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用一副“我就知道”的神色看着她,片刻,任由她的手扶在自己的腕上,没再开口。而原本站在桃树前面的女子,刚刚在彼此间的拉扯时,正好退到了树下,此刻后背抵着树干,身前是他,再也没有动弹的余地。
桃林间,落花如雨;
韶光抬眸,面前的男子却没有看她。一根扶疏的花枝斜斜地垂下来,堪堪抬起头,就能瞧见枝上粉红色的花苞,芬芳吐艳,正开得热闹。两人依旧挨得很近。
“其实没有什么…只是宫正司例行本分,并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戒严呢。”
她轻声道。
而他依旧没有说话。
似乎,是在生气啊…
芬芳的花香缭绕在周身,韶光扶着他的手,摇了一下。
柔软的掌心,带着轻轻暖暖的温度,从她的指尖传到了他的手上。就这样好半晌,一道有很轻很轻的叹息在头顶上响起,那沉浸在安静花影里的男子拾起目光,瞳心有些深,宛若清澈月光下泛着涟漪的海面,“可我就是担心。”
他道。
生于宫中,长于宫中,在宫里面浸润了这么多年,何尝不明白其实都是一些宫局惯用的手段,同时更加知道根本不可能出面干预,即便是真出了事,也不可能出手搭救。否则只会至她于更加危险的境地。然而那一刻,当知道宫正司将宫闱局中的两处戒严,其中之一就是她所在的司宝房时,心里忽然很堵,就是恨不能马上把她带出来。
“奴婢都明白…”
韶光抿唇,嗓音轻轻的,浅浅的,“可殿下也要相信,奴婢拥有足够的能力自保。而且…奴婢掌握着闺阀的势力,是不可能轻易出事的。”
宫中十数载,再大的风浪她都闯了过来。仅是一个宫正司,仅是在事态尚未明朗之前的小小举措,实在是不值一提。
然而那些话,她却是从未对旁人讲过。哪怕是刎颈之交、有着过命的交情,如此自负而笃定的言辞,毫不掩饰自己就是闺阀仅存的一枝,拥有着令人梦寐以求的权势,更加不能够轻易透露。更何况又是像她那样淡漠自持的性格。
韶光说完,也是微微地一怔——好些事都深埋在心底里很久了,甚至在尚宫局私牢的酷刑之下,都没有吐露过半分,居然就这么毫无防备地、平静而安心地说了出来。连她自己都有些诧异。
而他又何尝想不到;
幽幽的叹息,再次自唇畔滑落,嘴角却随之轻轻上扬,“真想就此把你困在殿里面…”
真想就这样,永远都不放你出来。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宛若呢喃的私语,轻飘飘地落在了她的耳畔。韶光只听出其中几个字,也没问,继续笑言道:“其实现在殿下见到了奴婢,奴婢安然无恙。就已经说明这次的戒严并没有什么呢。”
“是啊,在那种情况下,不能过去见你,就只能想方设法地让你来见我了——”
杨谅说着,伸出手,在她的额头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总是这样。总是让人不省心。”
韶光躲不开,眼睛轻眨,却禁不住抿唇而笑,“奴婢好奇得很,殿下究竟是怎么让芳织殿、配锦殿,甚至是琼华宫宣华夫人那里,都跟着一起指责宫正司的?”
司宝房得以重见天日,可都是托了那几座宫殿主子的福。
倘若是质疑宫正司戒严宫闱局一事,不管是由谁牵头,必然要惊动到明光宫,到时候反而会给宫闱局造成更严重的麻烦。然而挑出的偏就是最稀松平常的毛病:无关任何是非,不带任何立场,只是抓着宫正司不懂各类物件的规制和筹备,耽误了宫城中换季这一桩小事,就轻而易举地让谢文锦不得不朝令夕改,暂时将戒严的几处恢复原职。
这法子,虽然有些荒唐,却也端的是巧妙至极。
“凤明宫跟那几座宫殿素无来往。但是有一处。若是能够出面,绝对是够一呼百应,手到擒来。”
杨谅将她落在脸颊边的一缕发丝别到耳后,望着她的眼睛里,含着星星点点的笑意。
韶光想了一下,须臾,用口型吐出三个字:
宸瑜宫?
