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好像是彭城伯府的马车。”
隔着车帘,红豆朝车内说了一句。
朱明月将窗幔掀得更开些,望见站在侍卫前面手执软鞭的一个少女,侧脸精致娟秀,还真是跟那张家昭萏形影不离的胡釉棠。只见那鞭梢隐约带血,拿着短柄的胡釉棠抬着下颚,颐指气使地指着地上那对母女,不知在说些什么。
“小姐,你快看,他们在打人呢!”
红豆看得真切,那趴在血泊中的母女,女孩儿大概有五六岁大,已经奄奄一息;衣着褴褛的母亲压在孩子身上,后背已经被鞭子抽得皮开肉绽。
朱明月蹙了蹙眉,不知那对市井母女怎么就招惹了胡釉棠,惹来一顿鞭子。而那马车既是彭城伯府的,张昭萏必定就在车里面坐着。
“少管闲事。前面巷口转个头,绕道进宫。”
朱明月吩咐罢,就惹来红豆一声嗔叫:“那对母女太可怜了,倘若小姐不管,可要出人命哪!”
车帘后面没有半点回应。好半晌,才听里面轻声道:“你难道忘了,彼时在宫里见到妃嫔教训奴才,那些挺身而出的,几个有好下场?打狗还要看主人,谁知道哪块云彩会下雨呢?”
有些淡漠的言辞,让红豆噤了声,同时也提醒了她“凡事莫要强出头”的道理。
小厮于是驾着马车顺着巷口拐了个弯,绕到南西路上去走。就在拐弯的那一刻,窗帘飘动,朱明月瞧见停驻在街边的华丽马车上,车帘敞开着,坐在车里的少女,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这边的方向——那冰冷的目光穿过窗帘,就像是直直钉在她的脸上。
是张昭菡。
同在张昭菡的身边,还坐着金灿团花锦服的一位,分明就是安成公主朱熙柔。
马车离开的那处,鞭子打在地上的“噼啪”声再次响起,间或还有几声停顿。朱明月知道那不是停顿,而是抽打在人身上的钝响。隔着远了,传不到车里来。
像张昭萏和胡釉棠这样的身份,平素极少在坊间露面,更别说还是当街打人这种荒谬行径。
而她不过是规劝红豆一句,想不到真是让她不幸言中。
朱明月不禁在心里叹息。姚广孝说得对,京城已是是非之地,她若留下来,便是避无可避。
绕路让她躲开了那三女,却引起了新的问题——马车绕过两条街巷,往北一直行驶才到了右军府,那里把守着羽林右卫,都是皇亲贵族中挑选出来的子弟,镇守着北上西门和北上东门。
没有内侍的引领,也没有宫中腰牌,朱明月想要在这里直接越过宫墙,走柔仪殿,却是不可能。只有顺着城墙根往西拐,从北安门走。这一来就费了不少时辰。等到了北安门,因城门前没有徐皇后派来的奴才等着,守门的侍卫根本不放行。
红豆解释了半天,守城侍卫才让人先去柔仪殿通报,于是只好坐在车辕上等着,好半晌却不见人回来。
这个时候,就听见后面响起不急不缓的马蹄声。
红豆探头望了一下,却见是一位骑着高头大马的紫袍公子。阳光之下,烈烈盛姿,周身仿佛都笼罩在一层明灿灿的金光中。而那公子远远地瞧见是她,唇角弯起,挑出一抹极其媚惑的笑容。
“小、小姐,是李公子呢…”
红豆支支吾吾的声音,透过车帘还能听出三分羞赧来。朱明月听得是李景隆,不由得松了口气。片刻之后,待马蹄声渐止,轿帘就从外面被掀了起来。
“大热的天儿,闷在马车里面也不怕中暑?”
李景隆下了马,掸了掸袍裾上的灰,又有些奇怪地问道:“对了,你怎么进宫来了?既然来了,又不进去!”
“已经去宫里面通报了。”
朱明月就着红豆的手下车。
李景隆闻言,不由得看了看城门口的侍卫,然后了然地看向朱明月——原来是想进,没进去。
“柔仪殿和北安门相距甚远,那通报的侍卫脚程再快,一来一回恐怕都要半个时辰。你就让皇后殿下这么等着?”
