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中敏扬鞭打马,脱离队伍,与这人并辔疾驰,到了无人处,才看他一眼,点了点头。
那人立刻笑道:“被我料准了?”
“也不尽然。”李中敏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问,“她会怎么样?”
“那是光王家事。”
“敬辞…”李中敏皱皱眉,忽而又懊丧道,“算了,我也没工夫管这些,等奏疏一上,我还能不能活到秋天,都是个问题。”
康承训笑嘻嘻的脸这时也变得严肃起来,在马背上向他一拱手:“你此番拼死直谏,我替天下人谢你。”
李中敏对他摆摆手:“没必要说这些大话,我先走了。”说罢掉转马头,去与自己的人马会合。
康承训望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也打马离开,赶去送殡的队伍向李怡复命。
这日晁灵云祭奠到最后,召集所有仆从入帐祭拜,趁机放跑了石雄。
除了李中敏这个变数,计划完成得堪称圆满,然而李中敏这个人,真的是唯一的变数吗?

☆、第159章 喜信
午后晁灵云回到光王宅,李怡还未回来,夏日的闷热让人倦懒,她在寝室里小睡,一睁眼便已是傍晚。
庭院里的紫茉莉和夜来香次第开放,甜丝丝地混在晚风里,沁人心脾。
卷帘外,水蓝色的天幕上铺着层层叠叠的橙黄和胭红,晁灵云望着这绚烂至极的暮色,发了一会儿怔,就听见庭院外由远及近,传来一阵隐约的喧闹。
是李怡回来了。
她立刻起身下床,到镜子前重整云鬓,刚拔下发髻间的素银插梳,就听见房门口传来一串熟悉的脚步声。
晁灵云略略抬眼,便从镜中看见李怡的身影绕过屏风,向自己走来。
“你回来了?累不累?”她扶着发髻,侧转过身子,望着他笑。
“还好,”李怡走到她身旁,轻轻拎起丧服素白的下摆,掸衣落坐,“你呢?怀着身孕还要辛苦奔走,累不累?”
晁灵云摇摇头,笑道:“我了却了一桩心事,累又算什么?”
“是啊,累又算什么…”李怡的唇角微微扭曲,挑起一丝古怪的笑,凝视着她的双眼似乎要冒出火来。
晁灵云察觉到他不同寻常的态度,立刻紧张起来,一颗心七上八下,方寸大乱:“十三郎,你是不是已经…”
她疑心他已经识破了自己的谎言,慌乱间,握着插梳的手被李怡猛然捉住。
一头青丝瞬间委地,宛转郎膝上,犹如烦恼三千。
李怡紧盯着晁灵云,胸口剧烈起伏着,刚要开口,门外却忽然传来王宗实惊慌的声音:“殿下,殿下——”
李怡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放开了晁灵云的手,怒气冲冲地问:“什么事?”
“小人有事禀报…”王宗实的声音顿了顿,又心虚地响起,“小人斗胆,请殿下出来说话。”
王宗实鲜少会提这样的要求,李怡皱起眉,暂时放下晁灵云这头,起身走到门外。
“殿下,”与先前低声下气的语气相反,王宗实一见李怡出来,立刻弓着腰凑近他,满脸喜气地说,“吴娘子那里刚送来消息,她也有了喜信了。”
李怡闻言一愣,下一瞬彻骨的凉意便从心口涌出,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你说什么…”
“恭喜殿下开枝散叶。”王宗实喜滋滋地向他道贺,又自作聪明地说,“小人怕晁娘子听了生气,才特意请殿下出来说话的。殿下,快去吴娘子那里看看吧。”
“就算现在不让她知道,这事又能瞒得了几时,”李怡回身望了一眼紧闭的房门,脸上毫无喜色,“我和她…罢了,先去吴娘子那里吧。”
他重重叹了一口气,动身往吴青湘居住的院落走,双腿沉得像灌了铅。
这节骨眼上冒出来的孩子,无法令他生出一丝喜悦——灵云原本就对他那一次错误心怀芥蒂,现在吴青湘竟有了身孕,自己与她之间的裂痕,只怕今后永远都无法消弭。
这样的自己,有何资格去过问她做了什么?
