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蕊腊梅的花瓣簌簌飘落,在雪地里铺开一瓣瓣的嫣红。他瞧着她,不禁笑道:“你现在就这般感激地看着我,等会儿,更待如何?”
说罢,就从马背上的背囊里掏出了一枚锦盒,盒子四四方方,面上是骨雕的手艺,纹饰分明。很大。且一看就知道出处不简单。等开了锁,掀开盒盖,一道明亮而柔和的光束随即映入了眼帘。
“这是…”
韶光惊讶地看着盒子里的东西——“是夜光璧?!”
跟那珠子连着打了几日交道,她实在是熟悉不过。此刻一见,立刻就认了出来。
杨谅的眼睛里含着恣意的笑容,仿佛献宝一般,盎然地道:“当年突厥要进献到宫里面来的夜光宝珠,原本就是两颗,只不过后来在送进宫的途中遗失了一颗。而遗失的珠子又辗转流落到珠宝商贾的手中,恰好最近被带回到了大兴城里来。”
一雄一雌两颗珠子,宫里的是雌珠,这颗正是雄的那一枚。
“我知道你已经回到寝阁里,局里面的事情应该已经打理稳当。这珠子,就算不能重新用上,赔给尚宫局也是绰绰有余了。”
韶光又惊又喜地摩挲着锦盒中的夜光璧,浑圆而温润的珠体,透着淡淡的深蓝,果然是跟那损了的嵌珠一样的大小。只不过光泽更亮些,在亮灼的雪地里,仍有明亮的光晕散出来。
这般相似,并非仿造的嵌珠能够相提并论。想来若是一并放到尚宫局的老宫人面前,也是新旧难分。如果不是宫宴即将开始,就算让她再次镶嵌,也是值得的。而更让她想不到的是,他居然连还给尚宫局这一处,都想到了。
“殿下是怎么知道的…”
短短的一日功夫,司宝房的消息密不透风,他却知道镶嵌在屏风骨架上的珠子损了。
韶光这样说完,忽然就失笑于自己问得多余。之前是她自己动用了代表凤明宫权力的腰佩,不仅调动了内侍监的宫人,更因此在储物库那边拿到很多宫里面算是禁用的物料。这般大动干戈,怎么会没有风声传到腰佩主人那里呢!
那么他那时顶着风雪出宫,就是为了去找这珠子吧…
价值连城的夜光璧,通体晶莹剔透,是能在漆黑的夜里仍能闪烁出足以跟日月媲美的璀璨光束;无论是怎样寒冷的天气里,依旧保持着温润的触感。并非一般的宝石能够企及。以至于即使是用萤石、黄晶、辉石、云母等共同再造而成的嵌珠,模样几可成真,然那自身的含光却是天壤之别。
一个欺君之罪,司宝房若被坐实,整个尚服局都将一并连坐。
失而复得的感觉,在胸臆里面泛滥开来;又带着些许陌生而复杂的情绪,此刻正跟着徐徐地弥漫、蔓延,最后都化成了绽放在眼角眉梢的一抹浅笑。
“怎么会这么巧的呢…”韶光抬眸,轻轻抿唇,“偏偏就是在这个时候,那珠子在皇城中;偏偏就被殿下得知,只用了整夜,就寻觅而得…”
风拂起满地轻薄的雪尘和花瓣,被问到的男子嘴角牵起微小的弧度,“成妃能够**入梦,本王为何就不能。”
韶光侧头,仰着脸看他:“殿下莫不是也是梦到了广寒宫,在里面窥得先机?”
