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非银说过,清明有个师兄是头狼妖,如何无耻猥琐丑陋不堪,这一见才知道,他不过是嫉妒。在天牢里这等气定神闲,是要拿吾辈的凄苦当日后的下酒菜吧?真是过分…”
小狐狸对柳非银怒目而视,柳非银无辜地摇扇子看天。
白寒露也知道柳非银必没少诋毁自己,连寄人篱下都那么嚣张的人,他也习惯了。
“下酒菜也是功德一件,就从你和花神长溪的恩怨说起如何?”
原本天界的花神幽昙打死了冥界的花神长溪,堕落入无垠地狱,成为魔神。
这个名字也好久没听人提起了,人走茶凉,生前的风头不过是吉光片羽。幽昙对着彼岸花出了一会儿神,才淡淡地笑,“陈芝麻烂谷子的,吾辈自己都觉得烦呢。”


第六章

【第四节】

幽昙在天界最为风光的时候,几乎是横着走的,笑起来和风细雨,其实谁都不爱搭理。
天地间多少男女神仙为他神魂颠倒,不怎么来往的魔界也有个二不拉叽的魔君跑来求天帝赐婚,被幽昙铁青着一张脸从云头上踹了下去。
不过幽昙的昙花神宫哪日不会踹出几个人来?就算他踹人,也有一群仙子们在旁边拍手说他踹得真好看,领头的还是天妃伽蓝,天帝和众神仙也心照不宣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看不见。
与幽昙唯一志趣相投的是冥界的昭辰殿下,那位殿下是有名的病秧子,身子不好,也不常在天界走动。伽蓝天妃却对他青眼有加,称赞他“兰出幽谷,无风自香”,时常让幽昙捎去些亲手酿的桐花酒或者口味清淡的点心。
去冥界经过黄泉路都能看到两旁那艳丽到悲情的彼岸花,花香总惹得人能想起些往事。比如他还是一颗刺儿疙瘩时,那位盼着他开花的短命的金蛉公主。
“你若不喜欢,本座便让人把那花拔了。”
“现在连魔界都知道吾辈跋扈了,你还想再多添一笔?”
昭辰品着桐花酒,天青色鹤羽衣松松地挂着肩,一副作死的混账样子。幽昙和他处得久了知道他真话假话掺和着一起说,骨子里蔫坏蔫坏的,可在旁人眼里却做出一副病弱温柔的模样招人疼。
下次再经过黄泉路却见两旁只有疯长的鼠尾草和荆棘,整个冥界已经传开来,天界的幽昙殿下嫌彼岸花太俗艳太扎眼,叫人给拔了。冥界的司花之神长溪的真身就是彼岸花,这明摆着是跟长溪不对付。
昭辰那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却毫不在意地道:“本座就是看不惯长溪那双又傲又冷的眼,看你一看就能冻一层冰凌子。”
幽昙无故背了个黑锅,却也就由他去了,大不了下回见了长溪给他赔个不是。可他许久没碰见过长溪,黄泉路旁的彼岸花百八十年没有再开。百八十年对于那时的幽昙来说,不过是在花下醉了一场酒。
这百八十年里他和一个不靠谱的上仙又交好起来。那位上仙叫月粼,在月老庙当职,给人做媒做多了,好好个清俊的美青年变得婆婆妈妈的,修得一身浓厚的大婶味儿。据说上古仙魔大战,他一介生涩少年却手握赤焰法杖上战场奋勇杀敌的英姿,让通晓了世故的仙子们都盼着他长大后结为仙侣。如今仙子们见了他就躲,幽昙看着月粼那笑眯眯的样子只能暗叹一句,岁月不饶人啊。
月粼与其他神仙不同,他喜欢往凡间跑,也喜欢看凡人从纯真幼童变成鹤发老翁。幽昙觉得他这也是一种严重的病态,可被月粼往凡间拐了几回,他除了爱喝花酒乱买东西,也没变态到哪里去。