杨谅刮了一下她的鼻尖:“聪明!”
宸瑜宫,四皇子——不正是温良俊秀的蜀王么。韶光不禁想起那位常年住在宫里面的殿下,性情温静和睦,身上有一种江南文人的独特气息,宫里面很多人都很倾慕他。所谓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这一位殿下大抵是皇后娘娘的五位皇子中,最不像皇子的。平素只喜欢摆弄古玩字画,殿内常年文墨飘香,收藏的宝贝珍奇数不胜数。
若真是他出面,宣华夫人一定是不会拒绝;而其余殿里面的几位夫人,又很恋慕他的文雅风流,自然会受到他的喜恶影响。然而一个是皇子,剩下的却都算是母妃呢。这般不计后果的亲密,即使没有宣扬到皇上的耳朵里,太后那儿也是不好糊弄的。
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思啊…
“那这么说,首先对宫正司表示不满的,就是蜀王殿下?”
她压低声音,问道。
一处不满,处处连锁;
多方施压之下,终于让宫正司顶不住压力而松了口。
“我还记得宫里面的习惯。在春分来临之前,宫局会先将备好的换季之物送到皇子殿里,然后才是各处的夫人和嫔女。宫正司想要一并接手,可那些奴婢实在是不太会办事,惹得堂堂的蜀王殿下很不高兴。”
他看着她,目光中满是邀功的意味。
然而其实岂止是不高兴,简直是大发雷霆呵。
——尽管那时候尚服局已经被戒严,还是能从回来的宫婢口中,得知一些消息。
“其实也怪不得那些宫人,她们没有在尚功局里面受过教习,自然不比针黹女红出身的婢子。”她轻声道。
宫正司里面的奴婢都是由代代掌首亲自从新晋宫婢的队伍里面挑选而出,其中的少部分是自己一手教导,其余的就交给身边资历老些的女官,这样一辈带着一辈,从不假他人之手,便训练出了最为忠心和精明强干的一批宫婢。
可也正因如此,凡是宫正司里面的人,对于手上的活计几乎都是一窍不通,更遑论是其他技艺技法。弄错了摆件,亦或是放错了位置,是再寻常不过。
“能让一贯温和的蜀王殿下发那么大的火,犯的定不是什么小错。”
韶光偏着头,询问似的看他。
“那宫婢把老四最喜欢芙蓉插屏的给打碎了。”
他耸肩,甚是平淡地道。
韶光却觉得他的话里面透着一丝丝的幸灾乐祸,在忍俊不禁的同时,也随之恍然。
难怪了——那芙蓉插屏,可是宣华夫人和蜀王的定情信物呢。
可这么巧摔碎的就是那摆件、是四殿下的心头好,他必然是在里面推波助澜了。两处宫殿,又是不常来往的,哪能简单办到呢。
“殿下其实应该作壁上观的。都是奴婢…让殿下费心。”
她这样与他说,说得真心。
并非任何的客套,更不是在故意拿捏。面前的男子,最是不喜欢宫里面的勾心斗角,也从不参与内局的是是非非。身为皇子,有着与生俱来的非凡的智和睿智韬略,尊贵至极,却也骄傲如斯。倘若是再配上同等的欲望和野心,也不会在江南之地一待多年。
“现在正是宫局六部最乱的时候,一个弄个不好,就会引火烧身。殿下原本是置身事外的人,何必冒着被卷进来的危险而插手呢…实在是有些不值得。”
她有些嗔怪地道。
杨谅抚了抚她的发丝,“久不回宫,都已经忘了宫里面存在着这么多的是非祸乱,无止无休。那么这几年来,你得有多辛苦…”
男子清润的眼眸里,一贯氤氲着旖旎迷离的气息,却毫不掩藏眼底里的呵护和疼惜,宛若春日里的暖阳,明媚而温柔。
“在早些年,能一直辅佐在皇后娘娘身边,是奴婢的荣幸,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我知道,你一直都是母后最信任的人。”
“所以奴婢知道,在娘娘的心里面,几位殿下可是她最引以为荣的。那时候,几位殿下都驻守在疆域各处的要塞,娘娘常说,就像是帝国最耀眼的星辰,一同守护着这千辛万苦打下来的如画江山。”韶光略微仰着脸,无限追思。
“…”杨谅安安静静地望着她。
“奴婢所做的,远远比不上娘娘的给予。所以从前心心念念想着的,就是如何去报效。”
“那现在呢?”他看着她,琉璃瞳心里,含着某种深邃的东西。
桃林里的花枝簌簌摇落,韶光垂眸,轻轻地颔首,“现在仍是。”
阳光的气息透过扶疏的花枝在两人的身上筛下安静的疏影,面前的女子也是静静的,杨谅就不禁想起在福应禅院时,她曾经焚香祭拜、指天赌誓的一幕——天恩难报,必当百死而不悔。是啊,有些事情一旦开了弓,就已经没有回头箭了。更何况身在这宫里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
“答应我,无论以后发生了什么,都让我知道你的情况。”他扶着她的肩,些许使劲,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
韶光微微地会心一笑,难道她还敢让他这般冒险么。如斯随性恣意的性子,规矩和常理到了他那儿也都变成了戏言,仅仅为了一面,已经让几座宫殿的人仰马翻,还有什么出人意表的事做不出呢。
“接下来,内局恐怕要更乱呢。奴婢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本王拆了宫局六部,你信不信?”
