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之前朱明月并不曾想到会有人将马钱子、藜芦那样的毒药用来当治病的良方熬制服用,但那日城垣下初见,轿内隐约传出的一股药石冷香,便让她知晓面前这谪仙似的男子已经病入膏肓。而今又染了风寒,无疑让原本孱弱的身体雪上加霜。
可他也是整个云南举足轻重的人物。云南第一任藩王沐英在镇十年,大兴屯田,劝课农桑,传播中原汉室文化。云南设立府、州等行政机构以后,沐氏仍保留西平侯世袭的爵位和西南军权。太祖爷甚至多次下旨,要求云南地方官员在处理重大政务时,务必征求黔宁王府的意见。燕王即位以后,更把云南军政两大权力都交予了嗣位的黔宁王沐晟。
云南所辖十三府司,其间州、县势力错综复杂,当地夷族居民杂而混处,几大土司家族各自为政,盘根错节。沐晟这样一个秉性倨傲、脾气恶劣的莽夫能够在云南王的位置上稳坐多年,必定不乏萧颜这位“贤内助”的功劳。
如今,这位贤内助疾病缠身,却硬撑着孱弱的身体赶到曲靖府。朱明月望着花白胡须的军医给他把脉,纤细的手腕,仿佛一掐就断了,上面青色脉络显得肌肤几乎透明。
“待会儿让王爷看到,定又要发怒。”
军医叹道。
萧颜躺在被衾里,抱歉地说道:“都是我这副病躯,不仅让你们跟着操心,还要借用小姐的卧房。”
朱明月因为避嫌去了外间,闻言道:“西厢虽安静清幽,却接触不到太多的阳光,萧军师不如也住到中苑来!”
她说完,就听到拿着针灸布出来的军医道:“小姐此话甚是。军师这病最靠休养,多晒太阳、少见风。若住到中苑的东厢房,时时照到阳光也是好的。”
军医说到此,不忘朝着朱明月连连道谢。
其实该说谢谢的是她。是萧颜拖着病躯将茶商的事担待了下来,否则沐晟袖手旁观,她这个所谓沈家人被推到众人面前,恐怕难以招架,又如何能悠闲地坐在苑子里喝茶。
他什么都没说,她却不能当做不知道。因而此时他开口让她帮忙,她断不能置身事外。
等把两位军医送走,那厢,一袭黑金貂绒披毡的男子疾步匆匆而来。见到她,劈头第一句话便是:“他怎么样了?”
然后是“他怎么会在你这儿?”
朱明月将石桌上的提璧壶挪开,连头也不抬,“萧军师刚喝了药,正在休息。王爷担心的话,何不自己去看看。”
沐晟看了她两眼,似想说什么,最终还是转身掀开门帘进了屋。
不知是朱明月的话起了作用,还是萧颜已经虚弱得不能多动,从那以后萧颜就真的搬到了中苑。
同在一处的还有那四个彝族护卫,外加两个军医。沐晟的书房也在中苑。一个在南厢,一个在东厢,两个人的住处与她的寝房只隔着一道东西长廊。因此在往后的数日里,她房前的苑落成了两人对弈品茶的常来常往之地。
盛夏时的苑落阳光充足,明媚而刺眼的光线透过雕花窗扉落进屋内,又投射到雪白的墙面,连红毡毯都被晒得一片温热。
萧颜坐在东屋窗前的软榻上,正捧着两本书册看,一本是《纪年表》,另一本则是《云南志》。这时候沐晟从外面进来,他不由放下书道:“王爷去过府衙了?”
沐晟进屋就放下了遮帘,“这回的动静不算小,看来是要用老底子了。”
萧颜从他的眼睛里看到斗狠的光芒,不禁道:“王爷已经为此等了这么多年,并不差一时片刻。稳扎稳打,一个一个解决才是。”
“我知道,可咱们能等,就怕人家等不及了。”沐晟负手站到窗前。
萧颜摩挲着手里的书,“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要彻底揪出硕鼠,动作太大,恐怕会碎了玉瓶。只希望此次沈小姐的出面,能够带来一些缓冲。对了,王爷是怎么找到她的?”