那日喝多了酒,月粼枕着溶溶月光胡言乱语:“幽昙,我告诉你个秘密哦,你觉得我不正常,其实最不正常的是跟你不对付的那个。他啊,杀了自己的情人,却又每年跑去给她上坟。”
这个“不对付的”自然就是花神长溪。
幽昙回天界时经过西临国上空,突然想起十八里湖上的小洲,两百年不过须臾,不知金蛉公主的竹楼还在不在。他去时是炎夏,荷花开得正好,碧叶粉红香一望无垠。湖面没什么小洲,应该是沉了,他取出上回南海的鲛族巴巴送来的避水珠,分开湖面踏着昙花往深处走。
忽地,他在湖底看到了红色潋滟的花朵,随着水波摇曳,整座小洲好似被扣进了半透明的大罩子里。小洲外布了障眼法术,凡人若是下潜也什么都看不到,只会以为遇着了鬼打墙。幽昙破水而入,惊奇地发现这里与他离开时,并没有多大变化,除了那些花妖们长得更加繁茂,都化成了人形满地跑。
看着花妖们跪了一地,幽昙刚想要打听这里是谁在打理,就听见竹楼上传来个清爽的声音:“吸食人血的妖物也能顿悟成神,这天界真是越来越没法看了。”
幽昙顺着声音望过去,长溪靠在竹栏上,只用一根绸带草草系了发尾,拿着酒壶醉得颊面两团红,衬得他那张脸更为艳丽夺目。本来他想着再见了长溪,先跟他赔个不是的,可长溪偏有本事一开口就堵得他哑口无言。
“不过天帝养得阿猫阿狗不少了,也不缺你一个。”长溪用手背撑着下巴,另一只手唤小狗似的招了招,“来,过来叫两声听听。”
要是跋扈些的神仙听了这种话,此时都会过去狠狠扇他的脸,再回到天帝那儿去告状。反正天帝那里每天最不缺的就是告状的,芝麻绿豆大的也能挑出个两族相杀的事端。可幽昙自问不是什么跋扈的神仙,不过是以讹传讹。他是被期待而开的祥瑞之花,他顿悟那日,金蛉公主也只教给他了宽容和慈悲。
幽昙踏花走到他面前,施施然坐下,露出幼嫩无害的齿展颜一笑,“你心情不好,吾辈陪你喝一杯。”
后来每回想起来,初见长溪时,那家伙是很想跟他打一架的,可他这种包子样反而让长溪卸了力,口中叨念着,“糟蹋了我的好酒。”可也没阻拦幽昙执起酒壶。怪不得在冥界少有见长溪在走动,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凡间,金蛉公主死后他沉了小洲做了他自己的府邸使。
知道长溪的秘密后,幽昙往凡间就跑得勤勉了,伽蓝天妃托他带给昭辰的酒,大多半也都祭了长溪的五脏庙。
大概是吃人嘴软,长溪虽然多半时候说话像个炮筒子,可终究客气了许多,高兴了也会真心实意地跟他聊几句。在幽昙的主动下,两人不咸不淡地往来了几十年,已极有默契。在小洲竹楼对弈喝酒,去热闹的市井逛上一逛,或去不知名的仙山踏青。可无论如何,长溪从不开口同他说藏在心里的事。幽昙也觉得无所谓,几十年不够就几百年几千年,他们什么都没有,有的就是大把的时间。
“即使是神仙,也不要觉得自己有大把的时间,就可以随意地蹉跎了。”幽昙说到这里难得叹了口气,接着又叹了口气,“叹气可是折损福报的,我怎么忘记了?”
“你在天界做上神的日子也是短得昙花一现啊。”白寒露想着,真应了你的身份。
“这大概就是我的命数。”幽昙道,“我是朵懂得人心的花,能洞察人心注定是会让人厌恶恐惧。我只不过是在天界厌弃我之前,见好就收罢了。”

