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未等朱能领着女儿进宫去复旨,中宫的旨意就传到了城西府邸。老太监奉着花名册似的一张锦帛,喜滋滋地来请朱明月进宫。
古来婚事,一贯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此番进宫,是让徐皇后对她有个了解。
却不止是她一个。包括内阁宰辅黄淮之女黄锦亭、胡俨的次女胡釉棠、莒国公李远长女李摇情、淇国公丘福的幺女丘嫣、思恩侯房宽之女房楚琴、彭城伯张麟幺女张昭萏、荣昌伯陈贤之女陈弄玉、安远伯柳升之女柳绣娥…足足有十几位名门闺秀被一同召进宫,另外还有几个封疆大吏的千金。
眺望而去,满庭芳。
等朱明月由宫婢引领着,走进邀月亭时,众女的目光“唰”地一下都聚集在了她的身上。
不是因为她倾国倾城、艳压群芳,实在是在场的都是功臣之女,唯有她一人同时受到炽、煦两位皇子的青睐。此番奉旨进宫,供她们休憩的地方又偏偏唤作“邀月亭”,正映衬了她一人的名讳,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
朱明月走进亭阁后,挑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下。这时候走上前来与她打招呼的,都是幼年相交的闺中姐妹。多年未见,有的模样已出落得辨不出,目光扫视过去,却赫然瞧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花细如丝,香息绵长,那簪花的少女静静地坐着,一对柳叶似的眉黛,杏眼微眯,笑亦非笑,又似脉脉含情。而细看去,在她的右眼角还有一颗泪痣,是嫣然的绯色,宛若血珠儿,凄凄潋滟,鲜然欲滴。
是…她?
初见时还是一副丫鬟打扮,难掩丽质天成。现今一袭水色云锦花绣宫装,丽雪容颜,隐约媚态,堪堪坐在那儿,娇娇娆娆的,很难让人错过视线。
居然是那日城南胭脂铺外,被姚广孝身边官僧追捕的那个姑娘!
“瞧见了没。那小模样,可没逊色你多少。”安远伯柳升之女柳绣娥用目光示意了那边位置,笑着与朱明月私语。
难怪多日来她翻遍京城角落都寻不到,竟然是放在了宫中。
朱明月暗暗心惊。
“柳姐姐,知晓那是谁家千金吗?”朱明月压低声问道。
柳绣娥看了一下,抿唇摇头,“都说‘女大十八变’,就连你我尚且都认了半天。那一位却甚是面生,又不像是原北平将领的家眷。想是哪个京官的闺女也说不定。刚刚我听那些奴婢唤她,倒是跟你幼时闺名一样,也叫‘明珠’呢…”
明珠。
沈明珠…
这时候,李摇情笑嘻嘻地说道:“哪家的姑娘,去问问不就知道了。”
丘嫣凑过来,伸手点了一下李摇情的额头,“没礼貌!若是旧识还好,不认识的话,岂不唐突人家姑娘。”说完,朝着一侧的宫婢招了招手。
那宫婢即刻卑顺地走上前,询问有何吩咐,丘嫣低声问她:“那边坐着的小姐,姓什么?”
宫婢老老实实地答道:“回禀小姐,沈姓。”
沈姓,沈姓…
朱明月端着茶盏的手停滞在半空,好半晌,才凑到唇边抿了一口。绕来绕去,这沈家走失多年的女儿果真是在京城里。是否真像那沈姓男子所言、被姚广孝带走后一直养在了身边,还是其他情形,已经不重要了——能被安置在宫里,无论是那姓沐的莽夫还是沈家后人,抑或是她,都不可能再有接触这位沈姑娘的机会。
这时,丘嫣跟李摇情又说了句什么,而后就坐到朱明月身边,巧笑倩兮地与她道,“瞧你们,真是有缘,连闺名都跟你之前的一样。是不是叫了‘明珠’,就一定会生个好相貌呢!”
朱明月几分苦笑。
可不是有缘吗!
李摇情没注意到她的神色,抿着唇瓣,既有些别扭、又有些艳羡道:“我可听我爹说,之前两位皇子什么‘一见倾心’的,求亲都求到成国公府上去了!这回珠儿你可算是名动京城了呢!”