自从沈明珠失踪以来,沈家几乎将苏州城翻遍了。后来朝局动荡不安,又打了三年多的仗,等沈明琪也来了云南,就再无半点音信。
“找她还真是挺不容易的。年节前本王进宫伴筵,顺便带了明琪一道过去,恰好姚广孝也带她进了宫。皇上在筵席上论功行赏,轮到西侧殿,才看清楚她居然跟着姚广孝坐在了公主席上。可见就算没有去找她,这几年她也过得相当好。”
“寄人篱下,几多孤苦。”萧颜轻轻叹息。
“寄人篱下?是高床软枕、好吃好住吧。后来更巴望着进宫做女冠,鱼跃龙门。”沐晟唇角微挑,些许哂然道,“这回带她回来认祖归宗,人家倒好,反倒觉得是妨碍她飞上枝头、享受荣华富贵。”
萧颜捂唇咳嗽了两声,道:“王爷如此固执冷硬,回来的路上,沈家小姐一定受气颇多。但王爷与沈小姐共过患难,该是更善待她些。”
“宁陵的事,你也听说了?”
萧颜看着他的目光中带着肯定的答复:“沈小姐年纪轻轻,却有着过人的胆识,又心思沉稳,可见姚公这几年功不可没。”
说到此,脸上露出惭愧道,“其实不该累及沈小姐的…她全不知情。”
“知不知情,也已经卷进来了。”
沐晟望向窗外的目光,透出几许萧瑟的苍茫,“那丫头自私冷漠,但好在胆大心细,经过宁陵县一场事,看得出对官场是非似乎又知之甚详。既然姚广孝已经将她培养得这么好,如今云南有事,又事关沈家,也该轮到她出些力了。”
在萧颜住到中苑之后,不长的时间里苑中的木芙蓉花就都开了。大片大片的粉色花团,花形如钟,重瓣嫩蕊,烂漫艳丽。阳光透过郁郁葱葱的花叶,洒在雪白的大理石台上,把上面的纹路晒得斑斑驳驳的。
到处弥漫着一股花香。
几根花枝顺着隔墙上的雕花琐窗伸进来,敞苑里的军医正捧着药罐在苑子里熬药。淡淡的药石冷香飘散在花草间,又顺着长廊弥漫到苑落其他几处,连那些攀爬的藤蔓也变得芬芳起来。
但此时此刻曲靖府的这处别庄,显然已经不是一个适合修养的好地方。因为不久之后,又一拨茶商将府宅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次不仅是茶商,还有曲靖府当地的马锅头。茶商们要趁着溽暑来临之前,将货物交给马帮,托付马队将布帛、茶叶和药材运到边藏之地去换取金银器具、马匹和动物皮毛,否则路途遥远,一旦耽搁至入夏,炎热多雨,很多货物都会因不易存储,不等走到半路就腐坏霉变。这样原本为了躲避朝廷课额、特地来云南走货的商贾们,忽然听闻有盗贼出没抢劫的消息,唯恐自己也会血本无归,专程赶来求助。至于那些马锅头,则是担心之前茶叶遭抢,若再出差错会影响马帮信誉,反被污蔑是监守自盗,特地来请求黔宁王府担保其清白。
曲靖府当地土官和流官没有办法,求助到曲靖的黔宁王府别庄。又因沐家军恰好来曲靖迎接藩主,茶商和马帮便声称迫切请求其沿途予以保护,自愿加纳茶税或上贡银。因此不论知府衙门派遣了多少衙差来驱赶,先是顶着太阳,后来又冒着大雨围在门口的这群人就是死活不走。当地官员也出面规劝多次,均是铩羽而归。
于是,黔宁王府在百般无奈之下,答应了这一请求。
骤雨过后的晌午,阳光正好。
沐晟跨进门槛时,敞苑里摆了满满当当的书:《诗经》《春秋》《左传》《周易》《论语》《孙子兵法》《鬼谷子》《黄帝内经》《神农百草》…厚重且庞杂,分门别类地堆放在石桌上、石凳下面,天井边,能放的地方都放了,却显得格外整齐。
那在花间埋头整理的少女,肤若凝脂,眸若春水,摘了那朵开得最大、最美、最艳的金黄色芙蓉,随意地别在右侧耳间。明媚的阳光落在她的发间,芙蓉花瓣颤巍巍,衬出一张精致美丽的面庞,窈窕纤细,袅娜多姿。
沐晟随手从石桌上捡起一本书,上面密密麻麻的小篆,纸张上还有一圈淡淡的晕湿痕迹。
“你这在做什么?”