朱明月没说话。倒是红豆扁嘴看了那守城的侍卫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北安门前的守城侍卫长认得李景隆,此刻听他二人言语,不禁脸色一变,连忙朝着朱明月叩首,连连告罪。回身就让侍卫赶紧开城门放行。
李景隆得意洋洋地看过来,道:“其实怪不得人家。女眷进宫一向走的都是西华门,你拐到北安门来,又没有通行腰牌,必定要被挡下来。”
李景隆身边没带护卫,一路迈着方步,端的是倜傥俊美,洒脱风流。红豆小碎步跟在后面,望着他的眼睛里满是崇拜。
朱明月“嗯”了一声,道:“来的半路上遇见张昭萏了。”
“彭城伯的幺女啊。”李景隆砸了咂嘴。
“是啊,要不怎么说冤家路窄呢。”
那位千金小姐仗着自己是彭城伯的幺女,家姐又是大皇子嫡妃,一贯在京城中飞扬跋扈。这回听说了皇室求亲的事,在徐皇后的宴席上没发作,却把绊子摆到了宫外大街上,也不知是谁给她出的招。
可徐皇后每次传召都不是在固定的时辰,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何时要进宫,张昭菡却在恰好的时间,特地在国公府到西华门的必经之路上等着。那胡釉棠也是故意当街鞭打那对母女吧,更夸张的是,连安平公主都被请了来。如果自己贸然出面,必定不会好过,或者根本就是想给她个下马威。
高高的日头晒在头顶上,走了不到半盏茶时间,薄汗就透了轻纱。顺着朱红宫墙穿过一道月亮门,扑入眼帘的是敞苑中百花正好,香气扑鼻,争奇斗艳。
李景隆见她一副若有所思,不由道:“你想什么呢?我劝你一句,事已至此,想什么都是白想,安心接受算了。但见皇后殿下待你几分欢喜,说不定会保你稳坐那棵梧桐树。”
朱明月道:“阿九,并非只有一座城门能进皇宫的。”
就像刚刚不过绕个路,耽搁些时辰,若能化解困境,她并不介意多费些波折。
李景隆闻言转脸去看她,见她眉间神色全无愁苦,不禁问道:“什么城门城墙的?你可别跟我说,短短几日,你就已有解决之法?”
“山外有山。你我都不行,并不代表其他人也没有办法。”
李景隆是何等心窍,一听这话,顿时就明白了,“不是吧,姚广孝?”
朱明月无奈地点头。
“这不是与虎谋皮吗?”
“不,是为虎作伥。”
李景隆愣了愣,然后就被她一本正经的样子逗笑了,情不自禁地摸了摸她的头发,道:“这次你是不是又答应他什么了?”
这个时候,两人已经来到了柔仪殿的殿前广场。典丽雄壮的东西两侧长廊,直通向后面的两进院,院内是坐南朝北的奇伟殿宇,面阔连廊九间,进深三间,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十二扇菱花隔扇窗都敞开着,可见内里堂皇瑰丽的布置。
那恭候的侍婢早就在廊子里等着了。
“好了,我到了,你也该去奉天殿了。”
朱明月给了他一个“多谢护送”的微笑,转身便要跟着侍婢进去,李景隆从后面轻轻拽了她一下。
“怎么了?”
朱明月以为他有事,复又转身从台阶上下来,却见李景隆望着她良久,并不说话。不由得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递给他一抹宽慰的笑容,“别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
柔仪殿作为宫城中的第二大宫殿,修建得堂皇而宏丽。穿过前面的一道配殿,入眼的是垂花门和月洞门,层层相错,透出其间的红墙金砖,葱郁花木。再往前则是内侧殿,内里重重帷幔遮挡,并无一丝燥热。想是用库中冰块镇着,驱散了暑热的气息。
领路的奴婢将她带进去时,徐皇后正在里面坐着下棋。在对面与之对弈的,却是朱明月没想到也不想看到的人——沈明珠。
这是她一直在寻找的人。直到在宫里发现她的确是“她”,朱明月就明白过来,自己失去了最后能够制衡姚广孝的一枚棋子——一枚能让他帮助自己在立储风波中全身而退、却又不用同时付出什么的棋子。
可后来又发现,她自己也是枚棋子。
徐皇后显然是不了解她此刻挫败和抗拒的心情,不仅特地安排她与这位沈姑娘同膳同饮,还留她在宫中小住,以便能够更好地观察对方的行为举止、性情品格,让她在将来的冒名顶替中做到无懈可击。当然,在宫外人看来,这是对国公府无上的荣宠;更甚者,很多人还把这当成是她即将封妃的信号。
等宫婢撤了棋盘,又端来新茶,袅袅飘散出的茶香中,朱明月望着面前似笑含情的美丽少女,像是懵懂不知,也似心中明镜,然后又瞧见徐皇后施施然离去时脸上的深意,心头的挫败感更深。
她不敢说是姚广孝一手将成国公府推到风口浪尖,但能够确定的是,在“立储”这件事上,姚广孝已经有想法。别忘了当初金忠的上门。
金忠是谁?
