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言情小说大全上一章:五蠹
  • 言情小说大全下一章:胭脂醉
“这个也是最近才出名的,听说是个路过荥阳的名医用货真价实的人参做的,祖传秘方,在荥阳也只卖了三四天,我还是从别人手里高价求购的呢,”苻夫人替儿子倒了一杯水,不依不饶地关爱道,“一共才得了几颗,你快服一颗吧…”

第八章

“荥阳郡的刁民,真该好好整治了…”苻长卿白着脸从厕中出来,表情甚是狠戾。
书童阿檀边伺候他换衣服,边嘟囔道:“少爷,为什么您能跟老爷顶嘴,却乖乖听夫人的话乱吃药呢?”
苻长卿一双吊梢眼斜睨下来,扬手敲敲阿檀脑袋道:“你懂什么,我与父亲虽有辈分之差,却同是一君之臣,自然可以争;你却要我与母亲争什么?”
“原来是这样。”阿檀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苻长卿换过衣服,又走到香炉边拿起香盒,仔细挑选熏香。这时张管家走到堂下求见,少顷又笑呵呵进堂禀告道:“大公子,今日午后荥阳县衙的安师爷递来拜帖,现下就在偏院等着求见您呢。”
苻长卿双眉一蹙,不悦低喃:“荥阳县,荥阳县,哼。”
“大公子您看,见是不见?”张管家眯眼看着自家公子生气,兀自笑问。
“见还是要见的,”苻长卿沉吟片刻,忽又微微一笑,冲张管家点头,“待会儿你安排妥当了,叫他到我堂中来罢。”
打发走张管家,苻长卿仍是懒懒歪在内室里——虽然答应见客,也得等上好一会儿客人才能登堂。他趁着片刻闲暇,正好吩咐阿檀帮他收书,看着自家书童踮着脚在房里蹦蹦跳跳,心里就觉得有趣。这时堂内婢女却在帘下低声道:“大公子,冯姬来了。”
“让她进来。”苻长卿斜倚在榻上不动,看着自己的侍妾冯令媛捧着一盅汤水来到他身边,于是漫不经心地一笑。
这一笑却让冯令媛心花怒放,她举案齐眉,将瓷盅送到苻长卿面前撒娇道:“苻郎,你尝尝看,猜是燕窝、还是银耳?”
苻长卿便捧起汤盅认真呷了一口,由衷猜道:“是银耳。”
“错了,是燕窝。”冯令媛面露得色,巧笑倩兮地凝视着苻长卿。
苻长卿这次倒真笑开了,又喝了几口才将汤盅递回去:“真不错,难为你花那么多心思。”
冯姬收了汤盅,明眸微睐娇笑道:“只为苻郎一笑耳。”
苻长卿又笑了笑,对她的殷勤不置可否。待到冯令媛离开,书童阿檀才抱着书卷杵在屋中大惑不解道:“少爷啊,把燕窝炖成银耳味有什么意义?还不如直接喝银耳呢,还便宜。”
“你不懂,妇人可怜可爱之处,正在于鲜丽而无知。”苻长卿将目光淡淡收回,冷笑着展开手中书卷,却是心不在焉。

与此同时,安眉却是攥紧了拳头,结结巴巴望着张管家:“为,为什么还要换衣服?”
“安先生,您这一身风尘仆仆的,我怕大公子看了不高兴。”张管家乐呵呵地取过一套白色绢纱衫子,往安眉身上比了比,“您不知道,我们家公子乖戾得很,您若穿得不合他的意,只怕您的事就办不成。呵呵呵,这话您可别告诉他噢!嗯,这件还是大了点儿…”
哪有这样讲究的,安眉咋舌,却仍是乖乖将外套换过。这时张管家又道:“哎,您这一字巾也换换吧,我们家公子最讨厌靛蓝色。”
“为什么?”安眉捂住额前的一字巾,心里有些别扭。
“呵呵呵,这说来话长,当年苻公请了洛阳最严厉的西席先生教授大公子,大公子很是吃了不少苦头,那个夫子一年四季都是穿着靛蓝色袍子。”
“喔,”听了这话,安眉只好将一字巾也摘了,却忽然对张管家苦笑,“那个,我戴白色的一字巾,会不会像戴孝?”
