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买花吗?”面前的台阶上一双黑色包边的布鞋,我抬起头看见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少女,梳着油亮的大辫子穿着白底红花的上衣。
“哦,好。”
“这玉兰花又洁白又清香最配小姐了,小姐要不要闻闻看?”热情的卖花姑娘不等我拒绝,已经将花凑到了我的鼻子上。花的确很香,只是这花香未免太浓了,熏得人昏昏欲睡。我使劲的甩了甩头,面前的卖花姑娘的笑容甜美得太诡异。等我稍微反应过神想将那朵白玉兰花推开时已经晚了,只觉得眼皮开始发沉,耳畔有声音仿佛从天际传来,越来越远。
第二章 七月七日柳桥边
七月七日柳桥边
水滴滴答答地撞击着青石板,我努力的竖起耳朵极力的要搜寻其他的声音,终究是徒劳。是寂静,死一般的寂静。眼睛被蒙得紧紧的,嘴巴被封得紧紧的,不知道是黑夜还是白昼。只有潮湿腐烂的青苔气息弥漫在鼻翼间。
这应该是一间封闭性极好的石屋,不小心踢到了石头子都可以听到很大的回声。
若是为了钱而绑票的就没有什么复杂的,无非是去叶家敲诈一笔钱。但是直觉告诉我,这一切都是有目的,有预谋的。铁门吱呀呀的响起来,像残破的留声机老旧的呻吟,回荡在耳边格外的诡异。我忍不住靠后缩了缩身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波澜:“是谁?你到底要干什么?”
“你不用害怕。我问你什么,你只要照实回答,我就放你走。”是那个卖花姑娘的声音,她离得我很近,身上沾满了玉兰花的香气。
猫果真闻到了鱼腥味,就这样顺藤摸瓜的找来了。密信就像一颗定时炸弹,只要事情一天不解决,我就不会有安宁之日。只是我并不知道面前这个卖花姑娘是敌是友,这让我万分的焦急。
“你快问吧,若是想要钱,我们叶家有的是钱,我这就写个字条让我爸爸交赎金。”
“叶二小姐,我们明人不说暗话,黑猫的情报已经遗失。你是他死之前接触的最后一个人。所以我想问问你,有没有见过那个东西?”
最后一个接触到他的人?我心里冷笑一声,好一个秦时月,平时不动声色,却在背地里使诈。知道我是最后一个接触到黑猫的人,无非就是秦时月。恐怕那时他已经跟踪上了黑猫,只是没想到凭空会杀出这样一个程咬金。
看我不答话,卖花姑娘又说:“那封情报只会给叶小姐惹来祸端,还是交给我为妙。”
我叹了口气:“我原来只为了好玩,哪想会惹这样的麻烦。那封莫名其妙的情报我看后就扔了,所以也交不出来。我只能告诉你,情报是黑猫发给一个叫天狗的人,上面只有一句话,七月七日柳桥边。”
“七月七日柳桥边?”卖花姑娘一怔:“什么意思?”
“我怎么知道什么意思啊,我还以为是那个要死的人,给他心爱的姑娘写的情诗呢!”
“……”
“现在你该放了我吧?”耳边突然的寂静让我愈加的不适应,心头像擂了一面小鼓,若他们套出了密信的内容后杀人灭口,那我可就是冤魂一条。只是没等我往杀人抛尸等恐怖的场面上想,已经闻到了玉兰花的香气。还是那种浓郁的香气,熏得人昏昏欲睡。
是很冗长的梦。
我挣扎在海面上,咸涩的水灌进了我的鼻腔,我的眼睛,我的耳朵。
我醒来的时候,十几个孩子围着我,是似曾相识的破旧院落。用几块青砖支起来的小锅正在咕噜咕噜的冒着热气。一个只有六七岁的女娃娃正拿着破旧的毛巾帮我擦脸。
“冰清姐姐,你终于醒了。”最大的孩子高兴的凑上来:“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小车子。”
“小车子?”
“你忘记了吗?上次秦叔叔也在,你还给了我们十几个大洋。我们去买了鞋子穿,还把鱼丫头从人贩子那里买了回来。”
“我怎么会在这里?”
