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让一个人身染瘟疫而死,需要长时间水米不粘牙,并且同疫病者同处一室。被传染之后,染瘟者会连日高烧,咽喉和舌头充血发出异常恶臭的气味;然后声嘶力竭,因强烈的咳嗽胸口剧烈疼痛。咳血,身体局部腐烂,直至死亡。甚至死了,也不能将尸首拉回到京城安葬。因为瘟疫是会传染的,必须就地火化,然后掩埋。
那年轻的江阴侯,也是被埋在乱葬岗了吧。
等沐晟摇摇晃晃地推开屋门,朱明月特地让客栈伙计再给他送去两坛酒。酒里面加了两味药材,生草乌和曼陀罗花。
直到隔日的清晨,床榻上的少女在黄鹂轻灵的叫声中醒来。等她穿戴整齐,才想起隔壁那姓沐的莽夫昨夜喝了被她添了蒙汗药的烈酒,想必睡到晌午也不会醒来。
朱明月下楼叫了客栈的伙计,要嘱咐一下早膳的事,就听伙计道:“那位爷早早就起了,出门前让小的带话,说是让小姐好生在房间里面待着,等他回来。”
朱明月闻言一惊,“走了?”
伙计点点头,“天不亮就出门了。”
朱明月心里顿时就沉了下去。她昨晚特地让他沉睡,就是不希望他醒来一怒之下去找宁陵知县或是河南府的任何一个官吏拼命。而她也不用整晚看着他,等睡个安稳觉后再从长计议,可他居然已经一声不响地走了。
朱明月几乎是即刻上楼回屋,然后把不多的随身之物全部归拢起来,铺展开缎面就开始打理包袱细软。待她收拾妥当,开门往外走,跟同时推门进屋的沐晟迎面撞在了一起。
两人的动作都很快,朱明月冷不防门外来人,一个趔趄就被撞了回来。
“你要去哪儿?”
“王爷干什么去了?”
磕在桌角上的胳膊将上面的茶盏撞翻,发出“哗啦”一声轻响。朱明月看着沐晟满是胡茬的脸,心里反而稳了少许;下一刻,揉了揉生疼的手肘,重复问道:“王爷一大早这是去哪儿了?”
“乱葬岗。”
朱明月怔了一下,随即松了口气,又没好气地说道:“小女还以为王爷拼命去了。”
“你收拾东西做什么?”
沐晟盯着她手里的包袱,问道。
她自然不能说怕他招来当地衙差,祸及自身;转身把包袱放在一侧的软榻上,从容地说道:“去衙署找王爷啊。”
原来只是去了乱葬岗。
“本王是要去县衙,但去之前,要先把祈之的尸骸找到。”
朱明月叹了口气,“吴侯的尸身该是早已被火化了,骨灰撒在乱葬岗,不可能找到的。”
话音落地,沐晟扣在桌案上的拳头因悲愤而爆出青筋,“砰”的一声打在那屏风架上,黄杨木的实木屏风座就这样被一拳打成两截。
朱明月看着一地的碎木,又看了看他流血的手,淡声道:“如果王爷是在想,现在就去府衙亮出藩王大印,怕是不仅不能治宁陵县令的罪,反而会将河南更高的官员给引出来。”
“引出来不是正好!谁害了祈之的命,本王就要谁的命。”
“可到时候就怕不能把人家怎么样,我们一行四人还会落得跟江阴侯一样的下场。”朱明月拿出巾绢给他擦拭伤口,沐晟不喜人触碰,不耐烦地抗拒了一下,朱明月硬是攥着没松开。
“若是王爷觉得前后查探得如此容易,当地的官员就是酒囊饭袋,根本不足为惧,就太小看地方任上的厉害了。”
她敛着视线,一眼也不看他,给他包扎伤口的手却不停,“这里是河南府,是人家的地方,当地官员的权力已经远远超过任何一个既任京官。王爷你纵有万夫不当之勇,也无法一人当百人用。”
连朝廷钦定的巡按御史都敢杀,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尤其在吴高出事之后,三届京官陆续来往宁陵县却未查出丝毫端倪,不仅是因为无能吧。
沐晟盯着地上的某一处,顷刻,静静地道:“本王先安排你离开宁陵县。等你出了河南,再动手。”
