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先生闻言再次细细看了看沉香,啪一声将手中的折扇往手中一折,挥手朝着另外几个道:“是时候了,小四你负责照看好贵客,新田,你带好大哥,我们走!”
这位说话口气虽然平淡冲和,却极有号召力,另外几个人看着五大三粗一般,却以这位马首是瞻,听他这么一说,纷纷应和了一声,那个叫小四的家伙背着顾鹊儿在前头,中间俩个护住那个有些憔悴的人扶着前行,而先生则朝着沉香做了个揖,伸手道:“请吧!”
沉香不敢怠慢,领着几个从后面出了巷子,绕过几个僻静的路口,沿途偶尔有人经过,那些人只是低着头不和人正面相向,而沉香则被身边那位先生似有若无的夹持着半边身子,偶尔抬头,可以看到他温和谦恭的笑脸,颇有些亲和力,倒也不引人注意,沉香却不敢妄动,因为她清楚,身边这位笑得再无辜,手底下却可以瞬间置自己和鹊儿于死地。
她不想和这些人鱼死网破,只求能够早些摆脱。
一路还算顺利,到了那石桥水道口,来往船只在水面划过也有几艘,不过都是行色匆匆的,大多数是往城里头赶,堆放着满满的货品和鲜果蔬菜,盘香糖果,花冠彩头的,这几日不开灶头寻常人家进城里头逛的不少,巡着这机会沿着水道进城里沿着穿越在几个大巷子口的内河道叫卖也能够赚不少。
罗小虎看到沉香领着几个长相凶悍的人走近了,又看顾鹊儿被其中一个背在背上脸色发白,便有些不安,连连看着曲沉香,沉香朝他摇头示意,他也只得老老实实看着几个人上了小船,挤进那狭小的货仓,好在平日它这条船也是贩卖海鲜的大宗货物,仓做的有些宽敞,这时候里头又没货,挤一挤也算是能够挤得进的。
待几个人进了船舱,沉香便招呼罗小虎赶紧开船,这时候那放下帘子的货仓又掀开一角,那位先生看了看沉香道:“莫忘了你家姐姐还在这里头呢,一会若是遇到什么人,可知道说话分寸?”
沉香黯然,点了下头算是应了。
那人倒也放心,只是说了一句便又缩进那舱房里头。
沉香蹲踞在船头,罗小虎摇着橹在船尾,一时无话,只能听到瓜皮货船的浆在水里头进进出出的一点点水声,罗小虎纵是心里头如千百只蚂蚁挠着一般,可是看曲沉香神色沉重,又忌讳那几个人凶巴巴的样子,不得不闭着嘴只一味老老实实划船。
过了不一会,船摇出了细水道,进入这附近最大一条内陆河道清凉河,过了前方蛳螺桥就是北门水闸处,出了水闸,就是城外四通八达的水道了。
这时候附近开始舟船多了起来,气氛也热闹了几许,只是沉香抬头往前看了看,便注意到前方本来有个北红亭税务所,来往船只缴纳关税的,此时却围拢着一群甲衣卫兵,官差衙役,个个面色冷峻,拦着过往船只一一盘查。
很显然,这定是冲着船里头那些人来的,沉香站起身来,正看到罗小虎也朝她望过来,眼中担忧深浓,明显他也意识到了不好。
船舱帘子这时候掀了一个口子,那双深邃的眼犀利的望了望外头,却没说什么,只是看了眼沉香,沉香试图对他说什么,对方却摇了下头,又轻轻一笑,把沉香笑得有些头皮发麻,她暗暗觉得不好,本来她想要劝这些人同意不过这里返回去另想法子,可是明显被拒绝了,这些人一惯都是亡命之徒,曾几何时,她多么熟悉那种意味的笑,无所畏惧的人才能拥有这种混不在意的笑,自己可以不在意,却不能眼睁睁看着顾鹊儿和罗小虎枉死。
活在这个世上不过几年,她已经开始淡忘曾经的冷情,她做不到袖手旁观。
那人只是看了看外头,又将帘子放下,那一瞬间曲沉香看得到里头明晃晃的刀面闪过的森冷。
该如何是好?沉香沉思着,不经意抬头看着越来越近的关口,却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由心中一动,突然转身朝着罗小虎道:“小虎哥,快些划吧!”
