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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苻长卿喝水的杯子,不是陶的,而是一种更细更亮的材质,像白玉上浮着一层淡淡的青,杯底还镌着一朵梅花。高管家说那叫瓷,比陶稀罕得多,每年只有官窑里出很少的一批,一般只富不贵的人家都用不上。
至于其他的什么鎏金卧褥香炉啦,五色花雕漆彩绘坐几啦,长沙窑粗犷的斗鱼纹糖罐啦,都是新奇打眼的事物。然而每次自觉不自觉地,安眉逡巡的目光总会偷偷落在苻长卿身上,没有办法,谁让整个车厢内最打眼的、每天都会在不同地方变换细节的,就是他呢?
比起初见时的目眩神迷,安眉如今已经冷静了许多。毕竟再好看的脸天天面对着,久了也会习惯成自然。安眉发现表里不一、心狠手辣的苻刺史至少在吃穿用度上是个很讲究的人,就比如今天,安眉在肚子里嘀咕,他又换了一套衣服。
明明是大冷的天,他却情愿时刻抱着个手炉也不穿绵,还要将貂皮裘敞开,露出内里的碧纱夹袍,还有连缀在腰带上的纯金錾刻卧鹿;一串白玉连环佩用葱绿丝绦束着,松松搭在衣衩间,正压着白纨合欢裤褶。
安眉移开眼,心想如此漂亮的人怎么会有那般可怕的心肠,就听见一直埋首苦读的苻长卿忽然开口道:“安先生,你今天朝食吃的不多,是胃口不好么?”
“啊?”安眉愣了愣,心想没觉得自己比平时吃得少啊,却还是顺着他的话应道,“呃…好像是因为羊肉咸了点,小人就没怎么吃。”
苻长卿闻言忽然笑起来:“我也是这么觉得,也不知这盐是谁放的?”
安眉立刻脸色一变,生怕苻长卿要惩罚谁,吞吞吐吐改口道:“其实也还好啦…”
“嗯,也许只是因为羊肉吃腻了,”苻长卿竟难得和颜悦色地问安眉道,“对了,你最喜欢吃什么?”
安眉没想到挑剔的苻长卿这次竟然没计较,还问自己喜欢吃什么,一时高兴便老实回答道:“喜欢牛肉!记得三年前我们村子里有一头耕牛老死,后来经族长同意,被全村人烧熟分着吃了,当时炖牛肉的香味飘满了整个村子,小人也分到那么一小块。”
回想起当日全村分牛肉的盛况,安眉仍是傻笑着神往不已。
“真不错,我也喜欢牛肉,”苻长卿将书卷一阖,对安眉笑道,“这样吧,你先骑马赶去三十里外的那座驿亭,让亭长把木柴准备好,等车队到达后我们炖牛肉做晚饭如何?”
安眉闻言立即兴奋起来,飞快起身拜辞道:“多谢大人,小人这就去问高管家要马。”
苻长卿点点头,看着安眉推开车门眨眼间就消失在风雪中,却是一脸疲惫地丢下手中的《鬼谷子》,自言自语道:“最低级的‘飞箝’术,要是突厥人也这么好骗就好了…”
他躺在锦褥中翻了个身,烦躁的目光逐渐冷却,刚刚安享了片刻闲暇就听见车窗被人敲响,于是他不耐烦道:“谁?”
这时高管家在车窗外开口:“大公子,是我。”
苻长卿只得翻身坐起,懒懒地挪了几步推开车门,不悦问道:“找我有事?”
“大公子,安先生刚刚问我要了一匹马,骑着奔前头跑了,”风雪中高管家将皮帽压得很低,眉毛胡子上还沾着点冰碴,“是不是我们再赶三十里路,今晚就歇在驿亭吃炖牛肉?”
