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眨眼到了第二天,这日黄轻凤起了个大早,神清气爽地把飞鸾从被窝里拉扯了出来,激动地催促道:“快起来!决定命运的时刻来到了!”
飞鸾昨夜和轻凤玩了一宿的双陆,此刻被她吵醒,简直比死还痛苦:“唔…年年都决定命运,命运不还是这样…”
“不管怎么样,你赶紧给我起来!”轻凤把眼一瞪,恶狠狠地看着飞鸾,直到她唯唯诺诺地乖乖起床才作罢。
“看哪,这不是能起来嘛,每次你都能这样争气点该多好,非要逼我又念叨你…”轻凤监督着飞鸾穿好裙子,自己也换了一身光鲜衣裳,照旧对着镜子搽了二两胡粉,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这才与飞鸾一起等着往大明宫里去。
每年到了清明时节,长安城的男女老少们便倾城出动,乘着车跨着马,去园圃或者郊野搭起帐篷,在一片明媚的春光里举行探春之宴。正是:
九陌芳菲莺自啭,万家车马两初晴。
这一天人们不但踏青野炊,还要进行各式各样的娱乐活动,例如蹴鞠、秋千、拔河、马球等等。大家在窝了一个冬天之后,趁着二月这乍暖还寒的晴朗天气,当然要好好活动一下筋骨!
文宗早在前两天的寒食节就赐下了秋千、气毬、马鞭和球杖,因此今日的大明宫里自然是衣香鬓影冠盖云集,到处是一片欢声笑语。文武百官和神策军们混在一起,有在飞龙院打马球的,有在毬场蹴鞠的,嫔妃和宫女们则聚在各殿打秋千、斗百草,正是:
蹴鞠屡过飞鸟上,秋千竞出垂杨里。
好一派初春胜景!
且说黄轻凤一进大明宫内廷,就心潮澎湃、斗志昂扬,简直要随着太液池上的春风一起飘飘然起来。这一次她又拿出笛子故技重施,可惜骊山的鸟雀不讲良心,这几年场子赶多了就心生怠慢,只稀稀拉拉飞来了几只,绕着轻凤交代完自己得趁春天觅食孵蛋的难处之后,就拍拍翅膀飞走了,结果文宗连个正眼都没多给轻凤一个,气得她在笛声中一直骂鸟。
在与教坊各部的歌舞伎们一起献艺之后,轻凤便一直左顾右盼着寻找圣驾。只有飞鸾还在傻乎乎地一边嚼着子推饼、一边喝糖粥。
“你缺心眼啊!”轻凤忍无可忍,拍掉飞鸾手中的汤匙,“到了后宫还只顾着吃,后宫是什么地方?今天是什么日子?这内苑清明宴说句不好听的,那就是心眼多的钻被窝、心眼少的在唠嗑、没心眼的在唱歌、缺心眼的在傻喝!你就是那个缺心眼!”
“那我们表演完了能干什么?”飞鸾十分委屈。
“走,拔河去!”
拔河,古称牵钩,起源于战国时期楚国水军的一种战术练习,发展到唐文宗的时候,早成了清明节盛行的一项娱乐活动。早在天宝年间,唐玄宗就曾在宫中组织过一次规模空前的大型拔河,当时足有一千多人参加,拔河时战鼓如雷呼声震天,盛况可谓惊天动地,无论是番邦还是大唐的看客,无不被这样壮观的胜景震惊。
轻凤和飞鸾匆匆赶到玄武门下的时候,门楼下已聚集了几百名宫女,只见地上拔河用的大绳足足有五十丈长、手臂那么粗,绳索两头还分出数百条小绳索,以供更多的人加入比赛。
轻凤存心想出风头,于是转了转眼珠子,对飞鸾道:“你到另一边去,咱们分开比,不然没意思。”
末了她又假惺惺客气一句:“一定要赢哦。”
“噢,好。”飞鸾想也不想就答应下来,乐颠颠跑去了另一边。
这时宫女们纷纷拽起绳索,大绳正中的彩旗被绷得微微虚晃着,大家在准备好之后,随着宦官一声号令,聚在长绳两端的佳人们顿时一同发力,只听娇声四起、鼓声喧天,聚在四周围观的众人也纷纷呐喊助威。
不料今日两拨宫娥势均力敌,结果比赛久久僵持不下,大绳上的彩旗始终在两条“河界线”里徘徊。到了最后飞鸾没了耐性,于是她暗暗使了个力字诀,将千钧的力道聚集在手掌上,然后力拔山兮气盖世地、稳稳地将绳索一步一步往后扯。
与此同时在绳索的另一边,轻凤这方陡然陷入劣势,宫女们纷纷诧异地惊呼,而轻凤也足足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禁暗暗啐道:“啊呸!死丫头你敢耍诈!”
