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宝,您这是要去哪儿?”
阴影里,红箩走了出来。
“让开!”
璎珞吓了一跳,看见是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红箩脸上很淡定,挽着手,丝毫没有让路的意思,“请您恕罪。因为余司宝曾经吩咐,宫宴期间,房里女官一律不得擅自走动。奴婢僭越了。”
璎珞瞪起葡萄似的眼睛,怪叫道:“什么?离席的又不只我一个,你难道没看见韶典宝也不在!你不拦她反而来拦我?”
红箩笑了一下,“璎珞典宝,奴婢劝您,还是不要违背上面的意思。”
韶光是追不上了,璎珞咬着唇,转身望了一眼富丽堂皇的衡冉亭。施艳春正巧也瞧这边看来,两人的目光对上,璎珞瞧清楚了施艳春走的方向,回过头来,朝红箩冷笑了一声,“好,你拦得住我,可惜拦不住所有的人。倒要看看,就算我不追了,她是不是能称心如意?”
施艳春在跟着走。
方向、路径、地点——她甚至什么都不清楚,就凭借着感觉,以及多年来对韶光的了解,从一座宫殿转到另一座宫殿,经过广巷,绕过琼芜馆,直奔宁庆殿而去。
第六章 鹊踏枝(24)
因为几乎可以肯定的,韶光有问题。不论是曾经在尚服局的技艺比试,还是最终的脱颖而出,其间都是存在猫腻的。当然还有那名闯进宫来的刺客——那么巧就深夜踏进宫闱局;那么巧,就挟持了她。而她同时也很巧地半夜一人出现在那里。说是误打误撞,谁信?
凭她多年的认知,绝对有古怪。
前面不远便是宁庆殿,荒草丛生中的殿宇显得十分凄凉,远远可见那块悬挂的牌匾。上面篆体的三个大字由于多年得不到修葺,已经斑驳得不甚清楚。
和暖的阳光漫过了杂草,时辰已经很晚了,就在这时,施艳春踩到一个软软的东西。
那是一枚香囊。
暗褐色的缎面,图案绣的是石榴花,五色丝线缠成的绦子。看得出很旧,丝绦打结,彩绸都已经掉了色。在宫里有很多人用这种小东西,随身佩戴着,往往仍崭新就换了。很普通也很常见。
但鬼使神差的,施艳春就这么捡了起来。
反复翻看了一下,视线最后落在那疏密有致的针脚上,半晌,熟悉又感觉陌生。施艳春摇摇头,暗叹自己太多心,继续往前走。
宁庆殿已经清寂许久,经年闲置,都不曾迎来什么高品阶的人。之前由于催情香的事情,浣春殿的两位侧妃被关押在这里,而后又是司衣房和司宝房的奴婢来人照顾,现如今,连明光宫尊贵的掌事女官都踏进了这里。
似乎,开始有了点滴生机。
正值半夏时节,二进院里的花树繁密茂盛。殿宇荒寂沉静,花草却生长得浓郁强烈,天井边有一道废弃的池塘,淤泥堵塞,却也意外地生长出睡莲。蓬蓬莲叶,艳艳莲花,在阳光下争先恐后地绽放着。
施艳春知道韶光这半月来,每每过了晚膳时分,都会偷偷来这里,有时进殿,有时只在院中停驻一阵。应该,不是探望成妃那么简单吧…毕竟,宁庆殿曾是宫闱有名的偷情地点,早些年,后宫多得是年轻貌美的宫婢,得不到滋润,都变成了妖精,终年做着飞上枝头的美梦,遇不上皇子,便连侍卫都不放过。后来朝霞宫着力整治,才有所收敛。
施艳春并不认为韶光是与何人偷情,只不过,这么隐秘的一个地方,难道不是交换消息的最佳场所么…
偏殿的殿门是紧闭着的,蛛丝却早被扫去。
只是伫立静听,里面似乎有些许声响。
施艳春蹙眉,亦步亦趋地走过去。毕竟是明光宫的掌事女官,深受倚重,哪里是去不得的?而她也早已习惯畅行无阻,附耳上去,只听了片刻,便轻轻推开了殿门。
一切,都太急了。
若是换做平常,老练世故的女官怎会这么莽撞。可世事就是如此,经过大风大浪的人,往往就栽在不经意的小事上。
推开殿门的一刹,阴霾扑面而来。
鼻息间呛人的气味里,灰尘乱飞。仿佛有什么在此刻被拨开了,暗光闪影中,原本挡在门口的一架三扇山水人物屏风被搬开,屏风后,安置着一座花梨木大敞椅,玉石手搭、黑端石垫脚,红旃檀和茜素红的绸缎铺开一小方地面,地面上,是一双纯金丝线勾勒的奢华鞋履。
施艳春有一瞬的怔忪,顺着鞋履往上看,那明黄色襦裙上的纹饰她太过熟悉——九凤螭吻,周围绣满了莲瓣,大团大团的花朵绽放在黄丝绸的裙摆上,宛若鲜活。
“太…太后!”