“谁说的?”苻长卿低头拢住貂裘的前襟,以抵御窜进车内的冷风,“我讨厌吃牛肉。”
高管家一怔,愣了半晌才对苻长卿道:“大公子,您怎么书读烦了又拿人解闷?安先生可不是阿檀啊。”
“论学问,她还不如阿檀罢。”苻长卿不以为然地摸了摸怀中的手炉。
“大公子,安先生哪里不如阿檀?帮你烹茶煮的雪水,你说滤四遍就滤四遍,”高管家叹了口气,对自家少爷古怪的脾性无可奈何,“安先生可是个老实人,这样坏的天气,您不该捉弄他冒雪跑那么远。”
“你的意思是,阿檀平日烹茶敷衍,没有安先生做得认真?”苻长卿抬头看了一眼高管家,沉吟了片刻后对他道,“我原也是一句戏言,因为恨她误我大事,平日没少刁难她。但按你这样说,既然她有功,那么就算疏贱也必当行赏,今晚我们就吃炖牛肉好了。”
高管家听了这话,却仍是一脸苦笑:“我的大少爷,您说吃炖牛肉,就有炖牛肉了?牛肉本来就少,何况这时节…”
苻长卿转身从箱笼中拎出十贯钱来,对高管家笑了笑道:“今天不但要吃,还要吃新鲜的。叫几个妥当和气的人去沿途的村庄打听,看哪家有小牛,拿双倍的价格买,相信就算是这个时节,也会有人乐意的。”
高管家啧啧咋舌,这才摇着头笑起来。
这日天色向晚,热烘烘的驿亭里柴火正噼噼剥剥烧得正旺,奔波了三十里路后饥肠辘辘的安眉闻着久违的牛肉香,映着火光的脸颊迎着光笑得通红。当嫩牛肉在豉盐、豆蔻、胡椒、肉桂的配合下缓缓炖熟,口腹之欲终于在这一刻随着牙齿的咬合、肉汁的四溢得到满足。
安眉幸福的笑容被苻长卿看在眼里,使他不得不嗤之以鼻——真是小惠未徧,民弗从也,一点子牛肉就高兴成这样…
在随从们觥筹交错的欢声笑语中,苻长卿忽然觉得不快,相当地不快。这时候安眉却端着食案向他走了过来,毕恭毕敬地跪下呈递饮食,将一碗汤浓汁厚的炖牛肉和葵菜、面饼一起送到苻长卿面前,殷勤劝道:“大人,您还不用餐么?”
苻长卿皱眉斜睨安眉油亮的双唇和发圆的下巴,忽然意识到她长胖了——在自己案牍劳形、心力交瘁地时候,这个扯他后腿的始作俑者竟然敢心宽体胖?!
“嗯,胃不舒服,”苻长卿懒懒答了一声,本来不想理她,忽然又转念叹道,“也许是下午烹茶的雪水不干净…”
“啊?”安眉睁大双眼,很认真地望着苻长卿,忧心忡忡地焦急道,“怎么会?雪水煮沸后小人明明过滤了四遍,怎么办,要么小人以后再多过滤一遍吧?”
“嗯,”苻长卿皱着眉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对安眉挥挥手,“你撤下去罢,我不吃…”
“那怎么行,空着胃不是更难受吗?”安眉却是真心实意地着了急,“小人去替大人做点汤面,大人稍稍清淡着吃点,好不好?”
这句话正中苻长卿下怀,于是他点点头,不动声色地看着安眉转身为自己忙碌。心情顿时就莫名地愉快起来,当苻长卿不自觉地弯起嘴角奸笑时,他蓦然意识到,也许自己在谲术方面天赋异禀,压根就不用去钻研什么《鬼谷子》。
当然,这之后勤俭节约的安眉用牛油下了一碗很清淡的,香喷喷油汪汪的阳春面给苻长卿,将他气得半死还不好发作的事,就是后话了。
这一年十二月下旬,苻长卿出使突厥的车队一路穿过雍州、幽州、朔州;到达凉州时受到了新任刺史的热情款待,并在重新启程时由刺史拨驻军一百人随行护卫,从凉州武威郡出发,一路过张掖郡、酒泉郡、敦煌郡出玉门关,终于在新的一年——大魏承兴四年伊始之际,到达了突厥可汗庭。

第十四章

乌山脚下的突厥可汗庭,是一座依傍着浑义河、坐落在草原上的泥筑城郭,面积虽不大,却是连接东西交通要道的枢纽。城中遍布寺庙佛塔,百姓以畜牧为生。每年春夏水草丰美时,牧民们习惯分散到各地逐水草为生,待到秋季牛羊膘肥体壮,才收起帐篷赶回可汗庭集中,在漫长荒芜的冬季集结成强大的骑兵四处掠夺。
当苻长卿一行进入可汗庭时,马队并没有受到料想中的热情款待。苻长卿手执八尺旄羽虎节杖前往可汗金帐,回来时面色却极为阴郁,他一回大帐就脱掉卿大夫的正服,压不住怒火地低声道:“我说怎么敢这样怠慢,原来是柔然狗已经喂了他们骨头…”
众人面面相觑,陪同苻长卿面见可汗的高管家皱着眉摆摆手,悄声道:“事情恐怕难办了,我们在去的路上,遇见了柔然使者。”
众人一听就急了,一名随同的翻译却火上浇油道:“我看他们两国言谈甚欢,那柔然使者来了不是一天两天了,这可怎么办…”
大帐内一时鸦雀无声,气氛十分压抑。这时却见苻长卿已从屏风后换了一身便服出来,寒着脸将大家扫视了一圈,说出的话却令人摸不着头脑:“还能怎么办,不能一来就输了气势,都跟着我出去吃酒!”