他挑起眉,略带挑衅。
韶光脸上的笑意更深,低下头,有淡淡的光彩在脸颊边绽放,“奴婢当然信。但同样的,殿下也要相信,昔日朝霞宫的大宫婢,并非是浪得虚名哪。”
隔日的一大早,当春日里明媚的阳光顺着窗棂投射进绣堂里面,已然是恢复到正常活计中的司宝房,有宫婢们早早地过来将殿门打开。然而很快的,却迎来了另一拨宫婢的驾临。
尚宫局。
“不知道你们掌首可在?”
为首的女官穿着一袭烟墨色云缎纱绸的宫装,绾着惊鸿髻,发髻间佩戴着纯金打造的环形簪饰,摇曳的金步摇,配着额前的金葵花钿,使得整个人笼罩在一片辉煌中;堪堪站在阳光下的殿廊中,一张明艳四射的面庞,让人难以逼视。
而最引人瞩目的是她腰间的佩子——碧竹的形状,由翡翠雕琢而成,外层则镀着层纯金,上面錾刻了“尚宫局”三个大字。晶莹剔透,熠熠生辉。
“掌、掌首还在明湖岸畔的住所那边没有过来,不知道这位女官有何事?”
有宫婢过来与她行礼,是新晋进宫的,还没认全局里面的女官,却一下子就被女子艳丽的容貌所慑,有些结巴地问道。
来人的脸上含着一抹笑,见状,笑意更浓,略扬着的下颚,显得美艳而自信,那种神采是连阳光都为之失色的,“我是尚宫局的司级女官邬岚烟,奉了尹尚宫之命,就红箩丧命一事前来调查。希望你们中有人过去余司宝那里通报一声。”
颇是客气的言辞,是客套,却也是命令;
话音落地,绣堂里面的宫婢们不禁面面相觑。
“调查?不是调查完了么…”
那宫婢迟疑地问了一句。
岚烟没说话,脸上的笑意却不改,丝毫不以为忤。的的确确是调查完了,只不过是宫正司的调查,而现在尚宫局的调查,才刚刚开始呢。
“还是烦劳过去一趟吧。现在可都辰时一刻了,作为掌首,该是早在辰时就应在内局里面了。”
那宫婢唯唯诺诺地颔首,再不敢做推搪,一边让身后的其他宫婢安排地方给尚宫局的人休息,一边即刻就出了绣堂,直奔明湖岸畔另一侧的女官住所而去。
岚烟的目光扫过去,朝着四面望了一下,只见偌大的绣堂里,百余个宫婢埋首在绣屏前,连一个管事的女官都没有,居然也是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在进行着。可见,似乎调教得不错呢…
这时,另一个宫婢过来请她过去侧殿西厢的花阁,“请邬司言跟奴婢来。”
很年轻的宫人,一袭简单的宝蓝色宫裙,簪佩也素净得很。邬岚烟朝着身后跟她一同来的宫婢摆手,让她们待在回廊里面,自己则一个人跟着这领路的婢子往殿西侧走。
“听说,前一阵在东宫宫宴上,那座出尽风头的雪缎屏风就是你们司宝房里面出的,端的是巧夺天工呢。是出自哪一位能工巧匠之手?”