罗小虎正百般为难的越划越慢,真想掉转头回去,却被沉香催得一愣,看了看沉香,后者朝他轻笑了一下,那笑容,在水面衬着傍晚的日头寂静而洪荒,竟有种让他为之折服的意境,他不由得又加了把劲,将船又摇快了起来。
只一会便近了那盘查处,船只靠近了只听到岸头上官衙们吆喝着道:“停船停船,官府办差缉拿逃犯,快停下。”
罗小虎手头有些发抖,却见沉香站在船头仰着脖子冲着那群人里头唤了一声:“温先生!”
官兵里头站着个温和模样的书生,正是和沉香有过数面之缘的温语山。
温语山听到有人叫他名字先是一愣,一打量认出是沉香,便拨开身边的兵甲,挥手阻止了要下船去盘查的衙役,对着沉香笑道:“咦,是曲姑娘啊,你今日怎么会在这里?”
沉香看了看那几个差点要上船来的衙役,咬了咬下唇,朝着温语山行了个屈膝礼,道:“温先生安好,今日我和家兄趁着日头好想着出来买些个零散货物赚些零散小钱,我娘看病抓药费了不少的钱,年里头也有些难过,您能,能再帮小女子这一次行么?我,那里面就是一些卖不掉的海里头的,回头我一定清理干净,您是好人,能高抬贵手的话,小女子感激不尽!”
这一带私自卖海货的本来不少,这也是睁只眼闭只眼的事情,沉香这么说,一来赌温语山算得上客气屡次帮过她,看来是个能够通融的,二来这话也足够让人信服船舱里是一些海腥味的东西不值得一查。
温语山闻言瞥了眼船舱,又看看后头满脸紧张的罗小虎,想了想,虽然公子一再嘱咐不许放过一条船,只是他到底比自家公子了解底层老百姓日子过得艰难,难得这沉香小姑娘为人机敏孝顺,屡次见面都让他有所好感,若是这时候盘查船舱,未必抓到人,却会抓到私自贩运海货的,也是要被抓的,想来这姑娘和小伙子大概是怕官府追究,这等事,真没必要为难。
想了一会,到底对着女孩子有些异样的同情,想到日后可能的事情,终究点了点头,挥手道:“这艘不必查了,放行!”
沉香心中大石落地,赶紧一鞠躬道:“多谢先生通融!”
温语山摇了摇手道:“不必这般客气,若是有什么难处,你可以来找我,能帮得上的我定帮,这里出去你也还是要小心些!”
沉香应了,再鞠了一躬,这才招呼罗小虎划船出了水闸。
直到远离了水闸口到了城外宽阔的河面上,那先生掀开帘子走了出来,朝着罗小虎道:“麻烦小哥朝西南划,前头有我的朋友会来接我等!”
罗小虎闷着头不做声,只是调整了方向划去,那先生也不在意,又转过身朝着沉香:“小姑娘倒是有些意思,一会上愿不愿意一起到我们船上吃顿便饭?”
沉香低着头,避免和这个人那一双通透犀利的眼神直面相对,只是道:“先生答应了的,还请一会放我们回去吧!”
“他奶奶的我们先生看得起你,推三阻四的敬酒不吃想吃罚酒不成?”里头那个小四拖着顾鹊儿走出来一边道,却被先生一档:“唉,别这么说话,姑娘面前斯文些,人家不愿意,咱也没必要强求,须知强扭的瓜不甜,罢了罢了,也是在下唐突了,就此作别吧,日后若是有缘,总会再见的!”