“可是,今晚不是应该有可汗为我们举办的接风宴么?”一名随从怯怯问道,却被苻长卿一记眼风横扫,吓得噤若寒蝉。
一旁的高管家用只让安眉听见的低音咕哝道:“没个眼力见的,发那么大脾气,接风宴当然是被延后了,下马威啊下马威…”
虽说一入可汗庭便遭受冷遇,但大冷天喝酒吃肉的确能鼓舞士气。略有沮丧的众人在苻长卿挥金如土的排场之下,酒壮怂人胆,很快便在豪放的突厥水土上疯闹起来。葡萄酒、石榴酒、马乳酒泼湿了衣襟,烤全羊冒着腾腾热气,雪白的馕饼堆成一座小山,葡萄干雨点一样洒满毡毯…够喂饱十个人的寻支瓜被长刀喀喀剖开,翻露出碧绿的瓜瓤,显然苻长卿对甜瓜比较感兴趣,捧着一片啃了一口,便抬起头问安眉道:“这个是什么?”
“寻支瓜。”安眉却不吃大瓜,捧了一片小瓜在手,正吃得开心。
苻长卿瞧见了,便也拈了片小瓜尝尝,果然比大瓜甜美了许多,便问道:“这个小瓜呢?”
“卡波,突厥语甜瓜的意思,”因为已经许多年没有吃到,安眉甜甜地笑起来,“野外的狐狸最喜欢偷吃这种瓜,常常钻进去吃个痛快,结果吃饱了身子却出不来,呵呵呵…”
她欢快惬意的笑容却使苻长卿脸色一黯,于是他丢下甜瓜,懒懒坐在席上看着喧哗的众人觥筹交错,双目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冷:“安先生,如果你是突厥可汗,是愿意娶一个汉族帝女,还是娶柔然公主?”
“呃?”安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此刻便老实巴交地回答,“应该是柔然公主吧?毕竟都是说一样的话,能听懂…”
“不光是能听懂,”苻长卿淡淡笑起来,“因为生活在同一片水土,所以吃的东西,用的东西,看过、触摸过的东西,都一样,这才叫作‘懂’。谁会愿意放开一个懂自己的人,而去屈就一个与自己完全不同的人呢?”
安眉怔怔听着苻长卿说这些话,似懂非懂,心中却不知为谁,隐隐有一块地方在发疼。
苻长卿又静静出了一会儿神,却蓦然道:“但不管突厥可汗怎么想,我都要让他心甘情愿地,把大魏公主娶进牙帐…”
安眉一愣,想问苻长卿“那大魏公主的心意又该如何”,却忍在了心里没有开口。
突厥可汗庭没有宵禁,受惯拘束的汉人却已不习惯彻夜狂欢,闹到二更时酒意阑珊,醉饱的众人便互相搀扶着走出酒肆,歪歪倒倒往回走。
苻长卿喝得不多,身上只笼着一层淡淡的酒气。走出酒肆时夜寒袭人,他低头拢了拢貂裘,麂皮靴的厚底轻轻踩着衰草间的碎冰,喳喳作响。
千杯不醉的安眉陪在他身边,抬头看了看天上淡淡的月亮,忍不住呵了一口白气,轻声哼唱道:“这个夜晚月亮淡淡,葡萄藤又抽出嫩芽酸酸,傻傻的斡哥岱翻过小山,去寻找他的奥云塔娜。青青的山坡银白色的小路,曾经走过两个少年,将来他们都要老去,是否还能像这样并肩…”
这里不是她的故土,她的故乡在更远的地方,但眼前月下银白色的小路,能够像现在这样走上一走,已经足够幸福。
一旁的苻长卿低头信步前行,听见安眉的歌声后却留了神,等她唱完一节就开口问道:“怎么不往下唱了?结束了?”
