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自己像做交易一般与天子讨价还价,可谓狂妄至极,然而事已至此,她已经没有办法再继续等下去。

☆、第五十七章 宣判
晁灵云坚定的眸子如灼灼朗星,令李昂一时忘记了自己真正的目的,眼底闪过一丝痛楚,对她说出了嫔妃侍臣都不曾听过的话:“去年维州之事,一直令朕愧悔无极。下旨遣回投诚的悉怛谋,归还已收回的维州城,闾巷黔首都知此举丧权辱国,朕又焉能不知?”
“陛下的圣明仁慈,奴婢早已切身体会,”听到天子的坦言,晁灵云亦真诚回答,“陛下当初一定是受了奸臣的蒙蔽,才会放弃维州,又遣返了奴婢的头领和同伴们,恳请陛下拨乱反正,为他们洗刷冤屈。”
“朕知道你身负冤屈,然而国家大事,皆由朝臣定夺,想要为你的同袍正名,一大批官员就会因此被问责,朝中必定阻力重重,想做到又谈何容易?”李昂迟疑着说完,忽然噤声,不由想起王福荃在昨夜回答自己的话——原来平民百姓想要找权贵讨个公道,竟是如此艰难,难怪凡事都爱剑走偏锋,用其他计策达到目的。
这样一想,今日天下法度松弛、侠风盛行,不正是自己的过失吗?
李昂瞬间面露惭色,跪在下方的晁灵云同样失望至极:“为什么?陛下贵为天子,即便奴婢找到陛下这里,也依旧投告无门吗?”
“朕虽是天子,然而朝堂之上,处处是掣肘。”
晁灵云听了李昂的话,不再畏首畏尾,直言痛陈:“陛下当初为了顾全大局,牺牲我等,换得边境安定。然而对我等来说,却是从弃暗投明的大义之举,变成了被人唾弃的私逃叛军。维州城是边境要塞,被吐蕃人称作‘无忧城’,西川节度使李公收复维州之后,定下反攻吐蕃的良策,牛宰相却因为与他有嫌隙,在朝堂上百般阻挠,迫使陛下改变了主意。此人因一己之私,弃国家大义于不顾,让有心投诚的人从此失去勇气,让敌人的气焰更加嚣张,分明是一个危害国家的佞臣…”
“休得妄言,”李昂打断晁灵云,正色道,“牛宰相乃是朝廷重臣,素有威望,岂容你如此非议?”
“牛宰相不是佞臣吗?”晁灵云冷冷一笑,索性豁出去挑明,“就拿奴婢来说,奴婢承蒙陛下垂青,但尚有几分自知之明,心知以奴婢的资质,不可能令陛下恋恋不忘。那么陛下难道就没仔细想过,奴婢为何能在进宫的第二天,就前往浴堂殿承恩?”
李昂第一次被人当面质问宫闱之事,难免有些局促,狐疑地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其中的学问奴婢也不清楚,但陛下可以问问宫中彤史。”
此言一出,李昂心中顿时有了数,不禁有点懊恼——安排侍寝嫔妃的彤史在他眼里,就和每日传膳的尚食差不多,谁会关心尚食每日拟什么菜单呢?
“朕明白了。”李昂避开这个话题,问晁灵云,“照你的意思,你能够那么快就有机会接近朕,是牛宰相授意彤史故意做的安排?所以这紫笋贡茶,也是牛宰相赏给你的?”
