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图赏是羌族人,而沈小姐则是汉人,同样来自外族,由土司那荣亲自委任的朱明月却能够站在摆夷族的立场上,对另一个外族人大肆抨击和斥责。
乌图赏哪里听过这样的指摘,当下气得冷笑连连,“这届祭神侍女倒是有一张利嘴,字句如刀,将老奴的一番拳拳之心歪曲得面无全非——老奴觉得祭神侍女不是来出使的,倒像是仗着土司老爷的势来曼景兰欺人的!”
好大一顶帽子扣下来!朱明月道:“乌图赏管事,你可小心说话…”
“怎么祭神侍女还要威胁老奴!”
“不敢。”朱明月温温地说道。
一个强横,一个阴柔,看似闲话实则针锋相对的两人,使气氛顿时陷入了僵持。朱明月身后,玉里、埋兰和阿姆三个人并排站在台阶下一层,深深埋着头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须臾,一声轻笑打破了僵局:
“咱们的祭神侍女的确有一张利嘴,但依我看,倒是毋庸讳言,直肚直肠。”那九幽侧眸看来,脸上的笑容如缥缈的雾气般清淡,“祭神侍女的一番肺腑之词我收到了,至于出席勐神祭的事——乌图赏的话不无道理,恕我不能给你这个承诺。”
乌图赏露出一抹得意之色。
这时,就听朱明月道:“九老爷既然这么说——小女知道了,小女自当将九老爷的意思带给土司老爷。”
这就完了?
乌图赏眼底蹿火。
这算什么?刚才她的据理力争,难道就是为了专门羞辱他!
不待乌图赏愠怒地出言相驳,那九幽将双手对顶在一处,笑意深深地接下去道:“既然如此,就要烦劳祭神侍女了——好了,说了半天都是索然无味的正事,还没将我给土司老爷的回礼拿出来,乌图赏你去,将准备好的东西拿来给祭神侍女瞧瞧。”
接到那九幽的这个示意,乌图赏嘴角不禁一挑,拱手称“是”,转身就下去了。
正是午后太阳极盛的时候,站在暴晒的阳光下,少女肌肤的白皙若腻,唇色近乎剔透,更显得乌发如墨般漆黑——黑与白,截然鲜明,又浑然天成,映衬出无与伦比的美丽。而在她的脚下是摧枯拉朽般铺开的红毯,还有殿前广场大片大片浅紫色、淡蓝色的紫薇花海,串串花穗迤逦交叠…美人,美景,实在是一副令人赏心悦目的画卷。
可惜画卷中的美人有些消受不起,在毫无遮挡的大太阳下站了整整半个时辰,此刻又迎着折射而来的阳光,直晃得睁不开眼睛。
索性,乌图赏在离开半炷香的时辰后就回到了殿前,身边领着一行端着红色松木盒的侍婢。
又是这种雕红漆盒,没有盒盖,上面蒙着朱红织锦,赫然勾勒出一个圆咕隆冬的轮廓!
这是…
一列五人的侍婢们端着漆盒经过玉里、埋兰等人身侧时,玉里的瞳孔缩紧,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去,埋兰更是瞪大双眼,用手掩住嘴,生生地止住惊愕的呼声——在经历过昨夜,见过一模一样的东西之后,她们不会天真地认为那只是普通的松木盒子,而蒙布下面盛着的又或许只是一些名贵器皿。
可昨夜还是暗地里来送,今日怎么敢当着众人的面就这么端了出来!
玉里和埋兰两人难看的表情把不明就里的阿姆吓了一跳,阿姆询问地看向朱明月,却见她的脸色也变了。
敞阔的殿前弥漫起一丝丝微寒的气息,那气息来源于五个侍婢擎在手上的雕红漆盒,等侍婢们在丹陛上站定,乌图赏煞有介事地挽了挽袖子,亲自上前将朱红织锦蒙布一张张地掀开——五方漆盒,五颗头颅。每颗头颅上都挂着一层薄霜,散发着凉凉的白雾,每颗头颅的眼睛也都被挖掉了,徒留下黑洞洞的窟窿。
斩首,剜眼,是另外的那五名影卫。
头颅被砍下后就一直被镇在冰窟里,才能保持尸肉的不腐不臭。
朱明月认不全他们的长相,玉里等人却认得,其中的一个还是昨晚将吉珂失踪消息送来后山客堂的那个影卫。熟识的同伴如今变成了这般模样,三女一瞥之下都惊骇得花容失色,互相扶着对方,腿软无力面露无限的恐惧和悲怆。
微风拂动花枝纷纷摇落,隔着一道金漆门槛,朱明月和那九幽面对着面,一个站,一个坐,仿佛无声的对峙,谁都没有先出声。
俄而,朱明月抬起头,第一次以正视的目光看向殿内主座上的男子:“这就是九老爷要给土司老爷的回礼?”