挡开刺眼的光线,施艳春终于看清楚了端坐在敞椅上的人,是她服侍了半辈子的吕芳素。敞椅一侧,还跪着一袭霓裳宫装的太子妃。
第六章 鹊踏枝(25)
屋里的人,显然也感到极大的震惊。
吕芳素平素耷拉着的眼皮,在此刻瞪得滚圆。施艳春不知道原来太后就算苍老了也拥有着跟年轻时一样震人心神的眼睛,那眼睛太亮、太深,满含着惊、怒,还有难以置信和痛心失望,种种情绪融汇在一起,让人难以逼视——
施艳春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然而这种举动看在吕芳素眼里,刚好证明了施艳春的心虚和愧疚,于是,刚才满怀的不敢相信在此刻被坐实,吕芳素将双手对顶,手肘搁在玉石椅搭上,就这样开了口,“时隔半月,哀家总算是等到你了。”
吕芳素能坐在这宁庆殿里,只为了一件事,捉拿让东宫太子香料中毒的真凶。
在东宫,成海棠固然最有嫌疑,然而正因为她是众所周知的香料高手,会蠢到用香去图谋么?深宫经年,她应该深知其间凶险。而高灵芝是教坊出来的,擅长房中术,催情香这种下三烂的招数,普通姬人用得,却不是魁首的手笔。
——只有不懂香的人,才会这么做。
吕芳素早猜到是元瑾,可她是嫡妃,查出来便要被废。吕芳素不是不想废掉她,故布疑阵,只为了引那个幕后人现形。一箭双雕。
可惜,没想到等来的会是施艳春。
“是你,竟然是你…”
许久不曾出现的情绪,在此刻充斥满怀,然而更多的是愠怒和愤恨。她筹谋布局,耐心等待,想不到,这个人原来一直都在自己的身边,并且深得她的信任和倚重。经年累月才得以构筑起来的情分,在此刻,轰然倒塌。
“哀家煞费苦心,为的就是揪出那谋害太子的幕后之人。想不到是你!看来,哀家真是老糊涂了。”
施艳春陡然就懵了。
谋害太子、揪出幕后之人…这么大的事,为什么她身为近侍女官,会不知情?惊愕地抬起头,视线所及,哀萃芳正在堂上微笑。
“主子,老奴…”
“行了,什么都不用说了。留着在大理寺说吧!”
吕芳素痛心疾首地摆手,然后看了一眼哀萃芳,“哀家累了,扶哀家回去。”
“皇祖母,请您饶恕儿臣…”
元瑾早已哭花了脸,此刻扑倒在吕芳素脚前,扶着她的裙摆便不撒手。吕芳素保持着一个姿势站了很久,阴鸷的目光自施艳春那厢扫到元瑾的脸上,片刻,睨下视线,用一种看蝼蚁的目光看着她,“做出这种事,你还有脸让哀家饶恕?”
“皇祖母,儿臣是一时被迷了心窍。而且,您不能废黜儿臣,儿臣是太子的嫡妃啊!”