“广寒宫是没梦到,只见到了**仙子。”
杨谅说到此,在她略有不解的目光中,微微俯下身,上扬的唇角,用迷离而低哑的嗓音道:“就在刚刚,有幸一睹芳容。”
踏雪而来的一刻,那赤脚站在雪地里的少女,乌发垂肩的模样;
也是在那一刻,在微寒的风中,花开未开,他却仿佛闻到了一鼻扑朔的梅香。
“说到底,都是奴婢连累了殿下。”
韶光抿唇,有些愧疚地看着他。
策马而归,他该是刚刚才回宫。那么也该是与她一样,一夜未睡。只不过自己一直待在温暖的屋苑里,而这样尊贵的汉王殿下却是在冰天雪地的宫外奔波一夜,只为了寻找一颗珠子。
“奴婢何德何能。若是殿下因此而染上风寒,或者是遭遇什么…奴婢万死也难辞其咎…”
哪有那么巧的事情呢?这一颗夜光璧本就价值连城,所谓的流落在珠宝商贾中,指的是并非能用皇权可得到的一种来源,千金难觅。而且换做是谁私藏了皇家的物件,敢声张出来?必是费尽了周折。更或许,是他用高过市值许多倍的筹码,才使得夜光璧再次现身。
想到此,她愈加感到汗颜和亏欠。杨谅这时伸出手,扶着她单薄的双肩,声音变得很轻很轻:“我其实很高兴…”
风过,一地芬芳如尘;
韶光没听清楚,询问地“嗯”了一声。抬眸时,却一下子就坠进了男子宛若琉璃的眼眸里,清浅的瞳心,明媚而恣意,就像是能直直望进心底。
那一刻,韶光在他的眸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自从上次出宫,已经好久没有出去过了,”他拉着她,望着她的眼睛眨了一下,带出缱绻的笑意,“正好昨日下了整晚的雪,索性能够温酒赏雪,也算是乘兴而去、尽兴而归。”
说到此,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扶着她的肩膀按捺了一下,修长有力的手指滑到她的肘弯,轻轻拉了一拉,“倒是你,可出过宫么?”
韶光被往前带了一下,跟他更加靠近了些,“殿下怎么忘了,奴婢就是从宫外面来的啊…”
她抿唇微笑。
杨谅恍然般拍了下自己的额头,随即砸着嘴点头。这动作很是自然随性,饶是见惯他洒脱不羁的一面,也有些忍俊不禁。然后,就听见他道:“已经很多年了吧。自从进宫以来,大多宫婢都不能随意出宫门。与亲人不得相见。”
“其实每年都会有探亲的机会,”她轻声道,“只不过奴婢的家就在皇城里面。每逢轮上宫城开放,厨城门前,父母兄弟便会来相见。”
在朝霞宫伺候过的宫人,哪个是没出过宫的。他之前常年坐镇在江南,久未回宫,并不知道她曾奉旨深入苦寒漠北,亦曾南下富庶的江扬,正是他的地方。那时候江山未定,皇后娘娘身边的几个年纪尚轻的女官,都曾分布在大江南北,秘密打探情报。
时隔多年,都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怎样才能有机会呢…”
随着她的思绪渐渐飘远,他也跟着略微蹙起眉,拄着下颚,很有几分执着的思考意味,“真想,想带你出宫一趟。”
韶光闻言,有些发怔。
面前的男子是皇室贵胄,只要挥一挥手,要什么样的女官和宫婢相陪没有?更何况,想要伺候他左右的女子在宫里面比比皆是,若是他愿意,甚至是甘愿违背宫规。可就是这样飞扬不羁的秉性,偏偏又是如斯周到仔细,而且,他也更是从未有过、从未有过用皇家的身份来压她。
堂堂的皇子,却对一个宫婢的辛苦和难处,了解而回护;
这一份尊重,弥足珍贵。
——“主子,你可是从未说过那些呢。”
等那踏雪而来的男子复又骑上马背,奔着广巷的方向飞驰而去——想是还要在宫城里面胡闹一通吧,不惊动更多的宫人和太监,不会作罢。而这时,躲在一侧回廊里面的婢女堪堪走出,朝着仍伫立在雪地里面的雪衣少女,如是道。
韶光回眸,就瞧见小妗朝着她挤眉弄眼地笑。
不由失笑得摇头。
“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有些絮叨了。”
她轻声道。
“正是这些微不足道的事啊。奴婢伺候主子这么长时间了,可是从未听闻与旁人说起过呢!”
小妗脸上的笑意更浓,盈盈地道,“主子一贯清冷自持,不喜言谈,喜怒更是不会形于色。可唯独是那位殿下,不拘礼数,特立独行,连主子都拿他没辙。而殿下又对主子格外上心,夜光璧这么难得,殿下竟然花了一夜的功夫就找到了。这般缘分,要奴婢说,可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呢!”