“不,这是送给祭神侍女的。”
男子的相貌甚为艳丽,五官是堪比女子的精致,让人很容易联想到国色天香的花王牡丹,冶艳贵气,张扬浓烈,旖旎至美…又含着盛气凌人的傲慢,徐徐吐芳,媚意横生,正是富贵风流拔等伦,百花低首拜芳尘。
然而这样的颜容,曾在太多人眼中被视为一种罪过、一种不祥——长得太过美丽,本身就是一种罪过,更何况还是男子。
“小女不明白。”
朱明月冷冷道。
乌图赏抱臂站在一侧,冷笑着道:“祭神侍女别着急,不只这些,后面还有呢。”
说话间,又一名侍婢擎着木盘子走上丹陛来,这回摆着的东西很简单,是一枚莲花纹饰的香囊。
“祭神侍女还眼熟吧?”
乌图赏笑着问。
“这种配饰小女多得很,尤其在小女被赐名为‘白莲玉恩’之后——”朱明月道。
“先别急着否认,且瞧瞧上面的绺子,这可是祭神侍女亲手打的?”
乌图赏说这话时,那端着木盘子的侍婢走上前来几步,朱明月扫过一眼,却是连碰都不碰,“乌图赏管事到底想说什么?”
“看来祭神侍女的奴婢在送香囊的时候,忘了将东西拿到主人面前过过眼啊。”乌图赏笑着咂嘴,道:“这是昨日祭神侍女在湖边吃罢人家的烤鱼,当做打赏专程送给人家孩子的…不过这么短的工夫,昨儿个发生的事今日就不记得了?”
“不记得也不要紧,反正那户人家因为收受了银钱好处,而为祭神侍女主仆二人的行踪作伪,已经被老奴给惩罚了——”乌图赏眼睛里含着一抹让人寒彻心扉的笑,“如果祭神侍女还有机会,不妨去那户人家的屋前瞧瞧,烤鱼?他们家一共有五口人,其中包括那两个不满五岁的孩子,一个个都被烧成了焦炭,身子插在屋前一片削尖的竹笋上,那通体焦黑、面目全非的模样…啧啧,跟烤糊了的鱼很像呢!”
不等乌图赏说完,玉里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再忍不住扭头干呕起来。
朱明月没见过那户人家,她却见过,还是她亲手将那枚莲纹的香囊送给了其中一个小女孩,那孩子甜美纯真的笑靥犹在眼前,想不到、想不到…
仿佛是没看到玉里的激动反应,乌图赏说完,朝端着木盘子的侍婢招了招手。侍婢来到他面前,乌图赏不慌不忙地从盘里拿起香囊,解开绳结,将囊口朝下抖了抖——“啪啦”一下,从里面掉出两根烧焦的小孩指节。
“这东西就送给祭神侍女权当做是纪念吧,以后祭神侍女再突发奇想要吃什么烤鱼,可别忘了在咱们曼景兰尝过的滋味…”
一番天晕地眩的感觉,对面的乌图赏笑得就像一只恶鬼。他说完自己先回味了一下,然后当着朱明月的面再次举起双手,连着两下击掌,丹陛下又走上来第三拨侍婢——
这拨侍婢是两个人,一人手里一方雕红漆盒,还是朱红织锦蒙布,下面分别罩着一个圆滚滚形状的东西。
“若是祭神侍女对前面两份礼物都不满意,再看看这个!这也是为祭神侍女精心准备的!”