明显是在晒书。
“王爷来得正好,柜子上层的几本书帖也受了潮,还望王爷不吝举手之劳。”朱明月自花间仰起脸来,伸手指了指屋苑的方向。
沐晟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瞧见屋里那个下层空空唯留最上一层的架格。摆得不算太高,但显然超过她能够到的范围。
“昨夜的一场大雨没有毁了满苑子的花木,倒是把小女新买的书淋湿了,王爷这处府宅是时候修葺一下。”朱明月一边说着,一边把手里的书册摊开放在石台上。
这话若是让管家沐敬听到,必定要老泪纵横。
两年前才修建的高门大宅,到现在连廊柱上的红漆都是簇新的。分明是她打发了侍婢,自己还忘了关窗。
从来也没人胆敢指挥他做事,沐晟感到少有的新鲜,依言过去拿书。堆得一厚摞的书帖,被他一只手轻易抬在胳膊上,像是没什么重量似的。
“曲靖府里的互市多是夷族以货易货,想买几本汉书真是挺难的。而你索性连整间书店都搬回了府里?”
苑里摆着的光是《地方志》就有上百本,还有为数不少的经史子集,连些野史民间传奇都有。
“所以王爷将来送小女回沈家的时候,别忘了准备两辆车乘。”朱明月手上不停,一番话毫无客气之意。
换成任何一个人,绝不敢这么跟堂堂的云南藩王说话。然男子也不吝啬,勾唇回给她一个微笑,道:“一辆车就够了,因为你的书会先回去。”
朱明月诧异地道:“为什么?那小女呢?”
“你马上要根本王动身去茶马互市。”
黔宁王府已经答应了茶商们派兵护送马队去藏边互市的请求,于是作为云南十三府茶运总协办的沈家,自然要出一个人随行。这个人就是朱明月。在这个决定还没正式通知曲靖衙署之前,他首先就来告知她——云南府锦绣沈家的半个当家人。
“什么半个当家人,王爷何时认为小女是这个身份?”朱明月感到匪夷所思。
在无数沈姓族人为沈家鞠躬尽瘁的时候,她在京城安享荣华;在沈家商社苦寻她的下落时,她在费尽心思攀龙附凤,尽可能撇清自己跟沈家的关系。作为嫡系后代,她实在是太不孝了,有什么资格回来掌管大权,坐享其成呢。
“确实不够资格,但从现在扶持还不晚。”
扶持她做沈家当家?
“此事一旦由你出面,不仅是云南的茶商和马帮,就连外省的商贾都必然感念你的恩情,同时也向整个云南商道宣布了你这个沈家嫡长女的存在。”
他磁性清淡的嗓音,划出无限诱惑,同时给了她一个光芒万丈的前途。
而这就等于是趁着沈明琪不在,利用黔宁王府的势力,喧宾夺主、鸠占鹊巢。
“但是小女并不想去。”
朱明月伫立在花丛中,美眸中忽的一抹严肃,“而且小女也不认为这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为何?”
朱明月道:“直到目前为止,纳西、大理、顺宁的茶商,一时间全都围堵到了曲靖府来。还有贵州安顺府、湖南凤凰厅、宝庆府,甚至连山东济南府的茶商都遭到了阻截,一并归流到了小小的曲靖。”
少女的容色淡淡,说的话却让人心惊,“从东到西,几乎横跨了整个大明疆域,如此广袤的势力范围,丝毫没有惊动地方的官衙,甚至连一贯消息灵通的马帮也未发现任何风吹草动,王爷真觉得,仅是茶运受到滋扰这么简单?”
萧颜之前的话说的对,什么样的匪寇有这么大的能耐和势力?又怀着什么样的目的?因此受到牵连的沈家固然不能袖手旁观,但是黔宁王府不一样。而他已经离开云南府司将近一年,才刚到曲靖就被茶商缠上,一时片刻都不得脱身,谁知道又会发生什么变故。
她也不想代替沈明琪的位置,然后再把拥有的半个沈家卖给朝廷。想要追查沈家后人,想探查锦绣山庄的底细,有很多方法,绝对不是占山为王这种无比漫长的方法。
“看来你并不像你表现得那么唯利是图,反倒是一心一意想回沈家。”
沐晟负手立在花下,轻薄的花瓣洒了他一肩,嘴角边有似明未明的笑,清隽而俊美逼人。
“小女是想回沈家,”朱明月坦然地看他,“但小女同样知道,如果王爷不能够解决这件事,恐怕沈明琪会一直‘水土不服’、‘染病’耽搁在半路,小女也就无法踏进沈家的大门!”
