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王内侍肠子绕了几个圈,最后才面色温和了一点,对轻凤道:“我刚刚只是随便那么一说,谁说当真要安排你扫地了?不过话说回来,其实扫地真是个项不错的活,强身健骨…你若实在不愿意做,我就去和掖庭监作打个招呼,看有没有别的活安排给你…”
掖庭宫的长官掖庭令,和王内侍挺熟,所以王内侍来打招呼,他也乐意为轻凤行个方便。于是负责监管轻凤的监作嬷嬷在领命之后,挺客气地将轻凤引到卧房里,仔细问她话:“黄氏,你可会针线女红?”
轻凤摇摇头,很乖巧地回答:“不会。”
“可会蚕桑?”监作嬷嬷见她摇头,于是又问,“可会染丝?熨烫?”
轻凤依旧摇头,这一下嬷嬷无奈了,索性直接问她道:“那你会什么?”
轻凤想了想,如实答道:“歌舞伎艺。”
监作嬷嬷闻言笑起来,执起她的手捏了捏,说道:“歌舞伎艺是好本领,不过我可不能让你做。”
“为什么?”轻凤听出嬷嬷话里有话,于是纳闷地问。
“掖庭宫是什么地方,你想想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歌舞伎艺是邀宠的手段,万一哪天被圣上瞧见了,念起旧情,不就又领你回去了吗?”
轻凤暗囧,心想这嬷嬷别是她的仇家特意安排的吧?于是故作天真地笑道:“我被圣上领回去,有什么不好?”
监作嬷嬷笑答:“如今还好了,若换作过去的年月,哪一年没有十几二十个美人从后宫被打发到这里来呢?那些可都是娇滴滴花朵般的女子,来掖庭宫受罚都要被我严厉管教,若是让她们有翻身的机会,我哪能活到今天呢?”
这一说轻凤便明白过来,于是皮笑肉不笑地讨好道:“既然如此,嬷嬷您就看着安排吧,别看我个子小,我可有的是力气。”
监作嬷嬷闻言颔首,说道:“既然你不愿扫地,又不会细活,我先安排你和尚衣局的宫女们起捣练,如何?”
轻凤立刻点点头,应承下来:“这个我能做。”
结果轻凤滥用力字诀,活才干了没两天,胳膊粗的木杵就已被她折断,而捣坏的白练更是难以计数,监作嬷嬷听到消息后,气得是瞠目结舌。
“你还是去太仓看守粮仓吧,不过那里老鼠多,你可别害怕。”监作嬷嬷瞪着轻凤说完,又郑重其事地威胁道,“这活若是再干不好,我就只能安排你去将作监右校署刷厕所了!”
轻凤立刻乖巧地点头,领命不提。
太仓顾名思义就是个大粮仓,它位于掖庭宫的北部,全京城的谷物都归它储存。
曾有诗云:官仓老鼠大如斗,见人开仓亦不走。轻凤跟在嬷嬷身后一路走,还没靠近太仓时,就耳尖地听见了仓中老鼠的喧闹声。
她耳朵一动,情不自禁地笑起来,露出唇边亮闪闪的小失牙——嗬,一听动静就知道这些老鼠的个头小不了,她可真是因祸得福,来对地方了!
她磨磨牙,准备化情欲为食欲,暂时在这太仓中疗伤。
看守太仓的内侍正抱着猫儿晒太阳,看见嬷嬷领着黄轻凤前来,立刻起身相迎:
“嬷嬷您来了,咦,这就是您说的宫人黄氏?”
“对,正是她,”嬷嬷笑呵呵道,将轻凤拽到人前,“你瞧,人的确生得干净整齐吧?”
那内侍上下打量了一下轻凤,点点头,却又望着嬷嬷皱眉道:“好是好,只是她一个娇滴滴的姑娘,怎么看守太仓呢?您是不知道里头的老鼠有多凶,您瞧,昨天还把我的大花猫给咬伤了。”
那肥胖的大花猫原本躺在内侍的怀里,此刻懒懒瞟了轻凤一眼,立刻“嗽”一声窜出内侍的怀抱,一溜烟跑得没影。监作嬷嬷“呵呵”笑了两声,才又对那内侍道:“放心,你别看这位黄氏娇滴滴的,力气大着呢。”
轻凤点点头,生怕到手的肥缺没了,笑眯眯地对那内侍道:“嬷嬷说得没错,而且我也不怕老鼠,正适合看守太仓。”
像印证她的话似的,原本在太仓中窸窸窣窣作乱的老鼠,此刻竞同时没了声息。
内侍发现背后的太仓如临神迹,不知何时竟已鸦雀无声,不禁感动得泪流满面:“两位说得是,黄氏就留在我这里吧。”
待得监作嬷嬷离开后,那内侍找回了自己无端受惊正屁滚尿流的肥猫,与黄轻凤客客气气地寒暄道:“我姓杜,是这太仓的监守,我手下还管着四个小黄门,嗯,看守太仓的神策军也得给我几分薄面呢。你跟着我好好做事,如果干得好,我就收你做我的对食。”
轻凤白他一眼,鄙夷道:“谁要做你的对食。”
那杜内侍碰了一鼻子灰,有些害臊,于是放开猫一边给它做鱼饭,一边悻悻咕哝着:“也罢,我们宦官娶妻都是要出身干净的宫女昵,你再漂亮,也是个犯妇…”
轻凤不理他无聊的话,闲在一旁看他用肥鱼给猫拌饭,过了一会儿忍不住道:“你喂猫吃这么好,它还旨抓老鼠吗?”
杜内侍瞅了轻凤一眼,理直气壮地回答她:“不喂大花猫吃好一点,它哪有力气抓老鼠呢?”
