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的是无法理解她的行为,所以不惮用最恶意的想法来揣度她。苻长卿甚至希望安眉被自己这句话激怒——哪怕她因此只产生一点激烈的反应,他都好有余地去应对。
只可惜苻长卿刻毒的话里刺,次次都只能徒劳地戳在安眉这枚软柿子上。
“嗯…其实今晚就瞒不过去了,”安眉结结巴巴道,“这已经是最后的半块饼了。”
苻长卿一瞪眼,将那半块馕饼塞进安眉手里,怒气冲冲地勒令道:“把它吃了。”
“哎,大人,其实小人不要紧的,灾年的时候小人天天都…”话还没说完苻长卿又是一瞪,安眉顿时心惊胆战,乖乖将馕饼塞进嘴里。
饥饿的唇齿一旦碰上久违的干粮,立刻引发本能地狼吞虎咽,安眉知道苻长卿正看着自己,可就是遏制不住凶猛地吞咽之势,直把她羞得满面通红。
苻长卿别开眼,不知为何就是不忍心看安眉饕餮般的吃相。素来冷硬的内心竟然一阵发酸,他不是那种没见过饿殍的贵公子,当年做豫州刺史时,也能忍看饥民眼冒绿光就是不开仓放粮。心狠手辣的事他做得多了,但这并不意味着自己也能麻木不仁地接受安眉的“好心”。
否则,一旦接受了,骄傲何在,颜面何存?士族的优越,不是靠从女人嘴里乞食维系的。
苻长卿垂下眼,不能否认眼前这胡女扰乱了他的心思——怎么办,接下来该怎么办,前方仍没有出路,难道接下来要她割肉续他的命么?
苻长卿想到此处心思一动,抬眼看安眉已经把饼吃完,便拄着拐杖径自蹒跚地往回走,安眉怯怯瞄了一眼苻长卿依旧怒气腾腾地背影,只能惴惴跟在他身后。
哪知刚回到马车边,苻长卿就从车厢中一把抽出防身用的长刀,转身一瘸一拐地往拴在车前的两匹马走去。安眉大惊失色,慌忙冲上前拦住苻长卿道:“大人,大人,您不能杀马,马还要拉车呢…”
“先杀一匹再说。”苻长卿不顾安眉的阻拦,径自挽起袖子要杀马。
“不行不行,大人,”安眉情急之下也顾不得尊卑,大声冲苻长卿喊道,“这马儿是有灵性的,您当着它们杀了一匹,另一匹就不会听话了…”
“什么该死的灵性?!”苻长卿鄙夷安眉的妇人之仁,捉着刀怒斥,“往后人都要饿死了,是它有灵性还是我有灵性?!”
安眉一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苻长卿这句滑稽的嗔语,只得坚持劝道:“大人,大人,我们再想想办法,一定会有办法的…”
苻长卿闻言气结,将长刀往地上一丢道:“能有什么办法?如今路程已过三分之二,支撑到凉州和折回大道都一样。接下来我们靠什么活?难道你要我跟你一起吃草根么?”
“当然不…”安眉立刻摇头,却也想不出别的法子。
苻长卿无可奈何地深吸口气,望着安眉嘲讽道:“好,你倒说说吧,你们这些贱民一向能养会活,你们荒年都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们…我们一般先掏鼠洞,会发现一些粮食…”安眉嗫嚅。
苻长卿狠狠瞪了她一眼,斩钉截铁道:“这方法你想也别想!”
“嗯,不会不会,”安眉连忙否认,继续冥思苦想道,“那,就只有挖草根了…”
苻长卿立刻转身磨刀霍霍,安眉惊慌失措地喊道:“大人,您腿脚不便,离不开马车的。”
“…说到底,不能杀马也是因为我,对么,”苻长卿冷笑着低头看安眉哀求的眼神,顿了顿才妥协道,“好,我给你一天时间想办法。你要是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当心到时候饿狠了我——我不杀马就杀你!”
得过且过的安眉忙不迭缩着脖子点头,接着便开始愁云满面地想办法。这时候天公偏偏还恶作剧,从黑压压的云层中又降下点点雪花来,逼得地上二人只好灰溜溜躲进马车里。
不能掏鼠洞、不能抓老鼠、不能吃草根…安眉病怏怏蜷在车厢一角,想得是头疼肚子也疼,只好捂着肚子苦着一张脸。苻长卿发现安眉的异样,先是不满她装死,后来没好气地冷嘲了几句,却发现安眉还是缩在角落里不动弹。于是他凑到安眉身边伸手一探,才察觉她浑身无力手脚冰凉。
“你身子不舒服?”话一出口苻长卿就有些后悔——这话若是搁到从前,他一定会嘲笑这样的自己:奴仆就是奴仆,一个主人去操心奴仆的身体成什么样子?那简直就是一个溺惑昏聩的笨蛋…
而他现在,的确很像个溺惑昏聩的草包罢?