“当初你也是独孤氏一手培植起来的。真不明白,她当初究竟看重你什么?还是说,她终究将你保护得太好了么…”
说罢,再不看她一眼,甩甩裙裾,就这么自施艳春身侧经过——
清冷的阴霾拂过了殿里陈旧的水晶珠帘,殿门在身后关上,砰的一声。施艳春眼神空洞,仿佛失去了浑身的气力,陡然委顿在地。元瑾还在呼喊,可她已经半分声音也听不见,耳畔蒙昧,却忽然隐约地回响起随风飘来的远处笙歌。
结束了。
宫闱,蘅锦殿,绯袍腰佩…
明光宫携手三十年的荣辱与共、三十年的同甘共苦,就这么结束了。
——三十年,她是最了解太后的人。
或许自己仍可以去辩驳、去争取。但,当她出现在这里的一刻,一切就都结束了。后宫之中,原本就是如此,枉她看得透,却终究是没有看破…
第七章 锁珠帘(1)
一
八月初四,施艳春因唆使和渎职,贬谪掖庭局。
初九,东宫嫡妃元瑾因毒诱太子,幽禁在雏鸾殿。
太后曾经一度怀疑有人想依靠元瑾来控制太子,恨得咬牙切齿,以致非要设局查出真凶不可。然而这样仅仅是臆想的猜测,元瑾却一点都不冤枉。确实是她命人在东宫的正殿里偷放了“花葬魂”,一则是用来侍寝;二则,也是栽赃。
倘若用得好,雨露承恩,便能重获宠爱;用不好,首当其冲的是高灵芝,再不济也能打击到成海棠——一个是专宠寝帏,一个专擅调香,床底间出了这种事,哪个也跑不掉。这便是进可攻、退可守,元瑾算盘打得很好。
一箭三雕。
可惜她忘了,雏鸾殿是皇后生前定下的嫡宫,太后正想不到办法铲除,怎么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呢?于是便有了浣春殿的一场苦肉计。用两位侧妃的谪罪,换来一位嫡妃的废黜,实在是划算得很。当然事情或许碰巧跟元瑾无关,吕芳素却已经备好了替补,即使当时施艳春不进门,同样会有别人,将这出戏唱下去。
这就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元瑾何其不幸,还未等吞噬掉猎物,一个不慎,就被太后这只老鹰给啄瞎了眼睛。
八月初十这日,成海棠和高灵芝就从宁庆殿释放了,太后赐予诸多绫罗和珠宝,算是对二人的安慰和补偿。同时,也褒奖了司衣房和司宝房,尤其是司宝房,在两位侧妃蒙受冤屈的时候,仍能不忘恩情,扶持照顾,情分可嘉。
而按照惯例,元瑾最终会被幽禁在雏鸾殿,所以在宁庆殿待了几日,还是会回到东宫去。那日,自宁庆殿而归的时候,走的依然是广巷,临路过琼芜馆,馆门半敞,里面的玉簪花都开了。
这些自江南栽植过来的花品,冰姿雪魄,芳香袭人,就丛丛簇簇地生长在袅袅如云的绿叶里。隔远而望,纯白花瓣,簌簌颤动,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动人和雅致。
“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臣妾…想再见一次殿下。”
或许是自知罪责难逃,当吕芳素似询问遗愿般问元瑾时,骄矜傲慢的太子妃忽然放下了所有自尊,用一种近乎卑贱的态度跪在地上,像这样乞求。于是,太后特命人打开深锁已久的琼芜馆,让元瑾跟杨勇在里面再见一面。
元瑾又穿上那件杏色的高腰长裙,臂弯里挽着一条阮烟罗,烟笼黑发,不挽不束,就这么柔柔地披了一肩膀,如瀑、如练、如烟、如尘…亦如她即将面临的莫测命运。
红廊下,玉簪花开得正好。
杨勇踏进琼芜馆的一刻,瞥见馆内花海,仿佛一下子就回到了八年前。八年前的那个暮春,她独自站在院里的花树下,发髻间、绸带上都洒着轻柔的花瓣,也是穿着这样一身杏色长裙,美得不可思议。
杨勇情不自禁地走上前——
“殿下,还记得曾经与臣妾说的么?”
隔着花海,元瑾悠然转身,淡雅宫妆,仿佛将素日里的骄横跋扈都敛尽了,铅华洗褪,只剩下干净美好。扶着花枝的手,轻轻从袖带里取出一枚朴素的白玉簪。
杨勇一怔。
玉簪花,白玉簪…
他曾亲手为她折花而戴,亦是在这花海,许下白首之约。那些当时的山盟海誓,浸透岁月尘埃,在这偌大深宫,被涤荡得面目全非,就像是陈年碧玺里蕴含着或浓或浅的哀愁。
“终究,你还是负了我…”
元瑾低下头,似悲似恸地笑了,笑得很苦。
她用全部的心思去博取他的爱怜,亦满怀幽怨地思念他,为他的负心而痛苦。然而这种情感终会发展成为恨,蚀骨焚心。于是她终于开始恨他,陷得太深,割舍不掉、放弃不得,终日在泥淖中挣扎沉沦。时到今日,总算要有个了断。
第七章 锁珠帘(2)
“我待你如斯,你却能如此狠心?”