佛法言,世事无常,不过是因果轮回。
凡间各国间为了争一城一池互相厮杀,杀业太多瘟神出世,凡间瘟疫横行,帝王以血祭天求庇佑,又一颗救星应运下凡。所谓救星不过是以一己之身来承受凡间所有的业障,以人身降生受尽苦难,活不过成年便烟消云散,在所有星宿中也只有救星是没有轮回的。
幽昙后来去寻过金蛉公主的魂魄,可生死簿或司命簿都查不到她的名字。后来有个知情的星宿告诉他,一颗救星而已,生来就是挡业障的,怎么会有生死轮回?
又一颗救星降世,幽昙便要去看,那时他受金蛉公主照拂良多,他对救星有说不出的好感。
长溪说:“有什么好看的,本座宁愿去看那笼中的猴子。”
幽昙跟他也放肆惯了,硬是扯着他去了。他们去时,她已经在粉红灼灼的桃花林里摆好了酒水瓜果。
“多谢两位神仙挂心,这一面本不该见,若不见你们还能有数千年的太平日子,若见了就改了你们的运道。只可惜,我不想遂了老天的运道。”那少女没有双腿,烟粉的绫罗薄薄地伏在地面上,而她漆黑的双眼早已被执念填满,“你们其中一人可救我脱离这灰飞烟灭的命数,所以我一直在等这一天的到来。”
这一世的救星偏偏生成了云国的国巫。国巫照月生来便带着窥伺之眼,掐指能洞察天机。她生来就没有双腿,也没睡过安稳觉,知道自己业障缠身也只能生受。可照月偏又不是什么逆来顺受之人,执念太甚已有了魔心。幽昙盯着她乌得没半分光彩的眼睛,知道自己这趟来错了,不是每颗救星都是金蛉公主那么宽容慈悲的。
幽昙扯着长溪回了小洲,路上他就混混沌沌的,回去后也只冲着那小小的土包发呆,跟被勾去了魂魄似的。
“你同吾说说话。”幽昙受不来他这副没精打采的样子,直说:“就算你骂吾辈两句也好啊。”
长溪看了他一眼,倒是笑了,这一笑天边绚丽夺目的云霞都失了颜色,“要是以后没了我骂你,你的日子还过不成了?”
幽昙对长溪有种说不出的雏鸟情结,是长溪让他真正有了眼睛,所以即使长溪怎么对他,他都喜欢长溪。而且他不过是骂两句嘴上讨便宜,又不会少块肉。
幽昙叹气,“你这张毒蛇猛兽的嘴还能改了?”
“不要叹气,会减少福报的。”
这算是长溪不多的关切的话,幽昙心里高兴,嘴上却道:“要少就少罢,有什么所谓的。”顿了顿,又得寸进尺起来,“这小洲上埋了谁,同吾说说吧。”
那坟里无论埋着谁,几千年过去了,早已烂得骨头都不剩了。
“不过是个被我杀了的福薄之人。”
“既是被你杀了,那就是福禄不浅,你当年嫌弃吾辈是吸人血的妖物,袖风一掠便能烟消云散的,你却连抬抬袖子都懒得。”幽昙夺下他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愈加放肆地枕在他的膝上,“你和那些口中慈悲的神仙不同,连团看不上的小小灵光都是珍惜的,这小洲上满是花妖见了你也不跑,吃准了你的柔软心肠。”
长溪盯着他的脸,乌泠泠的眸子纯真如稚子,一时间竟也不再厌恶提起这件事了,老实地道:“不是我的情人,只是个七八岁的孩子,也是颗下凡的救星。她试过用各种方法自尽,可命数未尽,怎么死得了。她求我杀了她,我便杀了。我头一回知道杀人那么难受,被杀却那么高兴的。可天帝说,这本就是她的宿命。所谓的宿命,不就是他们安排的吗?呵,这样的神仙,不做也罢。”
“幽昙,你刚做神仙不久,以后的日子还长,总会慢慢懂的。”长溪勾起嘴角,幽昙在他的身后仿佛看到了整片的彼岸花海。他心里模模糊糊地想着,那黄泉路上的彼岸花应该已经重新长起来了吧。长溪的长指慢条斯理地挑开他的衣襟,触碰他薄薄的皮肉,“不过以后不要被那群假清高的神仙们带傻了,让本座先教你点别的。”
幽昙那时心中便隐隐地觉得坏了,这不是平时的长溪,可具体也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不过他也没脑袋想那么多,初识情欲只觉得销魂蚀骨,个中滋味难以笔墨。

