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甚好。”郭太后快活地笑起来,抬手指了一下晁灵云,“元真娘子说她是受了这位弟子的启发,才想要编一套相和大曲。所谓择日不如撞日,不如现在也让她启发启发宋先生吧。”
此话一出,晁灵云已是呆若木鸡,元真慌忙向郭太后下拜,告了一声罪:“太皇太后恕罪,奴婢今日来得匆忙,没让弟子准备舞衣与刀具,此刻恐怕难以舞刀…”
“无妨,”郭太后打断元真,径自望着宋尚宫,笑道,“宋先生一向慧眼识人、观照内心,不会只着眼于外在,我说的可对?”
“太皇太后谬赞。”宋尚宫客气了一句,慈蔼的视线落在晁灵云身上,淡淡一笑,“这位娘子就是元真娘子的高足吧?老身年事已高,耳聋目昏,不劳烦娘子舞刀,但求能与娘子在末座一叙。”
话音刚落,不等晁灵云回应,郭太后已即刻吩咐左右:“来人啊,给宋先生与晁娘子看座。”
晁灵云就这样跟着宋尚宫坐上了宴席末座,整个人糊里糊涂,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
宋尚宫却是气定神闲地抓起她两只手,仔细看了看,笑着问:“娘子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惯用何刀?”
晁灵云被她慈爱的目光注视着,仿佛沐浴在暖洋洋的春光里,陶然回答:“回宋先生的话,奴婢名叫晁灵云,今年十七岁,惯用吐蕃弯刀。”
“听娘子口音,似乎不是长安人?”
“奴婢是在蜀地长大。”晁灵云老实承认。
宋尚宫点点头,话锋一转,忽然问:“娘子今晚用过饭没有?”
晁灵云被她一问,肚子顿时就有点饿,赧然回答:“不瞒先生,奴婢还不曾用饭。”
“那我们就边吃边说吧。”宋尚宫吩咐侑酒的宫女摆上饭菜,一边含笑看着晁灵云大快朵颐,一边与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老身一辈子从没离开过长安城,娘子和老身说一说蜀地的风光吧。”
一提起家乡,晁灵云便停下筷子,兴奋地对宋尚宫说:“其实奴婢也不大能说得好,反正那里的山特别特别高,从山下看就像能碰着天似的。山上时常下雨,一到雨天整个山头就被乳白的云雾笼罩着,湿气特别重。对了,奴婢的假母曾教奴婢读诗,奴婢读到李太白的那首《蜀道难》时,便觉得蜀地险峻奇绝的山水,尽在那首诗中。”
宋尚宫微笑着点点头,陪着晁灵云坐足了一顿饭的工夫,便去向郭太后复命:“老身此刻已略有所得,不敢说成竹在胸,还需听一遍郑中丞弹琵琶曲,以便确认格律。”
这一次郭太后没有反对的理由,遂命郑中丞再度登上舞筵弹琵琶,又让内侍在台下设案,摆好笔墨纸砚,供宋尚宫写歌辞。
郑中丞与宋尚宫素来交好,她抱着小忽雷款款登台,与台下安坐的宋尚宫四目相对,心照不宣,同时指尖疾如电掣,当弦一扫。
刹那间声如裂帛直通天际,如高山仰止,令人爽心豁目;及至跟随乐声飞上山颠,极目四望,但见山顶复有流云蔼蔼、霞光成绮;到了这等境界,乐声仍能向上攀援,如云外还有青天,更觉一片空澄,开阔无极。
宋尚宫双目低垂,默默听罢一曲,提笔一挥而就,由内侍将墨迹未干的诗稿呈给郭太后过目。
郭太后将信将疑地接过诗稿,草草扫了一眼,随即心神一惊,连忙定睛细看:
“巴西巫峡指巴东,朝云触石上朝空。巫山巫峡高何已,行雨行云一时起。一时起,三春暮。若言来,且就阳台路。”
一遍诗读下来,连有心刁难的郭太后也不得不叹服,问宋尚宫:“这歌辞可有了名字?”