姚广孝的门生呢。金忠代表大皇子上门求亲,不正是表明了姚广孝的态度吗?而姚广孝又是谁?哪一回他的话失言过?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很多左右局势的人都已经加入“立储”的战局,比如姚广孝,比如徐皇后,再比如皇上。包括她在内,成国公府、沈家、云南沐家…不过都是这场风波中极小的一环,在她离开后,即将上演的,怕才是这场大戏中举足轻重的一幕。
“冒充一个素未相识的姑娘,谈何容易?”
她曾问他。
“贫僧相信小姐一定能够排除万难。”
姚广孝回答她。
“可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姚广孝笑容不改,“没错。但皇后殿下已经给小姐建起了一道铜墙铁壁。”
但凡是建文时期的老人儿,年节前就都被换掉了,现在宫里又换了一拨奴才。无论是半新人还是心腹,各个宫殿进出的都是清一色的新面孔,所有奴婢、太监在宫中的资历绝不会超过半年。
“如果这样还不够,那么只能证明黔宁王府的手,已经伸到了皇宫里来。”姚广孝又道。
真是这样的话,云南也就不必留着了?
于是朱明月不禁猜想:姚广孝这么大动干戈地经营一个沈家,或许是皇室早已怀疑云南沐家拥兵自重或有谋反之心,故此让她以追查沈家家产为名,实则去寻找沐家忤逆的罪证。
这猜想是否属实?姚广孝没给她答案。
一切都需要她去查。
然而,还有一个沈明珠。
“天可怜见的,那位小姐年纪轻轻,就要从此青灯古佛,孤寂一生。”
“谁说不是呢。原以为能得皇后殿下那般赏识,必是要嫁入皇家,岂料是要代替公主出家修行。”
这是在她一路往柔仪殿内侧殿走时,那些殿内伺候的侍婢在背后的议论。还有那些怜悯的、嘲弄的目光,也都没有逃过她的眼睛。
是啊,天可怜见,刚刚及笄的小姑娘,马上要代替尚未出阁的几位公主剃度出家。出家祈福的地方在宫中柔仪殿北侧的大佛堂。很多老太监因此都说,这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他们不知道的是,即将代替皇室公主进宫来出家的,是个眼角有颗绯色泪痣的姑娘。
有什么地方比搁在皇后身边更稳妥的呢,既让外人无迹可寻,也消除了她的后顾之忧。而这样一来,国公府在“立储”一事中,最终得以全身而退。
皆大欢喜。
可谁都没想过沈明珠。
夏日里的暑气很难耐,尤其是树上的蝉鸣聒噪,吵得人难以成眠。红豆这几日拿着网子胡乱搂了一阵,仍不见缓解,索性去街巷里跟来城中贩卖的走货郎买了两兜子螳螂。那走货郎瞧她一个眉清目秀的姑娘,却专买这些市井孩童玩耍的小虫,不禁啧啧称奇。
而后红豆坐在院中,耐心地将小竹篓一个一个拆开,将那些绿藤藤的螳螂放出去,结果不仅没将树上的蝉儿吃掉,反而爬进了屋苑里。有些钻进灶房,吓得几个新来的小丫头叽喳乱叫,还是厨娘吴妈妈逮了去,下油锅,炒了一盘子油焖竹节虫出来。
侍卫长张义于是又道,这便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什么螳螂捕蝉,分明是你的馊主意,让本姑娘白白损了银子!”红豆气得将那些竹篓扔出去,抄起板凳就追着张义跑出去。
吴妈妈站在灶房里一边抡着大勺,一边感叹:“春天明明都过了,姑娘们怎的还不消停呢。”
朱明月此刻坐在院中,一边听着那欢喜的吵闹,一边望着地上的那棵齐整粗壮的香樟树出神。樟木散发着独有的香气,驱虫的,连蚂蚁都不敢侵蚀,保存得极好。两箱丝绸,两厢厮守。而今将到及笄之年,她的两箱丝绸,却不知要到何时才能用得上。
柳树在风中摇曳生姿,使得阳光透过枝丫,洒下一地粼粼的碎金。
清丽的少女,单薄的后背,裙摆上的薄纱也随着掀动,更显出盈盈一握的腰肢。就这样坐在香樟树树干上,乌黑柔顺的长发垂坠,挡住了半张脸颊,藕臂轻垂,整个人仿佛是树里美丽的仙灵。
“呦呵,这是谁家的姑娘恨嫁了?”