前一刻还在微笑的表情,在下一刻,陡然变得狰狞。元瑾赤红着双眼,手中的花枝还没来得及松开,便倾身扑了过来,尖长的指甲触及杨勇的脸,顿时鲜血淋淋。
“啊…”
疼痛在一刹那自脸上绽开,脸上被指甲划破的血痕,渗出圆润的血珠子。杨勇被吓坏了,狼狈地用手遮住脸,拨开花丛,踉踉跄跄地沿着小径逃跑。
“我为了你,放下尊严,丢弃矜持,甚至连命都可以不要,你可知道?”元瑾的眼睛里闪烁着寒芒,眼底的笑却陡然变得悲戚而哀恸,“母后将我视如己出,为了你,我竟然…”
“来人,快来人哪!”
杨勇的脸已经变成了青色,吓得失声尖叫。就在这时,琼芜馆外的宫人听闻动静,赶紧冲将进来,瞧见这光景,赶紧跑上去将元瑾压制住。
“我视你若性命,你又是如何待我的?不值得,终究是不值得!”
元瑾被几个宫人五花大绑,已经无力反抗;然而,依然声嘶力竭地呵斥怒骂。有些老奴婢强行按捺住,一见这般,便下了狠手。袍袖纠缠间似乎有什么钝器寒光一闪,被捂住嘴巴的元瑾忽然凄厉地呜咽一声,垂下头,再发不出一点声音。
杨勇捂着脸,见状毫不怜惜,一摆手,厌烦地吩咐将人押下去。
“她毕竟是东宫嫡妃,如何不要保全体面…”
琼芜馆外,韶光跟哀萃芳已经站了很久。从太子杨勇踏进那片玉簪花花海,两个人的视线便从未离开。韶光将一切看在眼里,忽然生出一种感同身受的悲哀。
“这岂是我心狠手辣。朝霞宫都已经作古,也该轮到雏鸾殿了。太后的心思可是早就动了!”
哀萃芳同样也在看,却笑得不以为意,“事到如今,我可不会心慈手软。更何况,经此一场,很多事情都不同了。”
“是啊,该给掌事您道喜。”
哀萃芳没说话,但眉梢眼底皆是藏匿不住的笑意和得意。因为看着元瑾,她一下子就想起了施艳春——正如元瑾永远不会知道,当初秘密教她使用催情香的,其实是自己;施艳春也想不到,其实太后早有除掉她的意思,因为她知道的实在太多。
在明光宫对独孤一脉的反攻倒算中,出力最多如何?居功至伟又如何?最后能留在太后身边的,永远不会是最有用的那个人。施艳春——已经成为了一个旧例,很快的,宫里便不会有人再想起她——曾经调唆过太子妃,谋害太子的贱婢。
“你不是也该高兴么!施艳春倒了,往后你在后宫里就少了一个祸患。”
韶光微垂着眼睫,须臾,将身靠近——
“知道么,在阳光底下最好收敛些。别让人发现了你的秘密…”
幽黯的嗓音,不禁让听者后颈发凉。哀萃芳呼吸一滞,就像是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背心狠狠地抽紧,忽然袭来彻骨的凉意。
八月十二,嫡妃元瑾突发心悸,药石无救,卒于雏鸾殿。
时年二十五岁。
给元瑾发丧的那天,京城里下起了绵绵小雨。暮夏时节已经很少下雨了,当轻薄的雨点铺满整个琼芜馆时,里面的玉簪花忽然全部萎谢了。
纯白的花瓣堆叠了一层又一层,离远望去,宛如一座孤独凄艳的香冢。
宫人们觉得不吉利,上报过去,自此琼芜馆便再次被封锁。花谢了,人亦不再,那些曾经发生过的过往便随着烟云飘逝而消散。施艳春也并未在掖庭局待很久,元瑾发丧的当日,明光宫便下旨将她驱逐出宫。在宫人看来,这已是天大的恩赐。
第七章 锁珠帘(3)
酉时,横直门外,乌云笼罩下一层阴翳苍茫。
韶光打着竹伞,自桥上走过。淅淅沥沥的雨滴,在眼前铺开一道雨幕,雨幕中的亭台楼阁,隐约缥缈,连红墙碧瓦都变得不真实。
璎珞挎着布包站在雨里,一身简单的麻布衣裙,没打伞,妆容被冲洗得花了,脸上也不知是雨还是泪。施艳春就站在她身侧,肩上也仅有一个蓝缎碎花的行囊,连些许像样的物什都没有。原来驱逐出宫的奴婢褪了那身宫装环佩,是不能随意带东西走的,哪怕是曾经的钗带环佩、服饰器具。
没人来送。
雨丝蒙昧了视线,风很凉,雨丝却越愈加密集。璎珞抬头望了望天,乌云密布,连一丝光线都投不下来,不禁叹了口气。
“这么糟糕的天气,就不能容我们两天。尚宫局那帮奴婢简直坏透了。”
说罢,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扶着施艳春走进红漆门廊里面躲雨。这时,正好看见打伞走过来的韶光。
“你还来做什么?”