前世有没有缘她不知,只不过这珠子失而复得,他不仅救了她,同时更福荫到整个尚服局的女官和宫婢。
阆苑外的廊道上,那一抹俊朗的身影早已不见;
韶光静静地望着他离开的方向,花架前的红蕊腊梅纷纷摇落,风拂过,香如故。


第六章 佳人曲
(1)
短暂的修整之后,司宝房的宫婢便要过去明湖歌台参与筹备。早前就有内侍监和掖庭局的宫人已经过去了,按照司宝房提供的画稿进行逐一的布置。司宝房则需要在侧协助,以防制好的宝器有任何损坏。余西子也已经跟着挨了整夜,且不仅是她,很多宫人都连着操持,昼夜未歇。此刻换上轮休的婢子,其余的人都回到屋苑去休息。
巳时初至。
明湖的湖水冰凉而沁寒,一直荡在湖面上的船只在这时泊岸,那些拿着长镐的小太监回到岸上与轮替的宫人交班。那边观赏台的散席间,围挡早已经布置好,而一侧的水榭亭阁上,有太监正往上拉吊着苫布帷幔的绳子,一切都即将就绪。
在未时,成海棠要在明光宫太后处用午膳;
申时两刻,太子会陪着成海棠亲自到明湖歌台查看进度。悉数布置和筹备都要在酉时一刻到来前全部完毕。在酉时两刻,内侍监的宫人会过去广巷外接人,各位应诏在席的官员和女官都陆陆续续地到齐。戌时整,响就鼓被敲起,等到第三声止,宫筵正式开始。
从司宝房绣堂走出来的队伍,浩浩荡荡,均是一袭金蓝色锦缎宫裙;裙裾上金丝线的镶滚,在夕阳的余晖中熠熠闪光。
这最后的一场献舞,还未开始,就已经在宫里面引起了极大的关注。这般的热闹和受瞩目,在以前却是从未有过。以至于明湖歌台一侧的观赏台和两旁的亭阁都布置得相当隆重。届时不仅有太子,就连太后都会出席,同时更传召了朝中要员进宫参宴。
宫里面的人因此纷纷言及成妃自从怀有龙嗣,地位一路扶摇直上,在明光宫前的分量甚至比嫡妃沈芸瑛更量。这样一来,往来浣春殿道喜的宦官和掌首,更加络绎不绝。
酉时,一切就早准备完毕。
暮色已昏沉,天边还卷着几片云,随着星辰升起而逐渐黯淡下来。夜色将至。
原本露天的观赏台已经被蓝银苫布围成宽敞的小室,三面遮挡,留出一面,然后又用轻纱珠帘分割出来几处,每一处都内设软席和桌案,铺的是一水的金心烫绒毡毯。有品阶的朝堂官员会坐在西侧,东侧则是宫局中的掌首和女官,正对着水榭阁楼里布置奢华的主座——专门给太后、太子殿下和东宫一应妃嫔准备的,窗扉同样用苫布遮挡得严严实实。锦缎铺地,宝椅嵌金,火盆里面的炭火蒸腾,将一方小室熏暖得宛若春天。
而在两处席间,会不断有太监宫婢端上司膳房做好的屠苏酒、合欢汤、吉祥果、如意糕等,作为茶点;另有精致佳肴晚膳,只等歌舞一起,便会徐徐献上。
由于此次是司宝房挑大梁,房内女官都在出席之列。正好在东侧最中间的位置。前面坐着的是宫局六部的顶级掌首,尹红萸、姚芷馨、商锦屏、崔佩…丽雪娇颜,满庭芳。至于余西子和言锦心、白璧等品阶的女官排在其后,而韶光的身份更低,坐在余西子下垂手的位置。
等一应品阶的女官纷纷落了座,席间并没有伺候的宫婢,于是身份低等的女官们理所当然地照应身侧的掌首。韶光在给余西子取酒的时候,发现有一道目光似有似无地落在自己身上,不知怎的,就往对面楼上水榭的方向望了一眼。
隔着一道垂纱帘,二层亭阁上就是皇子席,距离并不远。
恰好就在韶光仰头看过去时,坐在二楼窗扉前的汉王挪动了一下宝椅,这样原本挡在廊柱后面的半个身子都露了出来;并且是相错而坐,只要稍微偏头,余光中就可见彼此。
而此时此刻的那厢那人,正端坐着品酒,琥珀色的酒盏在手中晃动。面上淡淡,唇畔却不可抑止地牵起一抹弧度。
韶光将视线收回来,抿唇微笑。
就在这时,明湖岸畔那边响起一道悠长的唱喏:
“太子,成妃到。”
作为筹备这场筵席东宫,在此刻姗姗来迟。反倒是太后已经坐在水榭里,就在那锦缎宝椅上,正笑眯眯地与一侧的几位夫人说着什么。随着那一声嘹亮的嗓音,众人的目光都被引到了那一条通畅的小径上,灯火辉煌中,烫红色的织锦鸾袍勾勒出一对璧人。
前面有宫婢引路,跟随而来的是昂首挺胸的太子杨勇,以及在他旁边,正满脸喜色一只手摸着微隆起小腹的成海棠。
“来人,赐坐。可别累着哀家的皇孙!”