就在这时,一道戏谑的声音闯入耳膜。
朱明月跟着抬头朝声音源头望去,却瞧见柳树分叉的东墙上,一个紫袍少年正骑跨着红砖在上面冲着她笑。
城西府邸刚刚修葺过,因而院墙堆砌得很高,寻常侍卫都很难爬得上去。朱明月眨了眨眼,刚想说什么,就瞧见一只绣鞋直直飞了过去,正好砸在那少年的脑门上。那一下极狠,他整个人跟着掉下来,然后重重地摔在地上。
“哪里来的不要脸的后生,敢来爬咱们国公府的墙头!”
吴妈妈操着大勺就从灶房里冲了出来,李景隆摸着脑袋挣扎着爬起来,就被冲到跟前的厨娘用大勺一阵乱敲。片刻后,侍卫长也闻声赶了过来,刚拽起地上的人,就被后面跑过来的红豆拦住了。
“别打了,这是曹国公、李公子!”
…
李景隆狼狈地站起来,朝着红豆咧嘴一笑,“还、还是红豆会疼人。”
红豆看见他满身是土,道:“公子爷,您没摔着吧。”
“少爷我铜皮铁骨,结实得很。”李景隆说罢,煞有介事地敲了敲自己的胳膊,“就是在上面晒了半天太阳,渴得慌,需要一壶新茶润润嗓子。”
红豆顿时羞红了脸,一转身小兔子似的就跑了。
张义脸色有些不善,狐疑地瞪了李景隆两眼,追着红豆也跑了。厨娘吴妈妈拿着大勺,上下打量了一下李景隆,又望了望那俩人跑去的方向,一边往灶房走,一边喃喃道:“看来不仅仅是姑娘们,连小后生都荡漾了。”
院里没有摆放藤椅,李景隆一手扶着腰,一手揉着脑门,一瘸一拐地跟着坐到香樟树的树干上。
朱明月看着他奢贵的衣袍半身都是土,不由道:“你这是做什么来了?”
不走正门,居然还爬墙。
李景隆挤眉弄眼道:“满园春色惹人眼,一枝红杏进墙来。”
平素还是俊俏少年郎,此刻头顶沾着草叶,额头还肿了包,实在没有什么美感。朱明月跟着笑了,连日来积攒起来的苦闷,也随之消散了些许。
“倘若被我爹爹听见,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她说完,伸手替李景隆揉了揉额头,两人都不再说话。这样静静地坐在香樟树的树干上,鼻息间全是樟木的香味,一直到夕阳在天边儿擦起了红霞,这时候,有丫鬟端着茶碗上来。
“怎么不是小红豆?”
李景隆拿起茶碗,凑在唇边喝了一大口。那抱着陶盂的小丫鬟红着脸,小声道:“张侍卫说,公子爷生着一张勾魂的脸,怕把小姑娘的魂儿都勾没了,不让红豆姐过来。”
李景隆闻言,先是一怔,而后哈哈大笑。
那丫鬟被他明媚的笑容晃得神魂颠倒,连朱明月拿没拿茶碗都不知道,扭头就跑出了院落。朱明月忍不住伸手掐了一下他祸水似的脸,免得他发癔症,把府邸里所有的年轻丫鬟都给招来。
李景隆疼得龇牙咧嘴,把她的手拽下来,才揉着脸颊道:“我来找你是有正事的。那日在宫里听你跟我说完,我就一直在想。”
“想什么?”