两个侍婢走上丹陛就径直端着雕红漆盒来到朱明月身前,不用去掀蒙布,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已然扑鼻而来。身后的玉里、埋兰、阿姆三人此刻俱是脸色煞白,玉里涕泪横流,面色如纸,埋兰更是半个身子靠在阿姆身上,一张脸惊恐万状,似是濒临崩溃的边缘。
这一次,乌图赏没有去碰蒙布,也没打算这么做,显然是让朱明月自己动手的意思。
两方漆盒,就证明是两颗人头。
除了跟在朱明月身边伺候的这三个近身女婢,一同来曼景兰的影卫一共还有六个——眼前的这五颗人头再加上昨晚上送来的一颗,刚好就是六个,代表了那些隐在暗处的土司府影卫全军覆灭。那么面前这两颗人头又是…
朱明月直直看着雕红漆盒上的织锦蒙布,此时此刻,她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跳加快,气息不稳,隐在袖中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攥紧成拳。
会是谁?
在这曼景兰还有谁跟她有关联…
殿内主座上传来一声嗤笑。
仿佛是呼应那个笑声,雕红漆盒里潮湿的血腥味一丝丝渗透出来,以至于分明是艳阳高照,却让人感到不寒而栗,又像是在嘲讽她的迟疑和胆怯。
良久之后,朱明月缓缓抬起手,逐一地掀开朱红织锦。
的确是人头。
一个面容苍老,一个面容稚嫩。
失神的眼瞳还在,神色惊恐地大睁着。断颈处的鲜血尤温,两张嘴都半张开,一小截鲜红的舌头耷拉出来,从嘴角淌下来的血还隐隐冒着热气。
斩首,拔舌。
是高僧布达和他的孙子吉珂。
栩栩如生的面容,还有鲜红欲滴的血污,表明他们刚死不久,或许,方才那九幽让乌图赏下去准备之前,他们还活着;而乌图赏的准备,就是对他们施以最后的极刑。难怪整整一日两夜过去,高僧布达都没给她消息,若迦佛寺更没有任何东西送下来。
朱明月仿若听到一声凄厉的尖叫。
那是吉珂小和尚临死前的求救声,还有高僧布达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睛,亲眼看着年幼的孙儿被活生生拔舌,砍下头颅,刻骨铭心的恨意和痛苦。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朱明月闭上眼睛。
“伤心吗?”那九幽的嗓音轻飘飘地响起。
“作为这届勐神大祭唯一一位祭神侍女,你很厉害,就算是我也不能拿你怎么样,否则就是亵渎勐神,故意破坏即将到来的祭祀大典;再说严重些,更有意图与澜沧为敌之嫌,到时候别说是曼腊土司寨,就算是整个元江府都会对勐海、对我进行大肆的声讨和问责。所以,尽管你才来了曼景兰五日,却没有一天不在汲汲钻营、东走西窜,更让你的人到处见缝插针,无一时一刻消停。你所仰仗的,就是这点让你有恃无恐的原因。”
朱明月相当聪明,明明志在勐海,却先行去争取澜沧——有了土司府、有了那荣作为依靠,壁垒森严、铁桶一样的曼景兰就水到渠成地向她敞开了大门。这在其他人而言,简直是想都不敢想的。
那九幽也不是傻子,更不是那种一怒之下就即刻下脚把人踹的人,就算他发现有人胆敢算计到他头上,也绝不会做让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顺了那荣的心。
但是——“但是在留你一条性命的同时,难道我就不能去动其他人?你是祭神侍女,你的命是矜贵的,可那些人不一样。”那九幽扬起下颚,笑得高贵而冰冷,“当然,他们这些人的命跟你又有什么干系?死了,怎么死的,对你来说都不痛不痒。但是总有人的命,跟你有干系——”
当七颗头颅齐刷刷地摆在眼前,当芒色村寨中一家五口人被活活烧死在自家屋舍,小孩子枯焦的指骨摆在眼前,当德高望重的高僧和他的孙子就在刚刚的一刻悲惨地死去,他们的舌头被割掉摆在眼前…那九幽的话无疑是最后一根压弯骆驼的稻草。
朱明月抬起头。
笼罩在交错的光影中,男子的细眸是剔透乌亮的黑,像浸染了水墨,漫不经心的杀机丝丝缕缕地透出来,美得令人心惊,更让人彻骨地发寒。
在所有的极刑中,斩首最具有审判的意味,而审判的权力又多来源于高高在上的皇权授予,譬如朝廷的三法司、锦衣卫的诏狱…喜欢斩首这种极刑的那九幽,却不是单纯地在草菅人命,而是一种生杀予夺、唯我独尊的宣泄和展现。可他的这种行径并不是被谁授予的,是由他本人来发号施令、充当着万物主宰的角色。
至于剜眼、拔舌,影卫们看到了不该看的;吉珂和布达说了不该说的,这是对他们的惩罚。
这两种刑罚来源于佛教传说中的地狱道,是说罪人死后堕入无间地狱,因罪孽深重而永生受刑受苦,不得超脱。那么充当着掌控行刑之人的那九幽,将自己摆在上位者的位置上,动辄诠释的都是诸天神佛的旨意,视一条条人命如卑贱的蝼蚁…他这是将自己当成了无所不能、超然众生之上的佛祖!