“没,其实下面还有一段的,但不会唱了,”安眉赧然道,“小时候随便学的,后面的词没记住。”
这首歌其实连康古尔都唱不全,当年她们只是在孩童时粗略地学了学,最后一段因为歌词比较难,她们听了也没记住。
苻长卿闻言刚要作罢,这时却忽然听见前方不远处的铁匠铺里传出了歌声:“这个夜晚白雪漫漫,老骆驼又流下眼泪澜澜,美丽的奥云塔娜翻过小山,去寻找她的斡哥岱。茫茫的山坡黑色的长路,赤脚穿过戈壁沙漠,可怜锻奴正光裸身体,等待爱人雪白的尸布…”
伴着那沧桑的歌声响起的,是铁匠铺里铛铛的打铁声,原来安眉的轻唱勾动了铺子里的铁匠,让他在打铁时忍不住续完了安眉未尽的歌。安眉听了便对苻长卿说道:“啊,大人您听,后半段就是这个,可是没想到竟是这样悲伤的歌…”
“如何悲伤?”苻长卿听不懂突厥语,皱着眉问安眉道。
安眉便将歌词一句句翻译出来,苻长卿静静听完,又问安眉:“锻奴是什么意思?打铁的奴隶?”
“是的,”安眉点点头道,“小人小时候听长辈说过,突厥在很久以前,曾经被柔然征服,因为善于打铁,所以被柔然人称为‘锻奴’。”
苻长卿目光蓦然一动,径自走向几步开外的铁匠铺,在那熊熊的炉火前停住脚步。深夜的铁匠铺里仍然有铁匠在打铁,只见一位老妪正坐在火炉旁拉着风箱,一位矍铄的老翁竟光裸着上身抡着铁锤,随着高亢的歌声一下一下落着锤头,将砧石上赤红的热铁块锻成长条状。随着那一次次的击打起落,四溅的火星随着夜风飘散,几次都险险掠过苻长卿的发梢。
安眉见苻长卿独自出神,不禁有些迷惑,最后忍不住小声催促道:“大人,我们该回去了,不然高管家会着急的…”
苻长卿竟不理会安眉,只是怔怔盯着那块在铁匠锤下不断变形的铁条,直到那暗红色的铁条被滋啦一声淬进水里,他才猛然回过神:“有办法了。”
“什,什么?”安眉听得一头雾水,却见苻长卿忽然自顾自地快步跑起来,当下也来不及多想,只能慌忙跟上,“大人,等等小人呐…”
苻长卿跑回使臣大营时,醉倒的众人早已各自回帐酣睡,只有值夜的侍卫和高管家还在等候。苻长卿冲进大帐前只来得及对高管家交代一句“夜里有事处理”,便头也不回地扎进了案牍之中。
高管家只得无奈地摇摇头,将风灯交给后脚赶来的安眉道:“你进去伺候吧,凡事小心些。唉,这父子俩忙起来还真是像,只是我这把老骨头,可伺候不起两辈人了…”
安眉接过灯火,掀帘走进大帐,只见苻长卿正翻着一卷手稿,这卷手稿安眉来时路上见过,苻长卿每天临睡前都会翻看。她见帐内灯光昏暗,便小心翼翼地取出风灯里的蜡烛,将案头鹿角灯台上的蜡烛一支支点燃,谁料正当凑近苻长卿时,微微倾斜的蜡烛竟滴下了一滴烛泪。
眼见烛泪将将要滴在那卷摊开的手稿上,苻长卿急忙将手稿往后一撤,滚烫的蜡油竟刚好滴在他护着纸张的手背上。苻长卿抬起眼,一双漆黑的眸子里尽是怒色:“你怎么做事的?”
