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爱,便是赴汤蹈火也是甘愿。若不爱,猪也好,仙也好,便什么都不是了。」
小年夜落了大雪,连续下了五六天,他天天抱着手炉横在软榻上任姐姐画春光乍泄图。好容易雪停了,他收拾停当去棺材铺当伙计。这一路看见满眼的洁白,世间干净得一如重生。他心情大好,轿子进了小火巷,天还未暗下来,朱红的大门紧闭着。
侍女去叩门,接着门便开了,绿意见是他回头喊:“公子,是那姓柳的伙计来了!”
怪不得他不来,白清明也没让人去叫他,原来是收了绿意做事。他就知道这家伙不做赔本买卖,刚走进铺子,便看见堂前趴着一头肥猪,正睡着大觉。
“咦?不愁吃穿,白白胖胖?”柳非银恍然大悟。
绿意走过来飞起一脚,嘴里骂着“碍事的东西,过年就煮了你”。那头猪嗷嗷叫着,畜生就是畜生,除了吃和睡,哪懂得人情冷暖。这世上的情爱也是这样,有爱,便是赴汤蹈火也是甘愿。若不爱,猪也好,仙也好,便什么都不是了。
白清明懒懒掀了掀眼睑,笑而不语。
“连夜下大雪,这次不知冻死多少人呢。”
“管它冻死多少人,有钱赚就好了。”
这绝对是白老板的真心话,柳非银燃起一炷引魂香,香气袅袅,隐约听见清脆的铃声。红色的迎客灯笼在风雪中忽明忽暗,正是一个财源广进的好夜。
二、梦里红妆
「你家白老板跟柳蝴蝶怎么不来了,要你买酒回去省菜钱吗?」
风临城里各家各户吓唬自家孩子都用一句话:再闹就把你送到锦棺坊当伙计去!
这锦棺坊卖的是棺材,本没什么稀奇,可是夜里开张,门前挂两个迎客的大红灯笼,像招魂的鬼火。况且那白老板也俊美得像那传说中的艳鬼,他冲你款款一笑,魂儿都能飞到九重天去。
“听说啊,连那百花丛中过的独孤家柳非银都被迷得神魂颠倒。”
“啊啊,断上了?”
“啧,谁知道断没断上,听说串街卖糖人的老刘头从那门口过,大白天关着门,里面传来柳公子的嬉笑声说,难道要本公子扒裤子给你看吗?”
这是城中文人雅客聚集的望乡楼,也是流言蜚语传播地。绿意刚进门就听见什么断不断的,也不理,买了酒就要走。二楼竹帘后的雅座摆了摆手,她便上去,隔着帘子隐约能看出望乡楼的秦老板今天穿的是石榴红的衫子,比姑娘们都花哨。
“秦公子,您叫我?”
“绿意,你家白老板跟柳蝴蝶怎么不来了,要你买酒回去省菜钱吗?”
不说也就算了,说起来绿意就头大如斗。半月前的花朝节,白清明从花市带回一株红莲,柳非银见了也喜欢,便缠着要讨了去。于是白清明摆下棋局,三局若他能赢一次,花就给了他。哪知道这种君子之争也有真放下脸皮推棋盘的,柳非银技不如人就耍赖。
白清明皱眉问:“你也能算个男人?”
那无赖眯了桃花眼说:“难道要本公子扒裤子给你看吗?”
秦老板觉得有趣,追着问:“清明也能认了?”
绿意翻了翻白眼:“还能怎样,柳蝴蝶想讨的东西还能讨不去?我家公子数落他几句,那柳蝴蝶就还闹上脾气,说是店里的伙计可都半个月没来上工了。”
说完又跟秦老板客套几句,这才拎着酒回了店里。
上个月都城的某位大人订了口紫檀棺,棺材身要求描着南山不老松。
画师有个怪癖,每画完一副棺材还要躺棺材里面睡一晚,这才算圆满。曾经被柳非银笑称,这死了还有给暖被的,多大的福分啊。那画师听了只是用眼角睨了他一眼,瞧得柳非银笑都挂不住了,全身发凉。
不过那画师瞧不上柳非银,却极爱独孤山庄的床。于是便在那里住下来,还当了柳非银双胞姐姐的先生。除了来店里画画,否则是半步也不肯离开他那个小院。
绿意在后堂清了下货,又气呼呼地跑到前厅:“公子,都城冯贪官的棺材做好啦,就差不死的老松树了,画师还在柳蝴蝶家里,咱们怎么办?”