说话间已经来到接应的一处芦苇荡口,悠忽出来一艘不大不小的船,几个大汉扶着那受伤的上了船,那位先生让小四把顾鹊儿交给沉香,这才施施然上了船。
临上船,他看了看一直盯着自己的沉香,在她耳边低声道:“那药丸不过是用来活血补气的,迫不得已出此下策,望姑娘见谅。”说完轻轻一笑扬长而去。
第十九回
沉香远远看着,默然不语,这个人行动洒脱,举手投足间身形潇洒,实在看不出,竟然会是海寇一伙的,站在船头看,在那一帮子凶蛮的大汉中间如同鹤立鸡群一般,冠襦青衫,一派闲散。
只是这一辈子,曲沉香都不希望再和这人有什么瓜葛了。
“沉香?”罗小虎在她身边出声呼唤,今日之事,在他看来有些吓人,他不知道沉香为何会卷入这里头,想要问,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沉香转头看了看他,少年脸上写满了疑惑,张张嘴想要说什么,一直昏睡着的顾鹊儿发出了一声呻吟,将两个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沉香看了眼顾鹊儿,对罗小虎道:“一会你别和她提发生的事吧,不然吓着她。”
“你不怕么?明明就比她小,胆却那么大。”罗小虎突然问道,论起年龄来曲沉香比顾鹊儿小了几岁,可是行事作风却大相径庭,有时候他有些看不懂这个女孩,却能够明白顾鹊儿的。
其实在他看来明明应该像顾鹊儿这样的,才是一个女孩子应该有的心性,沉香太冷静,冷静的不像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
可是他又不经意的被吸引着,曲沉香给她一种神秘的,不可琢磨的味道,只是他有些不明白这种执着意味着什么,仅仅只是觉得,自己总是会不经意的想要靠近她,希望能够令她对自己特别一些。
“小虎哥?我,我这是在哪儿?”沉香不太爱说话,罗小虎却是在犯嘀咕,一时的沉默倒被醒来的顾鹊儿打破,罗小虎看了看站着不动的沉香,走过去蹲下身问道:“鹊儿你没事吧?”
“我的头,好疼哦!”顾鹊儿捂着后脑勺哼唧,一边委屈的靠近罗小虎,将脑袋凑近了给他看:“小虎哥,你帮我看看这是不是肿了?一会娘看到又得数落我了。”
罗小虎有些尴尬的看着顾鹊儿靠近自己的身子,抬眼看了看沉香,后者似乎没注意他们,只得胡乱看了下道:“是有个包,回头让咱娘给你敷一敷吧。”
“哎,对了对了,那些强盗!”顾鹊儿想起来昏前的事来,一下子嘣了起来,又牵动了自己脑门子哎呀一声蹲了下来:“哎哟,疼死了!”
罗小虎被这丫头一惊一乍的弄得慌了下手脚,赶紧问道:“没事吧你?”
“哎,小虎哥,我本来看到一群强盗呢,官府通缉他们,我看到他们落脚点了,快快快,回头去我得去报官府衙门让他们捉人去!”
罗小虎又看看沉香,曲沉香淡然道:“我已经通知官府了,官差让我们不要多管,他们会去拿人的!”
顾鹊儿一边揉着头一边不满道:“哎,我说,你怎么可以抢我的活,你是不是贪那悬赏银子才推我的?是你弄昏了我吧!”
沉香挑了挑眉毛,似笑非笑道:“哦,有银子啊,我倒不知道呢,那小虎哥要不咱回头去,我还真没记得向人家讨银子呢!”
“你!”
罗小虎在一旁当和事老,劝道:“好啦好啦,别闹了,鹊儿你都受伤了还是回去休息休息吧,这种事不是你们姑娘家该管的,回头让你娘知道了又要数落你了,天色不早了,也是该回了!”
顾鹊儿心中不服,可是又怕自己那咋咋呼呼的娘念叨,不得不气鼓鼓坐下来,顺势又倒在罗小虎臂膀上哼唧,罗小虎忙不迭让她靠着舱门,说自己要划船,鹊儿不好再闹,只得闷着气靠着。
沉香却一言不发的站在船头默默看着船一路行到渡口,找了个地方停下船,罗小虎栓好船头这才扶着俩个人下了船。
因为顾鹊儿有伤,闹腾着要罗小虎送自己去他家让他娘给看一下省的顾大娘发火,罗小虎不好拒绝,只得拿了船舱里头一箩筐递给沉香道:“我不送你了,这个是刚几个大伯从远洋船上带来的,新鲜着呢,你留着吃吧。”
沉香看了眼里头还有些活力的几斤海鲜,若有所思了下:“那谢谢小虎哥了,今日之事还要多谢你!不过这事,还请不要和我娘提起,我怕她担心。”
罗小虎点点头:“这个我知道,哦,对了,过了年后我要走外海一趟,大概得有几个月回不来,你有什么事,回头等我回来再帮你!”
曲沉香略皱了下眉道:“这可是大宣明令禁止的,若是被抓住了可是死罪,何况外海风浪大,不安全,你还是小心些的好!”