“哈哈哈,安先生您太风趣了,”张管家闻言哈哈大笑,特意找了顶如今洛阳很时兴的白纱帽给安眉戴上,赞叹道,“哎呀安先生,您生得可真是俊俏风流啊!”
安眉颇不自在地将帽沿往下拉拉,尽量遮住点眉毛,望着张管家低声道:“我可以去见苻大人了么?”
“当然当然,安先生请随我来。”张管家乐呵呵地引着安眉往外走,卢焘升作为陪客不能同去,便留在原处吃茶等候。
安眉怀揣着锦盒,跟在管家身后稀里糊涂走了许久,渐渐地便闻见一阵清淡的香气。她一路与许多美丽的婢女擦肩而过,那抹说不出来的香气却与婢女身上散发的香味截然不同。当香气诱人步履加快,他们匆匆走过笔直的廊庑,终于进入一座非常气派的庭院。安眉不禁睁大眼睛细看,先是开阔的前庭种满碧绿的竹子,跟着过了一道门进入内庭,便有大片鲜红的槭树映入眼帘;堂前是白色纹石圈出的一汪小潭,白石绿水都被深红色的落叶细细碎碎半掩住,不时有赤鳞鲫鱼浮出水面吞吐着红叶。
此刻安眉心里唯一的想法就是庆幸自己已换过衣衫,否则就真的只能自惭形秽了。
越往里走香气越浓,到了堂下,安眉跟随管家脱下鞋子,小心翼翼地从白石台阶西侧登堂。堂中婢女看见他们,悄悄闪入帘内通报了一声,片刻之后便由另一位衣着更华丽的婢女张开了锦帘,请安眉入内。
“安先生,您进去吧,我就在院外等候。”张管家对安眉呵呵笑道。那真是一张摆明了等着看笑话的脸,紧张得喘不过气的安眉忽然在心中想。
安眉脚底发飘地走进堂中,终于找到那不知名香气的来源——做成小兽形状的铜香炉正从口中吐出乳白色的轻烟,用来安神的浓郁香味却令安眉紧张得想尖叫。她全身绷紧,僵硬地跟着婢女又穿过一道厚重的锦帘,便看见一个十三四岁的总角少年正好奇地望着她。
“你是荥阳县衙的安师爷?”那眉清目秀的少年对着安眉睁大了眼睛。
“嗯,是。”安眉心中暗自诧异——那总角少年盯着自己欲言又止,好像在看她额角的伤疤,眼睛真毒呢。
“喔,请随我来吧…”那少年终于点了点头,在炉中茶水汩汩地微沸声中,领着安眉走向一座精美的山水屏风。
当安眉战战兢兢地绕过那座屏风,她第一次见到了苻长卿。
大字不识一个的安眉,终于在这一刻福至心灵,明白了何为“洛中英英”。她在香气中忽然想到槐神,然而此刻端坐在榻上的男子并不是神——这样的人竟是活生生的,整个人的神气就像雨后掠过湖面的第一道清光,安眉在那一瞬看不清他的衣着打扮,只知道有一双黑色的眼珠正定定望着她,目光是那样深邃。
安眉觉得姜大人错了,这样的男子,怎么会稀罕几颗珍珠呢?
苻长卿心中再一次涌起不快,他终于可以确信荥阳县令是个庸才,竟会派个两眼发直的绣花枕头来见自己。于是他不动声色地微笑道:“这位是荥阳县的安先生吧?果然风姿清雅,真是‘东海玉树临赤水,花开花落年复年’啊…”
苻长卿借着《晏子春秋》来损安眉华而不实,安眉哪里听得出来,兀自傻傻一拜与他见礼:“小人安眉,见过大人。”
“安眉?”苻长卿拈着拜帖瞄了一眼,又看了看安眉,点点头道,“人如其名,果然生了一双好眉毛。”
安眉听出苻长卿在夸奖自己,一颗心顿时怦怦直跳,她颤着手取出怀中锦盒,俯首呈至苻长卿面前:“这是,这是姜大人的一点心意。”
苻长卿眉毛一挑,伸手接过锦盒打开,看着内里十颗莹白透亮的珍珠,默然无语。安眉不敢看他微扬开的玉色长袖,慌忙抬头找话道:“姜大人说,这个是进上的北海贡珠,如果没有门路很难得到的。”
结结巴巴说这话时,安眉分明看到面前宛如谪仙的男人双目一亮,于是她紧张不已,满心希望这礼物能讨他欢心。苻长卿果然不负安眉的期望,缓缓地、开心地笑起来。他对安眉扬扬手中锦盒,颔首道:“既然是姜县令的一片心意,我便收下了。谢谢你,这份厚礼我非常地,满意。”
安眉立刻长舒一口气,当下开心不已地对着苻长卿又是一拜:“大人满意就好!”