死死攥着的指甲抠进肉里,朱明月的脸色发白,哑着嗓子道:“九老爷不是不知道,是土司老爷让小女成为神祭堂的祭神侍女,也是土司老爷让小女出使来到曼景兰的!”
“我当然知道,否则你以为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就是区区这三份薄礼?”那九幽唇扬淡笑,“你以为勐海是什么地方,你以为我又是什么人?虽然我不会动你的原因不仅仅是你如今有祭神侍女的身份、你代表土司府而来,可就算是如此,有幸在曼景兰来往一遭安然无恙的你,就以为能在土司老爷的庇护下一直这么安然无恙下去?想要处置你,已经不需要我的人来动手——可能你还不知道吧,在你离开曼腊土司寨的第二日,咱们的土司夫人就回来了。”
刀曼罗回来了。
冲破重重关卡,几乎是九死一生地从碧罗雪山回到澜沧的土司府女主人,如今正在府中针对趁着她离开的这段时间在后宅做动作的人,大肆清算。
“事到如今,我不需要知道你究竟在神祭堂做过什么,才引得咱们素来深居简出防备心极重的土司夫人亲自领着几个为数不多的武士,毫不犹豫地去了临沧,不得不说,能做到这一点你很了不起,但事实证明你做得并不完美,或者说,咱们的土司老爷还不够狠心,最终没能成功地将土司夫人留在府外,还是让她捡了一条命,有惊无险地归来——”
那九幽说着,将双手对顶在一起,手肘搭在两侧扶手,“听说土司府那边已经有不下十个一等侍婢被乱棍打死,府里的两个管事也受到牵连,甚至是拯救过澜沧无数村民性命、治好了疫病的那位新晋女巫,好像也被发落了…连自己的心腹和挚爱都保不住,土司老爷可谓是焦头烂额自顾不暇,你觉得等你完成出使之任再度回到曼腊土司寨时,土司老爷会不会有余力管你?而土司夫人又会如何对待你这位一手促使她离府的‘大恩人’?”
想起那个性如烈火却嗜好诡异的女子,朱明月禁不住打了个冷战。但是那九幽竟然连神祭堂里的事、连她与那荣之间的秘密约定都一手掌握,让她备感惊愕,有种感觉猛然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却快得让她抓不住。
然而不只是朱明月,听完那九幽的这番话,玉里和埋兰也都悚然色变。是朱明月算计了土司夫人?这么说来,土司夫人固然不会放过祭神侍女,授命跟着祭神侍女来曼景兰的她们等人,不是也在即将到来的清算中吗?
往前是龙潭虎穴,往后却是火海刀山…一抹绝望和悲凉不期然地爬上几个人的心头,冒着性命之忧来曼景兰,为了不负重任,也避免兔死狗烹,夙兴夜寐步步拼命,到头来却要沦为土司夫妇二人争权夺利、互相仇视的牺牲品!
就在这时,那座上男子又道:“不过我不介意你变成我的人。”
朱明月霍然抬眸:“九老爷是要…保小女?”
或者说,是拉拢她。
“有何不可呢?”那九幽的语调依然是慵懒的凉,却微笑着道:“与澜沧分庭抗礼的向来只有勐海,效忠澜沧与土司府为伍的人自然是勐海的敌人,澜沧想要对付的人却也可以是勐海意图保下的人。失去你这个曾经的自己人,土司老爷就等于断掉了一条左膀右臂,无奈土司老爷无力回天,既然注定了要失去,何不如将你这条小命的作用发挥到最大,怀揣着土司府的秘密、神祭堂的秘密,加入勐海为我驱使?”