分明是不喂它,它就一只老鼠也抓不到,只能饿死吧?轻凤对杜内侍说的理由嗤之以鼻,相当鄙视地瞥了大花眯一眼,那肥猫立刻惭愧地低下头去,弱弱地“喵”了一声。
这时就听那杜内侍又轻声哼唱起来:“硕鼠硕鼠,无食我黍…”
轻凤陪着这一人一猫守在仓外,耳朵一直留心着粮仓里的动静,着实心痒难耐,于是她忍不住又道:“咱们就这样一直坐在这儿吗?你怎么不放猫去抓老鼠?”
杜内侍拢了拢自己怀里的猫,心有余悸道:“你是不知道,这太仓的老鼠有多凶残。”
“你手下那些个小黄门呢?”轻凤又问。
杜内侍咧嘴笑道:“他们负责晚上值夜,白天太仓这儿能有什么大事?”
轻凤闻言立即表态:“你也安排我值夜吧。”
晚上千活符合她的作息习惯,并且要抓老鼠就得变回原形,还是晚上行动利索点。
杜内侍闻言立刻两眼放光,求之不得地感叹道:“黄氏你真是太敬业了!我一直想找个人来与我换班呢!不如这样吧,你今天晚上就上岗,嗯,你现在就可以先回去养足精神嘛,晚上戌时再过来。”
轻凤耸耸肩,恭敬不如从命。
这天晚上,轻凤戌时便到太仓点卯,顺便结识了一下自己的同仁。所谓晚上值夜,也不过是几个人守在一间屋子里打盹,轻凤待到其他人都睡得熟了,便趁着夜深人静时悄悄溜出了值夜的小屋,现出原形钻进了太仓。
她一进太仓,便在夜色中看见了满坑满谷的粮食,黑黢黢的仓库里悄无声息,只有微微的轻凤吹拂着她的髭须。轻凤鼻子一动,根本不需要用眼睛看,便傲然对着粮仓中喊道:“你们这些鼠辈,还躲什么?都给姑奶奶我出来!”
话音未落,就听仓库深处传来“吱吱”两声,黑暗中亮起点点微光,正是那帮鼠子鼠孙们的眼睛。轻凤嘴角一挑,在暗夜里睁大了眼睛,饶有兴味地看着数不清的大老鼠,正一只咬着一只的尾巴,从四面八方列队出来向她叩头。
“黄大仙娘娘在上,”只见为首的老鼠头目溜溜窜到轻凤跟前,向她磕了个头,毕恭毕敬道,“小子携太仓鼠族给娘娘您磕头,祝娘娘您仙寿恒昌!今次不知娘娘您大驾前来,未曾远迎、失敬失敬。不过吾辈一向安分守己,从不到太仓外为非作歹,还请娘娘大发慈悲,莫要对小子们赶尽杀绝…”
轻凤垂头看着那老鼠头目,无精打采地点点头,却道:“我吃你们,不过是天道循环、顺应自然而已,就像你们可以尽情享用这太仓中的粮食一样。不过也请你们放心,我不会对你们赶尽杀绝,只要你们少吃点他的粮食,我就少吃点你们——你们不知道,他是个多么克勤克俭的好皇帝…”
太仓鼠族们闻言,顿时哀鸿遍野,吱吱溜溜哭成一片。它们不知轻凤是打哪儿来的太岁,只知道从此太仓鼠族将永无宁日。虽说斗不过黄大仙还可以逃走,可是它们祖祖辈辈皆定居于此,贪恋这里粮秣丰足口腹无忧,想迁徙却也舍不得,因此情愿束手待毙,唯一的对策也只有醉生梦死、加紧繁殖而已。
掖庭宫的生活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去。
偶尔王内侍也会来掖庭宫看望黄轻凤,给她带些香榧子或荔枝来打打牙祭。他痛惜地看着脸颊浑圆的轻凤,嘴里不住念叨着:“唆,想当初,内府局哪天不是拿这些金贵东西来供奉你?你如今犯了事沦落到这里,一日三餐可还吃得惯?咦,我怎么瞧你脸还圆了些?是不是饿肿了?”
虽说掖庭宫里一天三顿窝窝头,可黄轻凤却满不在乎——反正太仓里的老鼠管够,她现在因为三餐规律,又不再吃零食,加上捕猎老鼠增加了运动量,因此连日来反而筋骨强健,长胖了不少。
于是她摇摇头,乖巧地回答王内侍:“没什么不习惯的,掖庭宫里的日子也挺好的。”
她的回答被王内侍想当然地理解为口是心非、强颜欢笑,于是他又是欷歔又是扼腕,免不了回去后向某人哭诉一番。
可是对于轻凤来说,掖庭宫里的日子的确挺好的,虽然没有李涵的日子,有时候难免会越过越糊涂。在她脑中,关于骊山狐巢的记忆,竞比李涵的音容笑貌更先一步模糊掉了,有时候当她在粮仓中捕捉老鼠时,竟会一刹那产生种错觉——仿佛她自己从未在骊山生活过,也从未修成过人身,她只是一只在太仓中长大的黄鼠狼,靠捕食老鼠为生。
而有些时候,当轻凤在堆积如山的粮食中上蹿下跳捕猎老鼠时,她也会豪气顿生,就仿佛自己是一个由李涵钦点,为他奔走沙场的女将军!她会在咬住老鼠温热的脊背时,豪气干云地屹立在谷堆顶端,心里气势磅礴地傲然道:我要你做个衣食无忧饭来张口的天子,我要保护你的粮仓不被一只老鼠染指,我要你看见黄粱饭,就想起我黄轻凤…杜内侍的大花猫相当狗腿地缩在轻凤身旁,瞳孔钦佩得缩成两道竖线,一脸崇拜地望着她:“大仙娘娘,你好了不起…”
轻凤懒懒蔑视它一眼,下巴一扬,把半死不活的老鼠甩在它面前,掷地有声地吐出一句:“老鼠是这样抓的,学着点。”
火花猫立刻兴奋地扑上去,仿佛这老鼠是自己抓到的,忙不迭叼在嘴里去向杜内侍报喜,拿老鼠换肥鱼。