晁灵云望向桌案上的茶饼,一瞬间许多不该再想起的回忆又涌入脑海,让她心中又酸又痛,举棋不定。
早在一开始设局时,李怡就打算将一切都推给牛僧孺了吧?他若知道自己有充分的证据,能够和牛僧孺撇清关系,当初就未必敢让赵缜送她茶饼。
这是他用来金蝉脱壳的一步棋,也可能背后有更多的阴谋,只等着她对外揭发他,这不仁不义的家伙。
晁灵云在心中咒骂了一句,却莫名的,又不再那么恨他——也许是因为若没有他,自己恐怕还得等很久很久,才能从天子口中得到失望的答案,那样头领和同伴们在九泉之下,又要离她更远了。
自己反正已是伸冤无望,又何必再生枝节,让李怡和圣上叔侄相残?他死了,难道她就能觉得开心?不如就让他觉得自己算无遗策、大获全胜了吧。
晁灵云用各种理由说服自己,却死活不肯正视心头最大的执念——那份痴心已经害死了她自己,她不想等自己到了黄泉,还要做一个傻乎乎的鬼。
一了百了吧。她无力地闭上眼,顺着李昂的推测回答:“为了能够早日伸冤,奴婢不过是假意趋奉牛宰相,想方设法接近陛下而已。然而到底是为虎作伥,铸成了大错,奴婢伏请陛下慈悲为怀,赏奴婢一个痛快。”
李昂望着晁灵云陷入沉思,暗自将前因后果梳理了一遍,心中便有了答案——自己一直有心扶植一股势力,以破除朝中朋党,牛宰相又岂会不知?在通过晁氏得知国舅现身的消息后,他深恐自己的党羽势力受到威胁,故命晁氏煽风点火、挑拨离间,欲借太后之手除去国舅,却没想到晁氏是曲意奉承,另有她自己的目的。
就在李昂沉吟间,王福荃已悄然进殿:“陛下,蕃书译语已在殿外听候。”
“宣。”
须臾,一名官员低着头进殿,在山呼万岁后,李昂命王福荃将弯刀递给他,令他翻译刀上铭文。那蕃书译语当场翻译了弯刀上的吐蕃文,证实晁灵云所说不虞。
等蕃书译语告退后,李昂注视着跪在地上的晁灵云,思考着该如何发落她,许久之后,终于开口:“晁氏,你参与谋害国舅,原本罪无可恕,可你又是维州副使悉怛谋仅存的部下,朕若就此断送你的性命,不但愧对已逝的维州将士,更愧对朕心中为万世开太平的志向。维州之事,是朕心头隐痛,朕就在今日立誓,有生之年定当收复失地,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让维州枉死将士沉冤得雪,以竟英魂遗志。朕今日便留你一命,让你替朕做这个见证。”
晁灵云一直认定李昂是圣明天子,然而这个答案依然在她意料之外。她激动得热泪盈眶,满腔欣喜无以言表,唯有跪拜在地,叩首谢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五十八章 求情
李昂见晁灵云面露笑意,正色提醒:“先别急着高兴,今次虽免你死罪,总要略施惩戒,以儆效尤。朕就记你一个搬弄是非、乱嚼口舌之过,革去你在教坊司中的名籍,即日离宫,永不叙用。”
晁灵云刚捡回一条命,正暗自庆幸,听见李昂如此决定,顿时心中一紧:“奴婢不能再回左教坊了吗?”
“你闯下祸事,朕虽网开一面,对外总要有个交代。”
“奴婢明白了…谢陛下洪恩。”晁灵云再次叩首谢恩,却心乱如麻——自己被逐出教坊,就意味着今后要与师父和师姊分开了。虽然明白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可当这一天真的来临时,她的心里依旧倍感失落。
李昂命王福荃传来狱卒,将晁灵云送出大殿,才对自己的心腹内侍道:“维州之事,去年你就断定朕会后悔,竟真的被你说中了。”
“世上哪有万全之策?还请陛下宽心。”王福荃宽慰了一句,又进言道,“与其后悔,不如亡羊补牢。”
李昂听了王福荃的话,黯然发出一声低叹,将他前往中书省时没听到的话大致说了说。
王福荃被实实在在吓了一跳,咋舌道:“这一次牛宰相的手,未免也伸得太长了。”
“他怕朕扶植国舅,威胁到他的势力,于是伺机借刀杀人,朕倒也能想通。可他连朕宫闱里的事也想插手,这又是何道理!”此刻对着自己的心腹,李昂再也按捺不住,终于皱着眉抱怨。
“陛下迟迟不立太子,难免会招来一些‘有心人’。”王福荃意有所指,再一次规劝李昂,“眼看鲁王已渐渐长成,陛下也该尽快做决定了。”
“朕心中亦有此意。”李昂点点头,再度感慨,“朝中朋党的气焰,总是此消彼长,实在令朕无可奈何…也许是时候将李尚书从成都调回,入朝与牛宰相抗衡了。”
王福荃听李昂有这个想法,十分赞成地附和:“陛下既然这样考虑,不妨召翰林学士共商此事。”
就在二人说话时,一名内侍入殿禀报:“启禀陛下,光王求见。”
李昂立刻与王福荃对视了一眼,低声道:“朕猜光王是为晁氏而来。”
王福荃也心知肚明地笑了,凑趣道:“老奴十分好奇,光王会为晁氏说话吗?”