“这种事就不用拿出来到处说了吧。”柳非银捂住小狐狸的耳朵,却见幽昙一派坦然地问:“不过是你情我愿的,有何说不得?”
他们神仙行事原本也就不按凡间的牌路,再说了他们是花灵,与狐仙一样,原本就是雌雄同体的,长成什么样子,也完全靠个人的喜好。
柳非银被激发出了内心的猥琐:“那你变成女的看看。”
“不行啊,吾辈现在已经长出那个了…”
白寒露头疼地扶住额角,简直受不了他们,赶紧打断,“这种事就更不用拿出来到处说了吧?”
幽昙问:“吾辈说到哪里了?”
小狐狸拉下柳非银碍事的手,兴冲冲地接口说:“你们睡了一觉,然后长溪那个混蛋吃干抹净,拍拍屁股跑了!”
白寒露心想回头一定要好好修理借住在醉梦轩的那只竹仙,他那些乱七八糟的艳书定是没藏好。一只狐狸吃什么笋子?真当他吃饱了撑糊涂了?!
幽昙一本正经地纠正,“不是跑了,是去找那颗救星了。”


第七章

【第五节】

长溪想救那颗救星,幽昙自不去会拦着,毕竟命是他自己的,其他人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的。
即使神仙号称不老不死,可古往今来许多神仙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都消失了,否则天界早就人满为患。对于幽昙来说,生命即使是刹那的芳华,也可永恒。并不介意长溪是不是要牺牲自己,只是纯粹想要帮一帮他。那救星身上背负的业障,不是他一己之力可以化解的。
他赶过去时,那片桃花林已经一片焦黑,长溪源源不断地将国巫照月身上污黑的罪孽渡到自己身上。天边那颗救星越来越黯淡,照月的双眼却越来越亮。长溪已到极限,哭喊声诅咒声狂笑声在他的身体内撕扯,一片片红色的花瓣飞散开来。幽昙上前想要将他身上的黑气同受一些,却在触及他的身子时,“啪”,像朵花一样碎了。
那些长溪没消耗的黑气又重新冲照月飞去,照月惊叫一声,正以为自己小命休矣,鼻翼间忽然花香清幽,一身雪白迎面而来。
幽昙只觉得锥心蚀骨的痛,五脏六腑都被嚼烂了似的,却依旧死死地抱住国巫照月。
“莫怕,还有吾辈在。”
这世上本就不该有谁,活该因为别的错处而受罪的。
现在天界那些生来就是仙胎的小神仙们,已经一辈不如一辈了,不知人间疾苦,只会说什么因果轮回的漂亮话。他们受着凡间供奉的香火,还嫌凡人太贪。凡人若不供奉,他们便撒手不管,信誓旦旦地说他们心不虔诚。凡间瘟疫横行蒙此大难,天帝听了奏报也只是轻飘飘地抛下一颗救星,还有脸说什么宿命?!
冥界花神的灵识在凡间消散,天帝大惊失色,派了个信任的老太君率领天兵去了凡间,在一片焦黑的桃花林里,只见幽昙上神狼狈不堪,显然是一副刚与人厮杀完精疲力竭之态。众神仙一下子明白了,他们不对付已久,幽昙跋扈惯了,竟是在凡间将长溪上神打死。