清冽冽的声音,让正从外面进来的几个人,眼底顿时有数道精光迸射。
被护卫搀扶着的萧颜不禁再一次侧眸,这位沈家小姐真是好玲珑的心窍。
将最后一层窗户纸捅破的少女,言罢便再不语,似乎是等对面男子的答复。
却见沐晟略微勾唇,不紧不慢地说道:“如果你觉得,仅凭三言两语就能让本王改变决定,本王只能说黔宁王府镇守云南,而沈家是云南茶运的总承办,全省的茶商货物都出了事,两家谁也跑不了。何况还牵连到曲靖和丽江的马队。要是茶商因此不再信任滇黔的马帮,不再将茶叶转到马帮手里中转,要是纳西族马帮就此迅速衰败一蹶不振,影响边藏互市的生意不说,对云南也会有很大打击。”
茶马的交易,在云南古来有之。洪武四年,户部确定以陕西、四川茶叶易番马,在各个产茶地设置茶课司,定有课额。又特设茶马司于甘肃的秦州、洮州、河州,四川的雅州等地,专门管理茶马贸易事宜。朝廷同时规定,严格控制茶叶的生产和运销,并严禁私贩。各级地方官员均有监督之责。
沈家云南十三府的茶道总协办就是这么产生的。云南被沐氏平定之后,朝廷未在当地设立监管茶马互市的官署,但凡云南茶商,需经川陕的茶马司进行易货。因路远烦琐,于是由一个沈氏全权负责——每年的课额都由沈家告知给各府、州、县茶商,然后再由沈家统一将茶叶归类、过秤,协助走货的马帮将文书呈给茶马司官署。
直到建文年间,民间的茶马互市逐渐兴旺起来,燕王登基以后,朝廷设立的茶马制度崩坏日甚,很多官员私下给予方便,将私茶放行,使得很多茶课司和茶马司等同虚设。沈家便从推举的接洽专员,变成名义上的协办,多年来已经几乎不插手其他茶庄的买卖。没有想到一向表面维持平静的茶马互市,会突然出这么大的事。
“现在不是一两个茶商的货物蒙受损失,而是全省的茶商被阻截。”沐晟静静看着她道,“阻截的地点,就在沐家军途径的曲靖。一旦黔宁王府听之任之,助长了匪寇的气焰,最后就会闹得不可收拾。”
朱明月看他良久,又听他说了良久,忽然不知该从何反驳。她不能说他讲的这些错了,可这些顺理成章且从大义出发的言辞,又让她隐隐地觉得哪里不对劲。
朱明月揉着因搬书而有些酸疼的手腕,半晌才道:“既然如此,王爷应该出兵剿匪才对。”
沐晟道:“敢在云南地界上杀人越货,黔宁王府断然不会留他们活路,但现在各府、州、县都没有匪寇的线索,想要揪他们出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而今更重要的却是余下那批茶商的走货。”
茶运是云南赖以生存的命脉之一,若断绝一时,不知要有多少商户家破人亡、多少赶马人丧失生计。
“那王爷能不能找沈家其他人?”
这么重的担子压下来,朱明月只好退而求其次,问道。
“来不及。”
沐晟将石桌上那本晒得暖烘烘的书阖上,“从云南府到曲靖府一来一回会耽误不少时间。而本王既然决定答应茶商们的请求,几日内就会带着队伍整装出发。”
就是说非她不可!
“王爷根本没打算征求小女的意见,反倒是将强加的这些,当成是对小女的恩典,但是一个云英未嫁的女子就这么随军上路,王爷有没有想过小女会落得什么名声!”朱明月气愤地说道。
带她离京是这样,随意转道去河南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一种前所未有的懊恼和沮丧,让朱明月不禁满腔愤懑,从曲靖去边藏的路途,比从应天府来云南更为遥远,如果她当真随军前往,不是意味着她对沈家所有的打算和计划都化作了乌有?