这时玄武门上正华盖如云,轻凤的眼珠都不用往上瞥一眼,就知道此刻她朝思暮想的男人正站在城楼上望着她们。她早下定了决心要吸引李涵的目光,可这要是输了,谁还会注意她呢?!
当下轻凤也不再犹豫,同样在心中念了个力字诀,顿时轻凤这方的劣势就被扳了回来;而另一边的飞鸾发现手中的绳索正被一步步拖回,以为是自己没使足力气,于是又加紧念起力字诀,和轻凤拉锯起来。
顿时原本几百人的力量成了轻描淡写的点缀,这场拔河实际上已变成轻凤和飞鸾两只妖在较劲。渐渐地四周的呐喊声更加火爆,这一半是因为天子在看,一半是因为大家都瞧出了端倪——这场比赛不同寻常!
轻凤咬着牙,简直要将小时候跟飞鸾抢奶吃的劲也使出来拉绳,她气极败坏,在心中早把飞鸾骂了个半死:你个死没良心的臭丫头就不知道让让我,成心和我作对是吧!打小吃我娘的奶长了力气,倒来欺负我这没奶吃的苦命孩子!我怎么这么倒霉…
而我们少根筋的飞鸾却在另一头想:原来凡人的力气也很大啊,我都使法术了还敌不过,真奇怪…既然姐姐刚刚要我一定赢,那我可就不能再脓包了,省得她又骂我…
于是围观的群众无比惊悚地看着成人手臂粗的麻绳,被两股可怕的蛮力从中间一点点撕扯开,最后随着一声惊叫忽然绷断,让两边的宫女被无比强大的惯性带得纷纷跌倒在地。一时哀叫声和着衣裙的香风尘嚣甚上,令玄武门上正在观赏拔河的文宗李涵微微一怔,继而笑道:“如此粗的麻绳都能被扯断,这还是宫女在拔河吗?下去看看…”

第六章 月下

却说玄武门下,黄轻凤与飞鸾自作孽不可活,一时统统跌了个狗□。轻凤七荤八素地摔在地上,皱起小脸正待骂娘间,却听见一旁的宦官唱礼道:“圣上驾到——”
黄轻凤在一片此起彼伏的山呼万岁声中霍然惊醒,深刻地意识到命运的转机终于出现在自己面前!
冷静,冷静,一定要把握住机会!
她双眼贼溜溜一转,暗暗地握拳。
“众卿平身,”这时李涵徐徐步下城楼,在二月和煦的春风中浅笑,仿佛一位从朗月中走下的谪仙,真是比那□还要风光迷人,“怎么这绳子竟绷断了?诸位没受伤吧?”
说罢他接过宦官奉上来的断绳察看,根本不曾留意爬到他脚边搔首弄姿的轻凤,只专注地自言自语道:“这断口没有刀割的痕迹,看来真的是被扯断的,奇怪…”
轻凤抬起头,泪眼汪汪地望着与自己阔别已久的李涵——这份“阔”别,不仅跨越漫长的时光,也隔着遥远的距离,使她不由得替李涵唏嘘人生苦短,而自己还白白错过了他三年好光阴。
可惜文宗李涵一双桃花眼天生风流,此时黑眸凝睇,倒仿佛他手中的断绳是个绝代佳人似的,急得轻凤火上心头。她皱起眉灵机一动,索性捂住小腿咿咿呀呀假哭起来,矫揉造作的哭声倒真引起了李涵的注意,不料天子的好奇抵不上姐妹的关心,还没等轻凤抬起头亮给李涵一个梨花带雨的照面,飞鸾竟已一头撞进她怀里:“姐姐你没事吧?嗷呜…”
黄轻凤顿觉不妙,还没来得及叫上一声糟,事态的发展便已印证了她不祥的预感——关键时刻,狐族魅丹的作用再一次立竿见影,只见文宗望着飞鸾微微一怔,下一刻便亲自将她扶起,关切的话涌到唇边却神使鬼差地改了口:“你叫什么名字?”