白清明望了望外面的天气,说来也怪,今年开春后雨水比往年多,这个月竟然断断续续地下了半个月。
平常人每天都睡不醒似的,顶多没精神头。可绿意就惨了,本身就是离树化成的妖精,被水汽泡久了,竟然面色愈加的发绿,耳朵和足缝里还长出嫩芽,瞧着都滑稽。
半晌他有了主意放下茶盏,挑眉:“还能怎么办,走,去那小子家白吃白喝呗。”
说完主仆二人便高高兴兴地换了身衣裳探亲访友去了。
「原本还含苞待放的姿态,如今已经开到碗口大,每片花瓣都红得能滴下血来。」
独孤山庄的真金苑,香是苏合,雨是乐声,竟一路飘到柳非银的梦里。
画舫游走在烟波水雾里,他立在船头,白茫茫的什么都看不清。柳非银摸了摸自己的脸,梦里也是温热,月白长衫上熏着苏合香,翘起的檐遮了缠绵悱恻的细雨。
隐约听见有人在笑,犹如大珠小珠落玉盘。
柳非银只觉得心上一窒,有什么记忆呼之欲出,却又陌生得很。
“…你是谁?”
周围骤然清晰起来,碧波上荡着接连的莲叶,碗口大的红莲沾着雨露,俏生生地绽放着。莲叶中央浮着一叶小舟,穿鹅黄色轻衫的女娃约八九岁,盘膝坐在小舟里,头顶着一片宽大的荷叶遮雨。
“阿阿阿阿…”
“说了多少次了,再口吃我就把蛤蟆塞你嘴巴里!”小舟里坐着个年约十一二岁的漂亮少年,月白的衫子,微微上扬的桃花眼,满脸都是别扭的怒气。
女娃马上缩下脖子,怯生生地抓着衣角。可那少年不依不饶地捏住小荻的鼻子,笑着半哄半骗:“乖,叫声哥哥来听听。”
“阿…阿银哥哥…”
是谁在叫我?
柳非银只觉得眼前一热,那鹅黄色的影子已经在雨帘中越来越淡,心急地伸出手,唇瓣微启,半天才喊:“小…”
小什么?他明明知道。
接着他便醒了,手里正扯着一只滚着绿萼梅的宽袖。袖子的主人正用高深莫测的眼神盯着他。
“醒了?”白清明笑着说,“这袖子都快被你扯坏了,真想跟我断袖吗?”
柳非银嘴角抽了抽,心里偷偷骂了句不要脸。
“这小荻是哪家的小姐,真是痴情得很啊,连做梦都叫着她的名字。”
“说来也怪了,每晚都入我梦中,都大半月了。”柳非银想起少年时的自己与那女娃在一起的点滴,不自觉的有些伤感,“好像有这么一个人,可是我怎么都想不起来呢。”
白清明用探寻的目光打量了一下那个恹恹的家伙,面无血色,气虚无力。听侍女说公子犯了春困,又下着雨,所以每日都关在房里,饭也吃得不多。
不经意间他抬头看见窗边那盆红莲。原本还含苞待放的姿态,如今已经开到碗口大,每片花瓣都红得能滴下血来。
白清明心里一动,突然走到窗前,咬破自己的指尖让血滴到花瓣上。
“喂喂,不要用你的血弄脏我的宝贝莲花呀!”
柳非银话音刚落,只见原本红艳欲滴的花色快速退成苍白。接着那花便枯了,赫然是一朵用草纸折成的莲花浮在水上,莲叶也变成了纸铜钱飘在水面上。
打了水进门的绿意立刻被这变故惊得目瞪口呆。
“呸,现在的小鬼竟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啦,一只不知死活的艳鬼,等我抓到一定油炸了她!”绿意奇怪地耸耸鼻子,“为何这屋里没有鬼气?”
白清明不屑地哼了一声:“因为那艳鬼钻到他的梦里去了,怪不得哦…”
屋子里诡异地寂静了片刻,两双眼睛暧昧地在柳非银身上扫来扫去。
这个脸皮比城墙还厚的人,面上微红,突然爆发出一声怒吼:“不要冤枉我啊,我梦里可是个七八岁大的小丫头片子,哪里艳啦?”
