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许久,外头马鸣声没减,只是那火把暗了一些,夜色也已经浓郁了起来,她从床头坐了起来,眯了下眼,一下子从床上跳下来,靸着鞋子走到门口,薛氏和范婆婆不在了,因为范婆婆一个人怕得慌,薛氏陪着她去她屋里陪了会,这时候不在自家屋中,她悄声穿过外间,伸手去敲曲磊夫妇房门。
屋里头曲磊问:“谁?”
沉香问了声:“哥,我可以进来么?”
里头悉悉索索摸索起身的声音,半晌曲磊出来开门:“怎么了?”
“哥,我和嫂子睡一块行不?我夜里头一个人怕!外头屋子太亮了,好吵。”
曲磊想了下,“你别扰着你嫂子,她身子不舒服呢。”
“不会的,我就想有个人陪着,什么也不说,你外头睡着好了,有事我叫你便是。”
曲磊又考虑了下,还是答应了,沉香便进了屋,又将屋门关了。
屋里头黑漆漆的,因为靠着里,外头烛火招进来的少,只隐约看得到柳雪儿背对着外间窝着。
沉香默然走上去,轻手轻脚摸索上床,在黑暗里头看了会柳雪儿,伸出手去戳了下她的背:“嫂子?”
柳雪儿没动静,沉香等了会,这才又问:“嫂子,外头的那些人究竟要干什么来的?”
柳雪儿这时候动了下身子,闷声道:“我怎么知道,睡吧,别问了。”
沉香闻言沉默了一会儿,在黑暗中半拗着身体冷然看着柳雪儿的身子:“你是因为这些人,所以才要喝堕胎药的么?”
柳雪儿一听这话,一个激灵翻身而起,赫然看向沉香,借着隐约的夜光,沉香可以看到她脸上一片光泽,湿漉漉的显然哭了许久,此时她瞪着一双又惊恐又不安的眼,看着黑暗里的沉香,猛然间觉着这个小女孩有一种森冷的意味夹杂在夜色中不动声色的铺张了开来。
她激灵灵打了个冷颤,张了张嘴,好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沉香却在这时候又开口了:“可是觉得奇怪我怎么会知道?我问了范婆婆,她一辈子做过多少次接生婆,也打过不少胎,你那药里头有落胎用的红花子,她一看就知道。”
“你,我!”柳雪儿想要说什么,却一时找不到话语来,只能瞪着沉香。
沉香的声音在夜里头显得有些冷酷,语调却又不疾不徐的:“嫂子你和我说实话,你嫁我家来,可是受了什么人指使,可是有什么目的?究竟,是要来做什么的?”
柳雪儿沉默不语,沉香在黑暗中的声音却变得越来越冷:“嫂子,你可以告诉我,今晚上这些人,真的只是来查人的?还是来杀人的?!”
第二十六回
一声凄厉苍凉般得孩子啼哭声再一次划破夜空,加入到这惊恐的夜色里来,犬吠,马鸣,火把的霹雳,孩提的恸哭,交织成这一个不寻常的夜色里令人魂颤的交响曲。
柳雪儿心惊肉跳的听着外头的动静,却又无比惊惧的看着屋里,面对小姑曲沉香的问题,她突然感到一阵无力,还有深深的恐惧,她第一次发觉,自己这个看上去仅仅只是聪慧的小姑子,竟然令她感到一种熟悉的恐惧。
她好似一个人!
她不敢大声说话,颤抖着双唇吐字不清的道:“你,你怎么会知道?”