这是再直白不过的理由,也相当现实,见朱明月脸上露出动容之色,那九幽轻笑着抿唇,又道:“杀掉你身后其中一个奴婢,想必她们也是土司老爷安排在你身边帮你、监视你的,只要你能亲自动手杀掉土司府的人,你与土司老爷之间再稳固的信任也会丧失殆尽,而这也是对我投诚的最好证明。届时你成了我身边的人、勐海的人,就算将来你不得不再次回到曼腊土司寨,你所面对的情形也会跟现在一样,刀曼罗再强横,也不敢对你动手!”
此言一出,主仆四人皆惊!
没错,在曼景兰,因为朱明月是那荣的人,那九幽碍于澜沧的势力,不能动她;同理可鉴,回到土司府,也可以因为朱明月是那九幽的人,那荣和刀曼罗碍于勐海的势力,都不能动她!
“不要听他挑拨离间!”事到如此,纵然是以下犯上,玉里等人也不得不向朱明月大声疾呼。
“是啊,我们可是土司老爷派给小姐的,你千万不能听信他的一面之词!”
生死攸关的时候,再坚强沉稳的人也会害怕,尤其当她们易地而处,发现如果牺牲一个人的性命就能成全自己,虽然很抱歉,但确实是以最小的代价换取了最大的利益,仍旧是件合算的事。
“只要杀掉一个,”仿佛对三个奴婢的无礼言辞置若罔闻,那九幽声似蛊惑,“只要你杀掉一个人,你就算是我的人了,以后勐海就是你的靠山…”
“为何只是一个?”
朱明月忽然质问。
那九幽笑道:“我这也是为你着想。无论如何你还是要回去一趟,如若都杀光了,到时候连我都不好跟土司老爷交代。”
显而易见的鬼话。除却那些不知情的武士和随扈,藏在暗处的影卫已经都被他杀了,眼下就只剩下她们三个,杀一个和一个不留又有多大区别?
然而那九幽提出的条件实在是太过诱人,如同即将堕入悬崖,忽然有人放下来一根救命的绳子——峰回路转、死里逃生的感觉,让朱明月有些动心了。这三个人与她相处毕竟不过短短的五日,就算现在留住她们的性命,等回到土司府她们也不会有好下场,与其大家抱着一起死,为何不让个别人的死更有价值一些…
“汉人有句话说得好,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祭神侍女,若是你实在不敢自己下手,不如这样,由你来指一个,老奴代劳,也是一样的!”乌图赏忽然很贴心地道。他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匕首,除去了刀鞘,拿在手里旋来旋去地摆弄。
唯一一条出路摆在眼前,还有其他办法可选吗?
乌图赏握住匕首微微而笑。那灿烂的笑容中,是残忍的了然。
“也好。”
朱明月轻声道。
丹陛下的一层,三个侍婢抱在一处,正用惊恐失措又悲痛哀求地目光看着朱明月。当她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都瞪大了眼睛,似是不能相信朝夕相处的主子,竟会狠心要杀掉她们中的一个!
“你们不能这么做!”
“小姐不要啊!”
乌图赏一声讥笑从鼻子里哼出来:“哪一个?”
哪一个?
玉里、埋兰、阿姆…
朱明月将复杂而迟疑的目光投向埋兰的一刻,乌图赏已然悄无声息地站到埋兰身后,在他手起刀落的刹那,旁边的玉里和阿姆甚至都来不及反应,乌图赏手中的匕首就一把抹到埋兰的脖颈前,顺势割开了她的喉咙。
“你…”埋兰满脸的不可思议,她怎么都不明白,怎么会是她?她的命怎么会终结在这里?