朱明月给他包扎的手不由得一顿,须臾,叹问道:“动手?王爷想怎么动?是跑去县衙将县令暗杀,然后再去知府衙门杀了知府,再去火烧知州衙门,最后大闹河南布政使司?恐怕没等王爷迈出县衙的大门,就已经被闻讯赶到的衙差给团团包围了。”
双拳难敌四手,一旦惊动当地的官员,就算她出了河南府,也无法平安抵达云南。而且别忘了还有最重要的一点,除却巡按御史,其他官吏均无权插手地方政事——沐晟的这一块云南藩王金印,根本管不了宁陵县,更别说是整个河南。
“管不了就不管,任由那些奸佞泛滥、祸害无辜?自古欠债还钱,欠命赔命,等他们落在本王手上,本王会让他们后悔来到这个世上。”
朱明月被他身上的煞气一震,隔着染血的绢帕,不禁握住他的手,“可是王爷已经将全部的内情调查清楚,余下的事就应该交给朝廷、交给负责的官员,而不是越俎代庖,罔顾朝廷法度。到时候整个河南动起来,连黔宁王府也会受牵连。”
他要查清楚吴高的死因,已经求仁得仁。而今她希望他能够知难而退,不要因为一时意气而做出后悔的事,断送沐家前程。
“本王说过,祈之根本王是多年兄弟,决不能让他在异乡死得不明不白。如果你怕死,本王可以先将你送到凤阳,那里距离宁陵县很近,当地的都指挥使是本王以前的旧部,可以保障你的安全。”
朱明月惊诧地抬起头,近在咫尺的距离,让她清楚地看到男子眼底弥漫出的决绝和无限杀意。
“王爷这是非要插手?”
沐晟目光泛寒:“本王来此地就是为了还他一个公道。而今整件事都有了分晓,也是时候有仇报仇、有冤报冤了。”
“既然这样,送小女回京城。”
朱明月松开了按压在他虎口上的手,那里还未愈合的伤口又冒了血,顿时将雪白的巾绢泅湿了一大片。
“你这是在威胁本王?”沐晟一把拽住她的胳膊。
“不是威胁,”朱明月看着他,“小女不想拖王爷的后腿,但把性命安危交给别人?被王爷带离京城已是强人所难,而今又要以身犯险…请恕小女贪生怕死,无法相陪!”
朱明月说罢,使劲挣开他的手,推门离开了这间寝房。
她前脚踏出门槛,身后的屋内紧接着响起“砰”的一声巨响,不知是桌椅被他砸了,还是软榻被他用手刀砍成了两截。门外一左一右站的是面无表情的随从,闻声连眉毛都没动一下,显然是习以为常,早已处变不惊。
这样一直到夕阳西坠,又到夜幕降临。朱明月坐在沐晟那间屋子里的东窗软榻上,始终看着窗外楼下的行人,从川流不息到后来愈发稀少,最后连摆摊的小贩都收拾回家,月亮升起来了,昏沉的夜色笼罩在了小小的宁陵县。
直到寝房的门忽然被大力推开。
毫不客气的动静,不用看也知道推门进来的是沐晟。他一只手还擎着放满膳食的四足小方案,走进屋来,“哐当”一声把小食案重重放下,震得上面的盘盏直响。
“吃饭。”
朱明月有些讶然地回头,却见对方已经动作利落地把碗筷摆开,两小碗香米,三道简单的菜肴。都不是热菜,但聊以填腹。
“王爷这是打算用完膳就去拼命?”
朱明月抱着双膝,没动地方。
沐晟掀起后摆坐在酸枝红凳上,摆开碗碟:“你是不是觉得本王必定有去无回?”
“怎会呢?王爷是封疆大吏没人敢拿你怎么样,但是原本从京城离开应该直奔云南藩邸的人,不该忽然转道来了河南。”朱明月从软榻上起身,坐到他的对面。
“所以就算本王在河南府出了什么事,并非地方官员的差错,而是本王咎由自取?”
沐晟放下筷子,似笑非笑地看她。
朱明月道:“或者是王爷自己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冒着被朝廷追究的风险,也要来河南府做些枉法之事。”
边陲重臣若无钦命,绝对不能擅自离开封地。之前留在应天府是因为有圣谕,出了应天府仍然在外面羁留,不是别有居心是什么!