闻言沉香紧紧闭了下眼睛,再一睁,阴暗中只看得到双眼划过一道冷锐,柳雪儿的这个反问如同一个肯定的答案,告诉了她一个不争的事实。
她没有猜错,一个小小的村落,即便真是犯了法,又何须触动驻守海防的卫所士兵来大动干戈呢?触犯海禁乃是地方政务,若非有军事目的,处理这件事的,就不该是一支军队。
从柳雪儿突然的到来她便有所怀疑,及至看到柳雪儿掏出来的银票,祥瑞票号的大面额票据非富即贵,一个没应酬的清伶怎么来的那么大手笔。
而柳雪儿今日不同寻常的表现在曲磊出现后更是变本加厉,以致到军队一出现,她眼里的绝望令沉香更加明白一个事实,这些人,绝非来抓人的,那股子杀气,她是如此熟悉,曾几何时,她也是这类屠戮中的一员。
而现在,她体会到了一只待宰羔羊的挣扎。
她必须活下去,也必须让所有可能的人都活下去。
为了自己,为了娘,为了这个简单幸福的家,还有为了这个村子里那般可爱的婴儿,以及淳朴的村民。
首先她得弄明白,这些人杀他们是为了什么,没有无理由的屠戮,出动军队来杀人,在这个太平盛世,定有原因。
她突然伸手紧紧抱住柳雪儿的双臂,瞪着对方冷冷道:“你要眼睁睁看着我哥死么?你肚子里的孩子是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嫂子,你真的下得了手?你能眼看着别人下手?”
她看得出柳雪儿的犹豫,她在赌,赌这个女人的不忍心,没有几个女人可以做到对骨肉残忍,但愿她不是意外。
柳雪儿奋力想要挣脱,然而却无法摆脱沉香这个看似柔弱的小姑娘的桎梏,只得低泣道:“我不想,我也不想,可是我没法子!主人的吩咐,我没法子反抗,我也不想啊!”
“谁是你主人,这些军队的头?”沉香低声喝道。
“不,不能说,我不能说,沉香,嫂子也没办法,帮不了你们,救不了这个村子,救不了你哥,主人决定了的事,谁也改变不了的!”柳雪儿拼命摇头,眼里有说不出的恐惧。
沉香盯着她眼睛,冷冷道:“我不需要你救,你只要告诉我,今晚为什么要杀我们,是什么目的?”
柳雪儿茫然道:“我不知道,主人只吩咐看住你们所有人,弄清楚这里所有的人口,到时候不得漏下任何一人!”
沉香心中一沉,又问:“那你告诉我,你知道什么,仔细想一想!”
柳雪儿被沉香近乎命令的口吻吓了一跳,不由自主的想了想,道:“我只是曾经无意听到主人和他身边的温先生说过什么深水良港,驻扎便利,哦,对了,温先生他倒是劝过主人不要杀村民,只是主人说这关乎大业,牺牲一些人在所难免!”
沉香眯了下眼,她终于明白了这场杀戮的原因,同时她也清楚了一件事,这个所谓的主人心思深重,手段狠辣,是个很难想与的人。
换做是她,也能够理解这样做的决定,然而此刻,她却需要翻转这个决定。
她又该如何?
“嫂子,人命关天,我只求你件事,你帮我见见你的主人,是杀是剐我自己想法子,其他的,你就不必担心了!”沉香在脑子里细细盘算了下道。
“这,我!”眼见得柳雪儿犹豫不决,沉香冷声道:“如今这般情形,我看你也最多已是弃子,若不想个法子,你的命也保不住,嫂子,你不为你自己考虑,多少为你肚子里孩子考虑,为哥哥考虑吧,你不想活着么?”
柳雪儿道:“难不成你有办法?”
“嫂子不必管,你只需带我去见你家主人便是。”
“这时候,我也没法子见到他,如今这些兵马是主人从京中带来的,得了的命令是尽灭村口,我怕已经来不及了!”柳雪儿口吻中带着深深的绝望,从这些兵马踏上土地开始,或者说,她在知道自己怀孕的时刻开始便知道,自己已经是一颗弃子了。
间谍如何能够有孕?只可惜,她心不够狠,买了药却最终下不得手去。
沉香皱了皱眉,想了想,道:“你说过一位温先生,可是叫温语山?”
“你怎么知道?”柳雪儿听着纳闷,问道。
沉香从怀里掏出个牌子来:“你能让这些人带我去见温语山么?”
柳雪儿接着微弱的光一看沉香手里的牌子不由一愣,一把拿过来细细端详了下,惊道:“你怎么会有温先生的铜牌?”
“你不必管,只问能不能见到?”
“这牌子是温先生在京中主人身边做事时的名刺,这支军马校尉应该认得,想来能带你去见温先生。”
沉香点点头:“那我们从后门出去,去见那位军官。”
说着便起身要走,柳雪儿却有些犹豫,沉香回身看了看,冷冷道:“若你想活,便跟着来,若你想死,我不拦你!”