「也有女人死了做鬼就是要人命地吓人,比如眼前的这个奇女子,在厉鬼中的长相也能算丑得出类拔萃。」
四人天黑前回到锦棺坊。
同行的画师还是一如既往的古怪,用个黑披风把全身上下都遮个严实,走路低着头像是要捡钱。不过画师做事一点都不拖沓,棺材板上画南山不老松,不出两个时辰就画好,鼓着腮帮子在上面吹了一番。
画师很少说话,今天面上却浮起一丝笑纹:“好。”
“咦?”柳非银凑过去,“好什么?”
白清明解释说:“他说棺材好,躺着舒坦。”
果然画师脱了靴子爬进棺材,躺进去舒服地长吐一口气。白清明掩上棺材盖道了声“好睡”,这才悠然走出来。绿意已经燃好了引魂香,又给灯笼里添好了油。夜正浓。外面落着雨,树妖闲下来就用剪刀剪掉长出的枝叶。
“咔嚓”一声,绿意“咝”地吸口凉气。
柳非银屁股沾上褥子,用胳膊支着脑袋想着梦里的事,隐约听见外面有清脆的铃声。吹进来潮湿的雨气里裹着阵阵香风。来人一袭白衣,黑发垂地,走进来低着头问:“这里是不是卖东西的?”
白清明笑容里像裹了蜜糖,对绿意做了个看茶的手势,这才柔声说:“除了尘世间的俗物,姑娘想买什么就有什么?”
那白衣小女鬼用袖子擦了擦眼睛说:“能买到爱情吗?”
柳非银忍不住睁眼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小女鬼。有些女人即使死了也是风姿绰越,小脸惨白也能将斯文书生迷得七荤八素。比如那个痴情美貌的名女鬼聂小倩。可是也有女人死了做鬼就是要人命地吓人,比如眼前的这个奇女子,在厉鬼中的长相也能算丑得出类拔萃。
白清明露齿一笑,更加温柔:“能。”
柳非银瞧见那副嘴脸就想拿脚丫子招呼上去。白清明这个变态真是天赋异禀,对着这样的脸都能透过它看见金灿灿的报酬。
小女鬼受到鼓励,抬起头说:“那我要东离国风临城伏龙镇独孤山庄的柳非银行不行?”
柳非银被呛了一下,简直如遭五雷轰顶。
他恶狠狠地盯着白清明,见那爱财如命的浑蛋微垂下凤眼,用溺死人的音调说:“行,只要出得起价钱,我们锦棺坊有求必应。”
那小鬼兴奋得全身发抖,竟然抽抽搭搭地哭起来,血泪流了满脸。
“柳非银只能陪你七日,时限一到你就是我的药鬼,帮我试药,这样也行?”
大多药鬼都是被神仙抓去的孤魂野鬼,用来试各种对付妖魔鬼怪的咒符有没有用。所以药鬼很容易就魂飞魄散,没有什么好下场。
小女鬼没有任何犹豫,点了点头。
「爱情并不是一朝一夕,也不是买来的,他们不过是逢场作戏。」
小鬼带着柳非银穿过黄泉路上大片的彼岸花。
凡是心愿未了不想转世,或者阎王爷勒令永生不得转世的魂魄就会住冥间的城镇里。冥间的天是没有光亮的,就像人间日落后的黄昏。以前柳非银来过几次,想到那些吃食全都是活人烧给死人的供品,就没有半点想吃的念头。
一路上小女鬼都低着头什么都不说,连大气都不喘一下,很是无趣。
所幸街上很热闹,魂魄不用劳作,闲来没事就在街上飘来飘去。小女鬼带着他走到一个破落的小院门口。柳非银朝四周望了一眼,都是整齐讲究的大院,门口还有看门的纸人家奴。
那小女鬼头埋得更低:“…门是旧了点,可是院子我打扫得很干净的。”
柳非银跟大爷似的大摇大摆地走进去,院子很干净,还开出一片花圃种了点冥间常见的花草。寒酸也确实寒酸了一些,不过也不算太糟。他没理这不招人待见的小女鬼,打了个呵欠说:“本公子困了,要先歇息了,你别吵我。”
小女鬼忙点了点头,眼见着柳非银走进屋子关上门。
这一觉便睡了个昏天暗地,等柳非银醒过来,才发觉已经过了两日。打开门见小女鬼正坐在屋檐下,冥间在下雨,连声音都没有,真是润物细无声。不知怎么,柳非银突然觉得小良心受到了一点谴责。
“喂,你叫什么名字?”