“嗯,除了这份礼物,姜县令可还托你带话不曾?”苻长卿唤来阿檀,示意他替安眉斟茶。
安眉像捧着宝贝一般托着茶碗,努力在肚中搜索着姜县令交代过的话,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嗯…姜大人也没有说什么,就是请您平日多照顾吧。”
“呵呵,苻某岂能愧受姜县令的厚礼,我已经明白,安先生放心。”苻长卿将锦盒放在案上,吩咐阿檀道,“既然安先生已无他事,天色也不早了,若不嫌弃就在我府上将就一宿罢。阿檀,你领安先生去张管家那里,叫他好生安排。”
“是。”阿檀领了命,便引着迷迷糊糊的安眉走出苻长卿住的庭院。一路上他不停回头打量安眉,终是忍不住少年天性,问安眉道:“安先生,你还记得我吗?”
“嗯?什么?”安眉摸不着头脑,怔怔反问道,“我们有见过吗?”
阿檀皱起眉毛,眼珠子一转复又笑道:“我们应该没见过,是我记错了。”
安眉因为阿檀是在苻长卿身边侍奉的人,所以发自内心地想要讨好他,却又因为不会其他笼络手段,于是在阿檀交差临去时偷偷塞给他一锭银子:“这个给你,随便买些糖吃…”
阿檀满脸欢喜地道了谢,又对安眉扬了扬手才转身离开,只是刚回到内庭他便立即冷下脸,将银锭信手往水潭里一丢,拍着手走远:“什么玩意儿…好俗气的东西!”

第九章

“哎呀呀,这吃稻粱与吃糟糠长大的人,果然就是不一样,”回荥阳的路上,安眉骑在马上一次又一次地感慨,回想起苻长卿仍是魂不守舍地叹息,“哎,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卢焘升挽着缰绳,忍不住在一旁笑话她:“这一路都听你赞了多少遍了,你倒说说,我是吃什么长大的呢?”
安眉很认真地想了半天,望着卢焘升道:“你是吃黍米长大的!”
“哈哈哈…”卢焘升闻言大笑,冲安眉抱拳一揖道,“多谢夸奖,谬赞谬赞!”
安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低头认真打马前行。
二人转天回到荥阳向姜县令复命,姜县令仔细听过安眉的描述,很是满意:“呵呵呵,这么说,苻刺史他很高兴地收下了?”
“嗯,他是笑着收下的,还说肯定会照顾大人。”安眉自己也很高兴。
姜县令当即赏了安眉一贯钱。当安眉领着赏钱从后堂出来,自然又被差役们团团围住,沉甸甸的赏钱当晚就化作酒肉填进了各人的肚肠,正所谓水清哪得真知己,酒肉换来亲兄弟。
糊涂的安眉就这样过了几天逍遥日子。当初姜县令收下“安眉”的贿赂,又因为被她捧得高兴,于是聘请她做了荥阳县衙的钱谷师爷。现如今做官离不开幕僚,当县令的总得有五六个师爷才办得好公事,师爷们分别在衙中领着刑名、钱谷、征比、挂号、书启等职。安眉就是钱谷师爷,而卢焘升则负责撰写书启,是姜县令的书启师爷。
钱谷师爷顾名思义,就是负责主管县衙的钱粮会计。安眉从前跟着婆婆操持家计,算账还是会的,在去洛阳办事的来回路上她又请卢焘升教了点常用字和算术,如今遇到难题也靠他照顾,勉强算打发了师爷的差事。
安眉一适应生活就开始往大兴渠打听,借着身份上的便利,她很快便在劳役中找到了来自扶风县的劳役头目,顺藤摸瓜如有天助,她顺利见到了自己的丈夫徐珍。
当安眉在劳役们震天的号子声里走进大兴渠,她深一脚浅一脚踩过泥泞的土坡,把装满肉馅馒头的白布包塞进徐珍手里。她双唇哆嗦着,跟随丈夫进入无人的工棚后,立刻惶惶下跪流着泪承认:“我…我是偷偷跑出来的。”
丈夫徐珍将馒头放在一边,歪头吐出嘴中泥末,一声不吭地坐在地上。他脸上满是干裂的泥浆,上半身穿着肮脏单薄的粗麻短衣,下半身裤腿一直撸到膝盖以上,露出伤痕累累精瘦的小腿。这一身的褴褛与衣着整洁的安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也使她越发惶恐,一边抽噎一边为自己辩解:“是婆婆要将我改嫁给小叔,我不愿意,就跑出来了。我是为了来找你的…”
“嗯,”这时一直面无表情的徐珍终于开了腔,他双眼直瞪瞪盯着安眉,却很平静地发话,“我一直在渠上苦,不识字又没钱所以捎不了信,你若不想回去就不回去,先这么过着吧。”
这一句话的效果堪比一颗定心丸,安眉总算如释重负地笑起来,感激地朝丈夫点点头:“我如今,我如今在县衙里有了差事,他们不知道我是女的。如今我也有钱了,一定会经常来送吃的给你,你跟同村的人说说,叫他们不要对外说我是女的,好不好?”