“晁娘子天真烂漫、明艳动人,如朝霞流云,风致散朗,”宋尚宫目视晁灵云,缓缓笑道,“这首相和歌辞,就叫《朝云引》吧。”
作者有话要说:快过年了,事比较多,争取保证每天至少能更一点,若有空就保证字数哈。
说明一下:这首歌辞就是郎大家宋氏写的《相和歌辞 朝云引》,收录在全唐诗中,当然我只是附会着写小说哈,不要当历史~
☆、第二十四章 角抵
五月朔日,暗夜如泼天浓墨,无星无月。
宵禁后,满街寂静无人,只有长安城内最热闹的几个坊市,依旧人声鼎沸。
到了四更天,连平康坊里的喧哗也开始消歇时,位于平康坊西边的务本坊里却渐渐热闹起来。
务本坊西门的鬼市,半夜而合、黎明而散,市中有奇珍异宝,更有赝品、贼赃,乃至各种见不得光的禁物,汇聚了无数鸡鸣狗盗之徒,也让许多人各怀目的,于夤夜悄然而来。
务本坊鬼市里的角抵赌坊,平日经营角抵赌博,供鬼市中一夜暴富的人前来挥霍放纵。到了朔日这天,因为要上演特殊的角抵戏,喧聚之声更是沸反盈天。
此刻好戏还未开场,角抵坊中视角最佳的雅间里,马元贽正慢条斯理地饮着葡萄酒,忽然听见门枢发出“吱呀”一声轻响,不由挑着眉抬起头来。
他看着一个人无声无息地走进雅间,在自己面前坐下,嘴角不禁缓缓浮起一丝笑:“这里没有闲杂外人,殿下何不摘下面具?”
坐在他对面的人上半张脸被一副银制面具遮住,听了他的话,便伸手到脑后解下面具系绳,没有片刻犹豫:“今夜能蒙将军惠赐一面,坦诚相见又有何妨?”
被打制得极薄的银面具一经摘下,便露出面具下从容俊秀的一张脸,眸色浅淡如琥珀,正是李怡。
“殿下好风采,”马元贽赞叹一声,打量着眼前丰神秀逸的李怡,由衷为他可惜,“殿下瞒着朝野上下,韬光养晦这么多年,实为不易。”
“将军言重了。”李怡淡淡一笑,双目低垂,亲手为马元贽斟了一杯酒,“羽翼未丰之前,便纵有凌云之志,又岂敢振翅高飞?”
马元贽圆滑地笑笑,举起酒杯,向李怡敬道:“那下官就恭祝殿下,早日一飞冲天。”
李怡与马元贽满饮一杯,放下手中酒杯,低声道:“我虽有步月登云之志,还需将军玉成。”
今日能在鬼市秘密相见,马元贽自然知道李怡的来意,然而此刻他只是默默地饮酒,三杯过后,才模棱两可地回了一句:“如今有野心的,可不止殿下一人。”
言外之意,已经近乎拒绝。
“今日我与将军相见,是想结交将军这个朋友,并非要让将军为难,”李怡面色不改,笑着为马元贽斟酒,“此番有幸能与将军相识,全靠我的好友穿针引线,若是惹恼了将军,岂不是辜负了他的一片苦心?”
一提及此事,马元贽的面色顿时轻松了许多,无奈地笑道:“康老将军那个活宝公子,成天做些贩夫走卒的勾当,将康老将军气得是七窍生烟。岂知这经商背后竟别有乾坤,他结交了殿下这等人物,谋划出这等大事,就不知此事若是被康老将军知道,他老人家又会作何感想了。”
马元贽语气中暗含嘲讽,李怡听了却只是笑笑,不动声色地饮酒:“我这朋友乃将门虎子,自然不是胸无大志、目光短浅之辈。”
李怡话音未落,马元贽立刻不客气地冷笑了两声,缓缓道:“宝历初年,下官的养父与时任右神策大将军的康老将军同心合力,消弭张韶之乱,其后引来梁守谦的猜忌,当时之所以能够全身而退,全赖康老将军周旋之功。康老将军戎马一生、世代忠良,下官至今未能报还他的恩情,又怎能坐视他的公子误入歧途,谋覆族之事?”