沐晟摇头,道:“你已经替河南府的官员连推脱的说辞都想好了,他们或许会看在这个的分上,饶你一条命。”
朱明月瞪他一眼,然后抿唇道:“小女深知王爷是不会放小女回京了。既然如此,小女为求自保,愿向王爷献一两全其美的良策,以此劝说王爷收回成命,不要以身犯险。”
仅是查清楚吴高的死因不行,还必须将涉案之人一一法办。朱明月想过沐晟来河南调查是为了报仇和泄愤,但她没想到他居然会不顾及自己的身份,对所有的事亲力亲为。到时候真让他用军中的方式快刀斩乱麻,弄得满城风雨无法收拾,倒不如她给他一个迂回的办法。起码不会让她也跟着被牵连进河南官场,使这趟云南之行更加复杂。
“本王不需要两全其美,本王只想杀人偿命、血债血偿。”
朱明月也搁下碗筷,“王爷是云南藩王,不是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逞一时威风然后逃之夭夭。而今也不是割据混战的时候,随便哪个列土封疆的诸侯王,都能去跨省干涉别人的政务。”
她的话说得极不客气,见沐晟投来不善的目光,接着说道:“王爷难道不想听听小女的想法?”
“说!”
“各省政事,从来都不会一人独大。河南除了一个布政使,一个按察使,还有一个都指挥使。很多人管不了也不想管的事,这位都指挥使并不一定也会袖手旁观。”
当初太祖爷废除了中书省,设置布政使司,地方的最高长官就是布政使,主管全省事务。后来燕王登基,又在各省分别设置了按察使和都指挥使。从此,布政使管民政、财政,按察使掌管司法,都指挥使则统管军务——三人分而治之,互为制衡。
既然事情出在河南,就让河南自行解决。
而新到任上的这位都指挥使,是在冬至时的大朝会上由皇上当场亲自委任的,与吴高的案子没有利害关系。其人又是原北平的将领,有功之臣,手握重兵。在河南有能耐同时调查布政使和按察使两位最高官员,非他莫属。而沐晟作为云南的封疆大吏,又是皇上跟前的红人,何不去向这位新到任的都指挥使讨一个人情呢。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但是天底下除了以暴制暴,还有王法,而唯有通过朝廷的律例审判,才能最终给枉死的吴高一个交代。
在沐晟出门前的一刻,朱明月忽然伸手拉住他,话到嘴边,就变成了淡淡的一句“万事当心”。
沐晟望着她良久,反手拍了拍她的手背,才转身而去。
其实她是想跟他说,河南的这位都指挥使,正是朝中数一数二的肱骨之臣、彭城伯张麟;而他的嫡长女张昭菡是大皇子朱高炽的正妃,是皇亲国戚。眼下立储在即,地方官员应该少跟这样的重臣来往才对。可她忽然想到自己不能这么跟他说,也没什么必要。
朱明月走到窗边,目送着楼下骑马离开的身影,心里不禁开始计算时间。
从小小的宁陵县到河南开封府的都指挥使衙门,往返最快至少需要四五日。按照沐晟走的路线,若她也迅速离开宁陵,转道去德安府,不消两日便能抵达。那里正处在河南和湖南的交界处。而沐晟带了一个随从,留下一个给了她。如果让留下的这个人在第二日北上去位于开封府和宁陵县之间的汝宁府,就算是有人追踪,兵分三路的走法也能把人给绕开。
打定主意就开始动身。
朱明月几乎是立即收拾行李,并安排门外守她的随从也趁夜离开。
如果事态顺利,沐晟会在第六日回到宁陵县的客栈,然后看到她留下的信息直奔德安府。但是直到第八日的傍晚,一点消息都没有。
朱明月只身一人来到德安府,住在城南一间很偏僻的客栈里。入夜时望着外面漆黑的夜空,心里七上八下,同时也让她感到一种久违的、因不在掌握而惶惶的坐卧不安。
在第九日的晨曦,天色刚刚大亮的时候,房间的门扉被陡然推开。和衣而睡的少女整个人一惊,直接从床上坐了起来。
阳光随着推开的门扉透射进屋里,照亮了地面上凿刻着的花团图样,朱明月定睛一看,却是沐晟满面尘霜地站在门口。
终究是回来了。
朱明月起身下地,给他倒了杯茶。
“给你留下的人呢?”