黄轻凤也不理它,径自坐在谷堆上嗅了嗅鼻子,忽然间闻见一股隐隐的霉味。于是心中一动,冒出句无病呻吟的唱词:
“四月梅正熟,轻寒乍暖淋风雨,一味含酸,似我心苦…”
哎,没想到转眼之间,已经到了四月。轻凤在心中喃喃念道:“我想去见见他,我得去见见他…”
相思,就是那么难熬的折磨,她既然已不堪忍受,又何必勉强自己去坚持?轻凤隐着身子,飞也似的跑向大明宫。
大明宫的风中带着李涵的气味,随着距离的接近越来越浓,温香和软,熟悉得让她想哭。从紫宸殿、延英殿,一直到他的寝宫太和殿,轻凤气喘吁吁,在飞身跳过半卷的帘栊后,终于看见了那端坐的榻上,正在灯下批阅奏疏的人。
她的呼吸顿时一窒,怦怦乱跳的心揪作一团,几乎要蹦出她的嗓子眼。
李涵、李涵,她的陛下…轻凤悄悄从暗处靠近李涵,黑溜溜的眼珠紧紧盯着他,一眨都不眨。她贪恋地用目光描绘着他的眉眼他的唇,也不知看了多久,直到明亮的宫烛燃过一半,李涵疲惫地搁下朱笔,靠在榻上支颐假寐。
轻凤心中一凛,趁着四下无人,大胆地跳上了李涵的桌案。她任由原形暴露在烛光下,伸出爪子拨弄着案上的奏疏,一不小心却将卷成一束的奏疏噗噜噜碰散,吓得她赶紧跳下桌案,回头看看李涵。
这时候李涵已被轻凤闹出的动静惊醒,他睁开双眼,第一眼便看见了黄鼬模样的轻凤,于是惊讶地“咦”了一声,坐起身来。跟着他又低头检查自己的桌案,发现奏疏已被打开,而案桌清亮的黑漆上,正印着几枚淡淡的爪印。
李涵不禁惊奇地轻叹一声,又抬眼看了看殿中的黄鼬,发现她竟没有逃走,于是望着她喃喃笑道:“难道你也在提醒我,要勤于政事吗?”
轻凤歪着脑袋,不满地对李涵甩了甩尾巴——才不是,我是要你别那么辛苦,多多休息才好!
不料李涵看着她这样的反应,竟扑哧一下笑出了声:“你竟冲我甩尾巴,看来我是猜对了。”
轻凤越发不满,暗暗腹诽道:哪里猜对了嘛,分明是越猜越远。
她见李涵又开始捧起奏疏批阅,不禁又是气苦又是心疼,却只能乖乖陪在他身边,看着他继续辛9理政。这时宫烛轻轻爆响了一卜,结出朵并蒂灯花,水晶珠帘被微风吹得悠悠晃荡,发出叩冰击玉的清脆声音。
原本正在处理政事的李涵这时忽然抬起头来,望着微微晃动的水晶帘,竟失神地沉默了许久。轻凤也好奇地瞄了一眼水晶帘,不由得便想起自己与他那极尽风流的第一夜,脸上顿时烧得发热,心里却又痛得发紧。
不知道他看着这水晶帘,能不能想起自己呢?
这时殿外忽然响起轻轻的脚步声,轻凤连忙躲到暗处,看着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原来却是王内侍走了进来。他此番是专为李涵送来茶水与消夜,轻凤眼尖地发现,那食案中盛放的竟是红绫饼!
刹那问许多回忆涌上心头,轻凤不觉眼眶发热。这时李涵也看见了红绫饼,于是抬头对王内侍浅笑道:“你今夜送这饼来,倒叫我想起一个人。”
王内侍哪里还记得这一段往事,因为这红绫饼向都是赐给新科进士吃的,于是笑着问李涵道:“陛下是不是想起了今年的状元郎?”
李涵失笑,摇摇头道:“哪里是想起了状元郎,不过我刚刚,倒是瞧见了一只黄鼠狼。”
王内侍听李涵提起黄大仙,立刻瞠日道:“哎哟,怎么太和殿也来了黄大仙?明天我就派人熏熏香,请它离开才好,也免得再惊扰陛下。”
李涵笑着,端起阳羡茶浅啜了一口,才低声喃喃道:“它并末惊扰我,倒是叫我想起了个人…”
一个面皮黄黄偏爱搽粉,生着一双黑亮眼珠的女子。
李涵说到此处,轻凤再怎么迟钝,也知道他想的是自己。她没料到李涵在将自己贬到掖庭宫之后,竟还能惦记她,不禁心里又是欢喜又足悲苦。她躲在暗处望着他忧郁的侧脸,黝黑的眼珠不禁跟着湿润,许久之后才怔怔感叹道:“为什么我变作人的时候,你不听我、不信我,我变作了黄鼠狼,你却要这样感叹呢?”
罢了,反正她也不在乎,这一辈子,她不过是从自己漫长的生命中摘取一段来送他,用自己也许并不是最好的年华,来换他独一无二的生年岁月,她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轻凤的榛子小脸隐在昏暗中,双眼晶晶亮亮地笑起来…时光荏苒,三载寒暑弹指即逝。太和七年八月七日,李涵立长子李永为皇太子,发布了《立鲁王永为皇太子诏>:
“礼重承祧,义存继体,思崇守器,必务建储,王者所以固大本而贞万国也。鲁王永,温仁宽明,聪敏孝爱,动合至性,居无放心。乐善承颜,旷度容众。恭勤《诗》、《书》之教,率由忠愿之风,懿兹徽猷,光我上嗣。朕纂奉宝位,丕宁圣图,钦若旧章,用建储二。
爰俾主鬯,以率问安,统正龙楼之荣,昭宣甲观之兆,宜膺茂典,允属元良。可册为皇太子,仍令所司择日,备礼册命…”