“是啊,都是些老宫婢和匠人。”
年轻的宫婢面上含着一丝得意。
“哦?没有女官带着么…”
小宫婢刚想开口,须臾就想起面前的女官是宫正司的,正是冲着红箩的命案而来,哪儿还敢多嘴,嗫嚅地道:“回禀邬司言,奴、奴婢是新晋的,不是很清楚诶…”
邬岚烟笑:“知情不报,可是要吃罪的哦!”
“奴婢,奴婢不敢…”
“别紧张,你与我来说,我断不会再说出去的。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邬岚烟回眸,艳丽的脸上露出一抹颠倒众生的笑,艳艳流光。
“…”将那宫婢再次看得愣住。
余西子昨个儿睡得晚了,以至于在卯时三刻才起,等沐浴更衣完,再经过细致地梳妆打扮,一直到了辰时两刻,用过了早膳,才要准备过去绣堂那边。
她已经许久都没正经吃过一餐,自从司宝房被戒严以来,就一直心怀忐忑,生怕出什么纰漏,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谁知道后来因为宫正司自己出错,又撤销了——宫里面的情势,果真是一朝一变,快得让人难以琢磨。
“昨日我离开浣春殿时,成妃娘娘是怎么说的?”
坐在妆奁前,巨大的雕花铜镜映出一张婉丽的面容。镜中的女子,眉目婉约,勾画得精致的妆容,娥眉略微上翘,眼角处还扫着金粉。只是眼底隐约有些青色,正扶着额角,似乎有些难受的模样。
宿醉未醒,头还疼着呢。
“回禀余司宝,成妃娘娘吩咐殿内的宫婢给你准备了醒酒的姜汤药料,包好了,让奴婢拿回来,还跟奴婢说好好照顾着。但您素来不喜欢姜的味道,奴婢想着是否要…”
余西子的眼睛里透出一丝喜悦,听言摆了摆手,“既然是娘娘的一片心意,怎好随意浪费呢。去煎一副过来吧。”
伺候的奴婢应声点头,倒退着下去了。
余西子用手肘拄着桌案,揉了揉眉心,仍是感到倦怠不堪。到底不比年轻的时候了,仅仅是贪了几杯,就这般浑身疲乏。想起昨晚在浣春殿里陪着成海棠饮酒的情景,她又不禁有些后悔。烈酒伤身,若是因此累及她腹中的胎儿,真真就是得不偿失。但转念一想,成海棠妊娠的时日尚短,又喝得不多,该是没关系的。
桌案上摆着精致的盘盏,里面几道江南糕点、煲汤、莲子银耳粥、清淡的配菜…
早膳已经备好。
喷喷香的,还冒着腾腾的热气。
余西子掀开炖盅,先是喝了一大口汤,入口烫暖而润滑的感觉,不禁舒舒服服地喟叹了一声。
看得出来,昨晚上成妃的兴致并不高,甚至是有些憋闷的,留她一同在殿里面用膳,还请了屠苏酒,也不知是不是还在为红箩的死而耿耿于怀。而她自己则是因为一直以来的苦闷,心中郁结,无处宣泄,才会放肆地饮酒。
她记得,自己喝了很多,最后离开浣春殿的时候,还是由奴婢搀扶着,脚步都打晃了。同时也清清楚楚地记得,在席间,除了一些琐碎的闲话,成海棠什么都没说,她也没有。
——酒后失言,一向不会发生在宫里面。
余西子拿起那一双描金錾刻的银箸,挑了两片爽口的青菜,放入檀口。刚嚼了两下,殿外的门扉就响起了轻叩声。
“叩叩叩——”
“余司宝,奴婢是绣堂里面的宫人。”
这时候,伺候的婢子刚刚下去准备姜汤,寝阁里面并没有其余侍婢。余西子不悦地皱了皱眉,自己的住所一向不允许旁人打搅,怎么会到这儿来的。
“什么事?”
“余司宝,绣堂那边儿来人了…”
隔着门扉,前来禀报的宫婢懦懦地道。
“谁来了?”