大量猩红的鲜血喷出来,埋兰用手拼命捂着自己的脖子,她想大喊、想尖叫些什么,然而都无济于事,最后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在她意识极为清醒的情况下感觉着自己正在死去。
玉里和阿姆都惊呆了,前一刻还娇娆媚笑、嬉笑追逐的同伴,就在眼前苦苦挣扎,死到临头仍流着眼泪不肯咽气。她的血喷溅在她们脸上还是温热的,这样看着她,就像是看到了自己临死前的一刻。
朱明月也低头望着地上死去的女子。
为求自保去亲手杀人,和因利害关系牺牲掉别人是不一样的。埋兰不是第一个这样死在她手上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但是同时死去的,还有她的良知。
此时此刻,就站在尸体旁边的乌图赏,一丝不差地将众人的表情看在眼里,包括祭神侍女的失魂落魄,挑了挑嘴角,乌图赏不动声色地朝着殿内主座的方向投去一抹笑意。现在正是摧毁她的意志、攻破她心防的最好时候——
“不用为了不相干的人难过。”高座上的男子高贵地开口,道:“好了,既然你成为我的人,下面与我说说,除了出使之外,土司老爷究竟让你来曼景兰干什么?”
问罢,那九幽弯起细眸,露出了目前为止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每个人的内心都是一座尸横遍野的战场。
那里没有光明也不需要光明,只有无边无际的暗夜,为了某一样东西或者一个执著很久的欲望,去争、去抢、去掠夺,未达目的不择手段,不断滋养着那里的土壤。
然而去算计别人谋害别人的时候,不会想着手下留情,轮到自己,原来也是一样。今日造下的罪孽,必将在明日原数奉还。
当晚,朱明月宿在了上城。
极尽宽敞布置华丽的三层楼阁,窗扉敞开着,从寝阁里透出的昏黄烛火,照亮了窗扉上孔雀开屏的斑斓纹饰,也照亮了一抹单薄的身影,就静静地伫立在窗边。
今夜里应该有月亮,但云层太厚,透过层层浓云筛下来的,就只剩下黯淡的光线。
少女抬头望着天幕。
负责送衣饰的侍婢临来前被交代了一番,暗暗在心里提醒自己无论楼阁里住着谁,都不要多看、更不要多问,谁知推门进来的一刻,不由得被眼前少女的容颜惊住了:
她的肤色本来就极白极浅,夜色浓黑,细腻而修长的脖颈,白皙如瓷的脸颊,唇瓣嫣红,有一种玫瑰映雪般的惊艳夺目;一双眼睛却如乌漆漆的黑洞,眼神是不染纤尘的淡漠,唯有眼角泪痣盈盈,似悲似喜,如泣如诉。
真美啊!
梅罕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感觉少女的眸色仿佛静止的时光,幻如隔世,波澜不惊,又像是不可诉说的沉默。这样的姿容就算是在她最沉溺的梦境都不曾出现过,让人难以企及、高不可攀,却又让人渴慕,让人又羡慕又嫉妒。
她是谁?原来这世上竟有如斯绝色…
一个晃神间,梅罕将掌事姑姑叮咛她的话都忘在了脑后,捧着手里的东西呆愣愣地站在门口,仿佛是误闯的凡夫俗子,屏住呼吸,不愿意打扰这一刻的静谧。
窗前的少女没在意她的注视,更不知道等在楼下的掌事半天不见送衣饰的小侍婢下来,还以为楼上的人是什么洪水猛兽,将那蠢丫头强行绊住了,急忙蹑手蹑脚地走上楼来,却发现一手调教的侍婢傻子一样呆立在门口,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揪着她的耳朵,让她放下东西就把她拽下了楼。
“疼、疼…”
梅罕龇牙咧嘴地道。
“还知道疼!告诉你多少遍,不要在主子的地方随便逗留,更何况还是主子的客人!被那几个老不死的管事知道了,我可保不住你的小命!”琅姆露纳一直将梅罕领到楼阁外面的花园里,这才气急败坏地数落道。
梅罕吐了吐舌头:“姑姑知不知道楼上住的是什么人啊?”
琅姆露纳没好气地道:“告诉你这小丫头也无妨,是澜沧来的,这届的祭神侍女。”
梅罕嘴唇张大,“祭神侍女啊——难怪生得那么好看!”
“你知道什么,祭神侍女可不是生得好看就能当的,上两届的我都见过,模样还没咱们上城的一等侍婢好呢。”琅姆露纳说到此,又道:“但不管长相好看还是不好看,总之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妖精,专门来咱们勐海兴风作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