沐晟坐在案前,将手中的佩剑放在桌上。
朱明月知道他问的是那个随从,淡淡地说道:“作为诱饵去了汝宁府。在动身之前,王爷还需派人去把他找回来。”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送人去替死这样的话,被她说得毫无愧疚。沐晟看了她一眼,不咸不淡地说道:“一个白日过后,假使本王还没有来,你是不是就要自己去云南?”
笃定的语气,说话间,目光从她打好的包袱上一扫而过。
“亏得小女为王爷担惊受怕,王爷却向客栈掌柜的打听小女退房的时间。”朱明月去铜盆里浸了一块巾绢,正在叠成小块,闻言,没好气地递给他。
他说得没错,一则是他遇险,她会毫不犹豫地离开而绝不会搬救兵;二则是他被绊住,时日耽搁得越久,表明越有危险,那么德安府也不是久留之地。
沐晟却不接,只抬眼看着她一副言不由衷的表情,若有所思地问道:“本王在想,你把唯一一个随从支出去,会不会趁机溜之大吉?现在本王全身而退,又在你走之前回来了,是不是很失望?”
朱明月一把将巾绢扔给他,道:“别忘了是小女在宁陵县的客栈里,给王爷留下的信息!”
不给他留信息,他又怎知道自己到了德安府来。
其实沐晟在秘密见到彭城伯张麟后,紧接着就回到了宁陵县。因为张麟几乎是毫不推诿地将事情应承下来,先是派人将连同宁陵县县令、师爷、主簿在内十七人,全部关押死牢;同时誊写奏折上报朝廷,法办了河南府知府、知州。
耽搁了两日,是因为张麟一直没有提弹劾河南布政使和按察使的事。
“所以王爷一直待在宁陵县,就是想等一个结果?”
朱明月拄着桌案,看他。
“那个彭城伯声称此事事关重大,要谪罪布政使和按察使二人,必须待朝廷派遣巡按御史重新立案调查,再做定夺。”沐晟捏着茶盏,脸上有淡淡的讽然,“本王却担心这么一走,他是继续搜证弹劾,还是息事宁人,恐怕就不好说了。”
可以想象沐晟能平静地说出这么一番话,是因为张麟已经被逼着不得已处理了上下相当多的官吏,并且将整件事情写成了奏折,快马送去了京城。但想要同时处置布政使和按察使两大要员,谈何容易?而河南的布政使是胡次道,内阁宰辅胡俨的胞弟;那胡俨,则是二皇子朱高煦的侧妃、胡釉棠的父亲。
但沐晟也可写一道奏疏,同时递给新上任的两江巡按御史,还有十三道的言官;让十三道去制衡六科,六科的京师言官才会真正将此事报给六部,最后上达天庭。
既然沐晟自己没提,她也不打算多这个嘴,毕竟此事到现在可以结束了。
“惩奸除恶,以命抵命,王爷总算是给江阴侯一个交代了。”
等到再次启程,是从德安府出发,过荆州,再从水路走到贵州司,最后到曲靖。这回光是采办就买了很多东西,马车也换了,堂皇宽敞的四马车辇,里面用软缎包裹得精致,内置茶案香几,两侧还铺着舒适的凉席。
车帘掀开,朱明月就着沐晟的手坐进去,居然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只不过那两个赶车的随从没那么轻松,身上好几处刀伤,脸上也破了相。可见这次的兵行险招并没有想象得那么简单。朱明月后来跟沐晟去见医官时,也瞧见了他背上的箭伤,赫然是个血窟窿。难免些许后怕。毕竟并不是每一次的谋算都能恰好跟运气有缘。