这一刹那黄轻凤恨不能捶胸顿足吐血三升,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我,我叫胡飞鸾…”飞鸾仰着脸怯怯望着唐文宗,想起了自己的使命,不禁艰涩地吞了吞口水,“飞鸾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嗯,你在哪个宫侍奉?”文宗李涵看着满脸稚气的飞鸾,以为她是个宫女,于是和善地问道。
“呃?我不住宫中。”飞鸾一愣,还待说什么,这时候却被清醒过来的黄轻凤抢了话。
“黄轻凤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轻凤眯着眼冲李涵一笑,想妩媚却更像谄媚,“回禀陛下,妾身与妹妹飞鸾三年前入籍教坊,一直住在宜春院金屋宝帐之中,今日入宫得见圣颜,实乃上苍垂怜、三生有幸。”
说罢她盈盈一拜,又暗中扯了扯飞鸾,才叫那只小傻狐狸恍然大悟,赶紧也有样学样地跪下去拜了拜。
“嗯,都平身吧。”李涵温和地应了一声,也留心看了看黄轻凤,觉得她尖尖圆圆的榛子脸上,一双黑眼睛动得甚是有趣,于是又忍不住会心地一笑。
这一笑就把轻凤给笑荡漾了,她像浮在云里一样飘飘然望着李涵傻笑,可惜天不遂人愿,李涵的殷勤很快又尽数给了飞鸾,只听他略一沉思便开口道:“传旨下去,你们近日便入宫,移居紫兰殿吧。”
飞鸾张着粉嫣嫣的嘴唇听完李涵的口谕,一时竟惊讶得忘了领旨谢恩——魅丹的效用可太灵验了!她喜出望外地偏过脑袋,想跟轻凤一同分享喜悦,却发现她的脸色比哭还难看。
当晚轻凤和飞鸾回到教坊准备入宫,轻凤在巨大的打击之下整个人仍是蔫蔫儿提不起神来,飞鸾看着她无精打采地样子,不禁凑到她身边安慰道:“姐姐你别怕,也许这次我们仍能像上次那样,用不着侍寝也可以完成任务,到时候我们就能回骊山了!”
飞鸾驴头不对马嘴的安慰就像一点火星,落在了轻凤这块憋屈了许久的炭块上,让她终于在一瞬间爆发,一跃而起抓住飞鸾的肩膀拼命摇晃:“你就欺负我吧!你们狐族就欺负我吧!凭啥一样吃了魅丹对我就不管用?欺负我是黄鼠狼是吧!那你当年凭啥能喝我娘的奶?!你们狐狸都是一样可恶可恶…”
“呜呜呜…”飞鸾惊恐万状地看着轻凤火山爆发,仍旧不明白自己做错了哪一点,能令她如此触景伤情。
轻凤一气发泄完,筋疲力尽涕泗横流地倒进卧榻,又从靠枕下摸出一方白莹莹的玉玺,搂在怀里充满呵护地抚摸:“亏我还对你们忠心耿耿,把这玉玺藏了三年,让他一直做着名不正言不顺的天子…早知如此我就该把这玉玺送给他,起码能讨他欢心…”
一头雾水的飞鸾望着哀怨的轻凤,实在是不明所以,只得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对她示好:“姐姐,你到底怎么了?嗯,你要是不放心我,进宫以后,我一切都听你的就是咯…”
飞鸾的话很是乖巧中听,让轻凤多少恢复了点元气,于是她往自己嘴里塞了一把香榧子,仍是免不了有点沮丧地张大嘴道:“我比不得你,自小在族中就是养尊处优的大小姐,我想要点什么,都得靠自己去讨去骗、去动脑筋。本来还以为偷吃魅丹就能彻头彻尾转大运,唉…要不怎么说魅丹是狐族的至宝呢,我这个外族好容易偷吃了,也没搞到多少灵力…”
飞鸾懵懵懂懂地听完轻凤一席话,却仍是无法开窍:“为什么要转运呢?你转运做什么?”
“哎,你怎么那么笨?!别是吃我娘奶造成的后遗症吧?”看来养孩子是得坚持母乳喂养啊,轻凤胡乱揉了揉飞鸾的脑袋,忍无可忍地为她启蒙,“难道你就不想要一份完全属于自己的逍遥日子吗?那种连黑耳姥姥也管不着你的好日子!想吃啥吃啥,想喝啥喝啥,可以每天都和自己心爱的…那个啥,嗯,男人,朝夕相伴,这才叫神仙过的日子,懂不懂!”
在骊山里捡榛子、喝泉水、掏鸟蛋、抓田鼠的倒霉日子,她过够了!