韶光的视线掠过璎珞,直直落在施艳春的脸上。
烟尘缥缈,雨滴乱飞。两人视线相对的一刹那,仿佛阻隔着千山万水,近在咫尺,却远得触及不到彼此眼底的东西。
“你先过去。”
施艳春淡淡地朝璎珞吩咐一句。璎珞愤愤不平地瞪了一眼韶光,却听话地背起行囊,顶着雨跑进对面的长廊里面。
只剩下施艳春和韶光两人。
“你一直在暗中调查我的行踪。这回揪出端倪,不知可有称心如意…”
施艳春定定地看着她,看着看着,忽然就笑了,笑得很苦,“这么看来,你是明知道我在怀疑,而故意引我入局。”
韶光低下头,“我早就说过,仅安插一个璎珞,是搅不动内局这潭水的。”
璎珞确实是施艳春的人。可,伺候她的灵犀却是司衣房典衣锦瑟的心腹。锦瑟效命于晋王,自然也能跟韶光互通消息。从始至终,她都知道施艳春的怀疑,于是将计就计,做了一个连环局。
“真的想不通,我究竟有什么本事,竟然能让你认为我与刺客勾结?”
韶光看着她,莫名,又有些哂然。她只是宫人而已,莫说无权无势,就算再胆大包天,她是敢忤逆谋反,还是谋朝篡位?
可惜,太急了,急到错信、偏听。如果是那个素日里镇静犀利的明光宫掌事,即便暂时看不出破绽,也不可能疏漏到这种地步——只因为她已经等不及要将自己赶出宫闱局,仅凭一个璎珞,便以为能够一劳永逸。
“所以你就能跟哀萃芳那贱人勾结,一并让太后对我产生怀疑,以除之后快?”施艳春痛心疾首地看着她。
韶光苦笑,“如果不是你步步紧逼,岂能让旁人钻了空子…”哀萃芳已经隐忍了多年,总算是等来出头之日,可以说,是一拍即合。
“小光,说到底,你当真是心狠。”
施艳春有些悲戚地摇头。
这时,韶光轻幽幽地抬起眼,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很轻——“记得那枚香囊么?”
施艳春一震,片刻,想起她确实在宁庆殿外捡到了东西。
“那是你送我的…”韶光目光平直,眸色苍远而幽茫,“不记得了么?我离开掖庭局的那一年七岁生辰,在明光宫,是你亲手为我绣了那枚香囊。我一直都带着,从未离过身。”
七岁那一年,她踏进明光宫;那一年的生辰,施艳春为了给她庆贺,绣了香囊给她。
从此视若珍宝。
当日,她特地将那东西丢在殿外,便是在赌,看她是不是能念及旧情,放她一把。
“倘若你止步于此,不再继续追,那么接下去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届时也自然有人顶替进殿去。可是…我给过你机会的,可你让我失望了…”
第七章 锁珠帘(4)
雨刚停,风还是凉的,刺眼的阳光就将方石地面晒得一片燥热。
施艳春整个人定在那里,转瞬,忽然仰天大笑。
笑得涕泪横流。
韶光没再送她,只看着那原本呼风唤雨的掌事似乎老了十岁,迈着蹒跚的步子,一步一步,走出朱红的宫墙。
蘅锦殿外,榴花依然凄凄烈烈,本已经过了花期,却不知怎的依然怒放。韶光还记得,多年前的夏天,施艳春抱着自己坐在榴花树下,绘声绘色地讲着宫外的故事。每当她真正笑起来的时候,眉眼慈祥,总是温和地回归一个平实的老人。
昔年情分,在此一刻,也终于被自己亲手斩断。