李怡忽然就有些灰心,觉得焦头烂额,疲于应付眼前这一重复一重的波折。
与此同时,吴青湘正躺在床榻上,冷眼看着太医替自己开药方,寝室内寂静无声,只有侍儿站在床头,偶尔发出一两声低泣。
太医写好药方,刚搁下笔,李怡和王宗实就到了。太医立刻起身行礼,对李怡道:“恭贺殿下又有添嗣之喜,吴娘子目前胎孕稳固,只是气血严重不足,这阵子都应卧床静养。”
李怡望了吴青湘一眼,不悦地看向平日伺候她的侍儿,问:“为何气血不足?”
侍儿两眼通红,抹着眼泪回答:“娘子这阵子郁郁寡欢,天天都说自己没胃口,什么都吃不下,所以才会气血不足。”
李怡闻言默然,片刻后,对太医颔首:“有劳太医。”语毕又吩咐屋中人,“你们先退下,我要与吴氏说话。”
众人立刻行礼告退,掩上房门,只留下李怡与吴青湘单独相处。
李怡走到吴青湘身旁坐下,迎着她脉脉含情的目光,却是一阵沉默,许久之后才艰涩地开口:“这阵子,让你受委屈了。”
吴青湘两眼一热,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哑声道:“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谈不上委屈,殿下无须自责。”
“你到底是女子,孕育生养一个孩子,总归是件辛苦的事。”李怡双目低垂,缓缓道,“就算当初你有错,如今错已铸成,大半责任也应落在我身上,你就放宽心境,好好将这个孩子生下来吧。”
他的语气百般无奈,却又有担当、包容,一如当年初相见,明明是满心伤痛、沉默寡言的一个人,却愿意对她施与慈悲。
最可悲的是,她误以为自己得到的这份慈悲是独特的,这便成了孽缘的初始。
吴青湘百感交集,倾慕、内疚、羞耻、嫉恨、心虚、自怜,乱纷纷糅杂在一起,全化作止不住的泪水,爬满了脸颊:“殿下,对不起,是我罪大恶极…”
李怡摇摇头,却什么都没说。
他黯淡的神色是因为什么,吴青湘一清二楚:“殿下,我会去跟晁孺人解释,求她原谅。”
“不必了,这种事只会越说越乱。”李怡烦躁地打断她,一想到晁灵云,整个人就坐立难安,“你好好保重身体,需要什么就和王宗实说。至于外头的事,你都不要再管了。”
“是。”吴青湘柔顺地应声。
李怡听她答应得干脆,不免又想起晁灵云,想自己为了她愁肠百结,也是求她一个“不要再管”却不可得,心中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他满心牵挂着晁灵云,于是无意多留,又叮嘱了几句便向吴青湘告辞,忧心忡忡地赶回安正院。
安正院里,晁灵云已屏退向自己报信的乳母,独自对着菱镜挽起满头青丝,梳了一个最简单的抛家髻。
李怡回到寝室时,正看见她往发髻里插上一根白玉簪,两个人的视线在镜中相撞,瞬间已是心知肚明。
对着她冷漠的双眼,他心中寒凉,低声问:“你已经知道了?”

☆、第160章 借刀
听到李怡问话,晁灵云没有回头,依旧借着镜子与他对视,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声:“恭喜啊。”
心中立刻针扎似的刺痛,李怡盯着晁灵云,面色极冷:“你这是真心话?”
“不然呢?难道你要我撒泼打滚,然后还像当初那样,听你反复忏悔?”晁灵云总算转过身,目光直接与他相触,咄咄逼人道,“天理昭昭,只要是做了理亏的事,哪怕再小,也没那么容易揭过去,后续只会有无穷无尽的烦恼,这道理你早就应该明白!”