罗小虎不在意道:“这海禁都多少年了,叔伯他们还不是也在做,一本万利的买卖不做也是浪费,你放心,我也不是第一次出海了咱家不都是这么过的?”
曲沉香见劝阻无效,便也不多说了,其实打心眼里来说,她和罗小虎一样并不在意这个海禁,甚至很不以为然,罗小虎这些人是因为几代人靠山吃山的习惯,不出海难以维持生计,而她则是觉得海禁于国于民都是得不偿失的一种行为。
当然她只是个普通的百姓,这话也就肚子里琢磨下,自然不会说出来。
“小虎哥,快些呀!”那一头看罗小虎和曲沉香谈得顺畅顾鹊儿有些不耐,出声催促道。
罗小虎无奈朝着曲沉香又点了点头,便和顾鹊儿往自家走去。
曲沉香站在原地停了停,也转了身朝着自家而去。
回到家中,在院子里便听到自家屋里头挺热闹,老远看到屋门开着么,院子里几个小孩子正在闹腾,年轻的媳妇涌在一处交头接耳的,看样子又不像是薛氏犯病来看望,倒似乎是来看什么热闹的。
这地方也就屁大个地,平日虽然薛氏因为孤儿寡母少出去走动,不过都是彼此熟悉的,谁家有什么动静便会引来不少人来看个闹腾。
只是沉香不明白,自己家中会有什么值得看的。
她一步跨进院子,有人听到动静回头,一看是沉香,一个年轻的便道:“哎,沉香啊,你回来啦,嘿嘿,你家要有喜事啦,你哥给你带了个嫂子回家了呢!”
沉香有些莫名其妙,却也只是朝对方笑了下,点了下头招呼了声便进了屋子,看到薛氏和曲磊还有范婆婆在说话,隔着刚做的草帘子里屋影影绰绰还坐着个人。
她进来就听到范婆婆说了一句:“曲家的啊,其实我看这也不是不行,磊儿也到了这年岁了,你这样的人家姑娘家愿意来也是你的福气,省得老是让沉香小小年纪那么辛苦不是么?”
沉香喊了声:“娘,我回来了。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曲磊本来低垂着头,看到她,脸色倒是一喜,正要说什么,薛氏已经道:“沉香啊,你进里屋去吧,娘这和大人们说事呢!”
沉香应了声,看了眼曲磊,掀了帘子进了内屋。
里头床沿一个女子,正低眉垂首一副小心谨慎的样子坐在那,闻听动静抬头看过来,那额头敷着的一抹白纱中有一点殷红血迹赫然醒目。
她立刻认出来,这不正是那街头上被曲磊管闲事救了的女子么,当时她一脸惊恐脸上又淌着血,故而没注意看清楚相貌,不过沉香认人一向很准确,她可以肯定这便是那人。
女子看到沉香,有些尴尬的笑了下,又低下头不吭气了。
屋子并不隔音,沉香可以清晰的听到外头几个人的说话声,就听薛氏道:“范婆婆你说得也是没错,可是这儿女定亲事,都是该走得正道,哪一家好人家的女儿不是应该三媒六聘的,哪有闺女自己上门的道理,您老也是知道的,磊儿的爹可是心心念念要磊儿考功名出息,这娶妻,若是没个正经路数,日后他出息了怕是会让人家笑话!若是这样,你让我怎么和磊儿爹交待?”
“娘,雪儿不是不正经人家,不就是官教坊司的清伶么,她如今走投无路,孩儿看她也是真可怜,娘你就同意了吧,不然你让人家一个姑娘家怎么活?”
薛氏口吻有些责备:“你也知道人家是姑娘家的,怎么就那么鲁莽往家里头带,这说出去还怎么做人,真是读书都读到哪儿去了!”
曲磊不做声了,还是范婆婆道:“哎哟,曲家的,这已经如此了,你训他也是白搭,人都来了赶是赶不得的,不然也是作孽哦,要不就这么着吧,我看那姑娘也是面相还是挺水灵的,这么个媳妇能帮你干干活总是好的嘛!”
薛氏叹口气道:“我也知道这姑娘是不错的,不过实在是这太突然了,而且,我也怕委屈了人家,咱家如今家徒四壁的,拿什么娶人家哟!”