“你所说的‘为虎作伥’。”
朱明月道:“想明白了?”
李景隆咬着茶碗,摇了摇头,“现在新朝已立,四海升平,我想不出还有哪里需要你去策应。总不会是要把你发配到番邦吧!昭君出塞?”
朱明月握着茶碗,温热的水透过粗瓷熨帖到手心上,就像是头顶上热度不减的夕阳。夏天真是不该沏热茶的,也不知那小丫鬟是不是被他俊俏的模样给晃了,居然忘了该上凉茶。
“你我都曾是策应。既然是策应,就该明白很多事既不能问也不能说。”
“真是昭君出塞?”
朱明月脸上的笑容仿佛流云般清淡,不置可否。
李景隆撇了撇嘴,半晌,长吁短叹道:“算了,你不讲,索性我也不问了。只是想来跟你说,嫁入皇家其实没有你想得那么凶险可怕,而你正值韶华芳龄,何必枉费青春,更要撇下老父,再一次投身到未知的命运里呢?”
“阿九,不是每个人都能了无牵挂。假使李国公仍在世,换成是你,会怎样?”
李景隆动了动唇角,想说什么却没开口。倘若他爹还在,大将军的位置也轮不到他吧。他总是说,自己是那最不成器的儿子,丢他的脸,丢了李家一门忠烈的脸。
夕阳的余晖洒在香樟木的枝干上,泛起一层淡而柔和的橘色。秀丽的男子拄着下巴坐在那儿,略微垂落的发丝,脸上浮着淡淡的落寞。
孑然一身,其实也是种悲哀。
“阿九,有一句话是‘子欲养而亲不待’,就算是我,如果这时有能力去保全,仍会毫不犹豫地去竭尽所能。”
因为没办法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因忠贞效命得到的一切,就这样在皇权倾轧中烟消云散,更舍不得让本该避免发生的事,却非要做出选择。
一边是皇上,一边是她,倘若局面真的发展到要国公府做出权衡的地步,一生刚直憨厚的爹爹,将会是怎样的心情。
她舍不得。
“可我想国公爷最大的心愿,就是你能过得好。”
“所以才更要去。”
李景隆转过身来看她,“值得吗?”
朱明月回望着他,“值得。”
李景隆瞪着她片刻,嘴角一抿,低头深深叹了口气,“在这世上恐怕只有你一个懂我的人。你这一走,不知归否,不知归期,要我上哪里再找个知音去。”
在他身上发生过太多的不为人知,那些常人永远无法理解的事,唯有她懂,且感同身受。
朱明月伸出手,拍了拍他单薄的肩膀,“好了好了,别在这儿伤春悲秋的,眼看到晚膳的时辰,留下来一起用膳吧。待会儿我爹爹回来,正好能与你喝一盅,以后我不在家,你要记得常常过来。”
“凭什么,那可是你爹!”
“我知道是我爹。可李国公生前与我爹是刎颈之交,现在李国公不在了,就把我爹当成你爹吧。”
夕阳将香樟木的影子拖得老长,树影儿里两个极为相配的身影一起往屋苑的方向走,那紫袍男子时而会抬手揉一下少女的发顶,而她瞧着他的眼睛里面,含着平素少有的柔软温和。
道是无情,却不知羡煞了多少怀春的男男女女。
成国公府的千金要进宫出家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已经在应天府中传得沸沸扬扬。都道是被徐皇后看重将来要飞到东宫去做皇子妃的命,岂料情势逆转,一个好端端的姑娘就要剃度修行,从此常伴青灯古佛,清寂一生。
城中百姓唏嘘不已。
旨意传到成国公府时,朱能领着阖家奴婢仆从,跪在地上聆听圣训。等宣读完了,朱能颤颤巍巍地将明黄手书接过,身后众人齐齐伏在地上叩首。
传旨的老太监笑眯眯地望着地上众人,直言“月儿小姐真是好福气,以公主的头衔代替几位公主剃度修行,一切进宫如仪。简直比唐时女冠的身份还高着几分”。朱能默不作声,等这太监絮叨完就让管家奉上赏银,后面的老家仆已是哭声一片。
朱能心里也生出几分酸涩,转过身,冲着他们吼了一句:“嚎什么嚎,号丧呢!老子还没死呢!”