李怡气得手脚发颤,咬着牙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哂笑一声,嘲讽道:“你这些大道理,除了对我说,自己最好也能往心里去。”
晁灵云闻言一怔,茫然睁大双眼:“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怡看着她,知道此刻再多说一句,就要覆水难收。
然而真到了伤心处,忍耐竟是如此艰难。
委屈、愤怒、悔恨、无奈,种种情障在心中横冲直撞,就要脱口而出。
业火高炽,五内如焚,他拼尽了自己所有的修持,才没有说出无法收拾的话:“就是你说的,万事皆有因果。我们走到今天,难道全都是我的错?你也好好想想吧。”
语毕,他再也无法忍耐,转身走出寝室。
王宗实此刻正守在门外,见李怡疾步而出,慌忙跟上,一路小跑着随他进了思远斋,才敢小声试探:“殿下,你又和孺人怄气了?”
李怡哗啦一声掀掉桌上的笔墨纸砚,厉声道:“召康承训来!”
“是。”王宗实缩着脑袋退出书斋,撒腿就跑。
李怡独自留在思远斋中,低头看着满地狼藉,先前在晁灵云面前压抑的怒火,这一刻终于能够肆意宣泄。
从认识她的最初到现在,他们一步步行差踏错,都是拜何人所赐,如今他已是一清二楚。
“欺人太甚…”只要想到那人是如何操纵灵云做他的傀儡,李怡便咬牙切齿,目眦欲裂。
怒火中烧之下,他几乎片刻都等不得,好不容易捱到康承训赶来,他劈头就是一句怒骂:“要用你的时候,连个人影子都不见,我迟早要被你们拖累死!”
“哎呀殿下,这真是天大的冤枉——”康承训猫儿般的眼睛在李怡身上溜了一圈,心里便有了数,笑道,“殿下这是要拿我撒气呢?好嘛,多撒一撒,消了气才能心宽体胖,长命百岁…”
“少油嘴滑舌,”李怡叱他一句,冷冷道,“我要除掉李德裕。”
“李德裕?此人位高权重,一时间很难撼动,殿下打算怎么做?难道直接刺杀他?”康承训在李怡对面坐下,终于正色道,“且不说他身边侍卫如云,我等羽翼未丰,恐怕不容易啊。”
“谁要亲自动手?他能借刀杀人,我当然也可以。”李怡冷笑了一声,与康承训对视,“他弄出细封巫师这么一号人物,在京城里散布谣言,不就是为了扳倒王守澄和郑注?原本两虎相争,我可以作壁上观,可他不该操控利用灵云,不把我这个光王放在眼里!如今就因为他玩弄权术,不但使我们夫妻失和,甚至可能累及我们还没出世的孩子,所以这一次,我不能饶他。”
康承训默默听完李怡的话,点头应道:“我明白了。不过殿下,王守澄和郑注这两个人,不可不除。”
“你担心我为虎作伥?”李怡横了康承训一眼,嗤笑道,“敬辞,你何时如此糊涂了?”
“毕竟当局者迷,我难免会为殿下担心,”康承训笑道,“既然殿下已经成竹在胸,我随时可以往神策右军那里透点消息。”
李怡点点头,琥珀色的双眼灼灼闪烁:“只要李德裕一除,就等于断了李瀍一臂,等他自顾不暇之时,就是我们施展拳脚之日。”
。。。
数日后,王守澄气急败坏地招来郑注,怒道:“我就说那个细封巫师有猫腻吧!李德裕那个老匹夫,竟敢和我作对,我看他是活腻了。”
“大人息怒。”郑注温和地劝了一句,脸上依旧笑意不减。
“你怎么总是一副天塌下来都不急的样子,”王守澄心急火燎,抄起手边的金叵罗,咕咚咕咚灌下几大口三勒浆,几滴黄褐色的浆水挂在他层层叠叠的肥下巴上,将落不落,“李中敏一个小小的司门员外郎,也敢把那些妖言惑众的谶语写在奏疏上,背后若没李德裕指使,他敢那么做?”
“好在圣上英明,将奏疏留中不发,大人也不必太过忧心。”
“我怎么能不忧心,”王守澄气喘吁吁,抹了把脑门上的虚汗,烦闷道,“圣上和敬宗皇帝、穆宗皇帝都不一样,倒有几分宪宗皇帝的影子,他只是忌惮我,并不是不想除掉我。不信?你看他会怎么处置那个李中敏,若我不逼他,他一定会姑息此人。”
“大人也不能逼得太紧,和小人物一般见识,岂不是坐实了那些流言蜚语?”