“这不是理由,”沐晟道,“你本就是商贾出身,平民的女子没有闺阁千金那些讲究,何况这里还是云南!”
云南当地多是夷族,不比汉人那般传统,而她只是商贾之女,士农工商,“她”的家世排在最末,养在成国公府,就连出身都忘了,变得娇纵又矫情?就算她矫情,也不代表她能抛却根深蒂固的规矩和约束,时刻受他的任意安排!
朱明月很想将手里的书都砸过去,或者搬出一些圣人云斥骂他的决定,于是下一刻她转身就走。
却被沐晟一把攥住,“本王心平气和地跟你说话,你这是什么态度?”
朱明月陡然转眸,“那用不用小女跪地谢恩?”
陡然僵持的两个人,横眉冷对,互不相让。
就在其中一个即将说出更伤人的话之前,倏尔,一声轻咳打破了凝滞的氛围,萧颜被两个彝族侍卫搀扶着走过来,后面跟着抱着棋盘的管家沐敬。一行四人看着满苑子堆放着的书籍,还有书堆里的两人,明显都有些傻眼。
“王爷原来与沈小姐在这儿晒书,难怪我去书房都没找到人。”
萧颜似是没察觉两人之间的争执,款款地走到花树下,随手拈来一根含苞待放的花枝,“瞧这木芙蓉开得多好。记得去年的这个时候,府宅里到处都是枯枝败叶,杂草丛生。想来是沈小姐的到访,才让此处花开满苑。”
沐晟看到萧颜,挑眉道:“你不在屋里好好歇着,又跑出来晒太阳?”
说罢,瞥了一眼萧颜身后的沐敬。
沐敬缩了缩脖子,抱紧棋盘。
“想找王爷下棋,但左右敞苑里都不见踪影,就猜测王爷肯定是到沈小姐这儿来了。”萧颜略显苍白的脸上,两片薄唇也没什么血色。
沐晟放开朱明月,“军医都交代你应该卧床静养,想下棋让侍卫过来说一声不就得了,何必非要自己出来折腾…”
他的话伴随着他的人,已经逐渐消失在月洞门外。管家沐敬抱着棋盘赶紧小碎步跟了过去,一路走还碰落了两旁花丛中新抽枝的花苞。
萧颜经过朱明月身边,仿佛是提点般,徐徐地说道:“王爷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沈小姐非与之硬碰硬,不仅讨不到好处,反而还会吃亏。”
朱明月抬眸看了他一眼,后者又道:“何况沈小姐想回沈家,永远都绕不开黔宁王府的。”
当各处的茶商得知了黔宁王府答应要沿途护送马队去藏边互市的消息后,激动得悲喜交集,纷纷携儿带女跑来犒军;曲靖当地的彝族居民更是搭棚子,设烤架,好酒好肉摆了整整一条长街。很多沐家军都得到了百姓们送来的红巾,连战马脖子上都拴着红绣球和两串銮铃,锣鼓喧天,载歌载舞,简直比送亲还热闹。
而按照大明所实行的卫所兵制,曲靖府是卫城,有守军五千六百人;云南府是都司城,城内驻防着四个卫,再算上黔宁王府的原有兵力,有六万余人。从云南府司赶来迎接藩主的沐家军号称两万,其实只有不到三千。那么除却留守的士兵,沐晟能带走的只有四千余人。而颇具规模的草寇山寨,一般最多是千余人。一对一,对于沐家军是手到擒来,别说还是以一敌四。
但是沿途保护,说得容易!