安眉顿时大惊失色,赶紧退后两步伏在地上自责道:“小人该死,小人…”
“行了别说了,”此刻苻长卿根本顾不上和安眉计较,他掸去凝在手背上的蜡油,复又低下头翻看父亲给的手稿,“你不用走,就坐在一边看着,也许我还有话要问你…”
“那…大人要不要喝茶?”安眉怯怯轻问,想做点什么将功补过,谁知苻长卿竟再没理她。
翌日上午,当熬夜的安眉从睡梦中醒来,她愕然发现自己竟在苻长卿大帐的狼皮褥子上混了一夜,而苻长卿这一夜压根就没阖眼。但是显而易见的,苻长卿此刻精神非常好,他甚至不用安眉伺候就换好了卿大夫的正服,此时正执着节杖,精神奕奕地与侍从一同打点要献给突厥可汗的礼物。
这时他恰好回过身,看见褥子上刚醒来蓬头垢面的安眉,于是对着她神采飞扬地一笑:“我有办法了,待会儿跟我去铁匠铺。”
安眉呆呆望着那光彩照人的笑容,一刹那只觉得大帐内蓬荜生辉…

第十五章

替魏朝使臣接风的大宴当晚在可汗金帐里举行,安眉换了一身新衣,随同苻长卿前往金帐赴宴。当低沉的号角呜咽般吹响,虎背熊腰的突厥武士在帐外列队排开,安眉一路白着脸,虚软的步伐磕磕绊绊,紧张得手心里全是汗——不仅是因为她卑微的身份,也因为下午在铁匠铺时苻大人所说的那些…
安眉觉得自己很难应付这场晚宴,苻大人的嘱托远远超出了她能承受的范围。赴宴前安眉就很窝囊地想求助蠹虫,可奇怪的是,这一次无论安眉怎么敲怎么摇,以往一碰就掉的蠹虫竟然毫无动静。也许是因为冬眠,或者干脆已经冻死,总之这次安眉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一切唯有靠她自己。
当风靡西域的龟兹乐在金帐中响起,高鼻深目的突厥舞女已踏上了舞筵中心。苻长卿手执节杖行过一套繁文缛节,终于在突厥可汗的右下首落座。安眉坐在汉臣一列的最末席,与苻长卿遥遥相望。
飨宴在人们的欢声笑语中开席,烛光下层层堆沓的金盘盛满了羊酪和抓饭,葡萄和无花果干像宝石一样闪闪发亮,金黄的油馕饼和烤全羊一齐被抬出馕坑,刚剖开的冻梨子还带着细碎的冰碴…鲜红的葡萄酒随着龟兹乐的节拍咕嘟咕嘟溢满金杯,在碰杯时打湿主人手指上的戒指,将每一颗鲜艳的宝石洗得晶亮。
酒过三巡、歌舞暂歇,苻长卿在席上与可汗把酒笑道:“龟兹的歌舞果然名不虚传。这次鄙人出使贵邦,途经茫茫草原时听见一首歌谣,真是领略了何为‘苍穹寥廓天籁悠扬’,连我的随行都忍不住学唱。”
“喔?”突厥可汗闻言放下金杯,好奇地笑问,“是什么歌如此动听?”
苻长卿微微一笑,对可汗道:“不如令我的随从献丑,唱来给可汗听听可好?”
这时末席之上,面对珍馐美味却丝毫没有胃口的安眉正捏着酒杯冒汗,一听见这话,已是湿漉漉的脊背瞬时又逼出一层热汗,连带着三魂七魄都被抽得空空荡荡。
在可汗点头应允之后,安眉双腿发软地站起身,虚飘飘走进舞筵中心,鼓足勇气却仍是尾音发颤地唱道:“这个夜晚月亮淡淡,葡萄藤又抽出嫩芽酸酸,傻傻的斡哥岱翻过小山,去寻找他的奥云塔娜。青青的山坡银白色的小路,曾经走过两个少年,将来他们都要老去,是否还能像这样并肩…”
上半阙唱完,花了一下午时间才学会的下半阙却卡在了喉咙里,安眉只觉得嗓子一堵,心中的血液都恨不能逆行呕出一口来。她惶恐的视线忍不住去寻找苻长卿,当看见他墨黑的双眸一如既往地冷静镇定,安眉紊乱的呼吸竟莫名地安稳下来,接着那半阙歌就无比顺畅地滑出了喉咙。
“这个夜晚白雪漫漫,老骆驼又流下眼泪澜澜,美丽的奥云塔娜翻过小山,去寻找她的斡哥岱。茫茫的山坡黑色的长路,赤脚穿过戈壁沙漠,可怜锻奴正光裸身体,等待爱人雪白的尸布…”安眉逐渐放松了身子,双手交握在心口越唱越自然,当最后的高音到来时她甚至微微踮起脚跟,让清澈而哀伤的歌声传遍大帐。
当一曲高歌终了,直到安眉怯怯退回座位,满座的突厥人仍是肃然无声。只听苻长卿悦耳的嗓音缓缓在帐中响起:“鄙人到现在也不知这首歌的意思,只是觉得旋律动人,想必可汗与在座诸位自是听过吧?”