一时间,外头一阵默然。
沉香听了会,又看了看坐在那里低着头的女子,手中揪着块汗巾帕子默默的绞着,她顺手提了水壶倒了碗水,走近那女子,将碗递过去:“这位姐姐喝水!”
那女子一愣,眼中露出一丝感激,接过来道了声谢,小口小口抿了起来。
沉香趁机打量了一番这个女子,当时不在意倒也没细看,这时候看,是个年纪在十八九岁左右的姑娘,若不是那额头的伤,容貌算得上颇有些姿色,衣衫裙钗花色不重,那坎肩却是用缎面,切了毛边,看起来不是她这样贫穷的人家,一双老鸦鸨青红缎子面的绣花鞋纤巧精致,一双手更是青葱雪白。
这位算不上大富大贵人家,却也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闺秀。
这般模样的女子却愿意来她家么?还是自己上门的?
沉香边打量边一一审视了,不动声色的道:“姐姐你的伤可还好么?”
那女子动了动身子,抬头看了眼沉香,轻轻笑了下:“还好,小妹妹你,你是曲大哥的妹子么?”
沉香点了点头,看着对方那笑起来一团和气又温婉轻柔的脸,有些可惜了那上方一点殷红:“姐姐叫什么?”
那女子看沉香对她倒是和颜悦色的样子,颇有些好感,又觉得这个小姑娘似乎挺大方,便也不腼腆的应道:“奴家姓柳,名叫雪儿,小妹妹你呢?”
沉香刚要回答,就听到外头有人大老远扯了嗓子喊:“哎哟我说这大清早就看到你老曲家树上鸟雀叫得欢,怕是有什么喜事了,这事可让我赶上了,曲家的,今儿个可少不得让我来给你们家道个喜啊,恭喜恭喜!”
第二十回
沉香撇了柳雪儿,走近草帘口张望,只见王二杠子女人笑嘻嘻一摇三摆迈着小脚撇着八字走进自家门口,这几日大过年的,她赶集赶回来眼看城里头都兴起戴春花闹娥,便也赶了个时髦整了一朵,在鬓角插了,红彤彤好大一枝,衬得她那黑红的脸膛更是黑里透红格外热闹。
她身边还跟着个嬷嬷,大概三四十岁样子,上下打扮也是浓妆艳抹的,不过身上穿的是巢湖的缎子,广袖重衣,满头插着金晃晃的簪子,显然要比王二杠子女人显得更阔气些。
她二人迈进大院子,直冲着曲家而来,进了堂屋也不客气,王二杠子女人直接去桌面上端起碗水先喝了一口,也热情的招呼了身边女人:“她大姐,你也坐呀,快别客气,曲家嫂子是个明白人,这事啊,准成的!”看着那女人坐下了,这才又对着薛氏道:“哎哟我说曲家嫂子呀,你这可是天大的喜事落在你家头顶了,我看也是大牛兄弟在天之灵保佑曲家,赶着这新年里头给你送了这一桩大好姻缘那,喏,这是人家姑娘家的干娘,你俩赶紧趁着这大家伙都在就定好日子,咱乡下人家也不讲究,给个聘礼和彩金,这人那,就算是你们家的了!”
薛氏被王二杠子女人噼里啪啦一顿话说的有些懵,好半会才道:“王二婶子,你,你这是?”
“嗨,怎么,这方圆十几里地的人家哪家亲事不是我王二家兜揽的?曲家的,你也别客气了,我知道你家难,早就和人家说了,这位嫂子呢,也是爽快人,她说这闺女她用了多少年培养着,可是花了大钱的,本来是想着能有一日开局子会客赚回来,这不,早些日子都已经和香浮街人家说好了的,没曾想今日被破了相,她自认倒霉,也是合该这俩孩子有缘,既然被你家磊子带回来了,她也不贪你们家钱,就指着你们能对人家闺女好一些,这大笔的钱两就算了,我磨了嘴皮子和嫂子通融了下,你呢,也不必一下子就拿出那么些个钱来,先就让小两口住下,你写一张欠条便是,日后咱兄弟发达了,再把这些嫁妆补齐了便好,曲家的,你看如何?”