柳雪儿闻言咬了咬下唇,终于也跟着站起来,里屋曲磊已经睡下,她们没惊动他出了门,外头院子一片漆黑,不远处却是火光冲天,隔壁范婆婆屋子里透过窗户射过来一道幽暗的光芒,俩个人互相看了看,这才彼此一前一后出了后面的柴门。
出了门便是一条深巷,一出巷子可以看到前门延伸过来的河流,暗夜里头如同一条黑色的蟒蛇,蜿蜒曲折的朝着远方而去,几十米远处空阔地带可以看到一支野营帐篷支着,铁甲战马打着响鼻,有一小队围着一丛篝火,再远处,绕着村子隐约有一条火龙带,可以感受得到一支卫队将这个村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附近的几个院落此时黑压压的一片,不见一丝烛火,仿佛没有人烟,此刻,不知道多少人在屋内的黑暗中惶恐着,不安着,沉香抬头看看天色,天刚暗,这些人也许正在等待子夜,那是杀戮最好,最悄无声息的时刻。
沉香看了看不远处,深深吸了口气,迈开步子一步步往前走,柳雪儿忐忑地在一旁跟着她,没走多远,前方便有人发现了她俩,呛啷一声拔刀在手,有人喝道:“什么人,回屋里去待着!”
沉香没有慢下步伐,依然慢而有力的稳步向前,对方看威胁无效,便着人上前探看,手中的钢刀在夜色下泛起一道冷光,划过沉香森然的眸子,一步步进逼。
柳雪儿沉不住气,当下道:“官爷慢动手,请容我禀告,妾身要见温先生,烦军爷通禀一声!”
对方压下杀气,几步走到俩个女人面前,剥皮剐骨般打量了一番,又夺过柳雪儿举起的牌子,细细看了看,这才道:“在这里候着不许乱动!”说完拿着那牌子回转身去向上级禀报,那小头头也细细看了看牌子,又往这边张望了下,这才转身进了营帐。
不一会,里头帘子一掀开,走出个人来,沉香借着篝火光看去,正是那温语山。
温语山手中握着牌子朝沉香这边走过来,走近了几步后站定了,上下打量一番,随即淡淡一笑,摆了个请式:“曲姑娘果然是个聪明的人,请随我到帐篷里来说话吧。”
沉香略低下头,并没有说什么,当先一步往里头走,温语山在她身后朝柳雪儿看了眼,道:“你先回屋里吧,别叫人怀疑上!”
柳雪儿虽然满腹疑惑,却又不敢多问,略掬了个躬,便往回走。
温语山也转身朝沉香营帐走去,一进到里头,便看到小女孩四平八稳的坐在营帐中,神色镇定,依然如同以往般安静。
不张扬,也不畏缩。
看到他进来,沉香也只是看着他,眼神淡漠中有一种了然,甚至带了一丝嘲讽。
他有些好奇,这个女孩子到底是怎么教导出来的,这般境地里,依然风淡云轻的样子,当日给她这个牌子,也是出于一时的不忍,一个如此聪慧的女孩子不该被轻易牺牲掉,只是他劝不动公子,那个人决定的事情,远比眼前一点点人命要庞大重要的多,他自然不会允许为了一个小姑娘看着顺眼不忍心,便放弃一早盘算了许久的计划。
只是他也意外,这个小姑娘恰当的时刻出示这块牌子,她到底明白今晚多少事情,又为何能够如此笃定的坐在这里。
他不是第一次碰到这个女孩子了,每一次都有些许的不同感觉,有时候狡黠,有时候冷漠,有时候顽皮,有时候妖媚,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如此多变,再大些又要如何的惊艳?而此刻,却又有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沉,不知道为何,他有种错觉,面前这个小女孩并不小,而她身上的某些气质和某个人很像,太相像了。
他沉吟了会儿终究因为沉香的过于冷静而憋不住了,在她一旁坐下来,问道:“沉香这么晚找老夫,可是有什么事么?”
沉香看了看他,咧了下嘴角:“这话先生是不是问反了?”