往云南府的路,还长着呢。

★茶马互市
几乎是从河南府的夏走到广西府的秋,又从贵州府的秋走到云南府的冬。
历时四个多月,跨越三个省,路上走走停停;又因风寒耽搁数日,辗转兼程,其间换了两拨马车,才堪堪抵达曲靖府。进入曲靖府之后再往西,就算是进了云南的中心地界。苍茫大地,一片荒蛮之气扑面而来。
也许是在很早的时候,姚广孝就知道沐家在包庇沈家余犯,两位“明珠”便是预先埋下的伏笔,而今已是永乐二年,王朝之事暂告一段落,自然就轮到了沈家的这步棋。沐家却已经在云南镇守多年,滇黔这么一个山高皇帝远的辽阔地域,俨然成为一个小朝廷。沐晟全权掌管当地的军、政事务,统领布政使和都指挥使,可谓大权在握。但黔宁王府包庇沈家,等同于窝藏朝廷钦犯,论罪当诛。沐家也是靖难之役的功臣,包括沐英、沐春和沐晟在内的两代沐家子弟,都是燕王的追随者。
在这样的情况下,朱明月相信姚广孝让她以沈家女儿的身份来,也只会派她一个。明察暗访,代替朝廷,只为试沐家之心。
进入曲靖府的一路上,几乎见不到任何城镇村庄,官道就更少了。
马车过处是荒蛮开阔的原野,还有一望无际的油菜田。天空是湛蓝湛蓝的,像一块巨大而剔透的蓝宝石,俯望着这一片尚未开化的温暖土地。悠云如棉,有彝家女子穿着鲜艳而独特的彩绣黑裙,在梯田间的垄道穿行而过,一连串的笑语清脆。
已是冬时,这里的晌午却犹如暖春。
朱明月顺着掀开的窗帘,望着外面完全陌生的环境——稍远处壮阔拔起的孤峰,天高云淡下的清澈河流,还有那些包着彩花头帕的少女耳垂上银光闪闪的耳坠…再将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团花绣淡粉褶裙的汉家装束,就像是一只江南的小燕子飞进了这苍茫辽阔的彩云之南。
马车经过辽阔无垠的田垄,沿着起伏不平的江边道,最后停驻在了黄土沙砾的江边。开阔无垠的江面,拦腰处却仅有里许宽,水浅的地方甚至能够徒步而涉。风从江面上拂过,在阳光下卷起一片粼粼闪烁的涟漪。
“过了江坝,再往前百里才是曲靖府的府城。”赶车的随从道。
朱明月问道:“那还要多久?”
“启禀小姐,约莫两三个时辰吧。”
随着车幔的掀起,扑面一阵凌凌的清风,阳光把黄土沙粒照耀得暖灿灿的。沐晟利落地下了马车,其中一个随从将车辕卸下,从四匹马中选出一匹来套上笼头,去南宁城里通报。
朱明月踏着江边的黄土,感受到风中清冽的气息,“这里是哪儿?”
余下那名随从恭恭敬敬地答道:“白石江。”
她眼中隐有惊喜,“这里就是诸葛军师七擒孟获的地方!”
沐晟掬了捧江水,抹了抹已有胡茬的下颚,道:“曲靖古战场已有千年的历史,从三国鼎立至大明建立,很多夷族百姓世代生活在此地。”
江面上吹来的风将她的发丝吹起,少女的眼底含笑:“可这儿却是白石江,也就是当年西平侯功成名就之地。”
洪武十四年,三十万明军在颍川侯傅友德、永昌侯蓝玉和西平侯沐英的统帅下,在石城的周围与云南梁王的十万蒙古残余势力展开了殊死搏斗。那一战役是明初战役中非常著名的石城之战,也称白石江战役。最后元军大败,大明统一山河;西平侯沐英,也就是后来的黔宁王,正是奠定滇西安定的第一人。
是他的父亲。
沐晟勾唇未语,深邃的黑眸里却透出一道亮泽。
“沈家也在曲靖府?”