“朕记得光王与晁氏不睦,若肯出面为她求情,倒算是难得的情种了。”李昂很有些意外,问王福荃,“你猜光王会说什么?”
“比起猜光王会说什么,老奴更想猜光王能说几句呢。”
“放肆!”李昂瞪了他一眼,到底还是被逗笑了,“快请光王进殿。”
须臾,李怡徐步入殿,在与李昂叙礼之后,竟闷闷不乐地坐下发呆,又做了个闷葫芦似的哑巴王。
李昂莞尔一笑,主动问:“不知光叔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被李昂问起,李怡这才开了金口:“为乐伎晁氏。”
说话时他双目注视着李昂,见他神色如常,便知道晁灵云还没有供出自己,这让他既觉得欣慰,又深深焦心。
“光叔一向深居简出、不问世事,这次晁氏出了事,光叔又是从何而知?”李昂问。
“颍王说的。”李怡回答。为了不让外人觉得蹊跷,他硬是忍到李瀍从宫中打探回来,等他不怀好意地将消息透露给自己,才装出一副幡然悔悟的狂态,为了救回心上人火速赶往皇宫。
即便如此,在这个节骨眼上入宫,对他而言依旧是一场冒险的赌博。
“颍王?”李昂挑起眉毛,狐疑地问,“五郎成日忙着秋狝,为什么会知道这个?”
“晁氏的师姊,与颍王交好。”李怡言简意赅地解释。
“原来如此。”李昂瞬间明白过来,按照时间顺序推算了一下,算出李怡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赦免了晁灵云,便笑着试探,“光叔难道是想为晁氏求情?”
李怡连忙点点头。
“朕记得光叔早就已经和她闹翻,为何今日还要替她求情?”李昂意味深长地追问。
李怡摸摸心口,低声道:“这里,还是放不下。”
“真没想到,光叔也是个多情种子。”李昂失笑,打量着李怡,脸色一沉,“颍王打听到的消息,未必准确。光叔来朕这里求情,可知那晁氏犯下的究竟是什么罪?”
李怡凝视着李昂,一颗心像悬在沸腾的滚油上方,偏偏却一丝怯意都不能泄露,低声道:“愿闻其详。”
李昂便将来龙去脉大致解释了一遍,却故意隐去晁灵云的身世,想逗逗自己难得动情的光叔。
李怡听罢,知道自己这次已全然洗脱,却感觉不到一丝成功的喜悦。
关于他,晁灵云真的没有吐露一个字,他不敢细想她是在何种心情下依然选择包庇自己,只能按捺住方寸大乱的心,继续演戏。
他故意沉默了片刻,装出一副不以为然的神色,开口:“郭旼犯事,晁氏何辜?”
李昂微微吃了一惊,想不到李怡竟如此护短:“光叔此话何意?”