未等两人走上亭阁,太后就已经让太监将位置摆上。成海棠柔柔地朝着吕芳素见礼,年迈的妇人一瞧见她的肚子,就高兴得什么都忘了,连连摆手让她起身,就坐在自己边上。沈芸瑛和殿里的其他几位侧妃和嫔女早到了,此刻见到这一幕,好些都露出鄙夷和嫉妒的神色。
沈芸瑛却没什么表情,瞧见两个人来了,只笑了一下;像是根本与她无关。
就在这时,一声响鼓,在寂夜的上空回荡起;
戌时已至。一声鼓响之后,紧接着又是一声。等第三下响过,歌台两侧的回廊里面,身着彩衣的宫婢们宛若扑花之蝴,顺着曲折的廊道一对对地翩然而出;而后,明湖岸畔以及观赏台两侧的宫灯悉数都被熄灭——
乌云遮蔽了月光,蓦然黯淡下来的席间,瞬间陷入一片漆黑。
前一刻还在觥筹交错、交谈甚欢的众人,一刹那,视线内就难以视物,散席间顿时一片哗然;
在水榭楼台这边却因着有成海棠事先打过招呼,几位参宴的夫人和东宫妃嫔都很端庄地坐着,镇定若素,却无不是暗自猜测着究竟是什么名堂。
散席这边却已经起了骚动。白璧就挨着余西子坐,手里还握着酒盏,摸索着放在桌案上,却不小心碰到了盘碟,发出“叮”的一声脆响。不由捅了旁边的女官一下,不耐地道:“怎么这灯全都灭了。余司宝,此次浣春殿的献舞,你们给红箩准备了什么特别的东西?”
坐在旁边的言锦心,黑暗中也是不能视物,听见白璧的话,握着汤匙的手不由就收了回来,不再想着要放回原处。
“其实也不是什么太出奇的物件,”余西子笑着开口,看不清表情,能听出声音中的喜气,“说到底这回不过是借花献佛,与上次司衣房的舞衣没法比。只多亏着白司乐的舞编得好,更是红箩她自己争气。司宝房不过是跟着沾光。”
余西子说的都是场面上的话,白璧听罢,咂着嘴表示根本不信。而一侧的言锦心则是若有所思地望向白丽娟的方向。月光顺着浓密的云层透出来些许,借着微弱的光线,司乐房的掌事也正朝这边看过来,视线过处,余西子正笑眯眯地看她。
两人这般对视了一下,露出会心的笑容。
偌大的明湖,在沉寂了一瞬之后,开阔的湖面上,一艘画舫荡水而来。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已是深冬的季节,从船上传来的一道婉转歌声却仿佛随着粼粼的流水,飘过歌台两侧的廊道,飘过宫城里的皑皑白雪,飘过了远近错落的殿宇和楼台,直直飘向了那烟花三月的江南。
画舫上面,没有挂灯笼,甚至连一块火炭石都没燃,然而整艘船却笼罩在一片淡淡的幽蓝色光晕里。随着水纹荡漾,那光晕也跟着起起伏伏,在漆黑的夜幕下更是显得醒目。在场之人的目光几乎无一遗漏地注视着湖面上的光源。
柔和的蓝光,来自于架在船舷前方的一座屏风;
松木为胎骨,檀香紫檀木作框,一棱一角均由匠人精心打磨而成。骨架四周的玉石镶嵌,玲珑剔透,同时饰以金漆彩绘,色彩艳丽,灿如锦绣。中间是屏芯,白色的缎面,仿佛是遗落在尘世的一捧雪,纯白得不染纤尘——
那是一整张雪缎。即使在宫里面,这么大的缎幅都甚为少有,是司衣房织废了千余捆蚕丝、银线,耗费了几日才织制而成。
而镶嵌在骨架正中央的,是一颗圆润而硕大的夜明珠,珠形犹如闪耀的星辰,球状皓月吐银,即便月华之辉,也不足以媲美那光亮。无光而亮,无亮自明。在浓浓的夜色中,将整座屏风、整艘画舫,以及画舫上的一应布置,都照彻得雪亮。
等在场的众人定睛去看,居然发现在巨大的座屏风的后面,还伫立着一道窈窕的倩影;
只是影子。