“傍晚我擦皮鞋回来的时候,就发现你躺在巷子口了。”
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不知道我昏迷了多久,想必叶家又乱成了一窝蜂。我挣扎着坐起来感谢小车子他们对我的照顾。出了巷子口拦了辆黄包车急匆匆的回了叶家。
弄堂口裁缝店里的凌月姑娘
我对妈妈撒谎说和同学去乡下玩了两天,她只顾着骂我顽劣,并没有多加怀疑。岳小满还在路上校那里羁押着,看来那个死胖子这次不是要钱,非要弄得水落石出了。爸爸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有拖着,希望拖个几天实在没有动静,说不定那路上校就把人放了。
我在客厅里坐着陪三姨太喝茶,二姐和杜上尉去看电影了,说是周旋的新影片,说不尽的郎情妾意。三姨太说起来还掩着嘴笑说:“玉洁脸皮儿薄,上次看了个外国电影,回来问她看了什么,她闷了半晌说,再也不去看了,两个洋人搂在一起亲嘴,没羞没臊的。这次回来,你可别问她。”二姨太带着他的儿子回娘家,整个叶家少了这么一个麻雀一样呱躁的女人,清净得让人觉得不适应,大厅里只剩下细碎的银针与丝绸摩擦的声音。
三姨太不过三十岁,笑起来眼角已经有了细小的纹路。偶尔听她与爸爸的故事,她总是笑,却也没有怨言。她从小就死了娘,跟着爹在弄堂口开裁缝店,他们家的生意有一半来自叶家。三姨太模样长得好,爸爸有一次经过裁缝店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正好被她那个财迷的老爹给瞅到。那是十年前的凌月,穿着碎花的小褂,齐眉的刘海,笑起来一个梨花酒窝,闲时就帮邻居的大婶们绣个帕子。心眼好的女子自然惹得人喜欢。只是说媒的踏平了门槛,她爹的脖子硬得跟石头似的,怎么都不肯点一下。他经常让凌月去叶家送衣裳,一来二往,爸爸却也真的看上了凌月,总算随了那财迷老头子的心意。
“凌姨,你绣的夏荷蜻蜓图真好看,真是心灵手巧。”不过是一块白绢,粉色的丝线密密匝匝的,似乎是仙女的手才能如此的神奇。
“等你出嫁时,我绣龙凤呈祥。我只是个裁缝的女儿,金银珠宝也是你们叶家的,也只能送心意给你。”
我明白凌姨的心思,她是侧室,生了个女儿又不爱争宠,心里总是没个着落。我安慰她说:“凌姨说的哪的话,冰清出嫁还早呢。俗话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而凌姨已经进了叶家的门,就是叶家的人,不要说这种见外的话。”
“敢情还会害臊啦?那位秦先生不是跟你相好么?”三姨太“咯咯”的笑,花枝乱颤的。
我心里叹了口气。那个秦时月的确讨人喜欢,只是我根本喜欢不得。看来是造化弄人,偏偏看起来那么好的男子是个特务。我哼一声:“我叶冰清还瞧不上那个穷教书的。”
“对对对对,我们冰清是要嫁给路上校那个油头粉面的小少爷——”
我恼火的跺着脚:“凌姨的嘴巴就是针线,扎得人都头晕了。那个路大胖子想得美,赖蛤蟆怎么也生不出白天鹅,他的儿子给我提鞋都不配。”
听家里多嘴的老妈子说,路上校前几日又来了一次,说庙会的时候,请我过去吃个饭。要打扮得体面一些。说是赴宴,其实就是安排和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相亲。我听了差点没背过气去,这倒在三姨太这里留下话柄了。
正说着,丫头小青推门进来说:“三太太,二小姐,门外有个姓余的先生来找老爷。我跟他说了,老爷不在家。他说,老爷不在,那就找二小姐。”
我心里一愣,我这么多年都在国外呆着,认识的男性可以用一把手数过来,还真不记得有位姓余的。我谴丫头请那位余先生进来。刚见那人的面,三姨太就“啊”了一声。是个年龄与我相仿的男子,清秀的眉目中透着忧郁。
“子漾,来之前怎么没招呼一声,丫头们粗手粗脚的也没认出你来。”三姨太热情的招呼他坐下。