看着温语山挑了下眉毛,沉香又道:“先生今晚是来杀我们的么?”
第二十七回
温语山被沉香这么轻描淡写却又石破天惊般得一问问愣了,看看小姑娘却是一番轻描淡写的样子,也把握不住她到底明不明白自己在问什么,不由道:“小丫头你想说什么?”
沉香静静道:“先生来人,沉香想保命,保得,不仅仅是我自己,还有这个村子所有人。”
这倒是一句大实话,温语山却摇了摇头,叹息了声:“不瞒你说,今日之事势在必行,老夫也是听令行事,不过我可以保一保你的命,你就待在这里,回头我带你出去。”
“不!”沉香斩钉截铁道:“先生不知道人命关天么,今晚所有人都不该死!”
温语山默然,随即道:“沉香,你到底还小,这个世界上没有所谓该不该死的,只有值不值得。”
他没有再多说,本以为与这个小女孩解释她未必听得懂,这里头的原因很复杂,他一时也无法解释的了,然而沉香却长长出了口气,闭了下眼。
再睁开,已然迥然如炽。
她怎么会不懂?曾几何时她挥舞过杀人的屠刀,只因为局部的利益必须向全局的利益屈服,人命和大局来说,往往不可等同。
她也知道,刚才的话,本就是一句废话,此时她要说的,才是最重要的。
她今晚无论如何必须保住这里所有人的命,替这些柔弱的生命寻找到一寸生存的空间。
“先生能带我去见您的上司么,既然您不能够决定,那我要见那个能够做主的人!”沉香一个字一个字吐字清晰的道。
温语山晒然一笑:“小丫头倒是聪明,可是你莫被你这点小聪明给耽误了,那位可不是你一个小姑娘能见的,即便你见着了,又能如何?”
沉香看看温语山有些轻慢的语气和神态,却也不急迫,只是把眼光透过营帐投向远方,夜色里的小村落安静的如同一头小兽,远处有一片片起伏的山岭,仔细闻,可以感受到不远处海风中的咸湿。
“槐洼村虽然是深水良港利于练兵藏兵,却也并非独此一处,世上之事,并无绝对,有何不可通融?”安静了一会的沉香冷不丁冒出这一句来。
温语山闻言却炸了毛一般跳将起来,一下子瞪住了沉香,像是在看怪物上下打量,只差点要把她剥下一层皮来。
沉香却依然神色淡然,语调简单从容:“先生今日能救一次我的命,已然违背了你顶头上司的命,自然也必得向他复命,那时候,沉香同样须得见那位大人一面,此时见和之后见,与先生,并无区别,与我,却生死两重,先生以为呢?”
她很谨慎,小小的年纪却懂得说话进退,这时候她又很直白,直白的近乎聪明绝顶。
温语山看了一会眼前这个女孩,再一次承认,自己还是看走了眼,这个女孩子像是一头小小的猛兽,在他面前掩藏起锐利的爪子,此时此刻危机显现了,她才终于展露出了一丝丝真实来,不禁令他好奇,还有多少面,多少不可知的隐藏在这具弱小的身躯里头?
还有多少惊奇等着他看?
他不由笑了下:“好吧,我可以带你去见我家大人,不过,老夫得提醒你一句,他可不是老夫,由不得他人改变他的决定。”
这话,温语山算是是破天荒头一遭,从来没有在未经同意下他擅自决定带个陌生人去见公子,也从未有过他不遵照那人吩咐破格这一回。
不过他实在是太好奇了,这个小兽般得女孩子和家里头那个同样被人觉得像是猛兽的生物这么一见面会有何后续,很值得期待。
他隐约提示了一下,因为觉得沉香既然此时已经做出了决定便应该有所心理准备,她要见的那一位,可没他那么好说话了。
沉香垂下眼皮,长长的睫毛盖住了她那一双灵动又乌黑的大眼睛,掩饰住她内心的世界,安静的,悄然的坐在那里再不多话,只是等候着,不急也不馁,仅仅平淡的道了一句:“多谢先生!”
这份多谢,发自内心,却听不出情绪。
真正是个难猜的主,温语山暗自想了想,终是起了身来:“你随我来吧!”
