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他与众人暂别,走出佛殿,只觉得朔风猎猎,心中郁结。
李瀍一贯能争会抢,自己又不是第一次吃他的亏,何必灰心?李怡缓缓走向禅师殿,在心中思忖——这人盯自己盯得越来越紧,到底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他一路想得忘神,脚下刚跨过角门的门槛,冷不防怀中撞到了一个娇小的人。
一股淡淡的桂花香味窜入鼻中,让他在看清楚怀中人的脸庞之前,已经先乱了方寸:“灵云?”
李怡唤出自己心心念念的名字,晁灵云却一把推开他,仰头道:“现在对我费尽心机,当初又为什么要那样对我?”
随着晁灵云带着哭腔的怒吼,他这才看清楚她眼睛里的血丝,以及晶莹的泪珠。
“对不起。”李怡心口一撞,还没弄清状况,先不假思索地道歉。
“现在说这个,那时候呢?你主意那么多,除了害死我,就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吗?”晁灵云泪光闪烁,愤怒又哀伤地望着他,“你让我怎么原谅你?”
“对不起。”
晁灵云哆嗦着双唇,怕自己下一刻就要在李怡面前失声痛哭,狠心推开他,埋头挤出角门。
眼看着一分开又要错过,李怡转身一把拽住晁灵云,盯着她问:“你怎么了?”
“放开我。”晁灵云挣脱他,脸涨得通红,“少拿我当傻瓜耍弄!少自以为是!”
李怡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轻声问:“你发现了?”
“你觉得自己在为我好吗?拯救一颗堕落的弃子,真是宅心仁厚啊。”
这一句质问让李怡浑身血液逆行,四肢像被冻僵了一般,动弹不得。晁灵云趁机抽身离去,头也不回地跑远。
他站在原地,眼睁睁望着,直到她的背影在视野中消失。
“阿弥陀佛。”
李怡僵硬地转过身,看见善慧法师双掌合十,慈眉善目地站在自己面前。
“那位女施主,就是殿下勘不破的妄执?”
李怡喉头动了一动,想说点什么,却又惘然。
“贫僧刚刚说话没留心,好像对女施主透露了殿下的秘密,罪过罪过。”善慧望着他,脸上满是歉意。
“法师说了什么?”李怡干涩沙哑地问。
“女施主向贫僧打听一只曲子,贫僧承认这曲子是贫僧所作,但曲子的主人,是殿下。”
“所以她想通了。”李怡苦笑。
“若是想通,心结迟早会解开。”善慧道,“殿下无需烦恼,贫僧看那女施主,天真和善,是个心宽的女子。”
“谢法师吉言,”李怡眉头略松,问善慧,“她怎么会找到禅师殿来?”
善慧回身,指了指不远处那三只吃饱喝足,正满地追逐玩闹的黄狸小猫,回答:“狸奴可爱,将她引到了贫僧这里。”
“原来如此,”李怡沉吟,唇角忽然浮起一丝笑,眉眼间尽是温柔,“这也许是天意。”
晁灵云心乱如麻地回到平康坊,进了门一声不吭,将自己关在内室里。
绛真以为她是去荐福寺看了佛事,触景伤怀,便嘱咐侍儿们不得打扰,让晁娘子一个人在房中静一静。殊不知晁灵云此刻方寸大乱,满脑子都是李怡。
他还有多少事,是自己不知道的?晁灵云用被子蒙住头,身体蜷成一团,恨不得把自己囫囵个埋进地缝里,然而神思却飘然出窍,好像浮在云端一般茫然无定,没个着落。
他差点害死自己,这事千真万确!可他根本没有像吴青湘说的那样不闻不问,而是入宫为自己求情,知道她不肯再跳舞,还央人作曲子,变着法儿地送到自己手上…
呸!她才没有那么容易被收买!晁灵云愤愤心想,却浑然不知自己满脸桃花,已经出卖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荐福寺中的场景描写,参考了日本僧人的入唐日记:《入唐求法巡礼行记校注》。
☆、第八十一章 尺牍
哑巴王成了晁灵云心中一块搬不动的大石头,沉甸甸的,不仅再也没法忽视,并且已经大到连绕都没法绕过去。
我该拿他怎么办呢?她对着这块大石头,烦恼了一天一夜,不但没得出一个结果,反倒迎来了又一个大-麻烦。
“灵云,我那天在尚书府对你说的话,你不会又当耳旁风了吧?”宝珞用探望师妹做借口,坐在晁灵云房中,不依不饶地逼问她。
晁灵云简直一个脑袋两个大,只得拼命给宝珞剥炒栗子,烫得指尖通红:“师姊,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金黄油亮的栗子肉塞满了宝珞的嘴,她知道晁灵云的小心思,瞪了她一眼,却依旧吃得停不下来:“你别想…就这样…打发我…”
“师姊,这栗子味道不错吧?你知道这是哪家卖的吗?”