说到最后,马元贽的质问已是咄咄逼人,李怡还没来得及回答,却听角抵场外的欢呼声陡然一高,如怒涛惊雷,振聋发聩。
坐在雅间里的两个人不禁同时向外望去,只见那绘着巨大的太极阴阳鱼,被鲜明地分为黑白二色的角抵场上,今夜的两名角抵戏美人已手执兵刃登场。
坐在李怡对面的马元贽立刻兴奋起来,热心地为李怡解说:“殿下是第一次来这间角抵赌坊,不知这其中的妙趣。哈哈…这里的角抵戏每逢朔日都是由妙龄美人担纲,斗到最后,两方不但赤身露体,姿势更是花样百出,令人过足赌瘾的同时,也能大饱眼福。不过今日这两个小娘子竟然携带了兵刃,倒是别出心裁,殿下若是看好哪一方,赶紧下注,输了就算下官的。”
马元贽说这话时,失态的语气就好像他是个色中饿鬼,而非阉人。
李怡厌恶地皱起眉头,漫不经心地往角抵场上瞥了一眼。只见场中两名身姿绰约的蒙面女子,已分别站在了太极鱼的两只鱼眼上——那白鱼黑眼上,站着一名身穿黑色回鹘裙衫的女子,周身遍饰黄金,手执一对银亮吴钩;黑鱼白眼上,则站着一名身穿白色吐蕃裙袍的女子,遍体缀满细密的绿松石流苏,手执一柄寒光凛凛的弯刀。
二人虽以面纱遮住真容,却已尽态极妍、不可方物。
饶是如此,李怡依旧无心多看,仍是转过脸来,游说马元贽:“如今太子迟迟未立,人心浮动,北衙禁军势力三分,将军手握重兵,就算有心远离纷争,将来又岂能杜绝他人的猜忌?若注定不能置身事外,将军何不未雨绸缪,早作打算?”
“实不相瞒,下官今夜愿意与殿下相见,全是看在康老将军的面子上。”马元贽听了李怡的说辞,一双鹰眼流露出锐利的精光,却继续盯着角抵场,没有看他,“下官就当是替养父还康老将军当年的恩情,斗胆与殿下直言吧。殿下无论是亲族背景或者朝中人望,都远远不及颍王和安王,就算有神策军的势力襄助,也坐不稳天子的宝座。何况今上年富力强,就算未立太子也不至于动摇国祚,殿下想在此刻施展抱负,为时过早,切莫害人害己。”
李怡听了马元贽这一席话,沉默了许久,才低声道:“多谢将军一番提点。”
“殿下无需客气。下官可以用性命发誓,绝不会泄露殿下的任何秘密,请殿下放心。”马元贽分心说完,便将全部心思都沉浸在了场中美人的角抵戏上。
“将军多虑了,我敢请托友人牵这根线,便已是全心信任将军。”李怡客气了一句,却难掩话中失落。
马元贽摆摆手打断李怡,不耐烦道:“美色当前,殿下就不要再聊这煞风景的话题了吧。”
李怡默默苦笑了一下,悻悻地转移视线,望向角抵场中。
此时角抵场中的美人正在激烈缠斗,兵刃银光闪烁,碰撞声不绝于耳。只见那吐蕃装束的白衣女子弯刀一划,割去了回鹘黑衣女子的半幅裙摆,引得台下赌徒发出一阵激动的狼嚎。
回鹘女子立刻奋力反击,手中一对吴钩疾如闪电地袭向吐蕃女子的门面,那吐蕃女子向后闪避,同时扬手挥刀,挡住劈向自己的吴钩。
弯刀与吴钩瞬间相撞,发出尖锐的撞击声,随后利刃胶着在一起比拼角力。
双方杀气凛然的兵刃险险悬停在吐蕃女子的脸颊上方,于是自然而然地将李怡的目光吸引了过去,又自然而然地让他看见了女子面纱下露出的小巧耳垂,以及耳垂上那只金光灿灿、张牙舞爪的小小螭龙。
作者有话要说:李怡发现自己媳妇咯…
☆、第二十五章 人情
刹那间,角抵场中那道穿着吐蕃白色裙袍的身影,在李怡眼中变得无比熟悉。
那窈窕矫健的身姿,还有与樱桃宴刀舞如出一辙的敏捷动作,不是晁灵云又是谁?相形之下,那欲盖弥彰的面纱也只能骗骗外人罢了。
在认出白衣女子是谁的一瞬间,李怡几乎是气急败坏地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番莲纹银酒杯仓促地磕在桌案上,碰出“叮铃”一声轻响。几滴暗红色的葡萄酒飞溅出杯沿,沾上李怡的衣袖,如幽暗的血珠缓缓晕开。
角抵场上瞬息数变,此刻白衣女子已侧身躲过吴钩,只是衣袖被划开一道长长的裂口,露出袖中一段雪藕似的胳膊,同时系在她手腕上的一束绿松石流苏也断裂散落,星星点点的碎珠随着她的动作甚至飞迸到场外。
围着角抵场的赌徒们兴奋得两眼通红,粗鲁的喊叫声此起彼伏,而雅间中的李怡也紧盯着场中女子,目光如炬、呼吸沉重。
马元贽斜睨了一眼浑身僵硬的李怡,将他的失态看在眼里,心中不禁讥诮了一句:年轻人,到底还是太嫩了啊…
这一帮常年被囿于十六宅的王孙公子,平日锦衣玉食,养得跟笼子里的金丝雀一般,哪里见识过这等世面?