“你说的也是,”王宗实微微颔首,又盯着郑注道,“对了,那个李仲言,上次我见了,觉得挺好。这人样貌、谈吐、见识都不俗,是圣上会喜欢的那一类人,你准备准备,我要引荐他面圣。”
“是,”郑注拱手领命,笑吟吟地说,“我会事先敲打好李仲言,绝不让他辜负大人美意。只是还有一点要请大人示下,这李仲言尚在母丧之中,要等到八月才能除服,提前在此时进宫,恐怕有些不便。”
“这有何难?”王宗实不以为然地嗤笑了一声,“你就让他穿平民的白衣,以山人的身份入宫,为圣上解说《易经》,何人敢说闲话?”
“果然还是大人有办法,”郑注笑道,“让李仲言入宫,用《易经》的至理名言打动圣上,区区一个蕃巫的谣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对,解决了这件事,就剩下收拾李德裕了,”王宗实面色阴鸷,冷笑道,“这老匹夫在长安待得也够久了,是时候撵他出去转转了。”

☆、第161章 深宵
转眼夏去秋来,长安百姓期盼的甘霖仍然没有降临,天气炎热得令人心浮气躁,随时都想发一场无名火。
“烦死了!不绣了!”宝珞恼火地摔下绣花绷子,指着晁灵云的肚子嚷嚷,“你又不一定会生女儿,准备那么多花花草草的小衣服做什么?”
晁灵云抬头看她一眼,只笑笑不说话,低下头继续绣花。
“我的好兄弟,哥哥我说句实话,你可别恼啊,”宝珞从浮着冰的铜盆里捞出一串玛瑙珠似的红葡萄,高高地拎着往嘴里送,“我们俩的手艺,真的都不怎么样,你还是直接去绣娘那里买吧…”
“不管手艺好不好,重要的是一份心意。”晁灵云将绷子放远些,端详自己绣到一半的花样,“那些锦衣华服,将来多得是,有什么好稀罕?我的女儿一生下来,就该穿我亲手做的衣裳。”
宝珞瞅着她满是母爱的一张脸,噗嗤一笑:“我算服了你了。”
晁灵云不理会她善意的取笑,继续一针一线地绣,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听宝珞一叠声地唤她:“灵云,灵云,回魂啦!”
灵云猛地回过神,怔忡地睁大双眼:“嗯?什么事?”
“一会儿我就要出门赴宴了,你什么打算?”宝珞不知何时已经装扮一新,一边往手腕上套着金镯子,一边望着她问,“你是回光王宅,还是就在这里用饭?哎,我说你这阵子到底是怎么了?老带着一堆针线活往这里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躲着光王呢。”
晁灵云指尖一颤,正准备拈针的手指撞上针尖,一滴殷红的血珠子从指肚上缓缓地洇了出来。
她挑了一下眉,故意噘着嘴问宝珞:“怎么,你嫌弃我了?”
“瞎说什么呢!”
晁灵云幽幽叹了口气,放下绷子,边收拾针线、衣料、花样子,边说:“算了,我还是先回去吧,免得你疑神疑鬼。”
宝珞顿时急了,按住她的手,撒娇撒痴:“唉,我就随口一说,你别多心啊,算我错了还不成?”