听完轻凤的描述,飞鸾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简直不敢去想象那种完全陌生的生活,她甚至觉得有点心惊胆颤,仿佛轻凤的话为她开启了一扇充满诱惑而危险的大门:“我从没想过,我,我们能过那样的生活吗?”
“当然能,能的。”轻凤再次揉了揉飞鸾的脑袋,满怀希望地笑了笑,却笑得比哭还难看——这个从小抢她奶吃的傻丫头,竟然又要跟她抢男人了,啊咧咧,自己这条小命怎么就这么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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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凤的目标是——在后宫兴风作浪。
她的理由是:“后宫是什么地方?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就算你心慈手软,别人也不会手下留情的!”
何况她想赚到天子李涵,就非得动些脑筋不可。于是轻凤与飞鸾在搬进紫兰殿后,当夜便溜遍了文宗的三宫六院。按说作为狐妖和黄鼠狼精,她们在踏入皇城的第一刻,就该拜一拜这座皇宫里的城隍爷的,然而至少目前轻凤并没有这个打算,她要么是成心要么是装糊涂,总之硬是将自己当成这皇城的座上宾,堂而皇之地踏进了金銮宝殿。
“咱不拜神,这年头,神可太多了,”轻凤在潜入杨贤妃住的含凉殿时,这般教育飞鸾道,“如今就哪怕一个寻常的仓库,那也是酒库里祭杜康、茶库里祭陆羽、酸菜库里供着蔡邕,咱拜得过来吗?何况咱们是真命天子御旨请来的,又不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妖祟,否则也犯不着在外面耽搁三年,你说是不是?”
飞鸾心悦诚服地点头称是,与轻凤一同变个薄薄的纸片样,嗖一声飘进了含凉殿的门缝。
此时正是初更时分,杨贤妃刚刚沐浴完毕,只见满殿侍女正殷勤地簇拥着她,明晃晃的烛光也映照着她丰腴的胴体,就仿佛那身子可以自己发出粉润的光来。轻凤和飞鸾在进殿后现出原型,两只小兽悄无声息地钻进墙洞鼠穴中向外偷窥,探头探脑地对殿中美人评头论足。
“啧啧,真一般,”轻凤黑豆子似的眼睛滴溜溜直转,对那杨贤妃横挑鼻子竖挑眼,“比不过我们狐族当年冒充的那位杨贵妃,简直没法比!”
“那位杨贵妃你见过吗?反正我是没见过,”飞鸾老老实实地蹲在轻凤身后,两只前爪无聊地按着地,“我只见过族里的翠凰姑娘,她的确要比这位妃子美得多,可是…我也不觉得这种属于人的美,对我们狐狸有什么好处…”
“那是你还没开窍呢,”轻凤回头朝飞鸾挤挤眼,神秘兮兮地对她笑道,“我们要擒贼先擒王,你看仔细了没有?这可是如今最受皇帝宠爱的妃子哦!”
飞鸾慌忙又凑上前细细瞧了一番:“原来就是她啊,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
“好办,你牢牢记住她的样子,就行了。”轻凤胸有成竹地坏笑了一下,摇了摇尾巴引飞鸾离开含凉殿,“走,我们再去王德妃那里看看。”
二只小兽又照原样溜出含凉殿,蹭蹭绕着太液池跑了大半天,终于到达湖北面的含冰殿。飞鸾刚一进宫就凑着门缝好奇地一瞅,立刻兴致勃勃地嚷道:“哟,她有小宝宝了!”
轻凤一听这话脸便沉了下来,一张榛子小脸不但硬生生地拉长,还分布了许多横肉,看上去十分可怕。她怨念重重地觑了一眼殿中人隆起的小腹,酸溜溜却力持淡定地发表意见:“嗯,很正常。”
这说明李涵很正常,王德妃很正常,他们的关系也很正常——嗯,一切都再正常不过了,就连她浑身散发出的醋味都显得异常和谐。只有飞鸾还有一点点想不通:“不是说杨贤妃最得宠嘛?怎么最先有宝宝的是这个妃子?”
“你笨啦,有没有宝宝,还要看运气的!”轻凤撅撅嘴,语气中颇有些不平,“虽然后宫里母凭子贵,不过这宝宝对王德妃来说,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事。那个杨贤妃可不是省油的灯,你看吧,要是这一次她生了个儿子,指不定以后会遇到什么不幸呢!”
