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西子深深地一叹,“刚刚还说着不能以卵击石,可说是那么说,去还是要去的。”
否则堂堂的一个尚服局,真就是太没面子了。
“但是刚刚浣春殿又有了婢子过来,让余司宝即刻就过去一趟。”
余西子敛着眸色,“我知道。已经打发宫人先过去了,告诉娘娘我晚些时候再去。”
眼下在这个节骨眼上,局里面的事才是最重要的,其余的,暂时都要与之让路。
只是这段时间也不知是怎么了,无论大事小情,成妃总是拉着她一起,用膳也罢,游园也好,事事不落,俨然将她当成是红箩的替身了。
“你去准备准备吧,是时候给她另找一个贴心的侍婢了。”
余西子这样与她道。
韶光明白她的意思,轻声道:“成妃娘娘对红箩之死的后续调查,很上心吧。”
“谁说不是呢。简直是事无巨细,查到了那一步,中间发生过什么事,都要问个明明白白。”
但光是问她,她哪有那么多可说的?死因查得怎么样,应该去问尚宫局,或者是宫正司。她倒是还想问呢,也好知道究竟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余西子再次叹了口气,又跟韶光交代了几句,就领着随身的侍婢出了绣堂。临走时的背影有些丧气和颓唐。而此时此刻言锦心和白璧也都回去做准备了,三人已经约好半个时辰后在内局处汇合,一同觐见掌首崔佩。
——而这里面,却一直都没有司衣房的参与…
韶光站在门廊内侧,望着余西子离开的方向,之前的字字句句在耳畔回荡着,辗转出了一抹耐人寻味的深意。
——最近这段日子,好像都有些异常呢。
也不知道余西子有没有察觉,成妃真的是很奇怪啊:明明是宫局里面的事,怎么调查,什么结果,也都是宫闱局里的例行公事。目的是为红箩的殒命出一个结果,一个让大家都满意的结果。所以即便是再关心事情的进展,也好像有些过头了。
余西子自己也很奇怪,别人想亲近都找不到机会,在她跟前,这样攀高枝的好事儿,却似乎并不愿意跟浣春殿有太多的接触。倒像是极力避而远之,又不得不在明面上作出亲厚交好的样子。
韶光这样在心里面想着,蓦地,就瞧见门槛处一道绿烟釉的身影,探着头,露出半张笑脸来,见她瞧见了自己,忙上下挥舞着朝她摆了摆手。
绿釉宫装,纯金发簪,那身高身形…
是董青钿。
招手的动作十分夸张,哪里有一点近侍大宫婢的端庄模样。韶光忍俊不禁,回头朝着小妗嘱咐了些事,就放下手里面的画帖踏出了门槛。
跨出殿门,明媚的光线扑面而来,韶光拿手挡了一下,却发现外面没人;
等再去找那抹身影,才发现董青钿已经走出去了很远,顺着廊道穿出去,只来得及抓住她的一抹裙裾的颜色。就想出声去喊她,却又怕惊动了旁人,不由又好气又好笑的,提起裙摆快步追了上去。
一个跑,一个追;
两道裙裾宛若翩然的惊蝶,一抹是烟箩釉绿,一抹是锦绮湖蓝。
两个人就这样在拐过了明湖岸畔的藤桥,又跟着过了湖西游廊,在莲花溪一侧的廊坊里,略显幽静偏僻的地方,后面的才好不容易追上了前面的。韶光扶着一侧的雕花砌栏,喘息了一下,朝着她道:“你跑那么快,做什么?”
而她也果真就跟着追了过来,这在平素可是从未有过。
董青钿的脸上也有些香汗,停驻了脚步,听到她的话扑哧一下就笑了,回眸道:“谁知道你们那儿有多少双眼睛看着,我还不走快点儿,要是被人家看到,可就对你不好了。”
韶光忍不住过去捶了她一下,“你可知道现在司宝房刚刚从戒严中恢复出来,哪有什么眼睛啊。”
自从被红箩的事牵连,已经有日子没有交好的女官过来串门了;其他几处为了避嫌,更是甚少从绣堂这里经过。开阔而明朗的廊道内外,倒是没有什么闲人。只是照她那样急匆匆的疾跑,没注意到的恐怕也都看到的。
“你啊你,以为人家都是瞎子不成!”