在一片朗朗的称功颂德声中,李涵正式册立了自己的继承人,并大赦天下,放还掖庭宫中的部分宫女。这一天直到傍晚杜内侍来与轻凤告别时,她才知道自己的名字也在返乡的宫女名单之中。
杜内侍泪眼汪汪地抱着大花猫,问怔怔发呆的轻凤道:“名单上说,你的家乡在浙东国,这是个什么地方?”
轻凤无法回答他,只低头笑了一下。
八月的夜晚并不算凉,仲秋的御花园里仍是花木扶疏,一片促织低鸣。轻凤穿行在飞花迷雾之中,想去太和殿看看李涵,脚步却偏又踽踽凉凉迈不开。
“那名单是他定下的吧?就算不是,也是他核准过的…”她哀怨地望着太和殿黑黝黝的轮廓,目光中满是委屈,“为什么要赶我走呢?”
是不是三年时间对他来说太长,已经长到将她忘记了?
可恨她原本还指望,可以等到李涵回心转意的一天,自己能够再回到他的身边呢…可如今他竟撵她出宫,从此除了相忘于江湖,她还能用什么理由以人的模样与他相见?总不能当真在太仓中抓一辈子老鼠,一辈子只能以黄鼠狼的样子来陪他吧?
轻凤心烦意乱地抓了一把木樨花,揉着那馥郁香浓的碎金泄恨。
罢了,不如走一步看一步。轻凤暗自嗫嚅着,咬咬牙回掖庭宫收拾包袱。
“先去终南山看看飞鸾,顺道游山玩水,才不去想你!”轻凤赌气收拾着寒酸的包袱,动作相当粗鲁。皇宫中的女人就是这样悲哀,金银细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她离开了紫兰殿,那些原本属于她的衣裳首饰自然就会封存,留待送给下一个女人。
就像此刻,她的包袱里除了几套朴素的衣裳,什么都没有。轻凤撅着嘴想,虽然她是妖精根本不用在乎这些,可是…她好歹也是个有虚荣心的女人呀!如何在宫中这些年,一点甜头都没赚到呢?真是亏大了!
轻凤恨恨抖了一下包袱,这时却意外地听见一声轻响,她微微一怔,把手伸进包袱里摸了一会儿,竟掏出两只小瓶来。
一只白瓷瓜棱瓶,一只碧玉雕的胆瓶;一瓶千日醉,一瓶生子丹。
轻凤看着手中两只药瓶,目光瞬间柔和下来,她轻轻摩挲着药瓶温润的表面,回想起送她这两样宝贝的一只狐和一个人,心里便淌过一阵暖流。
这一晃三年过去,却发现原来留给自己珍贵纪念的,并不是他。
轻凤目光转黯,眼中缓缓溢出泪水,一滴滴落在她的掌心。这时候寒素的门扉似乎被风吹动,发出“吱呀”一声响,轻凤不经意地回过头去,却在泪光朦胧之中,看见了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她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眼睁睁看着李涌脱下黑色的斗篷,一步一步走到她的面前。
“原来三年来,你就住在这里,和我想的不大一样,”李涵轻声开口打破沉默,低头看着泪眼汪汪的轻凤,不禁微笑起来,“你就要走了,我来看看你。”
他伸手抚上轻凤的鬓发,满是宠溺地摩挲了一下,亲昵得仿佛他与轻凤之间,根本没有这三年的蹉跎。轻凤心中一酸,眼泪不觉涌得更凶,她有些惊疑地凝视着李涵,哽咽道:“你知道我要走了?”
“怎么可能不知道。”李涵又是一笑,在轻凤身旁坐下。
李涵这话让轻凤不禁有些恼火,她抽噎了一下,吸吸鼻子低声问:“为什么要撵我出宫?你都把我撵到掖庭了,还不够吗?”
李涵闻言,原本温和的目光更是柔得像水一般,低声对轻凤道:“离开这里不好吗?难道你还想一直被禁闭在这里,日复一日地做活?”
轻凤皱起眉,低下头不满地咕哝道:“是你将我禁闭在这里的,现在放我走的是你,来看我的也是你…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昵?”
她咕哝完,才忽然想起自从李涵进屋以后,自己一直没有对他用敬称。心下不由得一惊,红着脸嗫嚅道:“哎,陛下,臣妾无礼了…”
“没事,这样挺好。”李涵握住轻凤的手,继续道,“以后你出了宫,与我就是形同陌路,何必再用敬称?何况这些年我对你并不好,你不敬我也是应该的。”
“陛下,您为何这样说,”轻凤因为李涵的话,眼睛又红起来,“还是您心里有什么事?您忽然册立太子、大赦天下,紧跟着就遣出宫女,要我还乡,您…您是不是有什么打算?”
若不是李涵今天来看她,轻凤也不会做如此想,可现在李涵口中说的话,字字句句都像与她诀别。如果他对自己无心,又何必做出此刻这般姿态;可若是他对自己有心,那么…轻凤忽然扑在李涵身上,搂住他的脖子低喊道:“陛下,陛下,你舍不得我,对不对?”
他对自己是有心的,所以才会一次次疏离她,又一次次回头。
她想起李涵曾经告诉自己,并不是每个弄权失败的妃嫔都会死,除了倚仗外戚,还有一个原因当时他并没有说出口;如今她终于想明白,那第二个原因正是君主的宠爱——他爱那个女子,所以即便知她罪不容赦,仍要保她不死!