“我忘了。”小女鬼笑起来惨兮兮的,“你就喊我叫花娘吧。”
叫花娘是鬼中的乞丐,大多都是没有亲人烧供奉,所以在冥间也过得很凄苦。柳非银魂魄离身时跟白清明那财迷加浑蛋拿了不少冥币。仔细一瞧,这小叫花娘的确太瘦,怕是平时吃不饱的缘故。
“这里最贵的酒楼是什么?”
“…奈何楼。”小鬼尴尬得脸呈灰色,“能不能选个便宜点的,我没钱。”
“本公子请你。”柳非银微微一笑。
小女鬼立刻露出感激涕零的表情,差点又飙血泪,被柳非银恶狠狠的一眼给憋回去。因为下雨,所以街上的魂魄都飘不起来,只能正常地在地上走来走去。刚进奈何楼就见小二来迎客,柳非银带着小女鬼在楼上的雅间坐下,又叫了一堆吃食。
小女鬼又是一副恨不得做牛做马的表情,看得他挺受用。这女小鬼乍看吓人,多看两眼也顺眼,就是瘦得厉害。他不吃冥间的食物,满满的一桌子菜只对着一张嘴。好几次小女鬼都可怜巴巴地看着他,见他摇着扇子不理人,就乖乖全吃了下去。
柳非银叹了口气,这孩子也太老实了,本以为去锦棺坊做那笔生意,是个花痴的泼皮,却没想到是送上门来被欺负的。
不过锦棺坊开门做生意,若传出欺客的名声就不好了。
吃过饭他拉着小女鬼去成衣店拎了几件衣裳,又去买了几样首饰。回去烧热水把那小女鬼泡了一遍,捞出来换衣梳头。鼓捣了半晌,柳非银终于觉得圆满了。小女鬼打扮起来还有几分模样,肉嘟嘟的小尖脸,粉嘟嘟的小樱口,黑漆漆的杏眼带着点局促不安。
“这副模样还愁没男子把你当天上的月亮一样捧着吗?”
小女鬼低下头,半晌才问:“你对我这么好,是不是因为喜欢我?”
柳非银摸了摸下巴,这小女鬼要的是爱情。可是爱情并不是一朝一夕,也不是买来的,他们不过是逢场作戏。可是这小女鬼还有四天就要去做药鬼,只为了换取这点温情吗?
“如果不喜欢你,我怎么会跟你来这里?”
“嗯。”小女鬼低头浅笑,瘦小的肩膀耸起来,连喜悦都很羞涩,“我,我也很喜欢你。”
柳非银把手罩在她的头顶揉了揉,转头望着门外的雨。
像有人在哭似的。
「公子对我很好,就像那人待我差不多,我觉得应该就是喜欢吧。」
清晨推开门,隔壁原本空着的地儿拔起一座气派的大院。鎏金瓦,朱红门,门口站着十几个呆呆傻傻的纸人侍从。有个年轻的男鬼坐在地上号啕大哭,不一会儿就围了一圈鬼看热闹。
妖媚的鬼妓冷哼着:“哟,大早上刚送走客人就听见这里哭丧,真晦气。”
红眼厉鬼说:“不想死?哈!也不打听下在这里的有几个想死的,不一样都他妈翘辫子了。”
某个吊死鬼长叹:“这位大哥你莫嫌冤,学生可是寒窗十年考上了功名的,最后却被人顶替了,学生冤得都上吊了,你能冤过学生?”
那年轻男鬼哭得愈加难看,众鬼觉得没趣都散了。
没想到小女鬼心肠还不错,跑去递了方破旧的手帕给那男人。男人哭得更凶了,扯着小女鬼的手不放,声声喊着:“娘啊,我辛苦追了十年的小翠终于肯嫁我了!娘啊,小翠说只要一筐莲藕做嫁妆!亲娘哎,结果船漏了我淹死了!亲娘啊!”