韶光忍不住嗔怪地道。
董青钿一挑眉,脸上的笑意却盎然:“我就是怕别人看到你。至于我,谁敢看?敢看我就把她的眼睛剜出来。”
真狠哪。
韶光骇笑了一下。
“你这么急着把我引出来,做什么来的?”
“还不是殿下。是他让我带你过来的,不过…怎么他人还没到诶?”董青钿说到此,不由踮着脚朝着南侧殿前的方向看了看。
——凤明宫在半道湖湾的对岸,到这儿需经过三道抄手游廊和一道廊桥,算是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掐算着时辰,她自己是来早了一点,但那边的殿下也该是出来了。
“要不你自己在这儿等一会儿吧。我要先走了。”
俏丽的宫婢自言自语地说到此,抚了抚她的肩,像是故意要躲着谁一样,一溜烟就又跑了。
韶光想伸手去拉她,喊她回来留一会儿,也好一处说说话。可到唇边儿的话没等吐出来,就只得咽了回去。望着她一路风风火火的背影,又是一阵哑然失笑。
匆地匆来,忙忙地走,这性子!
就在董青钿引她来的位置,也是明湖岸畔的东侧,用藤条搭建的小桥两旁,那些垂柳都抽枝了,新嫩而饱满的绿叶缀满在柔软的枝条上,在面前铺开一道道晶莹的挂帘。
面前是假山石堆砌的湖湾,湖湾里是一脉碧绿的流水,粼粼的波光,倒映出两岸垂柳的影子;一侧的几树桃花开得正艳,风拂着树枝轻曳,几片叶子和几瓣落花飘落在湖面上,柔柔地荡漾开一圈明滟滟的涟漪。
韶光站在明媚的太阳下,仰着脸,轻柔的阳光洒在那张略显苍白的面颊上,唇边的笑容仿佛天边的悠云般清淡。
杨谅踏着满地香尘而来,雪缎锦靴带起了一片片绯红的花瓣,等瞧见了那道身影,不由自主地就停了下来,伫立在离她不远的藤桥上,就这样静静地望着。
明湖岸畔,垂柳,落花…
此情此景,仿佛又回到了多年以前,那还是第一见到她,也是在这样一株千瓣红桃树下,孱弱纤细的小小少女,就扒着树干,正想要去够长在枝桠上面的桃花。
“那花长得那么好,为什么要摘下来呢?”
他责怪地道。
“因为好看…”
个子矮矮的小女孩儿怔怔地看着面前这个突然出现的少年,很年轻的一张脸显出些许稚嫩,却已初现着的盛姿玉颜,绝美得不像样子;脸颊白腻若瓷,眼眸浅若琉璃,仿佛是从水墨画里面走出来的一般。
她还从没见过这般漂亮的人儿,就这么痴痴地望着,一时间忘了自己身在何处,更加忘了规矩礼数。
“因为好看就想要。知不知道摘下来,花就死了,再也不能盛开了!怎么这么不知道爱惜花草!”
他很凶,呵斥道。
小韶光从来都不知道这些,也没人跟她说过,不禁委屈地扁着嘴,像是随时都能哭出来。
少年倒是一愣,有些无措,也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跟一个少不更事的小女孩儿较劲。于是有些无奈地,动作轻柔地揉了揉她的发顶,“算了,摘就摘吧。反正明年还是要再长的…想要,要哪一朵?”
“你给我摘?”
他点头,扯出一个笑脸。
“那我就要开得最灿烂的那一朵。” 女孩子仰起头,纯真的笑颜在脸颊上绽放。
时光如一池碧水,你是瓣瓣的桃花。
可知从我遇见你的那一刻,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与你靠近…
那树上的桃花开得实在艳艳,灼灼地引人垂涎。树下的女子仰着头,眯着眼睛望着,一直望着,直到被阳光晃得有些晕眩,还是忍不住伸出了手。
好像够不着啊。
韶光抿了抿唇,想着索性四周并没有旁人,就略微撩起了裙摆,踩着树下的石头垫起脚去摘,五寸、三寸、一寸…抻着胳膊,眼看就要摘到了。她使劲往上面够了一下,摘到了!