马元贽暗自嗤笑,决定告诉李怡一点更加耸人听闻的勾当,好让他今晚大开眼界:“殿下可想知道,一会儿这角抵戏分出胜负之后,场中那两位小娘子又会如何?”
一直目不转睛望着场中的李怡闻言一怔,转过脸来,冷冷道:“愿闻其详。”
“等角抵分出胜负后,那胜出的娘子有权选择场中任何一位客人做自己的入幕之宾,而败北的娘子嘛…”马元贽嘿嘿一笑,告诉李怡,“全场客人都能竞价,出价最高者,可以得到与她春风一度的权利。”
他得意洋洋地说完,却没有在李怡脸上发现一丁点大惊小怪的迹象,这不禁使他有些失望。
“原来如此,多谢将军解惑。”李怡淡淡一笑,再度转头俯视着角抵场,一脸严肃地陷入了沉默。
马元贽不知道李怡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能顺着他的目光寻找答案——此时角抵场中,白衣女子的颓势已越来越明显,原本精美的裙袍被攻势凌厉的吴钩划得衣衫褴褛,几乎快要到达伤风败俗,随时能气死一大批卫道士的程度。
然而奇怪的是,尽管衣裙越打越破,那小娘子脸上的面纱却是八风不动。
马元贽将李怡怒火中烧的目光看在眼里,心中蓦然一动,试探着问:“殿下…是不是在意场中那个穿白衣的小娘子?”
李怡微微一笑,不置可否,这样的反应几乎等同于默认。
马元贽何等人精,自然看得出他的答复是什么,不禁笑着揶揄道:“殿下放心,那穿白衣的小娘子眼看就要输了,到时候下官一定出价将她买下来,赠予殿下,就当报答殿下今夜这份盛情。”
他自以为考虑得面面俱到,李怡一定会半推半就地感谢自己,不料却听见他冷不丁反问:“将军何出此言?”
“嗯?”马元贽被问得猝不及防,只能茫然地望着李怡,沉下脸反问,“下官说的话,都是出于一片好意,殿下此话又是何意?”
李怡感受到对方的不悦,却不复先前有求于人时的谦恭,双目低垂,笑着承认:“不瞒将军说,我的确十分中意那名白衣女子,也知道倘若此女落败,有将军的襄助,她必能入我彀中,无法挣脱。只可惜…恕我不能接受将军这份美意了。”
马元贽若有所思地注视着李怡,低声问:“莫非殿下另有打算?”
“乘人之危,以获一时之利,绝非君子正道。”李怡将面具戴回脸上,起身走出雅间,向马元贽的护卫借来一副弓箭,随后返回雅间走到围栏处,引弓张弦,缓缓瞄准目标,“将军,授手援溺,才是我永以为好的方式。”
话音未落,箭矢离弦,直直射向角抵场上悬挂的彩缎绣球。
巨大的绣球瞬间被射落,砸向场中正在激斗的两名女子。从天而降的意外让局势陡然出现了变数,积满灰尘的绣球落在角抵场中央,激起尘垢滚滚,如烟似雾。
晁灵云和绛真一时全都陷入灰色的浮尘中,被迷得睁不开眼睛。
过了好一会儿,晁灵云勉强睁开眼睛,握着弯刀走到绛真面前,有点不知所措,却不敢随便与绛真说话。
此刻绛真脸上虽然蒙着面纱,却还是被呛得直咳,她当机立断决定保命要紧,涕泗横流地低声嘱咐晁灵云:“我不行了,我必须先退场,反正目标的记号你也知道,自己随机应变吧。”
等等,我这是赢了吗?阿姊你别走啊!晁灵云望着落荒而逃的绛真抬起一只手,心里有苦说不出。
阿姊…我对付男人是真的没经验!换成阉人一定更不行啊!