丈夫徐珍竟也不问安眉为何会有这样的际遇,只是点点头道:“你放心,我们都有分寸。”
安眉没想到丈夫会这样顺从自己,真是如同做梦一般,想想都要乐得笑出来。她觉得快乐,忽然就有了全新的生活,几乎每一天都是快乐。县衙的活计做熟了就不难,还能捞到油水三五不时往大兴渠那里送;县令很和气同僚又热情,凡事还有卢师爷帮她;隔段日子她会借着寻欢上春风酒肆,实则是掩护卢师爷与康古尔见面,在康古尔淙淙流水般的琵琶声里,安眉有时会冷不丁想起苻刺史。
那个被安眉镌刻在心底的人,她已经全然忘记他那些深奥的开场白,只在浮光掠影中记得他的神气,像雨后滑过湖面的第一道清光。
那样的一个人,还能再见吗?
然而现实出乎安眉意料的是,她很快便与苻刺史见面了,并且距离初见不过短短一个月。
那是十月下旬的某一天,孟冬寒气已至,北风朔朔夹着雪花,冰凉凉袭人脸面。午后安眉去渠上看过丈夫,刚要回县衙,却忽然被迎面来的两名官差拦住。那二人是郡府中的衙役,安眉从衣着上辨认出来,一脸诧异地望着他们问道:“二位大哥,有什么事么?”
“您是县衙的安师爷吧?赶紧跟我们走一趟郡府,上面来人问话了,”两名官差客客气气说完便将安眉挟住,手下的力道却极为狠厉,“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安师爷,得罪了。”
安眉整个人被震懵住,当下只能稀里糊涂跟着官差走。到了郡府大堂官差将手劲一丢,她顺势跌跌撞撞跪在了地上,只听到身后有人报了一句:“荥阳县衙钱谷师爷安眉带到——”
安眉一怔,跟着听见一声凄厉地惨叫,这才心惊胆颤地抬起头。她发现自己身旁正立着四名官差,被官差围在当中的,竟然是平日趾高气昂的县令夫人姜季氏。季夫人十指被拶,竹拶子正被一左一右两名官差狠狠收紧,她身后有两名官差按住她受刑,使她根本无法挣扎,只能浑身发颤地惨叫。姜县令此刻已被褫去了官袍乌纱,正哆哆嗦嗦跪在一旁看妻子受刑,鼻涕眼泪淌了一脸。
安眉浑身一颤,这时便听见堂上醒木一响,她赶紧掉转过脸,恰恰看见苻长卿双目中的寒光。那一瞬她浑身的血液都被冻结,不理解一个人怎么能有如此不同的面目,那初见如神仙般的人,怎么会在这一刻冷酷得像数九寒冰?
“姜季氏,你招是不招?”拶指之后,一名官差如此问满身冷汗的季夫人。
季夫人却是虚弱地摇头,发白的嘴唇嗫嚅道:“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哼,”堂上传来一声轻哼,接着是一道冰冷的声音响起,“安师爷,你来帮着季夫人认认,这个是什么?”