“呵呵,苻大夫有所不知,这是一首在西域至少传唱了百年的老歌,现在的突厥人,早已不在意它的内容了,”这时可汗悠然开口,乌蓝的眼珠子若有所思地凝视着苻长卿,“容我猜测,苻大夫此举可是因为介意我厚待柔然使者?其实你们汉人有一句老话,叫作‘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我想苻大夫一定也能明白。突厥与柔然如今唇齿相依,牧民的牛羊都混杂在一起吃草,这次柔然的使者同样为和亲而来,我待他们不能不诚恳。”
安眉在末席听了这话,不禁悄悄为苻长卿捏了一把汗,心想这一招怕已是不管用,便不由得万分焦躁。这时却见苻长卿唇角一挑,向可汗举杯道:“可汗言重了,鄙人怎敢在区区一首歌谣上存有挑唆之心。只是我大魏与柔然虽同样和贵邦毗邻,洛阳距可汗庭却是万里之遥,只恨此番诚心尚难论输赢,地利却已分先后,遗憾之意在所难免。”
突厥可汗闻言一笑,也对苻长卿举杯道:“凡事先来后到,区区小事又何足介怀?今日我为诸位接风,苻大夫当开怀畅饮才是。”
“可汗所言极是,鄙人先干为敬,”苻长卿仰首将金杯中的葡萄酒一气饮尽,望着可汗笑道,“我们汉人还有一句老话,所谓‘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此次鄙人受天子重托前来,随行略备薄礼,还望可汗笑纳。”
“中原自古乃礼仪之邦,诚然不虚。”突厥可汗嘴上客气,眼神中却没有多少兴趣。
苻长卿不以为意,径自接过随从递来的锦盒,呈给突厥可汗:“这是绀珠,传说谁将它拿在手里,便能够记事不忘。”
苻长卿打开锦盒,露出盒中一颗黑里透红的珠子。放下锦盒后他又捧出一把刀鞘上镶满宝石的弯刀,在烛光下稍稍抽出刀刃,但见弯月刀身上暗蓝色的锻纹如水波般流动,潋滟寒光夺人心魄:“这是出自柔然的宝刀,能够吹毛断发,削铁如泥。”
突厥可汗眈了宝刀一眼,沉声道:“这是只有我们突厥人才能锻造出的刀。”
“不,这是柔然人的刀,是由柔然人的锻奴所造。”苻长卿抬起黑白分明的双眼,目光中满是不容他人置喙的魄力,“因为我知道柔然的牧主曾拥有它,一刀能杀死十个突厥奴隶。”
此语一出,满座哗然,同席的突厥大臣不满地扣下酒杯,对苻长卿怒道:“看来苻大夫不是为和亲而来,如此信口狂言几番挑衅,实在放肆!”
同席的突厥大臣皆露出愤愤之色,席上气氛一时剑拔弩张,安眉的一颗心提到嗓子眼,距她最远的苻长卿却是对着可汗张狂一笑:“忠言素来逆耳,可汗今日可愿听我一言?”
一旁的突厥大臣刚要出言阻止,却被可汗扬手拦住。突厥可汗乌蓝的眼珠微微眯起,低声对苻长卿道:“你说。”
于是苻长卿起身振作衣冠,对突厥可汗恭敬一礼:“可汗自即位以来威名远播,鄙人虽身隔千里亦有耳闻。大魏天子敬重可汗贤明,愿使两国结秦晋之好,不想却被柔然中途介入。固然婚姻一事当由可汗一人决定,只是兹事体大,今日可汗虽一心与柔然结交,愿缔唇齿之盟;贵国在柔然眼中却不过是一姓家奴,怎可尽同席之欢?只怕他日鸟尽弓藏,贵国反遭背弃,届时可汗便悔之晚矣。”
可汗听罢微微一笑,对苻长卿道:“突厥与柔然,所谓‘同声自相应,同心自相知’,虽然祖先有仇隙,但大家生长于同一片水土,早已是和睦共处多年。如今你要我舍近求远,与大魏结盟,岂不是缘木求鱼,反疏远了自家兄弟?”
“可汗若念兄弟之情,自可亲上加亲;若图霸业,当知远交近攻,非专言地域。如今贵国与柔然言语相通、习性相近,一旦掠得土地、俘获人畜,则立地即可融合兼并,毫无后患之忧。若是联合柔然攻打大魏,即便成功,却又要面临胡汉种姓之争,战后内乱烽火绵延,何止百年?何况大魏万里边关易守难攻,关内屯田千里、粮秣充足,足够供长年守备之需。所谓用兵之术,攻城最下,必不得已而后用之。即使突厥柔然联合攻城,只要凉州坚守,可汗大军有几分把握速战速决?届时粮尽兵疲,前有城池久攻不下,后有柔然大军控制粮秣供给,敢问可汗可有后退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