戴着面具的李怡站在围栏边,望着场中因为意外获胜而呆若木鸡的晁灵云,唇角微微露出一丝笑。
当初她能够潜入藏书楼,又能夜探十六王宅,一定是个不惧灰尘蠹鱼的人,而另一个女子就不一定了。看来这一次,他又赌赢了。
就在李怡将目光专注地投向晁灵云时,马元贽已经走到他身后,意味深长地低语:“授手援溺…至于天下溺,则援之以道。”
李怡转过身,目光沉静地与马元贽对视:“看来将军是我的知己。”
马元贽沉吟片刻,忽然朗声大笑:“原来这就是殿下的正道,殿下的志向吗?下官明白了。”
他说着便面朝李怡低下头,今夜第一次向他露出恭敬之姿,拱手一揖:“殿下今夜的一言一行,下官都会铭记在心,请殿下放心。”
李怡向他点点头,低声道:“多谢将军愿意给我机会,待到时机成熟之日,我再来向将军讨教。”
马元贽抬起头,精光四射的一双鹰眼凝视着李怡,目光中带着期许,缓缓笑道:“殿下的圣人之道,将来能否治至乱之世,下官拭目以待。”
☆、第二十六章 春宵
此时角抵场中,获胜的白衣女子已经退场,场中上来一位主持竞价的和合人,开始鼓动赌徒们对输掉的黑衣女子进行竞价。
最后竞价当然没有悬念,不停咳嗽打喷嚏的绛真顺利来到内应的厢房,一边擦着眼泪一边问那人:“查出射落绣球的人是谁了吗?”
“回娘子的话,我已经向角抵坊里的人打听过,据说那支箭就是从马将军的雅间里射出来的。”那内应一边给绛真倒茶顺气,一边回话,“若照此看来,射落绣球的人多半就是马将军了。”
绛真捧着茶碗,疑惑地蹙起双眉,饶是她平生足智多谋,此刻也想不通其中玄机:“奇怪…马将军不会无端做这种事,可他到底是何用意呢?”
她说着便起身走到窗边,悄悄推开半扇窗子,望着楼上雅间的方向忧心忡忡地低语:“但愿灵云能够应付得来…”
与此同时,马元贽正在雅间里笑着问李怡:“殿下帮助那白衣娘子获胜,难道就没想过,她极有可能选择其他人?”
“将军说得没错,我今夜冒用的身份只是一名普通的商人,这条件对姑娘们来说确实是毫无吸引力。这一点我早就已经想到了,所以这副弓箭我先不还给将军,可否?”李怡扬了扬手中弓箭,此刻语气里又带了点游侠儿的风流浪荡,促狭道,“越是势在必得,就越不能手软,这也是我一贯奉行的原则。”
话音未落,雅间的门忽然被人敲响,李怡立刻闪避到屏风后,随后一名角抵坊的小厮走进雅间,向马元贽道喜:“恭喜客官!获胜的娘子看过名册之后,选中了客官,自愿侍奉枕席,结一宵良缘。不知客官意下如何?”
“哈哈哈,在下求之不得,”马元贽不禁大笑出声,在小厮告退后,望着走出屏风的李怡,揶揄道,“殿下,如今可以安心将弓箭还给下官了吧?”
李怡被他这般打趣,面子上有点挂不住,却只能若无其事地将弓箭奉还,向马元贽道谢:“多谢将军成全。”
“那小娘子是殿下相中的人,下官岂敢造次?这原本就是一个顺水的人情。”马元贽笑道,“我在这里冒用的身份也不过就是一名珠宝商,哪知竟被这小娘子一眼相中,她是不是真的命里有造化,就看她将来能否知晓殿下真正的身份了。”
此时此刻,与雅间中谈笑风生的两个人相比,晁灵云却是忐忑不安到了极点。
角抵结束后,她裹着披风选定了陪宿的客人,便来到一间厢房里沐浴更衣,为即将到来的春宵做准备。此刻她就像一只在滚锅里翻腾的汤牢丸【水饺】,玉雪可爱、诱人垂涎,却一刻不停地在洗澡水里扑腾、挣扎,唉声叹气。
谁能教教她,一个位高权重的宦官,到底该如何讨好啊?