有这么大的架子,还非得遣人过来她的寝阁来传唤。
余西子愈加感到不高兴,刚想出声训斥,就听见门外的宫婢的声音再次响起:“是,是…尚宫局里的邬司言。”
辰时三刻。
在阳春三月里,晨曦时候的阳光都变得温暖了起来,几处早莺,叽叽喳喳地在殿前的树上欢闹,而那些春花陆陆续续都开了:千瓣桃红,西府海棠,宝华玉兰…均开得热闹缤纷,花团迎风俏丽,花姿轻媚而动人,使得绣堂的殿前景致增色不少。
余西子原本穿的是一袭月白如意锦缎宫装,听说有尚宫局的女官驾临,特地换上另一套阮烟罗金兰高腰褶裙。梳成单螺髻,佩戴十二画纯金簪,坠下细细的金丝串珠流苏,髻间还斜插着一朵新摘的宝华玉兰,纯白的花瓣轻薄欲滴,芬芳吐艳。衬得其人雍容端庄,又颇有几分脱俗的味道。
步至绣堂殿前的回廊,回廊里花香扑鼻。
一应尚宫局的宫婢都立在廊柱的两侧,就像是专门为了迎接她一般,就在她踏上丹陛的一刻,齐齐地敛身行礼,数道女音山呼“余掌事金安”,颇有气势。顿时就让她产生一种错觉,好像这里不是司宝房。
明明是自己的地方,反倒是一堆其他局的宫人,这阵势!
还真是不将人放在眼里呵…
余西子眯起眼,脸上的笑意反而更深了几分,迈着端雅的莲步,仿佛没看到那群宫婢一般,径直跨进漆红门槛——
气派明亮的正堂,整齐地排列着一排排的画架和绣屏,宫婢们忙忙碌碌,都埋首在各自的活计里。在东窗前的开阔处,铺着莲纹云毡毯,上面横向摆开的几座锦缎敞椅,那一抹烟视媚行的倩影就坐在最左边的位置上,正笑眯眯地瞅着桌案后面的宫人錾刻纹饰。
“掌事您可来了。邬司言不愿意在西厢侧殿里面等,奴婢只好…”
负责接待的宫人本就很犯难,此刻见到余西子到了,赶紧过来通报。余西子未等她说完,就抬起手止住了后面的话,吩咐她下去备些茶点,自己则朝着东侧的方向走了过去。
邬岚烟是宫局六部的女官中容貌非常出众的一位,生得美艳照人,又长得高挑,每次离得老远就能瞧见,煞是显眼。尽管余西子也是模样姣好的,珠玉在前,再如何乔张做致、精心打扮,一旦有邬岚烟的比照,也远远是不够看了。
纯银丝的绣履在地毯上绽开银色的花朵,一步一步,极近秀致端庄。
在腰间佩戴着的一块汉白玉惊蝶形腰佩,上面錾刻着“尚服局”三个大字,随步履翩跹,微微曳动。
等到将要走至跟前,她伫足,她起身;
一个颔首,一个微笑。笑容一致,神态一致,两人默契得几乎像是在照镜子。
然后同时开口:
——“余司宝。”
——“邬司言。”
她们隶属于宫闱局,都是正五品的司级掌事,一个供职尚宫局,一个供职尚服局。而对于余西子来说,她跟邬岚烟之间的渊源,却是比跟钟漪澜的还要深。不仅是同年进宫、同一辈分,且是同一个管事宫女教导出来的,后来又一同被排在备选女官之列。然不同的是,原本被选中保送进尚宫局的余西子,在最后一轮的核选中,被邬岚烟顶替掉了,退而求其次,最后只得进了尚服局。
也因为是这样,余西子失去了首届担任掌事的机会,屈居在钟漪澜的司衣房里,任职为一名小小的典衣。
可她后来还是当上了司级掌事,尽管晚了很多年。所以那时钟漪澜会恨她恨得牙根痒痒,司衣房和司宝房势同水火,非要拼个你死我活不可。
都是拜她所赐啊…
余西子掸了掸裙裾上的香尘,宝蓝色阮烟罗金兰高腰褶裙垂坠,无风而自动,带出灵动飘逸之感。外层是香云纱,内衬则是用新进贡的织锦画的丝绸所制,或浓或淡的底色上染的是蝶恋花的纹饰,盈盈光泽,裙裾上的图籍宛若初生,咄咄逼人的绚丽,直扑眼帘。宫里面的女官总共没有几个人得到这等缎料。