安眉怔怔抬头,看着郡府的刑名师爷将一只锦盒递到自己面前,内里是十颗光华璀璨的雪白珍珠。她心中一惊,立刻明白是出了什么事——苻刺史来问罪了!
安眉不知该站在什么立场,惟有选择老老实实回话:“这是…珍珠。”
“还有呢?”苻长卿在堂上冷笑,“当日你说的,可不止这么多吧?”
“这是…进上的北海贡珠。”堂上人无情的声音,使安眉不自觉眼中发热——此刻她终于明白自己那天得到的微笑,到底是个什么意味。
心中不知为何会莫名地难受,比直接遭人羞辱还要难受。
苻长卿凝视着跪在堂下的人,沉声发问:“姜县令是如何得到这藩邦贡品,你可知道?”
“我…我也不清楚,好像是姜大人有个大舅子,在朝中有什么门路…”安眉木然回答。
“是不是鸿胪卿季大人?”和缓的嗓音几乎是在诱导——他需要这个答案。
“这…”安眉不知道鸿胪卿是什么,一时也答不上。
“是不是那个…‘京都堂堂季子昂’?”苻长卿的唇角意味深长地勾起来。
“对,就是那个。”安眉蓦然想起姜县令对自己说过的那句话,怔怔点了点头。“洛中英英苻长卿,京都堂堂季子昂”,这句话,她的印象太深了。
“他撒谎,他撒谎!”这时季夫人在一旁大声叫嚷起来,“这人来路不明,他是故意栽赃陷害!”
“是不是故意栽赃陷害,还得问了才知道,”苻长卿好整以暇地瞄了眼面前的三色签筒,指尖轻轻点过白、黑、红,终于抽出一只红头签,抛在了堂下,“十杖,还是打姜季氏。”
一支红签代表十杖,但力道会比两支黑签更狠,每一杖都会使人皮开肉绽、分筋错骨。
姜县令立刻杀猪一样叫起来:“不要——不要啊大人——‘拶后不加杖’,这是规矩啊大人…”
“圣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老规矩早该破破了,”苻长卿冷冷瞥了眼还在犹豫的官差,慢条斯理道,“打。”
“大人,大人啊,内子有妊在身,不能受杖刑,”姜县令趴在地上嚎啕大哭道,“大人你有什么往我身上招呼,往我身上打!大人啊…”
“是么?这理由找得还真不错。”苻长卿冷哼。
“大人,大人,下官绝无虚言!大人请稳婆来一验便知!”姜县令对着苻长卿不停磕头,哀哀告饶。
“嗯,准了,”苻长卿点点头,示意差役去找稳婆后,竟是话锋一转,“稳婆来之前,给我打。”
两名差役当即将季夫人摁在地上,笞杖左右一架,季夫人顿时绝望地哀嚎起来。面对冷硬无情的苻长卿姜县令终于崩溃,他面如死灰地伏在地上,万念俱灰后气若游丝道:“大人手下留情,我招,我全都招了…”
十月孟冬,荥阳县令行贿事发,豫州刺史苻长卿亲往讯问。县令姜某于刑讯中供认自己贪污受贿、徇私枉法、勾结暗商贩运私盐,又牵出鸿胪卿季子昂瞒藏藩国贡品一事,数罪并罚,即判问斩,另有幕僚随同涉案情节严重者,亦被问罪下狱、判罚流配。荥阳县因此积弊一清,人咸称快。

第十章

安眉手脚冰凉地缩在牢房一隅,耷拉着脑袋不说话。
自从那日过堂认罪后,她一直被单独关押在一间号子里,日日接受密集的审问已使她不堪应付。好在最后苻刺史终于认可她只在县衙任事了一个月,问也问不出什么来,这才放弃了对她的盘诘。安眉无法想象,为了将姜县令的罪状连根挖起,这几天其他的师爷们会遭受怎样的折磨。
她憔悴地将身体蜷成一团,正想闭目小睡,忽然牢房尽头却传来咔咔开锁声。安眉抬起头,发现竟是康古尔前来探监,她慌忙爬起来凑到栏杆边,目光闪亮地盯着康古尔苍白的脸。
康古尔,也就是胡姬碧珠,此刻拎着食盒无力地跌在地上,一双碧绿的眼珠被泪水浸得湿亮,她痛苦地望着安眉喃喃道:“安眉…”
这是康古尔第一次直呼安眉的名字,安眉不禁睁大眼,也第一次结结巴巴唤出了胡姬碧珠的真名:“康古尔。”
在异乡相逢相认,这一刻,两人心中却不存喜悦。康古尔哭着将手伸过木栅栏,绝望的眼中尽是悲凉:“安眉,安眉…”
安眉见她哭得伤心,心里也有点儿悚了,连忙抓了她的手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康古尔六神无主地看着安眉,含泪告诉她刚刚得到的消息:“安眉,我们该怎么办?你,还有卢郎,都被判了流放…”
安眉只觉得脑中轰然一响,顿时一片茫然。她双眼直愣愣目视前方,听着康古尔细碎的哭诉缓缓念来:“我们该怎么办?安眉,我们好不容易才相聚。还有卢郎,他也要走了…我好想跟着他一起去,可是我的贱籍…安眉,我是不是应该逃走?”