朱明月翻阅过《云南志.地理》,云南的地形极为复杂,西北部是高山深谷,东部和南部是高原。互市之路将从曲靖一路往北,途径东川府,一百二十里过徐州府,一百三十里到达巴蜀境内,二百七十里至成都府,在朝廷专设的茶课司缴纳茶税和办理通货文书,再入藏境,在藏边进行互市易货。如此遥远的路程,只是云南境内的一个东川府,高山与峡谷相间,其地势雄奇险峻,盘踞在山峡之间的又多是草寇、流匪,还有部分土族居民,很多山寨因此连成一片。这样无论哪一处受到攻打,几处山寨都会出动。
所以,反之亦然。
除此之外,还有粮草辎重。这不是打仗,但浩浩荡荡的一行人,总要吃粮的。整件事来不及禀告朝廷,半路上会不会有地方官来接济?一旦遇到匪寇,很可能就是两败俱伤。当然,寻常流匪不会轻易与朝廷为敌。怕,就怕万一。
为此朱明月想过一百种拒绝的理由,但是萧颜有一句话说得对,不管她有多么抗拒随军远行,想要回沈家之前都必须通过沐晟的允许。而这次沐晟显然没给她拒绝的机会。
初十这日,是黄道吉日,彝家杀鸡宰牛。
赶到曲靖府来送行的队伍足足延续了十里长街,敲锣打鼓,鞭炮齐鸣,整装待发的是身着鸳鸯战袄、挎长军刀的沐家军骑兵,骑着威风战马,愈发显得声威赫赫。还有很多没穿军服的步兵,扎着纳西族的青蓝包头,穿着羊皮披肩大襟长衫,混迹在马帮的队伍里。
萧颜却病得更重,就连喝送行酒也坐在那顶皂帘暖轿里,瘦削的脸颊,眼眶深陷,隐约有几分不吉之相。
而沐晟就这么走了。等他再回来,也不知还能不能见到这位钟灵毓秀的军师。
冬日的云南温暖如春,湛蓝蓝的天,晴朗得万里无云。浩浩荡荡的一群队伍里,有四驾和两驾的车辆,有穿着披毡、骑着高头大马的马锅头,还有牵着马的赶马人。很多自愿随行的商贾,有人靠牲口供驮货,有人只能靠双手推着货车,徒步跋涉。
朱明月坐的车却是用来装军需被服的。里面不太宽敞,她就交叠着双腿,坐在外面的车辕上。
厚重的帷帘挂在车顶钩角,露出里面成摞的布帛,蒙在最上面的是葛布,整排的线穗子随着车轱辘滚动一掀一掀的。头顶上明晃晃的日头,迎面吹来的风凉凉的,夹杂着红土沙砾的味道。一切都仿佛回到了来云南的路上,烈日、风沙,还有陌生的官道,道旁寸草不生的盐碱地。
其实像朝廷军队护送马帮这样的事,从古到今闻所未闻;纳西族的马队走货,一贯使用滇马驮运,山路虽崎岖难走,但为减少行程会尽量避开官道。像这样又是车又是军队,还专挑平坦道路的走货,简直是匪夷所思。但事情偏偏发生了,还是由堂堂的云南藩王亲自护送。
朱明月摩挲着胸前佩戴着的一串麝香,很特别的玩意儿,雕镂成花球的形状,别具奇巧,就像这无奇不有的云南。
滚滚的车轮掀起漫天的尘土,这时从前面跑来一个头戴厚巾的小校,跑到车前,仰着脖子道:“沈小姐,王爷让您过去一趟!”
靠着结实的车舆的少女,将黑缎面的包头往下扣了扣,遮住大半张脸:“烦劳告诉你家王爷,小女腿脚不济,没办法过去。”
驾车的是个身体壮硕的纳西族妇女,闻言拉了拉马缰,让马匹缓下几步。她驾车的手法相当稳,朱明月却坐在车辕边上,这下不得不伸手扶了她一下。不禁道:“阿曲阿伊,你这是要把我掀下去啊?”
戴着七星披肩的纳西族妇女咧开嘴笑,操着不甚标准的汉话口音道:“帕吉美,您是玉龙雪山上最美丽的一朵雪茶花,东巴神会保佑您的!”
“帕吉美”是纳西语,纳西族人对云英未嫁少女的称呼。朱明月也跟着笑了,然后就听那小校满脸为难地说道:“可是王爷说,如果小姐不听话,王爷不介意亲自来‘请’。”
亲自过来的意思,无非是让前面的马车停下来。现在整个队伍排成一字形赶路,一辆停驻,后面的就都要停。这样大家都会知道是因为她一个人,导致所有人不得不拦马驻车、等待重新开拔。朱明月于是抿了抿唇,朝那纳西族妇女道:“没办法,让我下去吧。”
阿曲阿伊攥着缰绳,朝着马匹高“喝”了一声,用胳膊将缰绳拉紧。等朱明月稳当当落了地,又扬鞭继续前行。
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是擎着黑色大纛的沐家先锋军。有少数骑兵断后,中间则是步兵,将马帮的队伍包围在中间。等朱明月提着裙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前面那辆车舆,已经满头是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