邬岚烟的目光在她的宫裙上停留了片刻,倏尔微笑,“余司宝可真是好惬意啊,直到这个时辰,才过来内局。”
说罢,她侧眸看了一眼铜壶滴漏,辰时三刻,即刻就到巳时了,再过会儿则直接可以用午膳。这掌事当的,岂非“惬意”二字足够形容的。
“是啊,昨晚上陪着成妃娘娘用膳,起得晚了。”
余西子毫不避讳地道。
邬岚烟挑了挑眉,没说什么。似乎对她而言,跟成妃一处并没有什么,根本不是能够用以夸耀的资本。
这时,余西子接着道:“反而是邬司言,在我的绣堂里可是稀客呢。怎么就坐这儿了,而不在司宝房待客的西厢里面用些茶点?尚服局里面的待客之道,原来在尚宫局行不通啊,真真是罪过了…”
踏进别人的地方,也不知道收敛。真是一点规矩都不懂。
“西厢太闷了,”邬岚烟侧眸,嫣然一笑,“我在正堂里面坐着,也好瞧瞧你房里宫婢的手艺。你也知道,我们尚宫局负责导引中宫,掌管着六局里面的文籍和征办于外的请旨,只出入昭阳宫和明光宫两处,平素也接触不到这些…这些你们叫做‘女红’的吧。”
有一种美,美得艳丽而张扬,咄咄逼人的容貌,咄咄逼人的倾国倾城,宛若精心琢磨后的冰魄宝石,光芒四射,裹挟凌厉,带着侵略的味道。
邬岚烟就拥有着这样的美丽,此刻的一双明眸流转间,顾盼生辉,艳光灼灼,即使同为女子,也端的是掉不开视线。余西子望着一瞬,并没有在那眼睛里看出任何嘲讽和挖苦的意思,可偏就是那一贯的高高在上、漫不经心的劲儿,仿佛所有人都是她脚底下的一块泥,根本不配与她相提并论。
生生的可恨!
“‘女红’呢,指的是纺织、刺绣、拼布和浆染一类,可是司衣房的工作。司宝房则掌巾栉、膏沐、器玩之事,兼掌样章图籍。邬司言当真是外行了。”
她笑,像是完全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邬岚烟拿着巾绢抹唇,风情款款,“是啊,不在其位,不知其事。比不得余司宝在尚服局多年,已经是‘女红’…啊不,应该是‘宝器制作’方面的行家里手。”
余西子闻言,再次眯起眼,眼睛里闪过一丝悲愤的心寒。
“不知道邬司言此次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她再不想多言,直接进入了正题。
邬岚烟抿唇一笑,盎然地道:“余司宝真的是贵人事忙呢。这段时间里面,宫中最轰动的一件事,莫过于明湖献舞的筵席,我这次过来,就是为了调查那桩命案的。”
“…红箩?”
“正是原来余司宝手底下的那个女官。”
余西子蹙起眉,愈发不明白起来,“可是,我并没有接到宫正司的命令。”
之前十多天的戒严都已经过了,期间也查问过了,现在绣堂的殿门大敞,不是已经没有司宝房的事?怎么又问回来了呢…
“余司宝的消息可不是很灵通。当时明光宫是同时给内侍监、宫正司和尚宫局下的懿旨,三处合一,互为协助。宫正司的调查完了,还有其他两处啊。而这次调查的命令,正是尹尚宫出的。”
邬岚烟与她说得绘声绘色,仿佛当时太后诏命的时候,她就在当场。
余西子这才听明白,倏尔就笑了,轻飘飘地道:“我还以为此次是以宫正司为主呢。原来不是啊…”
再次调查,摆明了是对宫正司的质疑和不信任。这样喧宾夺主,不是在打谢文锦的脸么。
邬岚烟却保持着明媚的笑,看着她,丝毫不为她的话所动,“不管是以哪一处为主,总之,尹尚宫已经给出诏命,司宝房、司衣房和司饰房三处理应配合,余司宝这里不会有异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