“马将军龙马精神,真是好气魄、好威武!”晁灵云对着眼前氤氲的热气,露出一脸谄媚的笑,“不对,阿姊说马将军面白无须还是个矮个子…马将军真是风度翩翩,皮肤好白好滑?我会被大卸八块吧…”
这些倒也罢了,问题是就算她讨好了马将军,又该如何将自己的目的挑明呢?
晁灵云想破脑袋,一直想到洗澡水都凉透了,心里都没拿定一个准主意。
这时小厮已经在敲门催促,她只得爬出浴桶,拎起放在托盘里的干净衣服准备换上。
不拎则已,一拎惊人。晁灵云整个人都不好了。
“喂!”她梗着脖子冲门外喊,“你们只准备这种四面漏风的外衫,不准备中衣是几个意思?有考虑过宦…换衣服的人的自尊心吗?”
在她狠声恶气的威胁下,最后晁灵云终于如愿换上了一套正经衣服,跟随小厮前往雅间。
哪知进屋后,晁灵云发现雅间里竟然没有人,她浑身不自在地落座,问那小厮:“客官人呢?”
“客官也要做些准备,一会儿就来。”小厮说着竟从桌案上拿起一条长绫,脸红道,“娘子,得罪了,请劳烦将双手伸过来。”
这…这是个什么状况?晁灵云目瞪口呆,脑中闪过一百零八种不可描述的可能,脸涨得通红:“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不是小人的意思,是客官的!”小厮赶紧为自己撇清,握着长绫的手心虚地直打颤,“娘子多包涵,小人也是…奉命行事。”
“那你脸红什么?”晁灵云警惕地盯着他,又瞥了一眼桌案,大叫,“这鬼玩意儿怎么还不止一条!”
“小人也很尴尬的,娘子还是配合一些吧。”小厮在心中默念了一句佛,尽量心如止水地诉苦,“这年头,谁都不聋不瞎,我们做下人的尤其不容易啊!”
“我也不容易好吗?”晁灵云与那小厮大眼瞪小眼,坚决不从,“你若绑了我,再用那条带子勒死我,我找谁鸣冤去?这鬼市是法外之地,连报官都没人管的。”
小厮无奈地放下长绫,叹了一口气:“娘子是角抵赢家,自然谁都不能勉强,娘子若执意不从,就请自便吧。”
“你要撵我走?”晁灵云狐疑地问,舍不得今夜功亏一篑,又踌躇起来。
小厮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没有对她翻白眼:“不撵娘子,难道撵客官走吗?”
这话说的也是。晁灵云无比纠结,内心天人交战了一番,还是缓缓伸出了双手:“你可轻着点绑啊。”
眼看总算可以交差,小厮松了口气:“放心,小人有的是经验,不会绑疼娘子。”
“你哪来的经验?”晁灵云讨厌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不满地嘀咕。
小厮脸上顿时浮现出意味深长的笑意,加重语气回答:“娘子,我们这里可是鬼市的赌坊啊!”
呵呵,还真是言简意赅。
晁灵云被绑了双手,再被小厮用绫带蒙住眼睛时,也就不好多说什么,只能郁闷地闭嘴认命。
小厮顺利完成任务,不好意思地道了声:“对不住。”
“没事,我理解,都是那客官无耻下流嘛。”幸好嘴巴没被堵住,晁灵云还能苦中作乐,耍耍嘴皮子。
小厮不安地瞥了一眼屏风,没敢多嘴,客气地告辞离开。
雅间里顿时安静得令人害怕,晁灵云双眼被蒙,其他感官受到危机感的刺激,变得更为灵敏。
她提心吊胆地竖起双耳,细听四周的动静,在适应并排除了门外噪音的干扰后,蓦然感觉到一阵不对劲。
此刻雅间里,竟然还有另外一个人的呼吸!虽然那动静极为轻浅,却还是被她敏锐地捕捉到。
那人是谁?马将军吗?难道他其实一直都藏在雅间里?晁灵云顿时尴尬不已,屏息凝神听了好久,却始终听不见那人还有其他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