“你看起来也不像那么笨的,就让个老糊涂的老君给冤枉了?”柳非银真替他不值,还以为他是个多带劲多跋扈的,竟如此的不济。
幽昙不轻不重地瞪他一眼,“吾辈当时昏了过去,醒来罪名就已经定了。那老神仙原本就瞧不上吾辈‘恃宠而骄’,觉得吾辈带坏了天界的歪风,如今又弑神之罪,便联合那些天界的老古董们在天宫跪了一地,要将吾辈推下诛仙台。如若吾辈好好地把前因后果说明,倒也不至于背了弑神的黑锅。可惜那时吾辈的灵魄被业障撕成了两半,同一具肉身却有了两个神识。”
白寒露点点头,只听说过有人走火入魔导致精神分裂的,倒没见过活的。
“吾辈白日是个不拘言笑一板一眼的书生,夜里又是个放浪形骸喜怒不定的登徒子,直到押到诛仙台,吾辈还在骂天帝骂得恣意愉快,这弑神的黑锅就给彻底坐实了。”幽昙想起那时倒是愉快得很,“这样也好,吾辈跳下诛仙台堕入无垠地狱后,除了分裂得极痛苦,其他倒比天界自由许多。”
传说中幽昙心生魔障杀了花神长溪堕入无垠地狱,在地狱中大开杀戒割据一方,成了令人闻风丧胆的魔神。
看来传说终究是传说,添油加醋后又剩下多少真事呢。
“可是也不能让他们白白冤枉了你啊!”小狐狸游儿虽泼皮了些,却有颗侠义心肠,“他们说是你放火烧了风临城,又把你抓来,分明是别人做了坏事又拿你顶包的!”
“这件事可一点儿都不冤枉,虽不是吾辈故意纵火,可这大火因我而起。”幽昙蹙眉,“是吾辈央求清明为我炼魂,以天火将分裂的两个魂魄合二为一,就在风临城外小雀山。本身炼魂这事便是不成功则成仁,有封魂师之血的加持原本挺顺当,只是合魂时吾辈没控制好心神暴走发狂,导致炼炉中的天火走失。”
幽昙醒来发觉大祸已经酿成,找到死死护住城眼的白清明,他已没了鼻息,一众神仙在云头观望,其中一个便是婆婆妈妈的月粼。
“呵,幽昙是你啊!”月粼从云头跑到一片火海里揣着袖子跟他打招呼,笑眯眯的样子实在欠揍,“这次你可闯了大祸啦,一会儿天王就要带兵来收你啦!你抱着的这是谁,长得真好,可惜是个空壳子了,灵魄呢,你吃了?对了,上回你托那个昭辰殿下带给我的灵株子我已经收到了,这种草天界已经没啦,管仙草的那位仙子嫌它下流。唉,小姑娘家家的就是不懂事,地狱好东西真多。好了,我也不跟你多聊了,你快走吧,这祸事已经上达天听啦,天帝震怒,你虚弱成这个样子,天王带兵来了,你就走不了啦。”
等月粼絮叨完,那威风凛凛的武仙已拿着雷霆神弩立在云头,幽昙呆呆地看着他,这哪里是通风报信的,根本就是拖延时间来的。
不过幸好他原本也没打算走,原来初与白清明相识,他一眼便察觉出他的灵魄不是凡人,而是一株紫灵芝。如今白清明的灵魄已经不在了,必定是回了真身,他若放着不管,再过个千年他一样能苏醒。只是,白清明的时间蹉跎不得,他重要的人都在凡间,等不得他千年。
“天帝答应吾辈,找到清明的灵魄救醒他,而吾则束手就擒。”
“天帝的话你也信?”小狐狸龇牙咧嘴,“他坑你哪!”
“他前些日子派人来说,清明如今在白鹤仙洲已大好了。天帝虽冷漠混账了些,说出的话却一言九鼎的。”
幽昙想摸摸小狐狸的头,可惜他一双手臂都绑着,琵琶骨也疼得很,完全使不上力气。
众人沉默了半晌,只听见外头隐隐传来水声,他们待得时间已经够久了,外面的狱卒也该来催促了。
幽昙垂下头,低声道:“你们赶快走吧,待久了会引起怀疑的。”
“那你呢?”
“吾辈自然是要进浮屠塔。”
白寒露伸手摸了摸他琵琶骨上的寒铁钉,道:“只要这东西取出来,三日不沾黑水,你便有力气逃出升天了吧?”
幽昙微微侧了侧头,那纯洁无瑕的眸无端露出些迷茫和悲伤,像问白寒露,却又像在问自己一样,“吾辈回了无垠地狱又能怎样…他们也都不在了…吾辈再也无法听到金蛉公主说话,也无法陪长溪喝一杯酒…吾辈最近总在想以前的事,金蛉那么痛苦也总露出笑容,长溪为了一个陌生人甘愿付出性命,是因为他们都懂得,再漫长的生命有尽头才叫圆满。吾辈…已经够了。”
已经没有人再期待他开花了。
他亦已经没有力气再那样快乐深情地绽放一次了。