余子漾淡淡的笑了笑:“凌月姐,我这次是有急事来找二小姐的。”
三姨太虽然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还是识趣的回了楼上。我与余子漾面对面坐着,已经心如明镜。三姨太家是开裁缝店的,一直在余家家的布庄进货。年关的时候,他随他的父亲来送年礼,他走在后面背影清瘦。与岳小满相亲的人叫余子漾。搜校的那天一闪而过的清瘦身影也是余子漾。
“你是为岳小满的事来找我的吧?”我率先打破的沉默。
余子漾或者正苦于如何跟我开口,听我这么一讲忙点点头:“听小满说,你是她最好的朋友。那篇文章是我写的,只是小满觉得好,拿去看而已。叶小姐你帮个忙,去跟路上校说明实情,请他们将小满放出来。”
看他着急的样子,我不免为岳小满那个总是把什么过错都往自己身上背的笨丫头高兴。她总算没喜欢错人。我笑起来:“那天你为什么不冲出来,现在倒猫哭起耗子来了,谁知道你是真心还是假意?”
余子漾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像四川的变脸一样,他揪着衣角:“要是他们追查起来,与我一起反对他们统治的老师和同学们就遭殃了。这几日,我安排好了一切,销毁了一切证据,这才赶来求你帮忙。小满说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女子,绝对分得清事理,若是钱可以打发,我也不会来麻烦二小姐。”
余子漾可真是个爱国有担当的英俊小青年。若不是岳小满已经占了先机,换了是其他女子,我也不敢保证自己不去横刀夺爱。
“你放心吧,我不会送你去做小满的替死鬼。不过,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将小满救出来。”我已经等不到庙会时路大胖子的邀请,我要自己登门造访。
容易迷路的路家公馆
三姨太的老爹派人送来两套窄身的小旗袍,淡蓝底子上开着大朵大朵白色的栀子花,一直开到膝盖,露出白皙的一截小腿。早春时,爸爸又给了他钱扩大了店面,老头新招了两个绣娘,两个裁缝。那老头也的确懂得人情世故,送了旗袍给我和二姐穿,爸妈看了也觉得好看,还回了礼给他,够买几十件旗袍的。他果真是不做赔本的生意。
路大胖子的公馆门口是有重兵把守的,都端着枪,一般平常百姓连看一眼都会打哆嗦。马车停到门口,门口的士兵粗声粗气的喊:“干什么的?”
还没等赵叔答话,已经有个人更快的窜出来,“啪”的一巴掌挥过去:“你他妈的瞎熊,这是叶家的二小姐,你吼个屁啊!”说完转过头哈着腰:“叶二小姐别怪罪,手下的兄弟们不懂事——”
我只瞧着他面熟,问:“你是……”
“我是四小分队的队长张顺啊,岳小姐手下们都照顾得很好,叶二小姐放心吧。”面前献媚的嘴脸恶心得让我皱眉,我立刻想起在夜心女中时与他的一面之缘。我笑着将一把银圆塞到他手里说:“赏你的酒钱。”张顺立刻千恩万谢的带我进了路家。
下人们说路大胖子正在后花园会客,让我在前厅稍等一会儿。趁丫头们去沏茶的工夫,我悄悄的顺着楼梯跑到二楼。听张顺说,岳小满就关在二楼的一个房间里。只是二楼的房间太多了,每个房间门都是朱红的漆,镶银的把手。我将耳朵贴到门上一个一个的听,由于我贴得太近了,根本没发现有一道门是虚掩的,整个人狼狈的跌进去。
“哎呀!——”我惊呼一声,面前的雕花大床上躺着一个半裸的男子。他半眯着眼睛,透出一种慵懒的,邪恶的光芒。我正尴尬的要出去,突然听到楼梯口传着凌乱的脚步声,还有丫头急得快要哭的声音,我只不过去倒了杯茶,那位小姐就不见了。
我吓得急忙关上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躲。在路大胖子家乱闯,已经是莫大的罪名了,况且还和一个半裸的男人共处一室。传出去,真的是会丢尽了老爸的面子。