轻凤情不自禁地哽咽起来,伏在李涵肩头哭道:“陛下,你若对我有心,就别再让我离开。”
“傻瓜…”李涵伸手抚摸着轻凤的头发,困她的深情而动容,眼中虽蕴着裒色,却也有藏不住的欢喜,“去吧,我还你自由身,离开这是非之地。你出宫后的生活所需,我也托王内侍安排好了,说起来我自己对宫外的生活也没什么主意,不知道安排得妥不妥当…”
他说着说着就忍不住发笑,想起自己与王内侍讨论这件事时,不知道闹了多少天真的笑话。看来他真是个五谷不分的庸君,如果今天换作是他出宫,只怕会比谁都更加不知所措吧?
“你还笑,你还笑!”轻凤急了,一脸埋怨地望着李涵,脸颊涨得通红,“我不要你这样安排,我只想陪在你身边,陛下,你就留下我吧。”
“傻瓜,这样安排对你才是最好的。”李涵凝视着轻凤的眼睛,无比认真地对她说出自己的隐衷,“如今我身在一条江河日下的浊流中,不应该让你陪我。所以,在我被湮没前,我要尽力将你托上岸去,明白吗?”
他忧心忡忡的话对此刻的轻凤来说,不啻最甜蜜的衷曲——作为一个放眼江山的天子,能在风雨来临前低下头,展开羽翼给自己一心一意的保护,她还要奢求什么呢?轻凤含泪紧紧拥抱住李涵,樱唇在他耳边不断吐出急促的喘息,无声地向他示好。
李涵收到轻凤的暗示,眼神中有刹那愕然,但很快便平静下来,日光反而越来越深沉情秾——反正八月七的月光迷蒙不明,反正王内侍已把守好四周,他是号令天下的君主,为何不能趁美人在怀时,任自己放纵一次…若不能比翼天涯,又何苫:在别离前唱响《骊驹》?轻凤黝黑的眼珠里藏着一个秘密。她在亲吻李涵时迷离地半睁开眼睛,小心盯住他蛾翅般紧闭的长睫,一只手却偷偷探进扰边的包袱,摸出了一只滑溜如胆的碧玉瓶——那正是飞鸾赠与她的生子灵丹。
在得到这灵丹时她曾经迟疑过,因为不确定自己在他心中的位置,不敢轻易造出另一个生命来陪自己分担忧喜。而此时此刻,无怨无悔的勇气从未像现在这样一往直前,汹涌地灌满她的身心。轻凤悄悄用手指捻开了瓶塞,瓶中的灵丹便顺势滑出瓶口,落在她的掌中。她假意不胜羞怯地低头缩进李涵怀里,将掌心的药丸送入口中,舌头一卷咽下肚去。
李涵自始至终都没发现轻凤吞咽的动作,他只一味沉浸在离别前的情潮之中,恨不能倾力一夜,便将她余生的妩媚攫取一空。
轻凤吞下灵丹后就闭上眼睛,呻吟喘息着等待药效到来。须臾之后,她只觉得有热力汇于自己的天灵,然后蔓延过她的四肢百骸,滚烫地浦入她的丹田。这股奇异的灼热将她推上从未登临过的高峰,牵出了前所未有的悸动。轻凤忍不住惊喘起来,她慌张地睁开眼睛,却恰好对上李涵深情的双眸。
他的日光是从未有过的专注,直探入她眸子的最深处,使她的心在激狂中又漏跳一拍,不由得娇喘了一声:“陛下…”
而李涵的目光却偏偏不依不饶,自上而下遍览她的娇羞,将那动人风情深深印入眼底:“我想看着你,再看看你…”
只因今夜过后,纵使极目江山形胜,也不能再见这娇娇小小的女子。
轻凤只觉得自己在李涵热烈的目光下燃烧起来,她在腾腾热气中汗如雨下,浑身如云蒸霞蔚般晕上一层绯红,明艳不可方物。
“陛下,陛下…”她在悸动的旋涡中迷失了方向,像个溺水的人一般紧紧攀住李涵,要他与自己同赴那浓情幻化的深川迷谷,成为其中的鱼和水。李涵看着在迷乱中鬓乱钗横的轻凤,不无骄傲地翘起唇角,欣然接受她的邀宠。他搂着她纤细的腰肢将她扶坐起来,两个人在疾风骤雨般的节奏里紧紧相拥,一同心醉神迷、魂摇魄乱…当激情的潮汐退去之后,轻凤在头晕目眩的余韵中枕着李涵肩,伏在他胸前轻声呢喃:“陛下,你还记得吗?我说过我不需要外戚,也不需要你的庇护…我只要有我自己这一颗心,就可以爱你。”
李涵无声地笑了笑,趁黎明到来前吻着轻凤汗湿的鬓发,在她耳边低声地吩咐:
“听我的话,走吧。远远离开这里,去一个我或者我的敌人都找不到的地方…这样,我就可以一心一意地去做事了。”
轻凤睁开湿漉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李涵问:“你…你要去做什么事?”
李涵没有回答轻凤,而是径自眯着眼笑起来,笑容神秘中又带着些许骄傲——快则数月、慢则两年,他便会去冒一个险,而他要奔赴的那片沙场,他的祖父、父亲、叔叔和兄弟都已经战死在那里。而过了今夜,他即便没有胜算,至少也已没有了后顾之忧。
虽然身为帝王,本就应当学会太上忘情,可是当他不小心爱上了一双灵动的眼睛,却也无怨无悔。这辈子他从不喜欢繁丽的装饰、甜腻的味道,她却是他唯一的奢侈、唯一的甜蜜;也因此,她大可以被自己当做一个美梦来结束掉。当明日的曙光降临,就让他从梦中醒来,为他的李家天下,再戮力血战一次吧…