宝珞又瞪她一眼,刚要开口,忽然房门外传来侍儿的声音:“晁娘子,有你的信。”
“哎,快进来。”晁灵云赶紧答应了一声,见宝珞好奇地望着自己,扭捏地表示,“这种信我近来常收到,情啊爱的,无聊极了。”
侍儿进屋送信,宝珞顺势往笺纸上瞄了一眼,惊呼:“你最近常收到光王的信吗?”
晁灵云手一抖,刚剥好的栗子肉骨碌碌滚到了地上。
一封白得晃眼的尺牍被放在桌案上,上面扎眼地写着落款“李怡”,晁灵云顿时心跳加速、头昏眼花、呼吸困难。
宝珞才不管她一副快要窒息的样子,好奇地问:“快看看,他写了什么?”
“不会有什么的…他没给我写过信,真的,这是第一封。”晁灵云语无伦次地解释。
宝珞毫不体贴地拆穿她:“不会有什么,那我就替你看了啊?”
晁灵云一把抢过信,屏住呼吸打开,只扫了一眼便愣住。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光王平日不声不响,写起信来也怪肉麻的——呀,他约你三日后见面?在韦家酒楼?”宝珞趁她发愣时偷看到了信,忽然意识到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顿时不满地抱怨,“难怪你一直不肯答应我,原来如此…你直说就是了,何必瞒着我?”
“师姊,我真没有。”晁灵云已经心烦意乱,却还得硬着头皮向宝珞解释。
“说,你们这样偷偷来往多久了?”
“师姊,我们真没有。”
“都‘我们’上了,瞧这亲热劲儿,”宝珞拉长的脸终于破功,嘻嘻笑起来,拿胳膊肘亲昵地撞了她一下,“我知道了,你当初和光王怄气,不许我提他,后来又跟他和好了,就不好意思对我说,对不对?”
晁灵云的心已经被信搅得一团乱,偏偏宝珞还要给她乱上添乱,为了止住她天马行空的想象,只好将错就错地承认:“对,对,师姊你猜的没错,你别怪我啊。”
“怪你什么?你也太跟我见外了。”宝珞娇嗔了一句,拐着晁灵云的胳膊,由衷庆幸,“幸亏你已经自己同光王和好了,否则我的良心一直不安呢。”
晁灵云听出她的话里有点蹊跷,问:“为什么?”
“因为当初你离开教坊司,光王想找你…”
“什么?他找我?”又一个真相在猝不及防间到来,晁灵云心神剧震,失声问,“难道他当时不知道我在平康坊?”