“是郭旼谋害国舅。”李怡盯着李昂,又不依不饶地添了一句,“还有太皇太后。”
李怡一针见血的回答,让李昂瞬间沉默下来。
不愿意坐视自己扶植外家势力的人,又岂止是朝中朋党。李昂轻轻叹了口气,为难道:“向太皇太后问罪,到底有违孝道。”
李怡淡淡瞥了李昂一眼,低下头不再开口。
李昂从他那一个眼神里就读出了种种怨怼,回想光王母子多年来的境遇,心下愧疚又无可奈何,只能拿好话柔声安慰:“朕知道光叔对太皇太后心怀怨愤,但那些多半已是陈年旧事,光叔既然虔诚事佛,总该放下心结才是。”
说到此处,李昂忽然想起了紫笋贡茶的事,脸上不禁浮现出一抹惭色:“这些年,朕也亏欠了光叔不少…如果可以,朕也想弥补。”
李怡立刻话锋一转,老实不客气道:“补我晁氏。”
李昂全然没想到李怡会如此直接,忍不住笑出声来:“光叔怎会突然变得如此…叫朕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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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出宫
李怡面沉如水,一声不吭。
就这样李昂也能领会他的意思,看着自己一表人才的叔叔,笑着感慨:“也罢,光叔既有此意,朕焉敢不从?眼看朕只比光叔虚长一岁,鲁王都已经快到总角之年,光叔至今尚无一儿半女,也该加一把劲才是。”
李怡心中顿时一松,却听李昂又道:“晁氏因罪被打入诏狱,宫中人尽皆知,朕总不好直接将她赐予光叔。不过看在光叔面上,朕会饶过晁氏,撵她出宫,至于其他,就看光叔自己了。”
进一趟宫能得到这个结果,李怡已经心满意足,立刻谢恩回十六王宅,等着晁灵云出宫。然而一夜过后,他竟从教坊使那里得到消息,晁灵云已被革去名籍,离开了教坊。
他一下子慌了神,想找元真娘子或者宝珞打听,却被告知她们正往晁灵云的落脚处运送行李,人都还在外面忙碌,不知何时才能到家。
李怡别无他法,只得先回光王宅,走之前亲口叮嘱守门的家丁,自己会晚些再来造访。
此时此刻,晁灵云虚弱地躺在绛真的寝室里,向她道歉:“灵云无能,辜负了阿姊与大人。”
“不要说这种见外的话,”绛真帮她掖了掖被角,柔声道,“伴君如伴虎,你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
因为顾虑到晁灵云若泄露身世,会引起牛党警觉,李昂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影响到自己接下来的计划,特意命王福荃在晁灵云出宫前传达口谕,叮嘱她不得说出获释的真相。
因此外人皆以为晁灵云在太皇太后面前搬弄是非,触怒了天子,幸亏天子一向仁慈,才让她保住了一条小命。
绛真身在平康坊,一时半刻更打听不到什么内-幕,便自己问晁灵云:“你到底做了什么,让天子龙颜大怒?”
“说来也是我咎由自取——七夕那天太后召我问话,打听光王悬弧宴上的情形,我不慎说了实话,过后才知道自己犯了大忌。”晁灵云才说上两句话,便蜷起身子狂咳不休,面无人色地闭上眼。
“你快别说话了,好好歇着。”绛真慌忙替她拍背顺气,安慰道,“郎中一会儿就来。”
话音未落,就听侍儿在寝室外通报:“娘子,晁娘子有客。”
“有客?”绛真听她说得古怪,蹙眉问,“不是元真娘子吗?”
“不是。那客人自称是光王宅中的娘子,姓吴。”
躺在榻上的晁灵云不由吃了一惊,与绛真面面相觑,点了一下头。
片刻后,吴青湘来到寝室,在侍儿奉茶之后,绛真贴心地让到屋外,留下她与晁灵云单独说话。
吴青湘不紧不慢地打量着装饰精美的寝室,等到看够了,才低头望着晁灵云开口:“这里真美,娘子打算以后就在这里落脚吗?”
晁灵云没回答,若有所思地盯着她,心想李怡曾经答应不过问自己的私事,如今竟然能够那么快就找到绛真这里来,显然当初那句承诺也是一句谎话。一旦想通了这一层,她越发心灰意冷,反问吴青湘:“是光王让你来的?”
“不是,光王压根没和我提娘子的事,是我自己心里过意不去,偷偷来的。”吴青湘淡淡地解释,忽然像想到了什么似的,浅笑道,“等我回去就告诉光王,让他好歹亲自来一趟,毕竟你是为他出生入死,总不能鸟尽弓藏。”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股强烈的施舍意味,让晁灵云的心瞬间跌进谷底,冷冷道:“不必了。”
“真不用我告诉他吗?就由着他将娘子丢在这里不闻不问的话,未免也太过分了。”
“不用。”晁灵云暗暗咬牙,只觉得胸中气血翻涌,连带着舌根上也泛起了一股铁锈味的血腥气。
吴青湘一脸为难地看着她,从随身带来的包袱里掏出了一只十两的银铤,放在晁灵云的枕边:“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还请娘子不要嫌弃。原本娘子的事应该是由我做的,奈何光王不肯同意,这才物色到了你。算来娘子也是代我受过,要是我还没个表示,良心实在不安。”
晁灵云的目光落在那只可笑的银铤上,默默听着她的话,心里翻腾的怒火却是越烧越冷,最后变成了死灰一捧:“我不收,拿回去。”
吴青湘坐在她身旁,眼神居高临下,一开口却是满腔的幽怨:“娘子这是不肯原谅我了?”