尾声


太和九年卜一月,发生了历史上着名的“甘露之变”。
当时文宗李涵假借金吾左仗院内有石榴树夜降甘露,命神策军左、右中尉和左、右枢密使等宦官去观看,同时在左仗院中部署下兵力部曲,准备一举将阉党头目们剿灭。
不料刺杀行动之前,却被枢密使仇士良察觉,仇士良等人立刻逃回含元殿,对文宗报称有祸事发生,将他强行挟持回后宫。随后阉党指挥神策军反扑,对公卿百官进行了血腥的报复,门下、中书两省及金吾卫六百余人被杀死。
然而惊魂未定的仇士良至此仍不解恨,接着他又派兵关闭宫门,大肆屠杀各司官吏千余人,皇宫内一时横尸遍地、血流漂杵。之后一千多名神策军继续出宫追杀逃亡的官员,并在长安城中大肆搜捕劫掠。一时长安城内的恶少狂徒们也纷纷趁乱滋事,伪装成神策军剽掠财货、斗殴杀人,直闹得长安城内满城风雨、鸡犬不宁。
在这一场惨绝人寰的浩劫之后,李涵从此便被幽禁在深宫,诸事皆受宦官摆布,直到五年后他驾崩为止。
传说他在“甘露之变”后就得了重病,直到死前都在挂念一个人,也因为挂念着一个人,所以总可以听到他在深夜里和什么人说话。
也有传说,“甘露事变”,后所有的御令都不是他发布的,因为当时一切事务都已被阉党控制,他根本没有定夺的权力:甚至更有人猜测,真正的文宗早在“甘露之变”时就已被阉党杀死,因为当他驾崩后被葬入章陵时,他的棺椁里面根本就是空的;而诸多传说里最荒诞不经的,是传说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中,始终陪伴在他身边的,竟是一只黄鼬。
然而李涵毕竟是身在禁中的皇帝,关于他的传说总是扑朔迷离,其中到底有几分真实,又有几个人能清楚知晓呢?
至于距长安城五十里之遥的终南山里,则别是一番林岫深僻、草木葱茏的明丽风光了。
但听得原本静谧的山道之中,忽然“嗒嗒”响起一阵欢快的木屐声,一个榛子脸的少妇正牵着个五六岁大的娃娃,与自己的夫君缓缓从山道间走过。
山中叶舟浮泛、菰米鲈鱼的隐居生活,让他们的脸上浮现出恬静的笑容,似乎尘世的纷扰从未打搅过他们。正是滚滚红尘一朝梦醒,却原来无论人世几多风雨,山中自有福地洞天…

番外一 千日醉

明明是坐拥河山的君主,却偏偏受制于家奴,阉祸就像一条欲壑难填的蛇,缠了他李家王朝数十年。

犹记得许多年前的某个冬日,当他的哥哥横死在骊山,一群阉党趁夜闯入了王子十六宅,找到了彼时还是江王的他。

他在懵懵懂懂中被扶上了帝位,年少无知难免飘飘然,却又隐约感觉到某种无法言说的重量,已沉沉压在了自己的肩上。

于是从此收敛了属于常人的喜怒哀乐,立志要做一代明君。励精图治、寝食俱废,忘却掉自己的心中也有尚未填满的空缺。

直到那一年,她来到他的身边。

那娇小俏丽的女子一如她的名字——鸾回凤翥、身轻如燕,虽谈不上倾国倾城,可是袅袅纤腰一束,却能够让他柔柔地握在掌心——也令他的目光与心思,都追随着她而活泼起来。

然而吉光片羽难长久,弱水三千他刚刚取出这一瓢甘霖,还没来得及沾唇,从四面八方袭来的明枪暗箭,就已让他无力招架。

而他满心喜爱的那个人,却是不安分的。

于是后来的一场风波中,他选择放开她的手,又在若干年后早早为自己立下太子,借着大赦天下将她放逐,只为了将来的背水一战。

是的,背水一战——他早在心中酝酿了许久,愿为自己的王朝赌上性命,拼一场九死不悔的血战。

起先几步他的确获得了成功,在提拔了仇士良之后,便赐下鸩酒毒死了实权被架空的王守澄,然而这一招拒虎进狼,并没能使他内外交困的局面有多少改变。

于是在短暂胜利的鼓舞下,他铤而走险,在太和九年十一月的一个冬日,将未成熟的计划提前展开…

接下来便是风云变色、日月无光的惨败,他铸下的大错让整个朝堂元气大伤,连带着自己的帝位也岌岌可危,于是他就此闭口不言,只等着最后的毁灭。

被阉党宦竖重重把守的寝宫是寂寞的,守在他身边的亲信接连被撤换,到后来连王内侍都不能继续留在他身边。于是到了寂然长夜,他往往独自一人阅览经史,有时候似乎有所得,有时候却什么也悟不出,这时候他会忍不住在沉默的黑色中思念一双灵动的眼睛,渐渐沉迷到难以自拔、以至在绝望中入魔…