“是啊,”宝珞点头,“那时候你正在怄气嘛,非要与他断绝来往,我和师父只好对他撒谎,说送你去了一家邸店,暗示你已经离开了长安。”
“不可能,连他的侍妾都知道——”晁灵云话说到一半忽然顿住,意识到吴青湘之所以会知道她的下落,一定是事先私自调查了自己的行踪,却没有向李怡透露。
宝珞不知道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却凭着自己非凡的爱情嗅觉,猜中了答案:“你傻呀!那个姓吴的一定对你嫉妒得要死,巴不得你消失,怎么可能告诉光王你在平康坊?她一定是暗地里盯着你很久了,才能一看到你落难,就过来搬弄是非、落井下石。”
晁灵云哑口无言,苦笑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
“当时是你自己不想见光王,我就懒得管闲事,现在嘛,哼哼,”宝珞冷笑了一声,放话为师妹撑腰,“我有的是办法帮你教训一下吴氏。”
“不必了,她毕竟是光王的侍妾,就算对我做了什么,也是人之常情。与其说她是嫉恨我,倒不如说她是怨恨光王,这说到底还是光王的问题,我们不该跟着对付一个女人。”晁灵云是知道吴青湘的本事的,生怕宝珞一时冲动,反受其害,竭力劝阻。
“你还真是宽宏大量,”宝珞说到这里,忽然又嘻嘻笑起来,“难怪师父当时就说了,等你和光王如胶似漆时,才懒得追究这些破事呢,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晁灵云松了一口气,将错就错地赔笑道:“原来师父还说过这样的话啊…”
她瞥了一眼信笺,蠢蠢欲动的心百转千回,已经在考虑三日后该穿什么衣裳出门了。
“啧啧,亏我还一直为你操心,怪你不识好歹呢,原来是我多管闲事。”宝珞点了一下晁灵云的脑门,语重心长地教训她,“以后有话就对师姊我直说,不要遮遮掩掩的。我这就回去和颍王打声招呼,让他别等了。”
宝珞解决了一块心病,不再多留,抱着栗子又问好了店址,欢欢喜喜地赶去见情郎。
晁灵云独自一人留在房中,终于有机会捧起雪白的笺纸,将李怡写给自己的信翻来覆去地看。
天!他是凭什么敢约她的?以为她会去?她应该立刻把这封信撕掉才对!晁灵云两颊发热地拿着信,唾弃自己的愚蠢,可是嘴角却又管不住地,浮起了一抹甜甜的笑。
就在她失神之际,绛真走进屋中,望着她笑道:“什么事这么高兴?”
晁灵云折起笺纸,不好意思地笑:“没什么,阿姊有事?”
“大人刚刚遣人来捎话,让我们去他府上,说是有些话要对你说。”
☆、第八十二章 新主
一趟尚书府之行,结束时天已昏黑。
晁灵云浑浑噩噩,跟着绛真一路走出李德裕的府邸,在猎猎寒风中感受到了彻骨的冰冷,就好像身上厚重的狐裘忽然变成了一张薄纸。
登上油壁车,绛真看着魂不守舍的晁灵云,握住她冰凉的手问:“灵云,你怎么了?”
“我没事。”晁灵云猛然回过神,想努力挤出一丝笑,毫无血色的脸却给了绛真相反的答案。
绛真心里知道原因,拍了拍她的手背,柔声安慰:“我知道,你是在想颍王的事吧?大人很器重颍王,我们不过是大人手里的一把刀,他爱赠给谁,就随遇而安吧。”
晁灵云浑身一颤,怔忡地望着绛真,喃喃道:“阿姊,我到现在都跟做梦似的,大人这才回来多久,怎么就…”
“若是欣赏一个人,有时候只需要一席话,就可以与他结成同盟。”
晁灵云静静地与绛真对视,身体跟着马车的节奏摇晃不定,整个人心浮气躁。
“其实这样也好,漳王的事你就可以彻底丢开手了。”绛真苦笑了一下,“这也是个烂摊子,看得出来,大人的态度已经有了变化。”
“难道大人想放弃假母那里吗?”晁灵云不安地问。
“官场上的事,一切都不好说啊,”绛真发出一声叹息,“自圣上登基以来,大人外放的日子实在太多了,而颍王又炙手可热…”她说着说着就没了声音,毕竟这些都是不能出口的话。
晁灵云低下头,也在心里问出一个不能开口的问题——我只能是一枚棋、一把刀吗?
姊妹俩各怀心思,却是一样惆怅。
回到平康坊后,两人都没心情开张,索性闭门谢客,早早睡下。
这一夜的平康坊依旧繁华如斯。
到了夜半,晁灵云披着狐裘悄悄起身,点起一盏孤灯,展开李怡的信笺,对着那落在白纸上的诱人邀约,茫然出神。
今日大人要她认颍王为主,就像当初要她去侍奉秋妃一样,出生入死、尽责尽忠。
她出身于行伍,服从命令已经是融入血骨的习惯,然而这一次,她却前所未有地迷惘起来。
如果从此成为李瀍的下属,李怡可怎么办呢?