门外的脚步声更乱了,似乎不是一个人,我只能瞪着眼睛示意那个裸男将衣服穿好。可是那男人却像看上了好戏一样慢悠悠的将睡衣套上。
“星旧,开门——”门外已经响起来路大胖子的声音,我紧张到大脑一片空白。只见那个男子已经走过来悠哉的打开门说:“我又不会将你的贵宾怎么样,只不过带这位小姐来参观一下房间,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路大胖子紧绷的脸色立刻缓和下来:“贤侄女,你第一次来不熟悉,还真怕你迷路。这个是犬子,路星旧。”
我不知道路大胖子的儿子为什么要替我掩饰,而且,他一点都不油头粉面。看起来危险得很。我只能默默的将这个参观的戏码演下去,故做迷茫的说:“路伯伯,你的公馆好大啊,若不是星旧哥哥带我参观,我真怕自己会迷路。”
那一天,我根本就没有见过岳小满。
路家的厨子准备了一大桌名贵的菜肴,我吃得索然无味,然后佯装自己身体不舒服,早早的回了叶家。一路上,我都在想,路星旧到底是何居心,他完全没有帮我的理由,这让我感到毛骨悚然。
路公馆派人上午送来了帖子,说庙会时,请二小姐赏脸去府上赴宴。我正惆怅着要怎么应付,下午的时候,路公馆的人又送来了书信说,岳小满已经放回家了,请二小姐安心赴宴。我心里惊,以为那个痴情的小子跑去做了替死鬼。我匆匆的赶到岳小满的家时,发现她正跪在地上,那个老古板的爹正在拿竹棍打她的手心。
岳妈妈坐在一边只是哭却也拦不住:“孩子受了苦,也知道错了,他爹,你就饶了她吧。”
老古板气得直哆嗦:“这掉脑袋的事,全校只有她敢担当,你爹这把老骨头都快跑断了!你这个不孝子!”
棍子再落下来时,我直觉的用手去挡,哪知道老古板真下得去手,四根青葱一样的手指立刻留下了通红的印子。岳小满皱起眉头:“冰清,你这是何苦?”
“岳伯伯,你要打就打我吧,都是我害得小满被关。”若不是我多事,小满也不会遭此劫难。我只觉得心里难受,却无法讲出来。毕竟,这关系的不是我一个人的生死。老古板见打错了人,气得扔下竹棍就进了内屋,岳妈妈跟进去安慰他。我上下打量着她,没瘦,也没受伤,看来路大胖子的确没为难她。
“他怎么就舍得放你回来了呢?”
岳小满摇摇头说:“我也奇怪。我一直被关在二楼最里面的房间里。那日透过窗户,我看见秦老师和姓路的在后花园里聊天。看起来还是很愉快的样子。”
“秦时月?”我咬了嘴唇:“他和路大胖子?”
“说不定是秦老师救我出来的呢!”岳小满高兴的说。
“他?”我冷哼一声:“他是坏蛋,是叛徒!”
“你怎么知道?”
我立刻就答不出来了,我总不能告诉她事实的真相,因为谁知道这件事都会面临危险。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除了保密,我不知道,还能为他们做些什么。我告诉岳小满周末和路上校的公子去逛庙会,这会儿还要去三姨太她爹的裁缝店里去裁衣裳。岳小满张了张嘴,终究是没说什么。
九香楼上金姑娘巧舌如簧
路公馆的车就停在叶家门口,妈妈的话几乎要将耳朵磨起了茧子:“一定不要得罪那个油头粉面的少爷,凡事三思而后行。他们毕竟是官,不要给你爸爸惹麻烦。”那表情仿佛我身上藏着剪刀,必要的时候就要同归于尽似的。
我打扮得跟朵百合花一样,还特意去做了头发,别着洁白的玉兰花。路公馆的司机迎了几次,我只是倔强的站在大门口晒着太阳。身边的丫头催也不是,不催也不是,都局促不安的捏着衣角。对于这些被卖到大户人家的丫头来说,她们的愿望,无非就是现世安稳,不要出什么差错。
秦时月并没有来得很晚,他特意穿了灰色的礼服,整个人看起来风度翩翩。他并不知道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只是请他陪我去逛庙会,并没有告诉他,同行的还有路上校的少爷。
我笑得不免又些太得意,被他全然看了去:“你这只小狐狸在动什么鬼心思?”