却能看出来那是一个女子,纤细的腰肢,修长的双腿,以及舒展开的藕臂摆出的姿势…单是倒映在雪缎屏芯上的倩影,就端的是风姿绰约,让人掉不开视线。倘若得见那女子容颜,又会是怎样的勾魂摄魄、媚眼如丝。
这时,歌声再起,随着画舫飘飘渺渺地传来;而那屏风后面的身影,也随着歌声起了舞姿,一招一式,因着起伏荡漾在湖面上的船,跟着摇晃出曼妙的动作。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耳畔歌声渺渺;
眼前舞姿翩然。
湖面上的画舫、美人…都浩渺在夜光璧的动人光泽里,袅袅的蓝光如雾,飞烟似尘——这最后的一场筵席,却道是在画舫上翩然献舞,在湖面荡水而来。
正是应着《诗经》里面的那一句: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散席间,白璧饶有兴趣地望着,咂嘴道:“难怪余司宝一直老神在在,原来早就对今晚的筵席胸有成竹。但是看这周围的筹备和布置,该是早就想好了吧。”
否则,里里外外的挂缎、披帛、宝器…均是清一色的水莲纹饰。这般简单而雅致,比起前两场却实在是太素净了些。
到此,不禁就想起之前司饰房里面的奢华配饰被驳回一事。司宝房和司衣房该是早就通气儿了,却偏偏没有告诉司饰房。
“听闻昔日汉武时期,就曾有宫坊乐人李延年在帝前酒宴上献歌,所谓‘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帝只闻其歌便已心驰神往,等得知那曲中佳人正是李延年之妹,即刻就立其为夫人。宠爱有加。余司宝设计的这一出,与古时的《佳人歌》,确有异曲同工之妙。”
说话的是尚功局掌首纪沉鱼,她斟酌着酒盏中的陈酿,视线落在远处湖面上的一抹倩影,不禁啧啧称赞。
余西子的脸上露出笑容,朝着前方的女官颔首,谦逊地道:“奴婢受成妃娘娘所托,区区心思,多谢纪尚功夸奖。”
随着悬挂的灯盏再次被点亮,散席间又恢复到了觥筹交错的热闹气氛,一边品尝着宫婢奉上来的珍馐佳肴,一边品论着那献舞的设计构想,都是津津乐道。而那画舫一摇一摇地随着湖水飘来,不仅让陪筵之人叹为观止,更是让水榭亭台里面的皇室贵胄夸赏连连。
且不光是太后,就连宫闱的其他几位夫人也是一片赞赏之声。太子杨勇始终没说话,从画舫上的女子起舞,始终直勾勾的目光足以说明一切。沈芸瑛坐在席间静静地品酒,脸上保持着端庄而疏淡的笑容,也是未置一词。另外几个东宫的侧妃和嫔女则是一片嫉妒之声,脸色均很难看…
成海棠将在座之人的脸色都收入眼帘,不动声色地微笑;
而后又瞧向几位皇子的席间,看出其中几位的面上都有赞赏之色,心神一动,不禁就盘算着即便红箩进不得东宫,将她许配给其他的皇子,似乎也是一桩讨喜的买卖。
谁让红箩在男女情事上,实在是过于稚嫩生涩呢?这些又并非一朝一夕就能习惯,现在的她,美则美矣,却实在是上不了场面。所以司宝房此次拿出的设计,委实就比司乐房和司衣房在前面两场筵席上的设计构想,更高出一筹。
欲擒故纵,欲拒还迎——
仅是一座屏风,就将千古以来女子擅用的手段发挥得淋漓尽致。不仅规避了红箩的缺陷,更加营造出引人遐思的氛围。只见其影,闻其声,却不得见真颜。匠心有,巧思有,手段更是有…若非是宫闱之中多年的老人儿,肯定做不到。
成海棠抬起眸,望着对面锦缎宝椅上的太子笼罩在辉煌烛火中一张脸,那毫不掩饰的、垂涎三尺的神情。不知道当初自己在瑶雪亭外的献舞,他是不是也这般心驰神往。
而那一时的迷恋,终究难以持久呢;