晁灵云按住发胀的额角。
这是她第一次不想顺从地接受命令。
可凡事听命于大人,不得违背,是头领生前要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她只要活着一天,就必须作为一枚棋、一把刀,而不是一个有资格去谈情说爱的人,不如趁早丢开手吧。
神思恍惚之际,灯花“剥”地一爆,眼前光影忽闪,让晁灵云猛然回过神。
她深吸一口气,铺开笺纸,研墨、呵笔,开始给李怡回信。
既然不能去,还是得趁早拒…笔尖一顿,她倏然将笺纸揉成一团,扔向取暖的炭盆。
一夜无眠,回绝李怡的信终究还是没能写成。晁灵云睁着双眼,辗转反侧,直到阳光穿过窗棂照亮了整个寝室,才无精打采地下床穿衣。
专门伺候晁灵云的侍儿瞧着她的脸色,压根不敢多问,默默服侍她梳洗用餐。
晁灵云食不知味,随便喝了两口白粥,便令侍儿撤了朝食,独自对着镜子化妆。
正在她心不在焉地描眉画鬓时,铜镜里冷不防闪进一道白色的人影,吓得她一下子画歪了眉梢。
她慌忙回过头,看着无声无息走进寝室的不速之客,嗓音干涩地问:“殿下怎么一大早就来奴婢这里?”
“来瞧瞧你‘画眉深浅入时无’啊。”李瀍笑着走近她,一语双关地戏谑。
晁灵云木然地看他走到自己身边坐下,冷冷道:“奴婢无意讨殿下欢心。”
“啧,”李瀍咋舌,笑意更深,“晁娘子果然是个厉害人物啊。我过去一直怀疑你是光叔的人,真没想到,你竟然藏得那么深…李尚书真是待我不薄。”
晁灵云听李瀍提到李德裕,只能顺从地低下头,俯身叩拜:“奴婢微不足道,但是大人的确很看重殿下,还请殿下不要辜负大人的信任。”
“那是当然。”李瀍饶有兴味地打量着晁灵云,问她,“那么你呢?以后都会效忠于我吗?”
晁灵云抬起头,望着李瀍野心勃勃的双眼,黯然回答:“奴婢听凭殿下差遣。”
“那好,你去给我杀了光王。”
晁灵云浑身一震,睁大双眼盯着李瀍,喉咙里像卡了一块石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吓到你了?”李瀍失声笑道,“还是你不愿意?”
晁灵云沉默了许久,才松开咬紧的牙关,回答李瀍:“奴婢不愿意。”
“不愿意?”李瀍挑眉冷笑,“看来你果然对他有情。”
“谈不上有情,但不想杀他,求殿下另赐一个任务。”晁灵云低头道,“大人让奴婢听命于殿下,奴婢万死不辞,唯独取光王性命一事,恕难从命。”
“既然你不想杀他,我也不好勉强,毕竟宝珞很喜欢你,我可不想让她又为你烦恼。”李瀍顿了顿,忽然露出一抹坏笑,“我听宝珞说,光王他约你后日见面?不如这样吧,我们就折中一下,你去他身边,做我的眼线。”
“不,殿下…”
“行了,”李瀍抬手制止她,伸臂舒展了一下自己的筋骨,懒懒道,“我身上正有点不自在呢,你别惹我心烦。我们就先这么说定了——后日你去见光王,给他尝点甜头,让他重新将你纳入光王宅。以后你就替我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一旦发现任何可疑之处,要立刻向我报告。相信大义当前,你会做出正确的选择,毕竟李尚书的话,你总不能不听吧?”