温语山带着沉香出了营帐,外头夜色朦胧,不远处的海风孕育出一股子朦胧的云气夹杂着海腥味和水湿气无声潜入,将篝火中的木材击打出一阵霹雳声来,冷暖交流交错成一股子旋风,呼一声刮起了身边所有人的衣襟。
甲胄霍霍的兵丁鞘中的刀正在蜂鸣。
离子夜还有不到一个时辰了。
沉香深深吸了口气,看着前方带路的温语山,沉默的跟着,他并没有带她上马,只是徒步走向村口,村口夜色更浓,因为没有任何的灯光,然而沉香可以敏锐的感觉到自己那沸腾的血液搅动着肠子,翻滚着血肉。
她强行压下心里头那点嗜血冲动,这里,才是真正杀人的利器,一群在夜色下纹丝不动的兵马,人衔枚,马蒙蹄,严谨肃杀,气势涛然,这是一支铁军,诚然也会毫不犹豫的向平民挥舞杀人的屠刀。
温语山带着沉香又往前走了一会,这才看到一个和他在村里头设置一样的营包,黑压压有四五个骑着高头大马全副铠甲的士兵驻守围绕在外头,他俩个没走多近,对方一人嚓一声拔出弯刀冷声道:“止步!来者何人?”
“温语山求见大人,请校尉通秉一声。”
对方冷冷道:“大人今晚有令,所有人照吩咐行事,你不在村中,如何到这里来,后面的人是谁?”
温语山恭敬的朝对方做了个揖,扬声道:“校尉大人容禀,有突发事件要急见大人,请让我进去,大人会同意的。”
那校尉在马上纹丝不动,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这时候他身后的营帐里头传出一个声音来:“刘武,让温先生进来。”
这个声音,如同炸裂的银瓶,流淌出一地冰冷晶然的凛冽,沉香心中微凌,因为只需这一个声音,她便多少判断得出,她要见的这个,的确不好对付。
温语山得了准许,那校尉带着几个守卫堪堪让开了一条道,让温语山通过,这时候他朝身后的沉香瞥了眼,低声嘱咐:“进了屋便不可乱说话了,有什么要说的记得简明扼要,若是不行莫执着!”
简短的嘱咐了一番后,便领着沉香往里走,那刘武又一次出手阻拦:“先生可以进去,这个人是谁,没有允许不得进入。”
温语山看了看他,道:“我以命相保,她无碍,休得阻拦。”
刘武略有些诧异,但是温语山平素说话从来没有这般严肃,看了看沉香弱小的身躯,他拉了拉马头收回了阻拦的手。
温语山轻声说了句:“多谢!”便领着沉香掀开帘子,一进去,便可以闻到一股子浓郁的香味,一盆炭火摆放在营帐正中,正对面有一方长条案,后面卧着个人,案几上燃着一支硕大的香烛铜灯,上面罩着一盏薄纱八角灯罩。
帐子里有股子气闷,令进来的人感到一阵子燥热,大热天的燃着铜盆,生生把这营帐烧成个蒸笼。
一进去沉香便可以感到那灯火后头有一双如刀似箭的目光直射过来,交织成一道刀光粼粼的网,将她如同一条入了网的鱼困在了其中。
连走一步,都带着浑身的疼痛。
她没有出声,只听温语山道:“见过大人。”
对方瞥了眼温语山身后这抹娇小的,纹丝不动的身子,略收了下目光:“外头可是出了什么意外了?”
他可是再了解温语山不过,没有令人信服的理由,即便天崩地裂他也不会违背自己的意思,只是他并不喜欢任何打乱他计划的理由。
这个理由很可能就是温语山身后那个身影,他可不希望温语山为了个人情来和他交涉。
不过他不急,这世界,很少有能够轻易撼动他决定的理由。
温语山很显然明白自己这个大人的习性,也没有客套,直接拱手道:“大人见谅,我为大人引见一个人,若是大人见过后依然要维持计划,时辰还来得及。”
空气凝滞了一瞬:“何人可以让温先生都不懂分寸了?”
温语山轻松了口气,看来他们的交情还是有些的,这语气虽然略带讽刺,到底是松了些口风,之后便要看小姑娘自己了。
他略侧了下身,对沉香做了个手势:“此乃当今巡查御史,奉旨巡查清河南北二路,还不快来见过凌大人!”