柳非银嘻嘻笑着,继续倚着大门嚼脆枣。
脆枣是小女鬼从镇西头的枣树上打下来的,颗颗都新鲜,算她有孝心。
小女鬼同情心泛滥,见那男鬼哭得凄惨,竟然也怔怔地跟着掉泪。柳非银吃完一把枣子,将小鬼拉起来用袖子随意抹了把脸,不自觉有些好笑:“别哭了,不肯轮回的人都是执念太深,执念这东西啊,想着想着就忘了。本公子是不知道你有什么执念,不过我想这种执念应该会让生者困扰吧。”
“我不想给别人添麻烦,我只是不想忘记他。”小女鬼第一次大着胆子瞪眼看着他,“我们约定好的,我一直在等他,所以他不来,我就不走。”
柳非银直直地看着她,有点哑口无言。
“那个人他很温柔,他一定是不小心忘记了。他肯定是不小心的,我一点都不怪他。我唯一想知道的就是他对我的感情是不是喜欢。”小女鬼羞涩地露出碎米小牙,“公子对我很好,就像那人待我差不多,我觉得应该就是喜欢吧。”
柳非银不自觉苦笑了一下,他哪能算对她好,也只是觉得她有趣,给自己找点乐子而已。
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傻子。
不过傻也有傻的好处,容易快乐,也容易知足。
罢了,那就真心对她好吧,反正也是白清明的药鬼,也算自己人。柳非银立刻又打起精神摆出童叟无欺的笑容扯着小傻鬼的袖子往奈何楼走,又是一桌子酒菜,小傻鬼热泪盈眶。见他不吃,小傻鬼还殷勤地夹了块鱼肉放在他面前的盘子里。
“公子,这是你最喜欢吃的鳜鱼。这么一桌子呢,不用全省给我。”
“我最讨厌吃鱼。”柳非银撇嘴,“喜欢吃鱼的是那个人吧。”
小傻鬼又傻兮兮地笑,然后专心吃东西。
吃过饭出门,柳非银正愁带小傻鬼去哪里快活,却见镇中央支了个台子。原来是阎王爷生辰,小官来镇上发福寿。那福寿都微薄,不过有总比没有好。小傻鬼立刻变成小贪心鬼,双眼放光,说了句“公子等我”,就挤进闹成一团的鬼堆里。
小红包里的福寿很微弱,泛着几乎可以忽略不见的小小红光。
若放在普通人身上,不过是个出门捡几文钱,得到漂亮小姐的一方香帕,再或者做几个好梦。可是小鬼拼命往里面挤,被气恼的长舌鬼打了头,表情都懵了,还是努力伸着小手跟小官要红包。
柳非银咬了咬牙,留心了一下那长舌鬼的模样。
等她挤出来,手上拿着两个小红包,头发都挤散了,衣服也破了,脸上也脏兮兮的。可是却兴高采烈地把手伸到他前面:“公子,我抢了两个!”
他不稀罕这点福泽,想到这小傻鬼并不是为他抢的,却不自觉有些吃味。
“呵呵,也就你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小鬼稀罕。”
小傻鬼嘿嘿笑,不好意思地把小红包藏到身后。
柳非银翻了个白眼,小傻鬼,小贪心鬼,小穷鬼,难道本大爷会抢你的不成?
他的情人说不定还趴在坟头哭,不过才一天便物是人非,大方地忘了那女子花天酒地。」
夜里回了那破院子,小女鬼倒了声“公子好睡”,就在檐下盘膝坐了。柳非银在屋里转了一圈,出来见小女鬼正看着雾蒙蒙的黑色天空。
隔壁新起的大院里莺歌笑语,丝竹声声,像是在大宴宾客。
小女鬼抬起头:“公子你不睡吗?”
“隔壁的乐声都快把屋子震塌了,本公子怎么睡得着?”柳非银也在小鬼身边盘膝坐下,“你瞧什么?”
“夏天的星空,星星一颗一颗地落在湖面上,远处的莲塘里传来阵阵蛙声。我白天去采莲蓬菱角,在陶罐的颈口拴上麻绳,里面放点干粮放到水里。有些鱼很笨会钻到陶罐里吃食,我就捞起来养在水缸里。晚上燃起篝火,他从家里逃出来,会带好吃的点心给我。我们一起烤鱼和莲藕,还能烧地瓜,香味能把山上的松鼠引来。”
一副安静绝美的夏夜莲塘图铺陈在眼前,烤鱼燃起的青烟,热烈的火光映着小女孩通红的脸。
“你还是想不起自己叫什么名字吗?”