没等晁灵云回答,他又笑着往下说:“还是那句话,我不会为难你,但是如果新得的兵刃不称手,我总可以找旧主讨个说法。”
☆、第八十三章 风雪
转眼到了李怡邀约相见的日子,这一天晴雪如絮,薄薄地积在墙头瓦上,为恢弘的长安城披上一层素白的柔纱。
崇仁坊,韦家酒楼,约定的时间已过去小半个时辰,炉上的鱼儿酒也已经热过几遍,李怡忍不住推开轩窗,冒着扑面而来的寒风和细雪,仔细辨认街上行人,盼望自己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野。
“殿下快关上窗子,小心别受了风寒。”陪在他身旁的王宗实劝道,为他斟了一盏热腾腾的鱼儿酒,“晁娘子认得这里,她若肯来,会直接上楼来的,殿下不妨先喝杯酒,驱驱寒。”
李怡饮了热酒,放下酒盏,两眼依旧望着窗外:“善慧法师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说得没错,殿下为晁娘子做了那么多,她就算是一块石头,也要被殿下焐热了。”
“但愿如此。”
细雪无声,渐渐积满窗台,像撒了一层晶莹剔透的盐。街上的人影越发迷蒙,时间一点点过去,李怡望着黯淡的天空,皱眉自语:“天气实在是不好。”
王宗实忧心忡忡地瞥了他一眼,赔笑道:“是啊,雪冷地滑,晁娘子许是被天气给耽搁了。”
他看见自己说话都呵出了白气,不由打了个寒噤,赶紧替坐在窗边的李怡披上大氅,自作主张地关上窗户:“殿下保重,回头等晁娘子来了,发现殿下因为自己冻坏了身体,岂不是要内疚?”
韦家酒楼二楼雅间的轩窗就此关上。许久之后,长街的转角处才悄悄探出一个人的脑袋,帷帽早被白雪覆满,不知道已经在原地站了多久。
“大雪天开窗,也不嫌冷,真是的…”晁灵云望着紧闭的轩窗,松了一口气。
话虽如此,她自己却感觉不到一丝冷意,哪怕鞋袜早被泥泞的雪水浸湿。
远处酒楼雅间里的人,就是焚烧在她心间的一团火——她不知道李怡还要等多久,但至少在他放弃前,她想陪着他一同等下去。
“对不起。”隔着帷帽的面纱,晁灵云盯着轩窗,低声道歉。
她不能赴约,哪怕让他伤心,哪怕触怒李瀍。
心口再度泛起疼痛,她咬牙忍耐,苦笑着想:今日过后,李怡就会失望透顶,彻底死心了吧?
不能相见固然遗憾,总好过自己在他身边做李瀍的眼线,想一想那种混杂着欺骗和背叛,足以撕裂自己的长痛,眼前的短痛也就不算什么了。
李怡,从前的事,我已经不恨你了,今后相忘于江湖,对我们两个都好。晁灵云心心念念,以为自己找到了两全的办法,却看不见落在自己眼底的痴意与酸楚。
咫尺天涯,风雪渐紧,天色也渐渐昏暗下来。
雅间里,面对冰凉凉的空桌和见底的酒壶,王宗实终于失去耐心,艰难地启齿:“殿下,我们还是走吧。”
“看来她还是不肯原谅我。”李怡木然开口,僵硬的脸挤出一丝苦笑,“想想也是,都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差点索了她的性命,还想着重归于好,岂不是痴人说梦?”
王宗实看着李怡失魂落魄的模样,心里也难受极了,却只能硬着头皮哄上一句:“殿下,来日方长。”
话一出口就心虚不已,然而他们身为卑贱、能力有限,碰上主人有解不开的烦恼,可不得连蒙带骗吗?王宗实身为局外人,比较容易认清现实,心里知道李怡希望不大。
这两人之间是解不开的心结——将晁娘子推入火坑的全程,他都陪在李怡身边亲眼见证,尽管知道李怡中途改变了心意,可这事还是洗不白啊…
唉…王宗实心中嗟叹,陪着李怡走下酒楼的阶梯,听着他沉重的脚步声,忽然鬼使神差地想:胯-下少了二两肉,人生真是少了多少烦恼!
