去。这时,原本作壁上观的言锦心和白璧惊诧地对视了一眼,一左一右地站到崔佩身侧。
“钟司衣,你说这话可有证据?”
崔佩从震惊中缓过神来,觑着钟漪兰。
如果说徐袖的到场已让她隐隐预料到了什么,钟漪兰后面的话则让她进退两难。流萤是尚服局,乃至整个宫闱局都讳莫如深的名字,竟被这么轻易地叫出来。崔佩下意识地将椅子上的手攥紧,整个人临近暴怒边缘。
“料子的事,老奴可以作证。”
这时,崔佩硬着头皮起身。
崔佩盯了徐袖半晌,幽幽地道:“徐妈妈,你是暴室的老人儿,怎的这么糊涂?”
徐袖攥着拳,手心里全是汗,一咬牙,道:“崔尚服,是老奴一时迷了心窍,答应余司宝将布帛倒卖到宫外。老奴没脸见你。”
话音落地,在堂内炸起一道惊雷。
崔佩哽了一下,瞪着徐袖一时不知如何将话接住。这时,始终没有开口的薛蘅香起身,问道:“那关于谋害宫婢的事,余司宝有何辩解?”
薛蘅香的问题,道出在场诸位想说又不敢说的话。言锦心和白璧的目光同时落在余西子的脸上,崔佩也在看。这一瞬,数道灼灼的视线仿佛能在那上面烧出个窟窿。
余西子抬眸,凄惶地一笑,摇头,再摇头。
堂上几个人同时松了口气。
钟漪兰看在眼里,挑着眉梢道:“姑娘还记得半年前投井而死的宫婢吗?”
薛蘅香看了她一眼,“钟司衣说的是…”
“半年前,司衣房有一名宫婢投井而死。那时,余西子还是我手下的一名典衣。”钟漪兰瞥过去,眼底划过一抹不屑和轻慢,“房里的人都以为她是自杀,直到后来从她的绣架里搜出一本明细册子,才知道原来这名婢子掌握了余西子在司衣房中饱私囊的罪证。余西子怀恨在心,将其谋害致死。”
薛蘅香略微蹙了蹙眉,不置可否地坐回敞椅上。
言锦心和白璧则是狐疑地对视一眼。
唯有崔佩对顶起双手,将手肘安置在椅搭上,“册子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