“呵——”
清丽的脸上露出一抹喜悦之色,不同于往日的恭敬疏淡,也不复那老练端肃的模样,略微红晕的脸颊,甚是讨喜。映着那一树灿烂的花簇,眉眼弯弯,唇角上扬着,一颦一笑,是说不出的俏丽动人。
“因为喜欢,就什么都不顾了。这么多年,一点儿都没变。”
一道磁性恣意的嗓音,蓦地在身后响起;
花瓣纷扬的桃树下,韶光倏尔回眸,那绝美的男子就站在她后面的不远处,微笑着看她。
明灿的阳光,静静地洒在一袭茜素红锦袍——沐浴在阳光下的人,周身都泛着一层如烟白雾。浅若琉璃的眼眸,明灿瞳心,眼底仿佛倒影着一弯湖光山色,和煦而温暖。
一想起刚才他很有可能看见自己去摘桃花的动作,韶光不由有些窘迫,“殿下来多久了?”
怎么也不出个声。
被风吹起的乌丝有些乱,杨谅帮她将散落的发丝别到耳际,笑着道:“来了很久了,看你那么专注,就没有打扰你。”
她的手里还拿着那刚摘下来的花枝,上面两三朵花苞,中间的几朵却是绽放的正艳,轻薄的花瓣,新嫩的花蕊,团团簇簇,氤氲着细芬的芳香。
杨谅的视线从她手里的花枝,又落在她的脸上,含笑的眼睛里,荡漾出一脉潋滟的波光:“很美。”
“是啊,真的很美。”
韶光垂着眼,也没看到他的目光,因此当他是在看这俏娆的花枝,不由跟着轻声叹道。
洛阳城东路,桃李生路旁。
花花自相对,叶叶自相当。
春风东北起,花叶正低昂。
不知谁家子,提笼行采桑。
此刻正是桃花最美的时节,轻轻浅浅地,绽放在必经的路上,任人抬眸观赏,亦或是攀枝采撷,都怒放得艳艳如焚,恣意舒朗。
而在她手中的一根花枝,绯红入眼,很自然地就想起了东汉时候的诗句。喃喃地念出来,仿佛就回到了很久以前在尚功局里面受教习的情景,管教宫女也曾拿着戒尺,一路从殿南晃到殿北,一字一句地教坐在殿里面的小宫婢们摇头晃脑地背诵诗文。
那时候,也是这样的三四月间,春风拂面,湖波荡漾,宫城里面到处竞相盛开的是妖娆的桃花,嫣然如雾,灿若云霞,正是最适合相思的季节呢。
杨谅见她有些入了神,不禁撩拨了一下她耳垂上的珍珠配饰,道:“都说尚宫局过去你们司宝房了,大肆破坏,好多宫人因此十分伤心。倒是你这个没心没肺的。”
巴巴地赶过来,就是想瞧瞧她有没有事,谁知道一贯镇定自持的大宫婢,正扒着树干再摘那枝上的桃花。这样的一面,可是很难见到的。
韶光将花枝背到后面,偏着头看他,“殿下对宫闱局里的事,好像一直都知道得很清楚。”
无论什么事端,大大小小,似乎总比身在局里的人还要了解。
阳光从树梢间筛下来的光线有些刺眼,她此刻略微仰着脸颊,眼儿微眯,有些迷离慵懒的模样,像极了一只晒太阳的猫儿。略显苍白的肤色映在绯然的花光里,像是染了胭脂,倒愈加显得剔透莹白,柔光若腻,让人忍不住想要去触摸。
杨谅注视着半晌,眼底溢着温温柔柔的笑意,却是避重就轻地道,“这一回,尚宫局那么大的动作,不知道才怪呢。”
说完,他的声音忽然轻了下来,“是不是,都给毁掉了…”
韶光抿了抿唇,尽量不去想那些宫婢将房里面很多器皿和模具都破坏的事,轻声道:“其实也不是都毁了,只是稍微有了破损。尚宫局也是指责所在。”
杨谅挑了挑眉,琉璃色的眸子直视而来,眸光清润迷离,像是一眼能望进人的心底。韶光被他看得有些心虚,下意识地躲开,杨谅却追着她的目光,须臾,啧啧地轻声道:“这话说得,不愧是明事理、识大体的女官,可我听着,真的是好违心啊。”
韶光没有说话,嘴角却轻轻地扬了起来。
殿里面的主子通常都是对内侍省里面的事情毫不关心,即便发生些什么,也仅是听闻了几句后,说些不疼不痒的话,哪有几个真正上心的。知道,自然也就等于不知。然而他不但是知道了,更或者,也有些许感同身受的成分在里面…尽管他什么都没说,她却能感觉得到。