不知不觉,暮色昏昏,已经到了与绛真约定的归家时间。晁灵云依旧躲在墙角之后,想等到确定李怡离开酒楼再走,就好像只有那么做,才可以让自己挣扎的心彻底放弃。
正焦灼枯等时,李怡终于走出酒楼,她心中一紧,偷眼望去——远处一片朦胧的风雪中,王宗实挑着风灯,照应身披大氅的李怡上马,缓缓离开。
晁灵云总算是死了心,准备回平康坊,哪知刚迈开步子,才发现自己的两只脚已经失去了知觉。
刚刚等得忘情,竟然连脚冻僵了都没发现,她哭笑不得,只好扶着墙,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雪向前挪步。
被冻僵的腿脚渐渐恢复知觉,又痛又麻的感觉自下而上走进心里,难受得晁灵云两只眼睛直冒眼泪。
做了对的事,有什么好难受的呢?她在心里数落自己不争气,心情却依旧和步履一样沉重。
风雪越来越大,身旁车马路人行色匆匆,只有她一个人与冒雪归家的画面格格不入,走得极慢。
“娘子,要帮忙吗?”风雪里,冷不防传来一道耳熟的、轻慢的嗓音。
晁灵云浑身一僵,如坠冰窟,缓缓侧头望去,只见身旁的一辆马车里,李瀍正撩起车帘,挑唇邪笑。
她一声不吭,指望着李瀍隔着帷帽,并没有真的认出自己,只是一时兴起当街调戏民女而已。
“冻坏了吧?快上车来暖暖,”李瀍一句话就打消了晁灵云的奢望,“光叔如此无情,我都看不过去啊。”
“殿下…”她不知所措地低喃,眼睁睁任由车夫跳下马车,将自己连扯带拉,推进了车厢。
晁灵云一身风雪,李瀍摘下她满是积雪的帷帽,直接丢出车厢:“不是约了韦家酒楼吗?你们改赏雪了?”
晁灵云知道瞒不过李瀍,实话实说:“奴婢没去赴约,殿下看了多久?”
“多久呢?我车顶上的积雪和你帷帽上的一样厚。”李瀍冷笑。
晁灵云俯首请罪:“奴婢无能,请殿下恕罪。”
“如何恕你的罪?你左也不肯,右也不肯,那你倒是早说,我也可以变通一下的,”李瀍凑近晁灵云,感觉到她一身潮湿的寒气,微微皱眉,“如果让你成为我的姬妾,你猜我的光叔会有什么反应?他眼下就在前头不远,你可想好了,我们要不要赶上去?”
☆、第八十四章 元夕
“我们可以驾车追上光叔,让他看一看你和我衣冠不整、颠鸾倒凤的光景,”李瀍捏住晁灵云的下巴,乐不可支地猜想,“他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会用什么样的目光看你?我猜你一定无颜面对,不过不要紧,到时候你不必开口解释,就由我来告诉他,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要,”晁灵云叫了一声,浑身颤抖,脸色惨白,“殿下威名赫赫,为何一味针对光王?他对殿下根本构不成威胁啊…”
“我想让你做什么,还需要特意给个解释吗?李尚书可没说你有那么麻烦,”李瀍发出一声嗤笑,问晁灵云,“考虑好了吗?马车往哪里去,全在你一念之间。”
晁灵云惊惶地睁大双眼,望着李瀍阴鸷的面孔——就因为落入这人掌中,自己不愿沾染的背叛和欺骗,已经注定躲不开了吗?
如果可以,她绝不想欺骗李怡,可比起侍奉眼前这个人,她宁愿带着目的去李怡身边——做一个眼睛半闭的眼线,总好过领教李瀍层出不穷的折磨,还有更多未知的恐惧。
一段长久的沉默之后,晁灵云低下头,眼泪在衣襟上慢慢洇开:“求殿下再给奴婢一次机会。”
“哼,你早点想通不就好了。”李瀍眼底闪过一丝得逞的快意,“我就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三日后给光叔写信,说自己感染风寒没能赴约,约他元月十五相见。”
晁灵云泪眼朦胧,努力平复着抽噎的喉咙,嘶哑地回了一声:“是。”
李瀍满意地舒展了一下筋骨,邪笑道:“我明日就要去云阳冬狩,你且好自为之,等我回来以后,再见证你和光叔团圆。”
宝珞因为要跟着李瀍前去云阳冬狩,临去前特意来看望晁灵云,不巧正赶上她出门,一直等到天黑,才好容易把人给盼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