于是那一夜,她来了。

“陛下,其实臣妾并非凡人,乃是一只黄鼬精,所以才能像这样…来到你的身边。”

她这样解释她的平空现身,纤细娇小的手落在他的掌心之中,腕上簇新的长命缕,好似昨天才被他系上,小巧的桃符上刻着这样一首诗:

流年易转,欢娱难终;愿得卿欢,常无灾苦。

他不会忘记自己为她系上这条长命缕时的心情,所以不会错了,眼前与他相视而笑的俏佳人,的确并非梦中虚影,而是实实在在有血有肉的…一只妖精。

荒唐、荒唐——怎能如此荒唐?

他骇然而笑,竟不知眼前这历尽相思的重逢,对他来说是幸耶不幸?

然而眼前这光彩照人的女子却不容他犹豫,只一径牵住他的手,一声又一声地唤着“陛下”。她目光灼灼的双眼,使藏在他记忆深处的那只黄鼬蓦然浮出水面,往昔一幕幕自眼前闪过,打消了他的震怒与惊惧。

“原来你竟是那只黄鼬…”

原来那只黄鼬竟是你。

原来悲伤彷徨失意时身边总有她;原来他,竟从不孤单。

双眼中霎时雾雨朦胧,他紧盯着眼前人,心中一时悲喜交集,竟至忘言。

“陛下,自离宫后一别经年,臣妾有许多话想对你说…”她说这话时,双颊红得可亲可爱,像极了初秋刚染上红晕的林檎果,“陛下你还不知道呢,臣妾之所以现在才来看你,实在是…是被那缠人的娃娃给耽搁了。”

“缠人的娃娃?”他略一沉吟,黯淡的眼眸深处立刻亮起了一点星火,欢喜得嗓音发颤,“是我的孩子、是我和你的孩子!他是男孩还是女孩?”

“女孩。”

于是他笑了起来,凝视着眼前的女子,想象着那个娃娃的轮廓该有多么可爱:“她一定长得像你,真好、真好…”

“不,她白白嫩嫩的,可并不像我,”她不禁也跟着笑起来,又摇了摇他的手,“陛下,难道你不想见见她?”

想,怎么可能不想!只是他受困于深宫寸步难行,怎能有机会如愿?

“你可有办法带她进宫,让我见上一见?”他灵光一闪,忽然觉得她身为妖精,真是一件妙事。

然而她却摇摇头,神秘地微微笑着,将合拢的双手送到他面前、摊开掌心,露出原本被她攥在手里的小小瓷瓶:“陛下,这瓶中的药叫作‘千日醉’,服下它你便可以沉睡三年,等你被葬入章陵之后,臣妾就会在宫外接应你,到时候我们便可以远离红尘、逍遥物外…”

他听了这个诱人的提议,与她相视一笑,却终是摇了摇头,凝视着她诧异的双眼答道:“我到底是这一国的君主,就算已走到末路,也不能离弃我手中的家国。今后还是辛苦你一个人走,带着我们的孩子,安安稳稳过这一生。”

他的话让眼前娇娇小小的人后退了一步,黑亮的眼珠浮上泪来:“陛下,陛下…请别用爱我做理由,却忘了我的爱;也不要为了家国安危,就漠视我的梦。哪怕我只是这天地间,最渺小的妖呢…”

她泫然欲泣着说完,小小的身影就消失在他眼前,紧跟着曙光便斜射入帘栊,照亮了飞尘蒙蒙,让眼前情境恍如一梦…只剩下落在他枕边的那只白瓷瓶,被他真切地握在了手中。

此后又是长时间的寂寞。他在狼虎环伺的深宫中茕茕孑立,可以说是沉默的反抗,也可以说是无谓的坚持。同样一意孤行的还有她——总是不依不饶地陪在他身边、劝他放下一切逃出生天,与自己远走高飞。

记不清后来是出于什么原因被她说服,也许是因为重臣辞归的沉痛、也可能是因为皇子病逝的哀恸,又或者是她模仿女儿牙牙学语将他逗笑…总之每况愈下的困境中,他到底是疲倦了。

于是他选择在那浓郁的茉莉花香中沉沉睡去。

直到醒来时江山易主、乾坤改换…

“夫君,夫君,你在想什么呢?”山道间轻凤牵着女儿的手,回过头望着李涵吃吃地笑。

他猛地回过神来,不禁也莞尔一笑,上前牵住女儿胖嘟嘟的小手:“没想什么,只是这样走得久了,难免会走一会儿神。”

“哎呀可不是,夫君你过去不管到哪儿都有车舆抬着,哪会像现在这样走远路呢,一定是累了吧?用不了一会儿咱们就可以和飞鸾他们碰头了,哎呀今天晚上大家吃什么好呢?也不知道咱妹夫那只呆头鹅有没有钓到鱼…”身旁的小女人喋喋不休地咕哝着,脚下的木屐也随着她的节奏在山石间嗒嗒作响,那从头到脚透出的欢快,惹他唇角笑意更深。

这是他过去从未设想过的人生,即便在案牍劳形时熟读陶诗,也料不到山中叶舟浮泛、菰米鲈鱼的隐居生活,是这样地令人惬意和满足。正是滚滚红尘一朝梦醒,却原来无论人世几多风雨,方外自有福地洞天…