朱明月将目光收回来,面对着身边几位知己姐妹,露出无奈,“快要轻声些。这些话让胡釉棠和张昭萏听到,非吵上门不可。”
说罢,示意她们去看坐得很远的那两位千金。
内阁宰辅胡俨的次女胡釉棠是二皇子朱高煦早就定下的侧妃,却不知何原因,迟迟都未过门。那张昭萏更不得了,彭城伯张麟的幺女,她姐姐张昭菡正是皇长子朱高炽的正妃,亦是当年北平藩邸的燕世子嫔。很多人都说,倘若炽皇子继承大统,那张家昭菡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这对姐妹花,迟早有一日会齐齐绽放在大明的皇宫里。
众女都知那两位不好惹,知趣地不再多言。
柳绣娥攥了攥朱明月的手,像是安慰又像是鼓励。朱明月则投以感激的一笑。
像这样将众女齐集,无疑是要细心挑剔,择优而选;然被求亲上门的却是她。只有她,多数人认为她巴望着被封皇子妃,也在情理之中。朱明月忽然回想起那日巧遇李景隆。其实他有一句话说得对,当初爹爹将招婿的消息放出去,有意求娶的人很多。而今婚旨未下,若有情投意合之人,早早定下来的话,就算是徐皇后也未必会棒打鸳鸯。
思绪飞转间,有两行穿戴华美的宫婢走进来,紧跟其后的是由老太监扶着的姿容端庄雅致的徐皇后。众女纷纷起身,面朝着那明黄锦缎、花绣繁复的宫装女子敛身行礼。
朱明月揖礼时,余光中瞥见那一侧的沈明珠,有些拘谨、紧张地低着头,也跟着行礼,然挽手交叠的姿势却错了。
“都起身吧。”
徐皇后说话间落座,诸位闺秀也坐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品茶,谈天。
宫中女子聚到一起时永远都会做的两件事。有时还会聊到女红、诗书、茶艺…总之,闺房中女儿家的琴棋书画之趣,同样适用于宫闱。
朱明月耳畔听闻一一对答的语调,不禁想到现在正是永乐初年,后宫还很清寂,除了少年正妻徐皇后,仅有几位原藩邸的妃嫔,又都以徐皇后马首是瞻,彼此相处甚笃。否则像现在这种场面,少不得还要有诸多妃嫔出席,笑里刀、绵中针,好些个将门虎女要吃不消了。
等过了些许时辰,有佩戴着腰佩的女官进来请示。这便是查姿探容的部分结束了。稍后或许会留诸女在宫中用膳,以观举止、风度;往后几日再宣召进宫的,就是合心意的几位,要继续观察德行品格。朱明月看到亭子里面打扮得颇是花枝招展的那几个,觉得她们可能要失望——皇室选媳,门第为先,然后是才德;一个个地筛选、剔除…最是谨慎周全,并非靠描眉画目就能脱颖而出。
出乎意料的是,徐皇后与诸女又交谈了几句,便让掌事太监将众人送出宫,并未让她们多留。
闺秀们怅然若失地离开邀月亭,望着徐皇后施施然离去的背影——明灿灿的华盖牵引,后面则跟着华服丽容的众女官;旁边还有专侍打扇的侍婢。在最后面的,是呼啦啦的一帮宫女。众星拱月,端的是惹人艳羡。
朱明月跟着诸女一起,在太监的带领下走出侧殿,一双眼睛却始终不离走在前面不远、由侍女引领的沈明珠。
在邀月亭坐了大半个晌午,她都没把自己认出来,也不知是那日未曾对她留心,还是根本紧张拘束得不敢抬眼皮。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去叫住她,刚跟着拐了个弯,就被迎面过来的一个侍婢礼貌地拦下,说是她有随身之物落在了亭子里。
朱明月了然地看着那面生的宫婢。也对,半路回请这样的事,在宫里也是惯用的。