“秦先生真是会说笑,冰清这只小狐狸就算再狡猾,也不敢在你这只老狐狸面前耍心眼。”
“你要是不敢,就不叫叶冰清了。”秦时月的眼睛逼近我:“什么叫七月七日柳桥边?这种骗小孩子的把戏,你也能编出来。”
“你……”我瞪大眼睛大气都不敢出。心下想着,这可糟糕了,竟然被他瞧出破绽来了。不过也不用怕他,看这情形,他已经知道我故意隐瞒,却也没有害我的意思。否则就不会将我扔在贫民窟,而是早已抛尸街头。
这次换秦时月得意,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线:“你是真心喜欢我,瞧得出来。所以即使你知道了我的身份,也无妨。”
这厮真的是自信过头了,我叶冰清虽然在洋人堆里长大,但是也培养里浓厚的爱国情操。哪像他空长了副好皮囊,却做着败坏良心的事。我立刻换上哀怨的表情:“少来这一套,我们叶家的钱可以砸死一百个秦时月,别瞧着我喜欢你就蹬鼻子上脸了。不过也好,为国民党做事,以后立了功混个一官半职,也够资格做我叶家的女婿。”
“上次有人掳走你,我并不知情。”
“我不怪你。”我笑得咬牙切齿,好一个猫哭耗子假慈悲。若我在做今天这个决定之前还在感到愧疚,那么现在剩下的只是看好戏的心情。
这城隍庙的庙会果然是热闹,刚下了车就看见卖糖人的,玩杂耍的,唱小曲的,还有流动的卖花挑子:“茉莉花,栀子花,玉兰花……”
路家的丫头迎上来说:“路少爷在九香楼上已经等候多时了……”
我挽住秦时月的胳膊亲亲热热的上了九香楼。路星旧穿着骑马装坐在雕花的红木圆桌旁,一个浓妆艳摸的,发髻上还插了廉价珠花的女人在一旁伺候着。
“星旧哥哥,路伯伯没来吗?”我斜着眼睛看秦时月,他结结实实的愣了一下,眉眼里是我看不懂的忧虑。
路星旧的表情也奇怪得很,原本是不耐烦的喝着酒,如今却也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他说:“秦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天涯何处不相逢。”秦时月也不怎么拘谨,落座端起酒杯就喝。
这与我猜想的无异,他们果然是认识的,相处的感觉也怪异得很。若他们是朋友,我非弄得他们撕破脸皮。若不是朋友,那也好了,既能解决问题也能省心。我心底只顾着打自己的小算盘,果然那路星旧不露声色的微笑:“我这冰清妹妹从国外过来,没想到这么快就交到了秦先生这样的朋友。”
“星旧哥哥,你和秦时月不要那么见外,他很喜欢我,说不定我爸爸会将我嫁给他呢。”我心里暗自窃笑,那个浓妆艳抹的女人竟“扑哧”笑出声来:“叶小姐还真是天真烂漫的大好佳人。我只听路上校说过,路少爷和叶小姐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这位秦先生在想哪门子的好事呢?”
路星旧瞪了那女人一眼,那女人却像没看见似的继续说:“不怕这位秦先生笑话,我这九香楼就是路上校出钱盖的。想嫁到路公馆的上海滩小姐们,几乎都来过这里。连上海滩最漂亮的名媛虞湘湘都来同路少爷相过亲。可是路少爷根本连脸都没露。他这是看上叶小姐了,你一个穷教书的来凑什么热闹?”