第八章

【第六节】

白鹤仙洲上,仙霞雾笼水草丰美,处处是舒展着翅羽双脚细长优雅的鹤,隐隐能听到极远处飘来令人心魂愉悦的梵音。
这方仙洲原本也就是神仙们踏青游耍之地,仙兽们旁若无人地梳理羽毛。
“你是何人?”一只白鹤落到白寒露的身前,闻了闻他身上复杂的危险的气味,声色俱厉地问,“是来偷灵芝的吗?”
不等白寒露回答,却听身后的仙树上传来个慵慵懒懒的声音,“是谁来偷我?”
白寒露转过头,他的师弟正躺在树上,依旧是懒洋洋的好像全身永远都长着软刺的样子。
“你失忆了?”
“失了。”
白寒露一颗心直直地往下沉,都失忆了,那锦棺坊就可以散了,他取回他的血也就不费吹灰之力。只是为何那软刺像扎进他的心肉里似的,难受得紧。恍惚中,他似乎隐约看到了自己年少时,有个人跟在他身后,喊他,师兄啊,师兄你等等我。他带着那个孩子满山乱窜,抓兔子逮野鸡摘野果,活得恣意快乐。
这些到底是他丢失的回忆还是只不过是他凭空的臆想?
白清明看着他,忽得莞尔一笑,“不过我被人忘记过,所以我讨厌被人忘记,所以师兄你,我还是记得的。”
原本是失忆了,不过最近的日子他迷迷糊糊的,差不多已经全想起来了。凡间风临城大火,他去护城眼救柳非银,天啊。那家伙竟然是地灵,他现在都无法消化这个事实。而后他应该是死了。后来醒后就在这座仙洲上,卧在他真身的那株硕大的紫灵芝草上。
白寒露心头一暖,可他大约天生是面瘫,瞧不起人讽刺人的表情倒是可以拿捏,真心有点高兴却不知道怎么表达。
白清明记忆中的师兄在少年时虽然有些呆还是很可爱的,只是后来死了一回记忆全失,就变得不仅呆还整天瘫着张脸,可不知,他若是笑上一笑,枝头的春风都要闹落了桃花。
他正有滋有味地想着,眼前突然一晃,一只草蝴蝶落在他的手背上,还扇着翅膀。
“它叫小青,给你玩儿的。”
白清明看着飞来的草蝴蝶,愣了愣,嘴角却再也没止住笑意。虽然把他忘了个干净,可是和从前一样,还是喜欢编各种蝴蝶蚂蚱给他玩,手艺又进步了嘛。真可爱啊。即使被遗忘了千百次也无法扯断的羁绊,一直在他们之间连接着啊。
去天人城的路上,白寒露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细细与他说了,最后道:“忘记告诉你一件事了,你听了莫要生气。”
白清明正因为大家都好着而高兴,好声好气地道:“如今倒想不起什么事能叫我生气的。”
“柳非银把你忘干净了。”
“是吗?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啊,反正我也不是第一回被人忘了,我犯得着生气吗?”白清明抬起头来一脸的笑意,却冷得火苗儿都能冻成冰疙瘩,咬牙切齿道,“我会让他生不如死!”


第九章

【第七节】

那个月初八,开启浮屠塔门的钟声响彻了天界。
听说魔神幽昙被关入浮屠塔那日,天人城的百姓闻到从西方飘来的清幽馥郁的昙花香,那花香醉人心脾,令人喜悦到流泪。
而那时远在凡间瑶仙岛的封魂师,却将写好的关于魔神幽昙的故事落了笔,又放在窗口等风慢慢把它吹干。
如果耗尽了力量,那就重新积攒吧。
“谁说没有人期待你开花的。”白寒露默默念叨着,“真是愚蠢…”
小狐狸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个刺儿头,每天偷白寒露的好茶浇给它。屋外的竹仙正逗弄他,喂,要是它开花了,我就包你吃一辈子的笋子!小狐狸叉着腰无比神气地笑,那你就长好笋子等小爷来吃吧!
白寒露的识海深处传出个嘲笑声:一只狐狸吃什么笋子,蠢货。
果然像幽昙说的,天生是毒蛇猛兽的嘴,驴拉到集市上还是驴还能指望他变成天马?
白寒露伸手摸了摸锁骨处灼热的彼岸花印记,在背上的整片花枝缠绕着他的身子游动起来,像苏醒过来。
——
“我还当你要睡到地老天荒呢。”

 


第三卷【九国夜雪·浮屠塔】


【题记:这世上,聪明人太多,所以愚蠢酒更加难得。】


第一章

【楔子】

天人城往西望隐约能看到一座黑色庄严的塔。
初进天人城的人会以为那塔就在城外,实则那塔远得很。在三千六百里之外的黑水天牢的外头,占了整座仙山,直直耸入了九重天外。
每逢上元节,我那个枯燥乏味的师父都会从碧梧仙山赶去天人城赴灯会。不像是凡间的灯,红绿金纸糊几个样式,或猜灯谜或对对子。毕竟是天界,灯会上也实打实的看的是灯,能工巧匠用不同的材质和式样做的灯,叫人看了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我师父喜欢灯,是因为她曾在灯会上远远见过一盏灯,好似一只倒扣着的蓝莲花,一人手上悬了根丝虚虚地提着,花蕊处的光流淌着虹色的荧光。她着迷地在人群中跟着那人走了许久,最终被人潮冲散了,那人和灯如幻影般,都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