她跟着过去,也没询问为何不是将自己领回到邀月亭,而是径直穿过柔仪殿的侧殿,再往西侧殿的暖阁里面走。等跨进了那道红漆门槛,也没有见到在她料想中会被一同请回来的另几个千金。偌大的锦殿内,除却随侍宫婢,只有徐皇后一个。
“臣女拜见皇后殿下。”
她压下狐疑,叩拜行礼。
徐皇后正握着一个雕凤紫砂壶煮茶,闻声没抬头,只朝着她招了招手。
茶案上摆着各色瓷碗,纷繁釉色,衬托出里面盛着的琳琅茶品。徐皇后半跪坐在蒲团上,俯身夹了几根针状的茶梗,在鼻尖闻了闻,然后挑进半月形的琉璃盏中。
都道是雨前茶被京城中的某个富户搜购一空,岂料各色名贵茶品已然悉数进了皇宫内苑。原本从地方进贡的香茗已是极品,朱明月却在那茶案上瞧出了几样异常罕见的;这才明白,原来李景隆是摸准了徐皇后喜茶的嗜好,借花献佛。
这时,壶中水沸。
徐皇后铺了些水,将火熄灭,又取来煮好的茶,在几个琉璃盏上浇过一遍,拿起其中一盏,递给了朱明月,“来,闻闻看。”
朱明月依言嗅了一下,“云雾。”
其中,也调和了君山银针和信阳毛尖。
“南有嘉木,其树如芦,叶如栀子,花如白蔷。阿九送本宫这么多茶品,眼瞧着要到盛夏,若来不及喝却都要受潮了。”
徐皇后自顾自地说到此,闻香杯的气息有些散了;等到第三道茶,有宫婢将紫砂壶接过来,给两人倒了少许。香茗先过鼻息,而后入喉,熨帖出一抹最芳醇甘美的芳香。
“诚如殿下所言。江南盛夏多雨,茶叶如保管不善,吸水受潮,轻者失香,重者则会霉变。”
“若是已经受潮了呢?”
朱明月将茶盏握在手心里,盏中茶水清浅,壶中的却呈浓醇的青碧,凝绿茶叶在壶底打着卷儿——
“民间有土法,把受潮茶叶放在阳光下曝晒,却不知会影响茶叶的外形和色、香、味。正确的方法是,把受潮的茶叶放在干净的铁锅里用微火烤,边烤边翻动茶叶,直至干燥发出香味,便已妙手回春。”
宫里面的能人不知凡几,又有掌局妥善保存各类贡品,怎么会没有人懂得如何储藏茶叶。徐皇后有所一问,也不过是在考她。
徐皇后微微一笑,“刚刚本宫瞧着亭子里的那几个将门虎女,甚是可爱,举止言谈,比宫中金枝洒脱。倒是你,乃父英武,其女却端淑贞静,又博闻强识、才德兼修,委实难得。”
朱明月闻言,忙起身谢恩。
这时候,徐皇后放下手中的琉璃盏,“你的事,本宫多少知道一些。这么多年,难为你了。”
当徐皇后唤李景隆为“阿九”时,朱明月便知这位皇后殿下对当年建文宫中的人、事,该是知之甚详;同时倒是忘了,眼前的这位中宫之主亦是将门之后——太祖爷时期开国第一功臣、徐达的嫡长女。靖难之役,她在功臣之列。
“都是臣女应该做的。”
“本宫也听说,之前皇上想要赐你郡主封号,亦想让你重回御前、掌席女官,却都被你拒绝了。皇上是个念旧情的人,你父亲又为皇上尽忠了大半辈子,理应对你有所眷顾。”
“臣女不敢居功。”
徐皇后抬起头,这才将目光投射在她的脸上,不禁赞叹道:“真是个美丽的姑娘。”
那笼罩在明媚春光下淡妆纯然的清丽容颜,皓齿红唇,明眸善睐,宛若一枝初绽未绽的白蔷薇,纵是洗尽铅华,也难掩一抹浑然天成的贵气风流,让已到中年的徐皇后情不自禁地看了又看。
“之前的事,想必你已经有所考虑。本宫的那三个皇儿,秉性迥异,唯有煦儿最肖乃父,天赋异禀,能征善战,在马背上闯出了些功绩。然而都说做娘亲的,最心疼自己的第一个孩子,炽儿性格醇厚仁善,温文尔雅,与煦儿一文一武、一静一动,却是颇得本宫欢心。”
徐皇后说到此,又笑言道,“当然还有燧儿,年纪最小,也最是胡闹,性子难免骄横浮躁了些,还需要历练。”
徐皇后拉起朱明月的手,“本宫之前命人捎了话,让你父亲好好想想,再进宫来与本宫复旨不迟。而今你来了。如何?可是想明白了吗?”