“因为我的名字已经在轮回簿上,几年前的事了,可是轮回时我逃了出来。所以,我记不起自己的名字了。”小女鬼搓着手笑,“看来是不会有人记得了。”
“那人或许只是不知道而已。”柳非银安慰她。
“嗯,一定是不知道。”小女鬼咧开嘴笑,“公子,你以后不要学他哦,千万不要忘记别人,也不要随便许下什么约定。否则别人记得,你忘记了,那人会傻傻地等着,说不定像我一样死了都忘不了。”
这女小鬼笑得很开怀,可是看在他眼中却比哭还别扭。
他拖过小女鬼捏了捏那粉嘟嘟的脸,瞪一眼:“本公子才不会那么没脑子,你放心,我跟清明都会记着你。”
对了,明日就是时限了。
柳非银心里闷了一下,听见外面有人敲门。
是隔壁的纸人侍从,木然地重复着主人说的话:“请二位邻居去家里吃两杯水酒。”
今朝有酒今朝醉,柳非银拉着小女鬼就不客气地去了。隔壁院子里点着长明灯,纸人舞娘踮着脚尖跳舞,众鬼们推杯换盏,好不欢乐。而那早上还哭得惨兮兮的男鬼,如今正对着个千娇百媚的艳鬼献殷勤。
柳非银冷笑一下,他的情人说不定还趴在坟头哭,不过才一天便物是人非,大方地忘了那女子花天酒地。
舍不下的是过往,守不住的是人心。
小女鬼一直低着头,怕是也对这男鬼灰心,没坐一会儿就伸出小手扯住柳非银的袖子:“公子,我想回去。”
他点头:“好。”
夜里他令小鬼睡床上,自己坐在屋檐下看着苍凉的夜空。
星星落在湖水里,就像黑玉盘里落满了珍珠。“扑通”,安静的夏夜惊起一片此起彼伏的蛙声。
鹅黄衫的女娃眨巴着眼睛,回头冲他笑:“阿,阿银哥哥,不要吓我啦。”
“每次都吓不到,真没趣,哇,鱼烤好了吗?”月白衫的十一二岁的少年扑上去,“还是你对本公子好呀,小…”
周围骤然安静下来,全世界只剩下小女娃红彤彤的脸。
“小荻…”
「知道什么是媳妇儿吧,就是他爹来我家白吃白喝也就算啦,他女儿竟然要来我家吃一辈子!」
七年前,盛夏,伏龙镇后山的观月湖。
十一岁的少年沿着金黄麦田中开辟出的羊肠小道跑,午后骄阳似火,映着他跑得满是汗水的脸。观月湖边上住的渔家已经收网回家,坐在门口吧唧吧唧地抽着烟乘凉。远远看见月白的影子跑过来,笑呵呵地喊:“柳小公子,又来找小荻玩吗?”
柳非银灿然一笑摆摆手跑过去,莲塘里的花开得正盛,小荻穿着鹅黄色的短褂,在荷叶群里洗莲藕,像初绽的花蕊。抬头看见阿银哥哥跑过来,咧开小嘴傻乎乎地笑,整个娃娃就像粉团子捏出来的。
“阿阿阿阿——”
“是阿银哥哥,再口吃就让你吃石头。”
阿银哥哥上次是要让她吃蛤蟆,上上次是吃板凳,上上上次好像是草,啊呀,她又不是大黄牛。小荻捂住嘴巴缩起脖子,可是石头怎么吃得下去,一定会死的。
少年见她害怕,满面得意地躺在小舟上。小荻摘了片莲叶盖住他的脸遮阳,小舟经过惊起一群水鸟。
“…嗯,我跟你说哦。那个厚脸皮的颜敏王爷又来我家白吃白喝,这次还带了他的女儿。比我大三岁呢,竟然说要把女儿给我当媳妇儿。”少年没听见附和,恶狠狠地问,“大声说有没有在听!”
小荻手一抖,声音都发颤,还是大声说:“有!”
“很好!知道什么是媳妇儿吧,就是他爹来我家白吃白喝也就算啦,他女儿竟然要来我家吃一辈子!”小少年冷哼一声,“我姐姐说,我以后什么都要听她的,呸,那个走路就像要捡钱的臭公主哪里好呀!”
小荻似懂非懂,见少年在赌气,在莲叶间摘了朵最大的莲蓬,剥开放在他嘴边:“阿银哥哥不气,小荻听哥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