沉香闻言上前了一步,垂目,敛衽行了个半屈礼:“民女沉香,见过大人!”
凌风铎动了下身子,伸出一只手来搁在案几之上,明黄的灯光渲染在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上,透射出那洁白如玉皮肤上一根根的青筋。
他默然敲击着案几的桌面,却并不开口,安静之下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压抑随着营帐里异常的热意铺成开来,却转瞬便化成一股子寒冷的气息,寻常人这时候都会压制不住哆嗦起来。
沉香却在这时候一抬头,一双漆黑的眼就这般毫无遮掩的暴露在了对方面前。
很多年以后,他都会记得,在灯光下第一次看到这双后来印刻进他灵魂里去的眼。
三分漠然,三分倔强,一份野性,一份疏离,还有一份,是看不透的狡诈。
彼时,她不过在他看来,是一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猫,他倒也被引起了一丝好奇,温语山虽然并非绝顶聪明,却也向来让他放心,如今却由得一个小丫头破坏了他的规矩,这个眼神有些不同的小姑娘又有什么让他如此破格?
“民女来,是和大人做一个交易,以三万两白银一个月的钱银换这个村子所有人的命!”沉香仿佛知道他在等待她的开口,并没有让他久等,紧接着便道,语调诚挚却铿锵有力。
对方闻言身子一动,慢悠悠从案几后头站了起来,踱步到了沉香面前,伸出手勾住沉香下巴不客气的托了起来,一下子让沉香看到了一双迷雾一般的眼睛,还有那一张说起来倾国倾城亦不为过的脸蛋。
第二十八回
下巴处有一种刺疼,指尖带着一股子尖锐的冷,刺入皮肤直达心底。
说起来沉香并非未曾见过世面的,但是不得不承认,即便这个人不动声色的时候冷得让人在这奇特的热气中依然感到冰冷,站在面前,那一张极好的皮相,却实实在在令人心动。
白玉一般的脸皮上,分明细腻的线条,却暗含着锐器雕琢的犀利,似笑非笑着一副神情,似乎并没有什么威胁感,然而沉香赫然觉得,这状似一副不经意的脸上暗含着的杀机,是曾经在多少人眼中看到过的,透骨凛冽,谈笑中冷眼看樯橹灰飞烟灭,用鲜血浇灌酴醾艳丽的轻描淡写。
她略有些吃惊,这是个令她熟悉万分的一类人,她明白,若是不能够打起十二分精神对付,一切都将是一场空谈。
凌风铎眯了下眼,颇觉有些好奇,这个丫头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并非如同他人一般,要么被他那张皮相所惑,深陷其中,要么被这他的冷意吓趴下,老老实实战战兢兢,她一开始的漠然仿佛什么都不可以撼动的了她,甚至敢于在他面前谈条件,此刻看到他,却露出这么一抹与其说是惧怕,不如说是排斥的表情。
自己长得,有那么不讨人喜欢么?
“小姑娘知道你在说的是什么么?”他的语气里略带了一丝调侃的调调,菱角分明的唇弯了个好看的弧度,不熟悉的人会以为那是多么赏心悦目的一抹微笑,了解他的人却明白这里头的杀意。
看透他动机的外人,原该只有一个下场。
下巴虽然疼,沉香却忍着没吭气,只是略错开了眼神没有和他直面相对,这样表现的略显弱势:“槐洼村虽然三面环山,一面朝海,是个优良的深水港口,操练兵马是个好地方,不过一支军队需要的不仅仅是操练,还有军饷,我若能够让您养得起一支三五万人的军队,您可否放过这一个村落的人?”
她从柳雪儿只字片语的含义以及自己对槐洼村这些日子来的地形熟悉程度判断出,今晚之所以要杀戮村民,就是因为槐洼村这块地所处的地形,从她一开始醒来出于本能便勘察过这一带,用军事地理学的观点看,无疑这个村落天然的屏障和一面极深的避风口都是非常隐蔽的停驻战舰的好地方,够隐蔽,若她是军队指挥,也一定不会放过这一块绝佳的军事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