可是为什么呢…明明是尊贵如斯的皇子,高高在上,怎么会对一个小小的内局,会对那些冗杂的操持而感同身受…
“要不我替你出气吧,”杨谅这时捏了捏她的下颚,“我出手的话,肯定比你们要方便得多。”
“宫局的事,宫局处理。”
她立即摇头,态度很笃定。
“以一个司宝房对阵整个尚宫局?”他想了想,不禁就又啧啧两声,脸上明显是不以为然的神色,“不是我瞧不起,而是…实在是你们不够分量。”
“司宝房不行的话,可还有尚服局呢。”
韶光说到此,没有再往后面说的意思。
这次的事,起因很小,里面的漩涡却是深得吓人。她不想说太多,就是不想让他知道,不想让他也跟着卷进来。毕竟是宫局六部的事,再乱也好,也只是在掌首之间、女官之间。而他是堂堂的汉王殿下,一贯恣意潇洒又深得仰慕的五皇子,根本没有理由要参与宫局里面蝇营狗苟的阴谋和争端。
然而,注定是会很乱的…
泱泱的一个内侍省,已经多久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了?像这样的局面,就算是城府再深、处事再历练的老人儿,恐怕这心里面也会没有底吧。里面究竟有多复杂的势力,又有多少的利益牵扯,眼看着,宫局里就要掀起大风浪。
后面的路,不好走呢。
她有些忧心的神色,倒映在他的眼睛里,就化成了一抹轻轻的叹息。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他低下头看着她,“都到现在了,也不给我交给实底儿?”
韶光垂眸,片刻,轻轻地摇头;
然后再抬头时,脸上的笑意变得宛若云烟般清淡,“殿下忘了么,奴婢而今只是一个小小的六品,别说上面还有一个司级掌事,再往上,也还有个首席掌首呢。即便是真要有什么动作,无论如何,也不会轮到奴婢的。”
杨谅静静地看着她,“别太逞强了。”
湖面起了风,纯白的柳絮飘飞如雪。他的手顺着她柔软的发丝滑下来,搭在她的肩上,随即摆出一副恣意而随性的神情,“当然,若是她们欺负到你头上,你就来凤明宫,我去教训她们。”
韶光被他给逗笑了,怎么个教训法?
真要拆了尚宫局么…
“不过是区区的一个尚宫局而已,咱们犯不上的…”
她轻声道。这样随性而妄为的脾气,她还真是怕他又像上次那样,做出什么出人意料的事来。
杨谅的眼睛轻眨,眼底有一丝笑意闪过,“是么…”
“那这段时间里,我若是不在宫里面,就怕不会很及时地照应到。一旦有什么事,直接去找苏庆安。”
韶光听着那个名字,倏尔就想起了那个太子内坊局的总管太监,官拜中丞,确实是个能在内侍省说一不二的人物。只不过过于殷勤的态度,着实让人汗颜。这时,仿佛是猜到她的心中所想,他凑过来,在她的耳畔低声地道:“现在,他已经当你是个半个主子。任你使唤,怎么使唤都行…”
漫不经心的声调,话里面,却含着双重的意思。韶光微微地一怔,而后脸颊微微有些泛红。
刚想嗔怪地说两句,手已经不由自主地去推他,却被他轻易地一把攥住了手腕,再想抽出来,他却不许。
“嘘…别动。”
他嗓音低柔地哄着她,一只手牢牢禁锢着她的皓腕,不轻不重的力道,既不会弄疼她,也不会被挣开;另一只手就扶在她身后的花树上。两人靠得这样近的距离,男子温热的气息,就在她的周身氤氲萦绕,仿佛与那芬芳的花香融合在了一起。
韶光的脸颊更红,耳朵也跟着热了起来。这时,就见他拉着自己的手腕,然后将她的手按在他的胸臆上,“无论何时,凤明宫永远都是你的后盾。别怕。”
隔着茜素红的缎料,很轻易就感受到了他结实的胸膛,不同于女子的柔,精瘦,硬邦邦的。