不比深闺女子的柔弱娇嫩,徐皇后的这双手指腹上满是老茧,肌肤粗糙,更像是做惯活计的感觉。朱明月忽而想起来,这其实是一双拿过多年缨枪的手。
建文元年七月,燕王宣布兴兵靖难前往大宁借兵之际,建文大军兵临城下。正是这位巾帼不让须眉的燕王妃亲自登城督战,激励众将士之妻,代其夫君披铠甲作战,才成功守卫了北平城。
到了建文四年六月,历时整整三年的靖难之役结束,燕王妃再次踏进皇城的时候,已经是这里的女主人。
交叠在一起的两只柔荑,一个手心温暖,一个却微微泛凉。
这么快,就要跟她要一个最终的答复?
不能抗拒,不能答应,加不能做出任何选择。
此刻的朱明月非常明白,自己的态度,代表着整个刑部以及王朝半数将士的态度,同时直接决定着国公府未来的命运。她尚且不能替爹爹来拿这个主意,更加无法承担作出选择之后,即将掀起的一道道惊涛骇浪。可她有一千一万个不愿意,也绝对不能表现出丝毫;否则藐视皇室,国公府一样担待不起。
“皇后殿下容禀,臣女的爹爹是军人,军人的天职便是服从。”此刻她已将茶盏放下,双挽着的手,与额平齐扣在地上,朝着面前这身着明黄宫装女子深深俯首——
“臣女亦然。”
不过是两盏茶的功夫,朱明月由御前掌席女官亲自送出宫。
她身后还跟着怀抱着丰厚赏赐的两名宫婢。到底是开国功臣的将门之后,当了多年燕王妃,温和的秉性下,仍留有几分豪迈直爽——心里面着实看重了,便不吝夸赞,甚至是破格的封赏,倒像是生怕怠慢了她。
等那女官带着人走远,帷幔后面的人才堪堪走了出来。一成不变的纯黑色僧袍,宽大的袍裾随步履轻摆,勾勒出有些消瘦的身躯。
“贫僧还以为殿下这便要下旨了,岂料待她这般慈厚。”
徐皇后往紫砂壶中添了些水,笑道:“本宫瞧着那丫头,可是个人物。”
“看来殿下是真心喜欢她。”
“姚公的眼光,也果真是极好的。”
显然这成国公府的女孩儿已经明白,此刻进退两难的局面。若换成是寻常的姑娘,会使性子、撒泼,妄想着逃跑;可笑的,或许还有装病。也有可能在她的面前藏慧显拙。却想不到,这么做其实更容易触怒皇家。
再聪明些,应该会装糊涂。不愿意,就婉言推拒,天真地认为仅凭红口白牙就能救自己于危难;愿意的,权衡利弊,挑选一个自认为有前途的,巴望着妻凭夫贵,一步登天。
依照她那样的年纪,假使是上述中的任何一种反应,她都不会意外。然而偏偏都不是。
“她不押宝,也不推诿,却说服从。”徐皇后摇了摇那半月形的闻香杯,叹笑道,“将皇室出的一道难题重新推给皇室,虽说是狡猾了些,但本宫喜欢。”
姚广孝摸了摸下巴,轻声道:“恐怕她还不能嫁。”
徐皇后怔了怔,“不能嫁?”