薛氏有些应接不暇,只是没言语,看看儿子曲磊,虽然确实到了该娶亲的年岁,往日也是觉得愧对了夫婿曲大牛,可是想想这姑娘虽然是个还没开局的雏妓,到底是个卖笑的,这说出去不好听,何况今日这个气氛,她虽然不持家,却也知道家中这点钱根本不够娶亲开销,若是真个给人写了字据,那谁知道要欠多少债。
见她不做声,那坐着的女人可有些坐不住了,扬声道:“我说这位婶子,怎么说也是你家儿子太鲁莽,虽说咱这女儿现在破了相是不好再开局做生意,可是我好歹指着这闺女吃饭的,花了大本钱,昨儿个巷子里柳家还到我这看了面,说是有这意向,我女儿呢,是能刺绣会弹琴,一手的好歌喉,即便这不能靠着面相赚大钱,也是能够不让我赔本的,你儿子倒好,一径带着雪儿就这么到了你家,这要让人家知道了,日后也别想再有什么人家肯要了,如今你这又不表态,你让我女儿如何?让婆子我又如何?”
王二杠子女人赶紧上来笑着劝道:“哎哟,我说这是怎么说的,薛妹子啊,不是我说你,磊儿这么做也是鲁莽,如今外头看生米煮成熟饭了,你若是不要,不是让人家姑娘没活路么?”
“这!”薛氏实在说不过这俩个女人,可是又不愿意背负一笔债务,实在难以下决定,里头沉香看得分明,又看了看柳雪儿,走近她身边耳语道:“姐姐你要留在咱们家么?”
柳雪儿正注意听外头动静,闻言惊了惊,看看曲沉香,下意识点了点头,轻声道:“自然!”
沉香轻笑:“姐姐,我虽然小,不过也去过城里头,那巷子里头屋子漂亮,出来的姐姐都打扮的好美,你看咱家,这锅碗瓢盆都不完备,身上衣衫不够穿,我家哥哥功名未成,这样是不是会委屈姐姐?”
柳雪儿看了看四周,诚如曲沉香所言,是家徒四壁的样子,不过她冷冷一笑,瞪着外头道:“小妹妹你不懂,华屋美食不过是过眼烟云,凭的是一张红粉骷髅,若是没了这皮相,你怕是没见过里头见不得人的事情,比起这些,倒不如这里头草屋柴扉来得平淡实在。”
柳雪儿半是回答半是自语,倒没注意自己说的话人家一个小姑娘懂不懂,曲沉香却多少明了,这女子算得上看得透的,也是有些个小算盘,不过比起庸脂俗粉,有这么个精明的给曲磊当家,倒也不失为好的,只是不知道,这位是要连自己夫君都要算计还是能够和曲磊一心一意过的。
她想了想,决定试探试探:“姐姐,那位夫人好凶,我母亲和哥哥都是老实人,怕是未必能够对付的了呢!”
柳雪儿低头想了想,皱了下眉:“妈妈这么些年还是改不了贪小的毛病,只怕不让她讹些去不肯松口,只是我这未嫁的出面怕是丢你家哥哥脸,回头这里那么多人看着会不会说闲话?”
沉香笑道:“咱家平素也不是显摆人家,来往的不多,娘说过,日子都是关起门来自己过的,管他人说什么呢?”
柳雪儿看着沉香伸手摸了摸她脑袋:“小妹妹是我看过最聪慧的呢,那我若是和你家哥哥在一起,妹妹可嫌弃?”
沉香淡淡道:“姐姐若是能好好待我哥哥,帮衬着家里,我有什么好嫌弃的?”
“那便好!”柳雪儿站起身,直了直腰杆,深深吸了口气,一掀帘子走了出去,径直走到那女人跟前,噗通一声直挺挺跪了下来:“妈妈在上,不孝女儿给您磕头,一来谢妈妈这些年来教导,二来惭愧女儿有愧您的期盼,三来女儿今日既然已入曲家之门,便是曲家的人,妈妈若是疼女儿的,就高抬贵手放女儿一条活路,若是不能,那女儿便死在这儿,拼着这清白身子,也要做曲家之鬼。”
柳雪儿干娘被唬了一跳,一下子站起来涨红了脸:“好你个吃里爬外的啊,老娘我养了你那么些年,你这头面,你这衣衫,你这一身本事,那样不是花银子供出来的?今日你一句磕个头便了,岂能如此便宜?”
“妈妈想要如何才肯允了我赎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