“谈不上,”晁灵云板着脸,一字一顿道,“我倦了,请回吧。”
吴青湘似乎是觉得有些难堪,扯动了一下唇角,替自己打圆场:“娘子既然身上不舒坦,我就先回去,改日再来看你。”
晁灵云黑沉沉的眼珠定在她脸上,像是已将她那一点伎俩看穿,直到吴青湘藏在袖底的手指开始微微发颤,才动了一下嘴唇:“不必了,今后我与你们再无瓜葛。”
在她的坚持下,吴青湘最后还是收回了银铤,悻悻离去。晁灵云孤零零一个人躺在榻上,脑中却反复回忆着过去种种,随着一滴眼泪悄然自她眼角滑落,她忍不住扯起被子蒙住头,不想被人看见她失魂落魄的狼狈相。
就在她躲在衾被下暗自垂泪时,寝室外再度起了动静。
“师妹,我刚刚看见光王宅的吴娘子了。”宝珞怀里抱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袱,风风火火地闯进寝室,向她打听,“是光王派她来看你的吗?”
听见是师姊来了,晁灵云立刻抹去眼泪,从被子里探出头来,瓮声瓮气地回答:“不是,今后我与光王再无瓜葛。”
“哎,为什么?”宝珞有些吃惊,她回想着昨日李怡听到消息时,当机立断入宫面圣的模样,不禁惋惜地低喃,“我感觉那光王挺喜欢你的啊,他…”
“我不喜欢他,还不行吗?”晁灵云不耐烦地打断宝珞——她这师姊与颍王两情相悦,当然看谁都觉得是情投意合,“师姊,以后你再也不要和我提他,也不要对他提起我,算我求你了。”

☆、第六十章 夜钟
向晚元真与宝珞到家的时候,家丁向她们说了光王造访一事。师徒二人对视一眼,走进房中商量对策。
“其实与其待在平康坊里,跟了光王倒不失为一个好归宿,”宝珞是真心替师妹发愁,苦着脸感慨,“可师妹她也挺执拗的,似乎在和光王怄气。”
“她不愿意,就不是好归宿。”元真理所当然地说,“我看那绛真娘子对灵云关爱有加,住在她那里未必不好。等灵云将来养好了伤,凭我教她的那身本事,就算不能进教坊司,以天下之大,还怕没有用武之地吗?我倒是不担心她,就是可惜《朝云引》不能再在宫廷上演,那风华绝世的刀舞,从此只能流落民间。”
宝珞看着自己一辈子只知道跳舞,万般烦恼不萦怀的师父,实在是无可奈何,只得问:“那如今光王都已经问上门了,师父打算怎么办?”
“装傻、装死、装不在。”元真气定神闲地回答——论起这方面她可是相当有经验,否则如今她的儿子恐怕都要娶媳妇了。
“光王毕竟是天潢贵胄,咱们恐怕躲不起。”宝珞忧心忡忡。
“要不这样吧,我们就说将灵云送到了一家邸店,”元真灵机一动,红口白牙地笑起来,“至于等光王找过去的时候,灵云人还在不在,那就要看他们的缘分了。到时就算找不到线索,光王也会以为是灵云有心瞒他,与我们何干?”
“那万一以后灵云与他解开误会,发现是我们撒了谎呢?”宝珞心里仍有点不踏实。
元真却奸笑:“若有那一天,他们定然已是如胶似漆,哪有空追究我们这点破事啊?”