那之前还向她大力推荐。
姚广孝道:“殿下对那小姑娘也有所了解,当年建文宫中,安插的十几个女孩子悉数被铲除,多年下来,全是她一人潜伏策应。而今江山初立,诸多因素都不稳定,少不得还要用着她。”
徐皇后像是明白了什么,脸上浮出一抹明显的失望,喃喃道:“你啊你啊,谁若是被姚公看重了,不知是幸还是祸…”
十四五岁,正是女孩儿花一样美好的年纪,合该在疼爱她的男子掌心中绽放得恣意奔放。徐皇后感到惋惜,惋惜那朵清丽的白蔷薇不能盛开到宫里来;同时,也松了口气——“那么个沉稳慧智的丫头,难得还如此知本分。若配对了人,该是很好的。”
“是啊,一旦配错了,保不齐整个皇权的走势就会发生变化…”

等朱明月从柔仪殿的西侧殿出来,一同被请进宫来的十几位名门千金早已经出了宫门。此刻到了午膳的时辰,交错蜿蜒的廊庑中,时时能看到抬着食盒的太监,间或有宫婢挎着提篮穿行而过,是给各宫殿主送补品炖盅的。
宫里面的侍婢和太监仍旧冗繁,显然早已换了一茬。昔日殿前的老人儿不见了,就连在殿外行走的,也都是些陌生的新面孔。有一两个从她的身边路过,不知她的身份,却也不敢怠慢,点头哈腰尽量做到礼数周全。
正午的太阳已升至天空的最高处,明媚而温暖的阳光透过廊脊的缝隙,在亭榭中洒下一地安静的疏影。她沿着宽阔的游廊往北走,一步一步,绣鞋踏着那青砖石上面雕刻着的寓意吉祥如意的精致莲纹,恍如踏开了满地莲花,映着廊下一弯波光烁烁的月湖,璀然生辉。
走出柔仪殿殿前,在龙尾道下面顺着雕栏走,便是通向宫门的殿前广场。然后是西华门。从西华门一直走到西安门,出了宫城门,是离城西府邸最近的西安门外大街。
这时,前方传来说话声。
朱明月顺着游廊拐了个弯,就瞧见对面正朝着这边走来的一行官员。再想避开,已经避无可避。但见为首的那个,一袭月白缎常服,未着官袍,眉目娟秀如玉,正侧头听着身畔之人说些什么,专注的神情,听得很认真。
该是刚参加过廷议从文华殿配殿出来的。罢了早朝,还能一直商讨到现在,非是有什么重要的事不可。朱明月也没想到会在出宫的路上跟朝臣迎面遇到,不得不在原地停驻了脚步。这时候,那说话的官员也见到了从对面而来的一位闺秀,不禁惊诧了一下——张辅跟着轻然抬眸,正对上了她的一双眼睛。
朱明月行了个礼。
透过廊脊的阳光只剩下薄薄的一层,映照在行人脸上,似铺着轻薄的金纱;那廊下面容精致的少女,挽手伫立,裙裾摇曳,微笑时唇瓣牵起的笑靥,已成为对面人眼中凝望的美丽风景。
张辅也不知身侧的官吏还说了两句什么,片刻才恍然道,“几位稍安。稍后公文处理,便是几日后都未可有定论。”
温软的语调,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几个官员闻言都连声称“是”。等他们陆续离开,张辅缓步走到她跟前,颀长的身躯在眼前挡住了一片明媚的阳光。
“你怎的也进宫来了?”
一抹安静的疏影随之落在他的眉目间,衬得面容俊雅,目光柔和。
朱明月道:“奉了皇后殿下的召命,刚刚就在柔仪殿。”
柔仪殿在文华殿的东侧,只隔着两道宫墙院落,她在徐皇后身边答话时,想不到他恰巧也在皇上的跟前。朱明月望着那几位离开官员的背影,文华殿廷议,除却张辅,并无一位是内阁重臣,看官服却像是地方任上的十三道言官。
张辅抬手摘下她发间的花瓣,“为了几位皇子纳妃的事?前几日皇后殿下遣人去成国公府,为两位皇子求亲,虽未大张旗鼓,此事却早已传满京城。后来宫里的太监带着名册去各个府上传旨,我这才知道连嫣儿都被列在了选妃之列。”
他的手在她的额际一抚即过,而后滑向她的手腕,亦如幼时的亲昵,“我那时就想,早知如此,还不如早早将她许配了人家。”
朱明月跟着他走过廊庑,闻言就笑了,“你这话可有藐视皇家之嫌。多少人想飞上枝头,你反倒希望丘嫣被拒之门外,让她知道了,可要怪罪你这个做表哥的。”
张辅苦笑着道:“嫣儿那性子,实在不适合。”
朱明月道:“刚刚皇后殿下并未把她留下。”
张辅看着她:“我知道,若是被留下了,定会跟你一道出来。但是只有你一个。”
儒雅少年的眼睛里,含着很深很深的东西。朱明月轻轻笑道:“所以说,我这‘病’好的可真不是时候。如果至今仍住在嘉定,没有回来的话,或许就不会遇此难题。”
前提是,那五年里她果真是在苏州府休养。
“对了,当日你府上的仆从来送书信,恰好我正要出门,就让红豆先收着了,”朱明月道,“后来接连发生了一些事,生生把你的邀约忘在了脑后。真是糊涂呢。”
红豆拿着那封信笺过来的时候,衙署紧跟着来了紧急公文,爹爹回来接她一并过去。便耽搁了下来。
“应该给你捎信儿的。”
她有些歉意地说道。
“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就是想向你介绍几个称心的书吏。”轻暖的阳光洒在男子的衣襟上,晃出明灿灿的光晕,“之前皇上将成国公放到刑部,大堆的公务压过去,我猜,为人子女的,你必定要跟着去分忧解难。但你毕竟是个女儿家,经常出入衙署,恐会惹人非议。”
“文弼真是个细心的人,”朱明月大感意料之外地说道,“爹爹身边的确是需要几个得力的文书,一直苦于没有合适的人选。这下,爹爹的忧愁可要分去一半了!”