如果,如果他能够将给与沈芸瑛的宠爱,分给自己些许;如果自己也有那样优渥的家世,能够与他比肩;又如果那时花前月下时的盟语,能够兑现半分…
成海棠望着望着,视线不离,四周却仿佛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高悬的宫灯,和宫灯下那略显发福的男子。于是,再次情难自控地抚上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戴满珠玉的手徐徐抚摸,一圈一圈,描画出最温柔的轮廓。
在这宫里面,果然是没有如果的;
就像是她自己,如果她果真像想得那般爱他,怎么会有现在的献舞呵。在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因为相爱而不能厮守的事情。一旦爱了,就定是自私和占有。尤其是当一个女子真的爱上,只会想着如何占为己有,根本不可能拱手相让。
就如同,当初的皇后娘娘…
成海棠的视线渐渐飘远,嘴角边含着的笑靥,就像是沉浸在沁了芳菲花蜜的梦魇中,沉沦迷醉,难以自拔。
就在这时,目光之中的男子忽然就站了起来,张着嘴,眼睛瞪得滚圆,脸上陡然露出惊愕和惊慌的神色…是,被红箩的舞姿迷惑了吧。
成海棠情不自禁地想。
然而只是一瞬,她蓦地打了个冷颤,激灵灵地直起身。宛若又什么东西一下子破碎在耳畔,刺耳的尖锐声,顿时就将她迷梦中拉了出来。
“不好了,有人落水了!”
“有人落水了!”
宫婢的尖叫声,瓷器打碎的脆响,桌案被掀翻的闷声…水榭亭阁下面的散席间不知何时居然乱成了一团,嘈杂的脚步声跟着响起。而后就看见水榭亭阁下的廊道里,有宫婢和太监仓皇疾走时互相撞到的狼狈和急切。
红箩落水了!
等成海棠反应过来,早已经有随侍的宫婢将遮挡在窗扉前的帷幔掀开——明湖湖心,哪里还有画舫的影子?只剩下一片深黑色的湖水,仿佛已经连同精致的画舫和画舫上面的人都生生地吞没。却隐约能够见到一抹白,四溅的水花,那抹白在冰冷的湖水中浮浮沉沉。
是红箩!
因着不同的角度,是太子杨勇第一个发现那船上的不对劲,然后水榭里面的其他的人才看清楚——略有起伏的画舫,忽然就平稳了起来,然后是船舷下沉…或许散席那边也有人发现了,却只当成是司宝房另外一处别具匠心的设计,正等着欣赏好戏,万万想不到,居然发生了意外。
数九寒天,根本不会有主子会游湖。所以那画舫是特地准备的,只此一艘。而为了不影响美观,其余几辆小船也早就拉回到库里,内侍监的小太监需要过去现取。而那画舫正在湖心,离着岸畔甚远,想要用树枝和勾锁去救,也是无能为力。
尖叫声和喊声在岸畔此起彼伏,明湖歌台两侧的宫婢如热锅上的蚂蚁,围着雕栏团团地乱转,却是干看着没有办法。
盛装,在湖面铺开了一片雪白,宛若莲花。
残忍而缠绵。
是红箩。
今夜因为献舞,她原本穿着一件非常轻薄的蚕丝纱衣,紧紧裹着娇躯,只为了能让自己倒映在屏风上面的倩影,更加纤细,更加窈窕而曼妙。然后等在画舫上面舞罢,便会回到舱中,换上那套专门为她做的新宫装——
一袭雪缎镶滚的丝裙,用的就是用以制作屏芯的绸料,用蚕丝、纯银丝织就而成。裙摆百褶,缝制着满满的珠玉,整个人宛若是绽放的雪莲。等船一靠岸,她就会去水榭亭阁里面献舞,然后就是向里面的各位主子敬献新酿制的梅花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