她问。
沐晟远眺着白石江那头的远山,平静的声线淡然,“当年沈家的当家被发配到云南,同一时间,沐家军南下到滇黔,沈家的旁宗就跟着一并来到云南府安家。在随后的几年中,遵照沈家当家人的意愿,嫡亲子孙被陆续接来。现在的沈家自然是跟黔宁王府在一处。”
他说到此,目光掠过远处的傲峰孤山、掠过江水里的倒影,最后落在她的面颊上,“而今沈家最后一个流落在外的女儿,也来了。”
让沈姓全部后人在云南安家,不仅仅是沈家当家人的意愿,应该也是当时的西平侯、后来追封的黔宁王沐英的临终嘱托。
朱明月道:“是以王爷在宁陵县时曾说,就算小女的人不回来,也一定会将小女的心带回来。”
阳光拖拽在河滩上,倒影出一抹纤弱美丽的倩影,花般绽放在了沐晟的眼底:“不可否认,宁陵之事,你让本王刮目相看。”
“但是也不足以让王爷在沈家的事情上,对小女网开一面。”她了然地说道。
沐家和沈家算是世交,沈家曾为沐家军筹措军饷,并资助滇黔战役,两代沐家人又都曾兼顾沈家后代周全——所以即便她在宁陵县有过相帮,他也必须将她带回云南;就像现在,如果她仍坚持拒绝认祖归宗的话,他亦不会讲情面。
心照不宣。
此刻的江面上泛着淡淡的薄雾,少女伫立在平阔的江畔,纤薄的身姿,箩花裙裾随风翩跹摇曳,任阳光白云将她的周身镀上一层金色。俊美倨傲的男子就站在她身侧的不远处,略微扬起的脸颊,下颚和薄唇勾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
寒鸟在两人的身边沾水而过,又扑棱棱地飞向更远处的江面,像是不愿打扰这一对极为相配的男女。
在白石江的坝子边上稍作休息,马车启程。继续往西走,经过未经任何人工开凿的旷野之地,再往西北就逐渐有了官道。衰草连天的道路尽头是古旧的城垣,连接着新砌的高高的红砖城墙、防御工事瓮城,曲靖府的府城即在眼前。
洪武二十年,朝廷下令在胜峰山下、交海之滨建造新府城,取代了那座迟暮衰老又遭战争严重破坏的石城,并召命当地官员在地方劝课农桑、抚民顺业。而后洪武二十七年,朝廷又将曲靖府升为曲靖军民府,府治仍在曲靖的老城南宁。
城门敞开,马车停驻,在城垣下面一行迎接的队伍已经久候多时。
鲜衣怒马,宝铠生辉,将士们脖领上的红巾鲜艳如火,在风中招展成一面面耀眼的旗帜。排成并列三纵的是戎装步兵,其后两侧是甲胄骑兵,两道队伍严阵肃整,矗立如山。打头的大纛上一面青蓝边、正红色旗帜,上绣一个硕大的“明”字。
朱明月被随从扶着走下马车,这时候,提着缨枪的英武校尉已经骑马来到近前,单膝跪在地上,朗声道:“末将恭迎来迟!”
随着这声恭迎,城门前的步兵立正,骑兵下马。伴随着甲胄撞击引起铿锵之音,还有不断高喝“恭迎王爷”的声音,缨枪和剑戟撞地声,一道道高亢而嘹亮的回响,在空旷的城垣下起伏不绝。军营的雄浑威武之气扑面而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那一袭雪裳的俊丽男子身上。清朗风雾,掀起他的袍裾翻飞如雪浪,只见他越过马车走到城垣下,在场的将士纷纷朝着他俯首,连战马也训练有素地弯蹄低头。随着他止步,仿佛有风雷翻腾,威凛煞煞的军营队伍就这样在他一个人的面前瞬间安静下来。
这样的场面,朱明月在京城校场中见过几次。只是不似眼前这般,苍山古城,少年将军,仅是弱冠之年,就让身经百战的众将士都臣服在其麾下。
在他的脸上仍有淡淡的倦色,却挡不住眉目间的傲岸不凡。朱明月望着那道逆光而立的背影,一直到他也转身朝着她回望过来,笼罩在烈烈阳光下的颀长身姿,雪缎锦袍宛如碧空中的纯白流云,映衬得脖颈上的红巾鲜艳如火——两人的目光越过阵前三军,就这样在空中交汇。
他是让她过去。
是允许,也是命令。
倨傲如斯。
此情此景换成是任何一位女子,都很难不怦然心动。三军阵前,无数的沐家军在一同匍匐仰望,作为唯一在他视线之内的她,要么就像一只蝴蝶般飞到他的跟前,要么就矜持羞涩地等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