在这时候,他的手反而就松了,欺身而来的整个人,就这样将她轻轻地抱进了怀里,下颚搁在她的头顶——这个过程很慢很慢,又像是拿捏不好、又像是舍不得放手的动作,小心翼翼地,轻柔而缓慢,仿佛她是天底下最珍贵的宝贝…那种感觉,从他搂着她的手上,清楚而明晰地传递了过来。
这怎是一贯恣意的汉王呵。
以至于明明是很轻很轻的力道,韶光却再也推不开他;
怔怔地任由他抱着,好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可奴婢是不可能出内局的…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她咬着唇,居然就给说了出来。
四周忽然安静了下来,只剩下轻轻的风声、落花,和潺潺的流水;
有两片轻薄的花瓣落在了她的肩头上,落在那丝缎般的乌发上,嫣然花簇,衬得那青丝更黑,如漆似墨,在阳光中泛着一抹迷离的光泽。韶光忽然有些无措,却平白的,在这样的静谧里生出了些懊恼,还有一些甚是陌生的情绪…
这时,他却蓦地笑了,一抹明媚的笑纹绽放在唇边,反而将她抱得更紧,彼此间紧贴得毫无缝隙,“什么时候这么坦率了,一点都不像你。”
低哑的嗓音,伴随着笑声轻轻叩着她的耳膜,而她看不见的那一双眼眸,清浅瞳心,宛若月下的深海,荡漾着醉人的波纹,“我说的那些,不是要让你脱离宫闱局,只是想你记着,有一个地方的大门,一直都是在为你而敞开。”
韶光的胸臆撞了一下,微怔。
她自幼在深宫里面长大,周旋在各种势力之间,除了几位主子,甚少与男子接触,一贯的印象里面,神圣不可侵犯如皇帝,高贵倨傲如几位皇子殿下,英姿威武如那些戍卫宫城的兵丁…而其中,最是恣意飞扬如他,却总是做出些出人意表、荒唐胡闹的事。
然而真的是荒唐么…
自从他找到了自己,哪一件、哪一桩,不是在为了她的安危和立场着想?
她忽然庆幸他最后还是回了宫,否则,在宫闱中已经待了这么久,这样不求回报、掏心掏肺的珍惜和呵护,怕是这辈子也遇不上了。
“殿下的话,其实奴婢都记得,一直一直都记得。”
“可是后面的路,得自己走呢。”他揽着她的腰肢,搁在她发顶上的下颚蹭了蹭。
韶光的唇角轻轻上扬了起来,“奴婢不怕。”
一直以来都是独自在这宫里面长大,独自行走,独自在漩涡里面打滚,面对接踵而来的争斗和算计…她是如此,他又何尝不是。一个是处在寂寂深宫,一个是在深深内局,那么多年了,早已经看得清楚,认得明白。
所以尽管只是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在两个人的心里都知道,将要面临的是怎样凶险而极端的境地。尤其是她身在其职,根本没法躲避,且还有着那样危险而忌讳的身份。然而有些事情终归是逃不掉,而她,也不想逃。
——该来的,迟早都会来。
(2)
就在尚宫局肆意在尚服局里面取物和抓人之时,对于其他几处的搜查,也没有放松。这其中,就去了储物库——带回的带回,原地验看的原地验看,各种文籍和登记簿册,都有专门的宫婢一一核对和查验,无一有落。
而储物库向来是由内侍监和尚宫局两处同时监管,各司其职,分工明确,就是从未分过大小。尚宫局这么肆无忌惮地在内部就展开调查,很明显也是在驳赵福全的颜面。
二十四这日,崔佩所居住的寝阁殿前,再度迎来了三房的掌首:余西子,言锦心和白璧。
锦瑟是后到的,似乎是闻风而至。
一袭云烟冷调的高腰长裙,无可挑剔的五官,无可挑剔的妆容,眉目微凉,整个人像是从霜雪里走出来的。虽然年纪轻,资历较其他三房都浅,肃然颔首间,视线从殿前的几人脸上带过去,却给人一种无法忽视的感觉。
“言司衣也来了。”