晁灵云撑不住笑了,推了她一把:“逗你呢,我明天还来。”
辞别师父和宝珞,晁灵云登上回光王宅的马车,在放下车帘的一瞬间,脸上最后一丝笑意便消失殆尽。
是的,她是在躲着李怡。
每一个白天都怕与他相见,就算为了维系最后一线余地,夜晚不可避免要与他同床共枕,她还是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与他之间的裂痕正越来越深。
每一个无话的夜晚,背对而卧的两个人,在同一张床上声息相闻,交错起伏的呼吸就像一场僵持的战争,冷漠在沉默中一点点涓滴成流,再冰冻三尺。
这块坚冰若是化不开,总有一天会四分五裂,不可挽回。
吴青湘那一头已经有了身孕,不管李怡许给自己多少海誓山盟,一个呱呱坠地的孩子,总是一份无法忽略的重量。
何况李怡这样的身份,开枝散叶是天经地义,一心一意,才是离经叛道。
为什么他说那一夜是错误,却能毫无芥蒂地接受这个错误所带来的孩子?因为王宗实的满脸喜色、太医的道贺、郑太妃殷切送来的礼物,都一再地对他潜移默化,消解了他心中的负疚。
她不是在和李怡一个人对抗,而是在和所有人,乃至三纲五常、天理人伦对抗,真闹大了,没人会站在她这一边。
她不是一个看不到危机的糊涂人,却依旧执拗地将这份恐惧压在心底,不肯先向李怡低头。
可压在心底的恐惧,不会因为刻意忽略而消失,总会像影子一样出现在所有光鲜的背后,不管她往哪里逃,都能牢牢粘住她的脚跟。
这甩脱不掉的阴影,又像最高明的渔夫握在手里的网,每时每刻都在窥伺着她,只要她有一丝松懈就撒下天罗地网,将她捆缚得动弹不得。
。。。
这一晚依旧是难以成眠,后半夜不安的浅梦里,她又一次落在网中央,感受到恐惧的源头从罗网的另一边传来有力的脉动,却无力挣扎,只能顺着这股力量坚不可摧的收网节奏,一点点接近那足以杀死她的噩梦谜底。
“闹到现在,你不就是等着我开口吗?”
罗网一端令她恐惧的牵拉陡然静止,李怡的声音冷冰冰传入她的耳朵。
“娶妻娶贤,要的是知冷知热,你这么碍眼,我何必留你在身边?”
流淌在她体内的脉脉热血骤然变冷,她的身体抖如筛糠,泪珠顺着哆嗦一滴滴涌出眼眶,砸碎在冰凉的瓷枕上。
就在她浑身冰凉,溺水一样喘不上气的时候,一只温热的手忽然覆上她的脸颊,缓缓抚摸,将她唤醒。
“做噩梦了?”
晁灵云猛然惊醒,圆瞪着泪汪汪的眼睛,好一会儿才在朦胧夜色里看清楚李怡的脸。
午夜时分总是那么玄妙,能放大恐惧,也能放大柔情。
李怡撑着身子,低头看着晁灵云,看到她满面泪痕瑟瑟发抖,也看到她紧张得四肢蜷缩,却仍旧下意识地保护着自己隆起的肚子。
硬了那么多天的心就在这个瞬间软下来,冰雪消融,柔情似水。
再怎么欺他瞒他,终究是为他生儿育女的妻子,怎么能让她变得如此心神不宁,楚楚可怜?
“掉那么多眼泪,”他轻轻叹气,手指抹去她眼角的泪水,“为什么哭?是不是为了我?”他低下头,与她额头相触,有力的手臂横揽过她,用那么多日来最亲密的姿势,带给她强势而熨帖的温暖。
明明梦里为他的无情难过得要死,偏偏醒来的一刹那,被他如此温柔相待,她却为自己在梦里的卑微与脆弱,感到一阵刺入骨髓的羞耻。
就是这个人,让她变得惶惶不可终日。她含羞忍耻的,用手背遮住了自己潮湿的眼睛。
“梦见什么了?”李怡顺势摸到晁灵云冰凉的手心,在黑暗里细细摩挲她掌间的纹路——
她这一生曲折、坎坷,而他将与她共渡。

☆、第162章 和好
晁灵云摇摇头,吸着鼻子,瓮声瓮气地说:“你要是知道我梦见了什么,一定会耻笑我。”
李怡失笑:“我为什么要耻笑你?”
“因为梦见的东西太荒唐了。”
“梦都是这么荒唐的,”李怡顿了顿,低声道,“我也不敢说出我的梦。”
“为什么?”
“和你一样。”
在他的梦里,他没能战胜自己的敌人,最后他死了,化为白骨,而她穿着一身白衣,来到他的灵前凭吊。他无法将这个梦说出口——在她转身离去的时候,一股巨大的戾气使他化骨为笼,苍白的肋骨化作几丈长的栅篱,深深刺入地下,又直插天际,将她圈禁在自己的骨殖中央,一直将她囚到白发苍苍、垂垂老矣,直到她咽了气,也化作白骨,以最亲密无间的姿态与自己同归尘埃,灰飞烟灭…
这样的心思若是被她知道,她只会更想逃吧?