“金姑娘,你的话太多了——”路星旧一边轻声呵斥,脸上露的却是满意的笑容。那金姑娘果然是路少爷的心腹,她抛了个媚眼,婀娜多姿的拨开珠帘出去了。我的脸上窜起一把火,仿佛那些奚落秦时月的话都落在我的心上,烫得发疼。
“秦先生,金姑娘心直口快,我这就替她陪个不是。”路星旧优雅的抱了抱拳。
“我秦时月原本就是一个穷教书匠,那金姑娘却也没说错。”秦时月不卑不亢的还了个礼,两个男子像是暗自较劲般。原本只是想让路星旧和秦时月因为我而激起矛盾来,这样看来,似乎他们本来就有矛盾。我如坐针毡,仿佛看到自己被一个巨大的旋涡卷了进去。
晚上回到家,我还在为秦时月揪心,他匆匆的离开庙会,像是故意逃离一般。我坐在铜镜前看自己的脸,略显得苍白的巴掌脸,花瓣一样小巧的唇,黑色瀑布倾斜在肩头。只是双眉微簇着,说不出的愧疚,惹得人心烦意乱。
七月七日敬德之变
七月七日是七夕节,岳小满和余子漾去看电影,只剩下我一个孤家寡人。中午路过泼墨斋进去买了文房四宝。一出门就看见大批的士兵朝城南学校的方向涌过去,许多人在旁边指指点点说,听说是敬德高中的学生娃娃们犯了事。
我急忙叫了辆黄包车赶回学校,军队已经将敬德高中包围。与上次搜查夜心女中的情形很相似,许多女学生们都好奇的朝男校张望。我一眼就看到了被枪戳着脊梁骨的余子漾和岳小满。余子漾的嘴角流着血,将前襟都染出一朵妖娆的玫瑰。岳小满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心急的要冲过去,却被士兵拦住。
“放开叶二小姐——”顺着声音的来源,我看到穿着笔挺的军装,嘴角挂着戏谑的笑的路星旧。
我已经忘记了装出天真愚蠢的样子,气呼呼的扬起下巴:“路星旧,你这是做什么?”
路星旧也扬扬下巴:“我只是例行公事,抓两个叛党回去而已。”
“他们不是叛党,小满已经被你父亲放回来了,这说明她是清白你。他们都是我的朋友,我要去告诉路伯伯——”我又想卖起乖巧。
路星旧又开始笑:“冰清,你错了,不是我父亲放的岳小满。是我放的。秦时月去跟我的父亲讲什么七月七日柳桥边,说什么叛党另有其人。我父亲相信他,我可不相信。但是我还是将岳小满放了。这叫放长线掉大鱼。那封信上的字迹是余子漾的。我派人跟踪过他,前几日,他去秦时月的公寓跟他道谢,谢他救出了他的情人。好一个七月七日柳桥边,难道要我们封锁上海滩所有的有柳树的桥不成?”
面前的男子并不是外界传说的油头粉面,不成器。路大胖子每次安排他和有钱人家的小姐们相亲都是在九香楼。而他总是躲在帘子后面,让那个看起来油头粉面娘娘腔的唱戏的男人代替他。
他讨厌那些做作的小姐们。他谴人到叶家送了新出炉的糕点,还留了字条,希望下次不要在九香楼看见你。
我一时间哑然,眼睁睁的看见秦时月被五花大绑的从学校里押出来。
路星旧优雅的抱拳:“秦先生,你并不是个穷教书匠,是在下小看你了。你竟然可以打入我们内部做特务,这是天下的本事了。”
秦时月的嘴巴被绑得紧紧的,他狠狠的盯着我,像是在控诉。我只觉得全身冰冷,连呼吸都需要很大的勇气。路星旧斜睨着我,透出一股邪气:“我的小冰清,你不要替他申辩什么。你的父亲现在应该被我的人请到路公馆做客了。他学校里的学生和老师犯了事,他也逃不了干系。”
路星旧完全是个疯子,我根本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似乎在一瞬间,什么都变了。平静的表面里潜伏的危机爆发,我们都像蚕一样被紧紧的束缚住,无力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