宝珞恍然大悟,笑嘻嘻地奉承元真:“师父真是足智多谋。”
九月望日,月满长安。遍布于长安城中的所有佛寺,都在夜半提前一刻敲响了寺钟。
悠远的钟声传遍了夜色中的长安,令浸在月光里的京城平添一层肃穆气象。坐在轩窗边的康承训手把酒盏,听着今夜特殊的钟声,瞥了一眼更漏,心中暗忖:这是出了什么大事了?
他转过头,望向正伏在桌案上挑珠子的胡姬,脸上浮起一抹温存的笑意:“我这里还有一包上好的珊瑚珠,娘子慢慢挑。”
胡姬抬起头来,恰好看见康承训翻身跳出窗外,急忙扑到窗边问:“郎君去哪里?”
“上别处转转,一会儿就回来…”话音未落,人已无踪。
光王宅佛堂中,李怡正在灯下静静独坐,听着遥远的钟声渐渐止歇,许久之后,只见虚掩的窗牖忽然被人从外打开,眨眼工夫,一道人影已立于堂中。
李怡从纷乱的思绪中回过神,望着正向自己拱手行礼的人,哑声开口:“来了?”
“殿下都动用了伽蓝子夜钟,我哪敢不来?”康承训微微一笑,上前两步,在他面前盘腿坐下,“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不是大事,但急需你帮忙。”李怡亲手为他倒了一碗茶,语气沉重地交代,“敬辞,我要劳烦你替我找一个人。”
“殿下要找什么人?”康承训好奇心大作,熠熠发光的眼睛紧盯着李怡,像即将被主人纵入青云的猎鹰。
“晁灵云。”
康承训被茶呛了一下,慌忙以拳掩口,咳嗽着问:“殿下不会是…为情所困了吧?”
李怡目光中闪过一丝痛楚,黯然承认:“是。”
能在有生之年听到李怡亲口承认这种事,康承训简直想放声大笑,又怕他恼羞成怒掐死自己,只得生生憋住,一本正经地问:“殿下是要我悄悄打听呢,还是光明正大地找上她?”
李怡脸色十分难看,不快地瞥了他一眼,报出自己的要求:“悄悄打听吧。”
康承训在心里笑翻了天,努力板着一张脸,向李怡郑重承诺:“殿下放心,哪怕掘地三尺,我也一定会为殿下找到晁娘子。”
李怡烦闷的心终于略感安慰,嘱咐康承训:“我让王宗实替你安排一间客房,今夜你就在我这里睡下吧。毕竟此刻正值宵禁,就算你身手再好,遇上金吾卫总归有些麻烦。”
“多谢殿下关心,不过过夜就不必了,外头那些巡夜的金吾卫,我从来不放在眼里。”康承训婉拒了李怡的好意,坏笑道,“何况今夜我与佳人有约,她正在闺中等着我呢。”
眼看风流成性的手下当着自己的面大肆炫耀,李怡还没来得及恼火,堂中灯火一晃,那油腔滑调的人便已不见了踪影。
十月,晁灵云在绛真宅中渐渐养好内伤,恢复了正常的饮食起居,便说什么也不肯再吃白食。在她的坚持下,她开始走出内帏,替绛真打下手,顺便等待大人新的指令。
没过几日,元真娘子的高徒在平康坊大张艳帜的传言,便被有心人口耳相传,四散开来。等康承训将这个消息报知李怡时,绛真的宅第已是宾客盈门、车马如龙。
关于晁灵云如何在宫宴中一舞扬名,令天子惊艳不已,当场被升入内教坊宜春院,却因为恃才自傲,在侍寝之夜触怒龙颜,被贬出教坊司,最后只能沦落到平康坊陪酒卖笑、送往迎来的故事,被好事之人传得绘声绘影、神乎其神。
人人都想亲眼一睹这位传闻中的舞姬,是如何的色艺双绝,于是争相到绛真的宅第拜访,不惜一掷千金,但求有缘一会。
眼看涌来的客人都快踩塌了门槛,绛真无奈地对晁灵云抱怨:“也不知是谁这么缺德,编造出如此下作的谣言。要不我先替你找一个清静的地方,避避风头吧?”
晁灵云听了她的提议,一边低头碾茶,一边回答:“阿姊,你我都是刀口舔血的人,何时变得如此畏首畏尾、顾虑名声?妹妹我倒是觉得,阿姊能做的事,我也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