朱明月赶紧拉着他,示意那传旨太监还没走,莫忘谨言慎行。朱能用袖子狠狠地抹了一把眼角,“本来我这心里就难受,他们还来招我。”说罢,战场上赫赫威武的将军居然当真哭丧着脸,要掉下泪珠来。
朱明月扶着他走进屋苑,心里也是微酸,“旁人不知其中情由,爹爹却是知晓的。女儿此去并非当真剃度出家,实则是离开都城屏藩查案啊。”
“那到底是要到什么地方去?”
“不能说。”
“凶险否?”
朱明月摇了摇头。
“啥时回来?”
朱明月给他倒了杯茶,替他顺气,“事成则归。”
朱能一掌拍在桌案上,道:“那还等什么?怎么还不赶紧安排你过去,越早去,越早回。”
“别府的女儿如今都有人家了,可你眼看再拖几年,就过了最好年纪。”朱能说到此,脸色又阴郁起来,含着满满的难过和歉疚,“明明是出皇差,还不准现在先定个亲,将来哪个好门好户还愿意娶一个老姑娘呢?早知如此,还不如听你的话回北平算了!”
现在整个都城都知道,成国公的女儿即将入主柔仪殿大佛堂剃度修行,哪能在外面订亲事。
可也正是如此,成国公府从此便跟徐皇后站在了一起,不仅不用站队,还比中立的位置更稳妥,比嫁进天家更有几分保障。因为将来无论发生什么,皇室都必须感念成国公府曾经做出的牺牲;即便爹爹当真有何鲁莽行为,也都会给予体恤和豁免。
“爹爹,时移势异,须知没有什么能够亘古长存。女儿此去不知归期,庙堂之上,爹爹凡事谨言慎行,切莫让女儿担心才好。”
朱能攥着爱女的手,重重地点头。
唐时的公主观非常壮丽,因里面住着皇家的女孩,身份特殊,往往建造宏伟,堪比宫殿。此番柔仪殿大佛堂也进行了修建,一应用度配置都按照最高规格,更仿造蓬莱瀛洲建起九丈仙山,璇台玉榭,宝象珍龛,曲径通幽。
其后,徐皇后钦赐匾额“裁月居”,高高悬挂在清风阁上,正应和了唐诗中“知有持盈玉叶冠,剪云裁月照人寒”,愈加彰显出皇室对她的厚爱。
在入主大佛堂裁月居之前,需先在宫中斋戒七日,而后香汤沐浴,再由白马寺最德高望重的主持进行剃度。同时住进裁月居的还有几位道姑,会在出府进宫的路上作为牵引指路,届时红毯铺地,鲜花飘洒,香音齐鸣,佛光袅袅,从长安街直入西华门的一行队伍,比起皇室嫁娶更要隆重几分。
这样一来,心心念念寻找沈明珠的人自然就不着急了。
那沈姓男子再无需终日坐在国公府外,盼着她何时出门便能远远望上一眼;姓沐的莽夫也不用煞费苦心去监视和试探。他们什么都不用再做,只需耐心等待——等正主进了宫,留下来的那个,必然就是要找的人。
一切都在姚广孝的算计中。
八月初五日,有官僧来府上测名问卜。
初九日,有宫内尚衣监和内织染局来量体裁衣,后有银作局来打造宝象配饰。在五日之后,便要进宫修习礼仪操典。
金钱夜落的八月,正是都城最炎热的时候。鸣蝉在树上吱吱叫个不停,随着阳光带来一阵阵的热浪,又湿又闷。初十这日,姚广孝特地上门来与她讲经。黑色的道袍换成了金黄袈裟,手执银钵的模样,再配上一根鎏金法杖,像极了唐时鼎鼎有名的那个玄奘和尚。
“比起袈裟,小女倒是觉得那黑袍更适合姚公。特立独行。”
姚广孝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摇头道:“这种天气还穿一身黑,活像个麻风病人。不吓着别人也先把自己给热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