张辅望着面前少女笑靥动人的模样,道:“另一半,是不是就是这次皇室求娶的事?你是成国公的掌上明珠,国公府的门槛都快要被前去道贺的官员踏破了,却不见他脸上有半分欢喜。看来成国公跟我一样,并不想割爱。”
朱明月被他的话逗乐了,“爹爹他只是在担心,在这样左右两难的局面下,会做出错误的决定。”
除了李景隆,她还从不曾跟别人说起这些。
“有没有考虑过我?”
“嗯?”
天边的云荼靡着整片天空,也被太阳染得一片金色,少女的惊讶,带着来不及消散的阳光,分毫不差地落入了他的眼底。
“珠儿你没听错,也、也没有会错意…”
年轻男子的面颊上浮出一丝赧然,“其实早在岁首,我就曾托人试探过。可你没答应…”
“你是说,宫筵隔日的那个早上,姚公来登门拜访的时候?”朱明月惊诧地问。
张辅点头。
朱明月失笑道:“原来真的是你让他来的。我还说呢,堂堂朝廷第一首辅、御前第一谋臣,如何会来做些保媒的事!”
她一直以为是那僧人一时兴起的戏言。
“当晚我将你送回府,去酒肆寻两个胞弟,正巧碰见了姚公。那时几位叔父正与成国公争抢你的婚事。说起来,我也觉得自己甚是唐突。”
“文弼,你是个温和的人,一向宽容敦厚,与人为善。却殊不知人心险恶,”朱明月的目光柔软下来,轻声道,“我们多年未见,那时才刚遇到,你又怎么会呢?岂不是受了姚公的蛊惑。”
张辅摇了摇头,有些紧张又有些嗫嚅地说道:“非是姚公,而是我自己觉得即便叔父们是玩笑话,现在提起这件事,也未尝不是个好时机。毕竟遥遥五年,而今珠儿你总算回来了,我不想…”
“不想再错过。”
纯白的云在天边划过一道浅痕,朱明月抬眸,从那对方清润的眸子里望见了自己的一抹倒影。一贯温润的男子,因认真和羞赧,面色晕起淡淡的绯色,连按在她肩上的手指也有些微颤。
“可是文弼你要知道我现在的处境。这个时候,与成国公府沾边的任何人,恐怕都会受到或多或少的牵连…”
倘若形势转换,换成是她退避三舍都犹恐不及,绝不会仅凭义气就不顾身家性命。
“我知道,”张辅望着她,“但我也知道,如果我不这么做,一定会后悔。”
男子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执著和痛惜,让朱明月怔怔然,忽然之间很难说出任何拒绝之词。檀唇轻启,她刚想说些什么——
“轰”的一声巨响,蓦然打破了宁谧。
什么声音?
在宫里面怎么会有类似炮仗的巨响!
鸟雀惊得扑飞,张辅和朱明月两人同时寻着声响瞧去,却在朱红宫墙的另一端,见到了一个朱明月最不想遇见的人。
沐晟。
即便是隔着不算近的距离,朱明月也一眼便瞧出是他,青缘赤罗的绯色官袍,笼巾貂蝉,朱缨束冠,都是王公贵族的穿戴配饰,衬着本就俊美的出众容貌,更加高贵轩昂非常。眉目间却是冷的,仿佛雪山之巅终年不化的寒冰,就算隔着八丈远,也能感受到让人望而生畏的凛寒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