轻凤说得眉飞色舞,又因为参杂了个人情绪,因此将一场虚构的宫斗戏渲染得活灵活现,唬得飞鸾一惊一乍。两人勘察结束后打道回府,一路商量着该怎样接近皇帝,正讨论得不亦乐乎时,冷不防一抬头,竟望见从远处姗姗走来一列宫娥。
原本大明宫里花木扶疏、山石错落,有的是机会供轻凤和飞鸾逃脱,偏偏她们临时起意,脑袋瓜里也不知怎么想的,竟默契地避到一处假山后幻化回人形,又笑嘻嘻地从山石后绕出来与宫女们照面。
于是只听宫女们发出嗷地一声惨叫,凄厉的鬼哭狼嚎霎时响彻静谧的御花园,正在附近宿卫的羽林军亦闻声赶来。不明所以的黄轻凤仓惶四顾,在看见飞鸾的时候,也差点吓得背过气去:“你,你的脸…”
怪不得宫女们被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我们的飞鸾小姐平素马虎惯了,再加上学艺不精,于是关键时刻竟然犯了个致命的错误——她在幻成人形时动作不够协调,竟然忘了将脸在第一时间变成人脸,此刻俨然一个人身狐首的怪物,可不得把大家伙儿给吓死嘛!
“了不得!”黄轻凤赶紧拉着飞鸾一起变回原形,一溜烟钻进了怪石嶙峋的山子洞中。此时抓妖怪的喊打声此起彼伏,一串串宫灯纷纷聚拢来,在夜色中像一条鳞光斑斓的长蛇,其间混杂着宫女们惊魂未定的啼哭,在春风徐徐的太液池上,汇成了一片风声鹤唳的喧哗。
一狐和一鼬缩在山石的罅隙里避风头,飞鸾内疚得直打噎,轻凤望着她泪汪汪的糗样,忍不住噗哈哈笑起来:“有意思有意思,好久没被这样追猎过啦!不如咱们分头跑,你往北回紫兰殿,我引开他们!”
“我,我隐身回去。”飞鸾对自己方才的“失态”仍然很沮丧,不过她也不想令玩兴正浓的轻凤扫兴,因此只是径自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轻凤咧咧嘴,存心逗弄一下心惊胆颤的宫人们,于是将身上的宫纱裙变了个颜色,又用手里的纨扇掩住脸,三两下便跳到了人前。
“呜啦——”她眯着眼对满脸苍白的宫女笑,跟着将团扇一揭,赫然露出半张毛茸茸长着髭须的脸,吓得众人再次鸡飞狗跳。
“嘻嘻嘻…”轻凤咯咯笑着将羽林军甩开,沿着波光粼粼的太液池一路飞速往东,仿佛一只在夜色里乘风而舞的蝶。她在御花园里左扑右闪、将乱成一锅粥的宫人们远远抛在身后,渐渐地连一点嘈杂声也听不见,四周又恢复了静谧,轻凤正在洋洋自得间,却蓦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沙沙的落雨声,而在那淅淅沥沥的雨声中间,竟藏着一道悠扬的芦管声。
那曲调幽咽里带着长恨,令善吹笛子的轻凤不觉听得痴了,她想知道是谁在这烂漫春夜里还会如此无奈忧伤,于是不禁用团扇遮住半张脸,悄悄往那雨声处寻去。
今夜晴朗的天空只有繁星闪烁,那随着春风扑面而来的雨滴,都是从太液池畔的自雨亭上洒落的。只见自雨亭边巨大的水车将泉水不断汲上亭子,让清澈的泉水顺着屋檐滴淌下来,像一幕不断流动的水晶帘;而轻凤寻找的那个人就立在水晶帘后,孤独而优雅的背影,在这除了女人就是宦官的大明宫内苑里,还能属于谁?
轻凤的心像陷入网中的小鹿,突突撞了两下,却只能发出两声呦呦的哀鸣,最终徒劳地沦陷。她隔着雨幕望着亭中人,就仿佛又回到三年前初见他时,不经事的心里充斥着无法言说的悸动——这悸动说不清、道不明,也捉摸不透,却叫她整颗心都软了下来。
亏她,亏她一直都以为自己是骊山竹林中的一棵笋,嘴尖皮厚腹中空,向来都是没有心的呢…
就在轻凤魂不守舍的时候,独自在亭中消磨时光的李涵这时也恰好回过头来,于是他看见了神游天外的轻凤——那个姑娘用纨扇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的一双黑眼睛略显怔忡,却令他无端觉得熟悉,就像两颗落在白玉盘上的黑色棋子,圆溜溜似曾相识,却扣成了一个费他神猜的谜局。

第七章 重逢

“你是哪座宫里的?”李涵信步走出自雨亭,在宫灯微弱的光晕中笑着问轻凤道,“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黄轻凤心里突突直跳,她佯装害羞地用纨扇遮住脸,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半张脸还是小兽模样,慌急慌忙念咒还原,不料一时心慌意乱小脸竟变不回人了!