番外


曾经,博陵深泽有一座青石别墅,建在博陵王崔氏祖茔的旁边,那里原本是供家族祭祀扫墓时暂住。不过那代的博陵王显然对祭祀祖先不甚上心,只派了一两个奴仆来看守别墅。主人长年不下榻,奴仆就免不了为了吃酒赌钱,将有限的别墅修缮经费投入到无限的吃喝玩乐中去。于是久而久之,无人打理的庭院里长满了野草,到了夏天,难免就让野草引来了野兔,又让野兔引来了野狐。
翠凰在偶尔路过这座别墅时,一眼就喜欢上了这里。她虽然向来对人工的建筑没什么兴趣,但是这座寂静荒芜的青石别墅,竟意外地对了她的胃口。
于是每每当她厌倦骊山中俗不可耐的同类时,她便会腾云驾雾来这里小住几个月,尽情享受一番安静的时光。又因为翠凰掩饰得好,姥姥们竟从不知道她在博陵郡深泽县里,还有这么一个秘密清修之地。
日子就这样平淡地过下去,直到有一天,这座别墅真正的主人来到这里,才打破了翠凰一直在享受的寂静。
她相当不满地眯起眼,冷冷看着一辆銮铃和鸣的华丽马车停在别墅前,又有如云的仆从不停穿梭,忙里忙外地搬运行李。
这时一个清秀标致的少年忽然跳下马车,皱着小脸打量起四周来:“怎么这么破?
这真是我家的别墅吗?”
他一径抱怨着,一身白绢衣衫簌簌扫过没膝的荒草,高齿木屐踩得庭中青石“嗒嗒”作响。
那少年还不够年纪行冠礼,乌黑油亮的头发扎成一束垂髫悬在脑后,小小的脸上殊秀无匹,左眼下还点着一颗牡丹花子般的蓝色泪痣,令他看上去竟有些与年龄不相称的清冷,只有笑起来的时候才恢复成少年的烂漫。
“唉…难得找到一个清静的地方,终究还是来了凡人,真讨厌。”翠凰暗暗埋怨着,全不念自己才是随意占用这里的不速之客,径自任性傲慢地转身离开,“罢了,这个地方既然被毁了,我也不会再来了。”
这时却又昕那少年在庭院中抱怨道:“父王也真是的,竟好端端地撵我到这里来念书。这庭院荒芜成这样,到处是鸣虫和蟾蜍,吵都吵死了,怎么读书呢?”
说罢他忽然拉开弹弓,瞄准了躲在矮树上的一只吐绶鸟,“咻”的一声射出一枚铜弹丸,嘻嘻笑道:“这倒有点意思…”
“小郎君,博陵公罚您到这里来读书思过,您可不能再顽皮了,”这时跟在少年身后的老仆呵呵笑道,声音里满是溺爱,“这座别墅虽然荒芜杂乱,收拾一下,还是很适合您用功读书的…”
“可恶,可恶!”少年顿时大觉扫兴,收起弹弓胡乱地四处指戳,“你们把院子里的荒草统统都给我拔了!还有这里,地面怎么坑坑洼洼的,想害我摔跤吗?”
他的木屐“嗒嗒”踩在青石上,整个人到处乱转,目光也随着动作颠三倒四地到处乱投。
片刻后他的动作猛然刹停,跟着疑惑地回过头,眨了眨眼睛。
刚刚他似乎看到一道淡淡的青影飘然而去,似烟非烟又似云非云,到底是什么怪东西呢?少年纳闷地皱起眉,向一旁的老仆人求教。
“哦,小郎君,那只是一团摇蚊,”老仆人虽然年迈却睿智博学,脸上的每一条沟壑部是生活的经验,“它们总是喜欢聚在一起飞,远远看去,就像一团烟雾似的。”
“是吗?”那少年将信将疑地挑了下眉,似乎并不满意这个答案,“我看是这别墅会闹鬼才对吧?”
“小郎君,这次您再怎么闹别扭,也是没有用的,”老仆人对少年的顽劣不为所动,径自笑呵呵地宣主人令,“博陵公说了,以后每年夏天都会安排您上这儿来读书,您还是乖乖地听话吧。”
“我不要!”那少年听了老仆人的话,顿时发起脾气来,扔掉弹弓不停地跺脚,“我死都不要再上这儿来,不要不要…”
然而当这个夏天过去,那少年离开了别墅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据说是因为这座别墅的主人博陵王闹出了什么祸事,以致满门抄斩、家产也被尽数籍没。若不是因为这座别墅是属于崔氏祖茔的祭祀产业,按律不用入官,这里同样也会被官府没收,经过登记典卖之后,另换一个主人。
只是如此一来,这座偏僻的别墅便更加没人照料,以至于渐渐破败不堪,被人忘记。
这之后也不知过了多少年,直到某一个春末夏初的日子,两道身影又重新出现在这里。
“虽然破败,但是收拾一下,还是可以住人的。其实在我小的时候,这里的样子也和现在差不多。”那声音乍听上去一片冰寒,再细细留心,却会发现那冷冽的音色中又含着一丝柔情,仿佛冰凌正在春阳下悄悄地消融。
“我知道,”这时另一道清丽的女声响起,那声音中隐隐含着笑意,似乎藏着一个不愿道破、又令人愉悦的秘密,“这里很安静,收拾一下,很适合读书,对不对?”
“哎,谁说的?这里草间多有虫蛙,到了夜里就会很吵…”
“不会,我觉得很安静。”
“你怎么知道?你又没在这里住过。”
我当然知道,只是你不知道…原来兜兜转转,却仍是——经不住似水流年,逃不过此间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