安眉怔怔回过神,盯着眼前梨花带雨的娇美女子:“你想从酒肆逃走?被抓到会给打死的!”
康古尔闻言却蓦然破涕一笑,她伸手抚过安眉的鬓发,隔着栅栏用冰凉的脑门抵住她的额头,接下来道出的话竟带了一丝甜蜜:“安眉,我也许,已经有宝宝了。”
安眉浑身一颤,惊愕地舌头打结道:“那,那你,打算怎么办?你不能…”
“安眉,这个孩子注定不会有父亲,”康古尔仍在唏嘘,语气中却透着一股突厥人的坚定,“但是,我至少要带他去他父亲所在的地方,告诉他他的父亲是谁,哪怕只能远远地躲着看一看。”
安眉因她的话倏然掉泪,慌忙擦了擦脸深吸一口气:“康古尔,我请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康古尔看着安眉灼灼的眼神,心中微微吃惊。
“你设法到县衙去找到我的包裹,那里面有一段槐树枝,把那树枝带来给我。一定要带来给我,要尽快,千万别耽搁!”安眉吸吸鼻子,左右张望着推推康古尔,悄声道,“你快去吧,郡府的衙役牢头我都打过交道,他们没有为难我们,也不会为难你的。”
康古尔虽然纳闷,却仍是乖乖点了点头,收拾了东西匆匆离开。安眉在她走后有气无力地坐在地上,抓了康古尔带来的馒头狠狠塞进嘴里,目光中第一次透出执拗。在她头顶上方的那截木栅栏正巧被虫给蛀了,她盯着那蛀洞喃喃自语道:“槐神,求你保佑…我从前吞了蠹虫就什么都不管,但这一次,我要我和卢师爷都不会被流放…蠹虫,你一定要记得为我办到…”

“少爷,宫中送橙子来啦。”阿檀笑嘻嘻地闯进苻长卿的书房报喜,雪白的罗袜簌簌擦过花纹繁复的大食毡毯。
苻长卿阖上案头尺牍,抬起眼轻轻笑了笑。
一筐鲜亮的红橙带着绿叶被家奴送到案头,扑鼻的清香顿时在室内弥散开。阿檀喜滋滋跪在苻长卿跟前,与他附耳悄声道:“来送橙子的公公说,十二月辰日腊祠清祀,圣上已经钦定苻贵嫔作陪了,真是个好兆头,看那季淑妃以后还神气什么…”
苻长卿正要揭开随着橙子送来的洒金红笺,闻言便拿挺括的笺纸敲了阿檀脑门一记,轻声责备道:“多嘴多舌,还不退下。”
阿檀吐吐舌头,忙不迭转身逃跑。苻长卿笑着睨了他一眼,低头打开信笺:
“阿兄,今日初尝新橙,不胜欢悦,特特送与阿兄分享。阿兄上月送的治奶癣药方颇为灵验,小儿麒麟今已蹒蹒学步,憨态可掬、足慰人怀。幸甚谢甚。妹苻道灵字。”
苻长卿看罢微笑,弹弹笺纸低语道:“傻丫头,又得意忘形。”
阖上信笺,苻长卿特意起身熄灭炉中龙涎香,在清新的橙香里静静沉思。苻道灵是他的二妹,三年前入宫,去年生下一子受封贵嫔,与今年秋天刚诞下一子的季淑妃都是中宫之位最适宜的人选。初尝新橙——初偿新成,当然是个好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