余西子客气地朝着她回礼,这样道。
锦瑟没有提为何三房联合在一处要找掌首,却并没带司衣房的事,同样很客气地回道:“崔尚服这几日一直身体抱恙,我也特地带了些滋补的药材来,希望能对她有所帮助。”
此时此刻,四个人身后跟着的侍婢手里,都捧着用冥黄油毡纸裹好的药包——从太医院那边请来的,只是有用于止咳化痰的、有降火的、也有滋补养生的…不尽相同。只是这样齐刷刷地过来,又齐刷刷地拿着补药,此间之意,都是心照不宣。
“言司衣真是贵人事忙啊,都这么久了,才想起过来探望崔尚服,这心意可有些浅啊。”
白璧站在言锦心的身边,望过来的目光中,隐隐透着不屑和冷嘲。
她的意思很简单,尚服局里面出了那么大的事,这段时日里面,尚宫局又是破坏东西又是扣人的,三房早就急得跟什么似的。唯有她,一直以来都是闭门谢客,仿佛尚服局里面的事跟司衣房无关似的。而今迟迟才出现,不知道是上哪儿躲是非,躲不过,又不得已冒出了头来。
锦瑟没说话,倒是白璧身边的言锦心开了口,“这天干物燥的,最是容易身体不适,言司衣前段时间出不来门,也是正常的。你又何必大惊小怪呢。”
“言司饰说得倒也是。小小的一个司仗房已经够我心焦的,哪有闲工夫管别人。”
两人一言一语,极尽挖苦之能事。
作为司仗房的领首,穿戴一贯都是十分中规中矩,不算很出众的五官,自认为也没有什么修饰的必要。于是在平素的用度极致奢华,着装打扮上却是差了很多。不像一侧司饰房的掌首,穿的是一袭天青色烟釉绮罗宫裙,裙摆上缀着浅浅的花瓣,很垂坠,也很灵动,镶嵌白玉的腰带,将其身勾勒得高挑而纤细。整个人堪比那高贵而简单的银,端而艳,甜而媚,堪堪立在那儿,眉目间是说不出的秀致和优雅。
佛要金装,言锦心本就生得很美,又对妆扮上心,比起余西子是不遑多让。
而那艳炽的天青色,恰是专属于司饰房——一种纯碧而无任何瑕疵的颜色,宛若秋雨乍晴、蔚蓝无际的天空,醇郁之中透出些许剔透之泽。只有加入最纯粹的黑和靛蓝才能漂染出拥有这种色泽的布料,非常讲究手法和技艺。
锦瑟望着穿在言锦心身上的那套宫装,偏偏是这日,偏偏是这一件——正是她亲手缝制的,从布帛的漂染,到锦缎的缝制,再到纹饰的刺绣…里面的一针一线,都是她宿日未歇,赶制了三日才制成。是要献到芳织殿湘瑶主子那里,现如今,却穿在了她的身上。
“这件衣服,怎么会到言司饰那儿的?”
锦瑟看着言锦心,声音有些低沉。
旁人没怎么听真切,言锦心却听清楚了,转过脸来,似笑非笑地道:“言司衣也认出这件衣裳了!想知道么?想的话,就过来说说话吧。平时也没什么机会,正好趁着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聊聊。”
刚才进内殿里面去通报的婢子久久都未返,想来,崔尚服还得有段时间才能让她们进去。更或者是,根本就不会见她们。
言锦心说罢,挑着眉看她,那意思是,索性闲着也是闲着。
然而她就旁若无人地走到一侧的回廊里面,还是从锦瑟的面前经过,也不管旁边的余西子和白璧露出怎样狐疑和莫名的神色,掏出巾帕扫了扫其中的一张石凳,然后径自优雅地坐下。
红漆回廊里面的小凳都刚刚由负责洒扫的宫人们擦拭过,很是干净,被太阳晒着,又有几分烫暖,因此坐在上面很舒服。石桌上摆着几个果盘,里面盛的都是宫外进贡的水果,下面还镇着冰块,色泽鲜艳,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盈盈可爱。
言锦心掐了一颗葡萄下来,放入口中,冰凉而酸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