太多不可告人的欲望,让李怡只能保持沉默,然而晁灵云却缓缓移开遮眼的手,怔忡地望着他,半信半疑道:“你也会和我一样?”
那么患得患失、彷徨无助的心情,他也会有吗?
李怡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问:“我要怎样才能让你相信,我是真心想把你放在掌心上宠,打从骨子里疼的?”说罢他将脸埋进她如云的秀发,尽力抱紧她,像要用这份霸道的力度证明自己似的,火热的呼吸扑在晁灵云的颈窝里,让她浑身颤栗,“灵云,你相信一个陷于野心和权谋的人,也会有真情吗?”
晁灵云怔怔地凝视着他,张开双唇,却没有发出声音。
李怡的唇角不觉泛起一丝苦笑,自嘲道:“果然不会有人相信…”
“不,我信!”晁灵云忽然紧紧回抱住他,在他耳边急促道,“我信,因为我知道,你的野心和权谋都是为了什么。”
李怡满脸愕然,被她脱口而出的表白震惊到忘了反应。
“郑太妃、太和公主,你是为了守护她们,才不甘于只做一个衣食无忧的亲王。你对她们的这份用心,难道不是真情?”晁灵云仰望着帐顶,想控制住夺眶而出的热泪,泪珠却还是顺着她的眼角往下滑,“我想,我也会有这份幸运,对不对?”
深夜的梦,比白昼的清醒更能照见她的心底。
和他赌了那么多天的气,最初的坚持已经变得越来越没有意义。
如果真的恨他,何必继续留在这里,如果不舍得他,又何必刻意拒他于千里之外?
她不想再这样蹉跎下去,她想与他和好。
此时此刻,晁灵云比以往任何时候更能看清自己的心——比起怀疑李怡的情意,她更怕失去他。
“十三郎,我只愿你无论何时何地、何等处境,都不要迷失在野心和权谋里,永远记得让你鼓起勇气、赴汤蹈火的初衷是什么。”晁灵云附在李怡耳边,喃喃许下誓言,“我愿与君比翼,助君长风万里。”
李怡的呼吸陡然粗重起来,喉结上下滚动着,好一会儿才哑声回她:“得卿真情如许,此生定不相负。”
到底是一夜夫妻百日恩。
一夜过后,安正院里的气氛终于冰消雪融,犹如换了一个季节。
王宗实等人摸不着头脑,索性放开怀抱,喜迎阳春,有说有笑地拿两人打趣:“难怪小人早上一进中庭,就听见喜鹊喳喳叫,抬头的时候眼一花,看见绿树上开满了红花,还以为是自己得了眼病呢,原来竟是殿下与娘子的喜兆!”
“你这就是眼病,快去请太医瞧瞧吧。”晁灵云红着脸啐道。
侍儿也掩口笑道:“娘子今日还去不去教坊那头了?”
“不去了。”李怡在一旁自作主张,替她回答,“连着去了那么多天,今天也该好好在家歇歇了。”
晁灵云看了他一眼,为难地嘀咕:“我还有针线活没做完呢,昨天都和宝珞说好了的。”
“遣人去捎个话就行了,你不拿针线活烦她,她只会欢天喜地,拍手叫好吧?”
这人真是太讨厌了,才和好就开始哪壶不开提哪壶,晁灵云郁闷地扁扁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她拿最近为了解闷看的《庄子》顶他。
“那条鱼昨天我在酒宴上遇见了,对着宾客们抱怨了很久。”
晁灵云的脸立刻涨得通红:“她冲你抱怨了?”
“那倒没有,”李怡云淡风轻地否认,“我只挨了她几个白眼。”
晁灵云瞄瞄他若无其事的脸,忍不住噗嗤一笑。
一旦没了烦恼,日子便在安宁中过得飞快。
转眼到了重阳大宴这天,作为秋日宫中的一大盛事,光王自然要带着家眷入宫同贺。这天一早,晁灵云与吴青湘便穿好翟衣礼服,头上插戴着博鬓、钗钿,严妆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