该死该死,她命中的邂逅,怎么可以就这样成为梦幻泡影?!轻凤攥着扇子欲哭无泪,望着李涵随意敷衍着行了个礼,战战兢兢后退了一步。她这样的态度倒引起了李涵的好奇,使他执意想看看那藏在扇下的小脸是个什么模样:“你不必惊慌,将扇子放下吧。”
轻凤哪里肯依,圆溜溜的眼珠转了转,在心中道:我若把扇子放下,惊慌的可就是你了。
她却没反应过来,自己这样的举动就是抗旨不尊。好在此刻花月正春风,心情甚好的李涵不以为忤,他只是轻轻踏上前一步,隔着扇子微笑着逼视轻凤,看着那娇小玲珑的姑娘在自己面前畏缩起双肩,仿佛进退两难似的,不断抬眼偷瞄他。
她身上带着龙脑的香味,一双黑溜溜的眼珠像小兽一般灵动,真是有趣。
“你叫什么名字?”李涵忍俊不禁,存心逗逗她,故意将脸微微一板,“再不说,我可就要叫内侍们过来了。”
这一晚他特意支开那些形同附骨之蛆的宦官们,才求得片刻清闲在自雨亭中独坐,此刻当然不会因为轻凤的到来,而把那些烦人的家伙们再招来。不过我们单纯的轻凤可就当了真,她心中的咒语越念越乱,左念不灵右念不灵,最后只得慌道:“不要…”
说还是不说,这是一个问题!说吧,自己一张兽脸万一叫他看见,往后还怎么在宫里混?不说吧,他把内侍们叫来,等下自己脱不了身,势必还得用法术…轻凤想了又想,终是舍不得错过这一次难得的相遇,于是她轻轻吐出“紫兰殿”三字,便转身飞快地跑开。
李涵见状匆匆追出几步,刚循着美人芳踪绕过一处山石,便奇异地跟丢了人。他心下讶异,正四处张望着想要寻找,这时却看见不远处有一群宦官跌跌撞撞跑来。他立刻皱起了自己那双俊秀的眉。
“陛下,陛下,”赶来的宦官们伏在地上,个个面如土色地颤声道,“请陛下速速回宫,方才含冰殿附近发现有狐妖出没,值夜的洪中尉正领着羽林军搜捕呢,臣等惟恐邪祟惊扰圣驾,还请陛下速速回宫。”
这时就像与宦官们一搭一唱似的,洪中尉带着大批羽林军忽然登场,纷纷在自雨亭四周围着李涵跪下。李涵厌恶这种团团包围像逼宫一样的阵势,他相当不快,站在肃然静默的侍卫们当中,微微挑起眉尖,听那自雨亭上发出的沙沙雨声。
“哦,狐妖?”沉吟了许久之后他才应了一声,唇上若有似无地笑了笑,终是无可奈何,“好吧,我回去,你们起来吧。”
宦官们立刻起身上前,打起罗伞架起龙舆,簇拥着李涵离去。待到众人走散后,只有变作黄鼠狼的轻凤还躲在假山石的缝隙里,对着刚刚被自己抛落的一方绢帕捶地:“可恶可恶,只差一点点就能被他捡到了…”
恨只恨自己功力不济,节骨眼上竟跟飞鸾一样出纰漏,无功而返的轻凤只得郁郁回到紫兰殿里,同飞鸾在宝帐中闷头睡了一夜。不料就在她们酣睡之际,三宫六院中的暗流已是来回涌动了好几遍,因此当她们转天睡醒时,耳朵一动,便听见殿外的宫女们在传递这样的消息:
“昨夜王德妃的宫里闹狐妖,让含凉殿的杨贤妃受了惊,后半夜就开始生病了呢…”
宫女们的话令轻凤与飞鸾面面相觑了好一阵,之后飞鸾从枕下摸出一张纸人,很无辜地递到轻凤面前:“怎么回事?我才把纸人剪好,还没念咒呢。”
那纸人惟妙惟肖,画的正是杨贤妃的模样,飞鸾惟恐自己画的不像,还特意在纸人的肚子上写了“杨贤妃”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