璎珞跟着施艳春出宫后,司宝房六品典宝的位置又被空置了下来。在这个时候,内局的人终于想起了曾经在刺绣比试中脱颖而出、最后却拒绝任职的那名宫人——嫣然。经此变动,崔佩很想擢升她来填补空缺,可一度遣人召见,嫣然却时常不在内局,或是以各种理由推辞。为此,崔佩在不甚满意的情况下深感莫名。
不日便要逢着十五,是一年一度的中秋节。按照旧例,皇城中的百姓有在街市悬挂彩灯和舞狮的民俗,宵禁的时辰也推延到亥时,亥时两刻,由执金吾者负责宵禁。
在宫闱里,中秋节却不算重要节日,但因前年的一件大事,就连明光宫都重视起来——独孤皇后正是在仁寿二年的八月甲子,薨逝在了永安宫。由此,每逢中秋佳节,蘅锦殿便故意令宫闱里大肆庆祝。去年今时,广巷彩灯高悬,丝绸绫罗铺地,舞狮的队伍绵延至几里,真真是火树银花不夜天。
想来,今年亦不例外。
韶光将宝器送到昭阳宫,已经过了申时。天色尚早,各宫的晚膳就已经早早被送过去了,宫闱局里的奴婢们忙了一整天,纷纷自房里结伴走出。
内局的小厨房就安置在一道敞院里,专门侍奉有品阶的女官。韶光现如今已有自己专属的屋院、专属伺候的奴婢,自然不用跟普通的宫人一起用膳,然而路过小厨房,正好在内院里瞧见了许久不曾见到的嫣然——正拎着食盒,跟宫婢吩咐着什么,而她身边,站着巧笑倩兮的灵犀。
“待会儿你再让人将这些送过去,切记,莫要惊扰到殿里的人。”
奴婢领命地点头,态度极其恭敬。这时,韶光轻咳了一下,然后,身畔的小婢踮着脚,朝着内院叫道:“是嫣然姑娘么?”
院中些许花香沁人,吹拂起纤薄的裙摆,裙摆上面绣制的芙蓉花宛若新生,鲜活了一世春意。
嫣然闻声回眸,视线之中,花树下一抹纤弱的身姿。
“韶姑娘。”
灵犀最先看见她,打过招呼,然后笑了笑。身侧的嫣然却是一怔之后,有些慌乱地左右顾盼。韶光看见,她的眼睛忽然瞪起的一瞬,不甚圆,却瞪得很大,就像恨不能将眼白全都暴露出来。
心虚。
那是在旁人忽然出现时,不由自主显现出的一种心虚。
“这个时辰,韶姑娘还没回屋院,当真是很辛苦。”然而片刻之后,嫣然就笑了,笑得有如春风扶柳。
“是啊,刚送完宝器。”
同属司宝房,两个女子间并没有太深的交集。当初在内局比试时韶光却将她选定,作为前三甲。余西子都甚感意外,却在绮罗的意料之内。她掌管司籍房,兼掌彤史,自然知道,这个名唤嫣然的普通宫人,其实曾上过彤史。
皇后娘娘在世时,寥寥彤史上,永远只会出现一个女人的名字:独孤伽罗。后来皇后薨逝,昭阳宫便开始日夜笙歌,红廊里穿梭不息的是浓妆艳抹的伶人和姬人,佳丽如云,彤史上的闺名就如春雨过后的韭菜,一茬接一茬。
第七章 锁珠帘(5)
现如今在宫闱里,最蒙圣宠的是宣华夫人和荣华夫人,可仍有很多宫人不甘寂寞,经常借故经过抚安殿。嫣然无疑是一个特例,曾经侍寝,却安于平庸留在内局——这样的经历连崔佩都不知,更遑论普通的宫人。
韶光淡然一笑,“路过小厨房,进来看看有什么吃的剩下。”
“姑娘这是打哪儿来?”
“昭阳宫。”
嫣然倏尔抬眸。
迷离的夕照在眼前投射出一道温暖的橘色,橘色光芒中,面前的女子宛若一株温雅矜贵的菡萏,略显孱弱的面容被映衬得愈加没有血色,是那种许久不见阳光的白,一双眼睛漆黑幽深,波光潋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