“没事,没事的…”面对苻长卿的关心安眉不知所措地嗫嚅,红着脸将身子蜷得更紧。苻长卿看着她捂着肚子扭捏,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昨天夜里就疼了吧?”他皱眉想起她一夜辗转不安,就知道她恐怕是受寒了。于是苻长卿取过可以在车中使用的简易水釜,抓了把柴禾填进水釜中间的隔层,准备烧点热水给安眉喝。
安眉蔫蔫撑起身子看着苻长卿忙碌,犹自穷酸地低喃道:“柴禾已经不多了…”
“少啰嗦,”苻长卿瞪了安眉一眼,径自专注而笨拙地烧水,隔了一会儿却尴尬地补上一句,“以后不舒服就早点告诉我,我知道你的难处…我也是有妹妹的人。”
安眉一怔,感动得鼻子发酸眼发红,嗓子却憋着什么话都说不出,最后她只能低着头小声地问:“大人您,您知道小人是女的了?”
“什么时候不知道?”苻长卿懒得跟她胡扯这些,没好气道,“若没发生这些,我们两个就各自装傻吧!”
话一说完两人同时缄默,这时釜底的柴禾正啪啪燃烧,因为连日天不放晴,有点发潮的柴禾便散出滚滚黑烟,呛得两人直咳嗽。安眉慌忙伸手推开车窗,引着浓烟散出车外。很快釜中雪水就被烧沸,苻长卿找了只碗想将水舀出来,一不留神手指却被水釜烫了一下,于是他有些恼怒地丢开手对安眉道:“你自己来吧。”
“是,谢谢大人。”这时的安眉早已是受宠若惊,她赶紧接过苻长卿递来的碗与木杓,小心地舀了一碗热水轻轻地吹气。苻长卿看着安眉小心翼翼的动作,却是靠着车厢兀自沉默。
当一碗热水喝下肚后,暖意很快就走遍四肢,安眉只觉得浑身舒泰,这时候苻长卿却将油灯一口气吹灭:“既然晚饭已经没得吃,不如早点睡,免得我等不了一天就杀马。”
安眉惶惶应了一声,轻手轻脚地靠着苻长卿躺下,在羊毛被褥下蜷成一团。昏暗的车厢里一时寂然无声,衬着车外风雪大作,两个人的呼吸竟显得这样贴近。许久之后,当安眉发出一声轻微地呻吟,躺在她身旁的苻长卿竟不满地咕哝:“你怎么这么吵?”
“哎?”安眉顿时哑口无言——昨天翻滚了一夜都不见他抱怨,怎么现在才叹一声气就…
“你再冻得手脚冰凉,就是故意找我麻烦…”苻长卿烦躁地冷哼了一声,将自己身上的毡毯和褥子都加在安眉身上,跟着钻进安眉的被子将她搂进怀里。
“哎,大人,小人身上不干净…”
苻长卿闻言在昏暗中冷笑一声,不屑道:“你以为我要做什么?我没那么好的胃口…”
“哎?”安眉红着脸睁大眼睛,“大人您昨天不是还嫌弃小人的指甲么…”
“…闭嘴。”
此刻离天黑尚早,漫漫长夜不知何时才会降临;但见乌压压的云层遮天蔽日,乱纷纷的雪花铺天盖地,让寒冷的车厢里见不到一点光亮。安眉窝在苻长卿温暖的怀抱里,心头压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愁绪——此刻得到苻大人的照顾她应该开心的,可是明天怎么办呢?明天…

第二十一章

这一夜车外风雪交加,安眉一宿好眠,翌日苻长卿倒比她醒得还早。
清晨时苻长卿一睁眼就觉得车厢里比往日明亮,于是他起身掀帘往车外看了看,回头推推安眉道:“好了,这下我不用杀马,你也不用愁了。快起来看看…”
安眉闻言迷迷糊糊地爬出被褥,探头往外一看便惊呼了一声,原来这一夜大雪不仅让草原银装素裹,连带着也将前日生病的那匹马给冻死了。
苻长卿与安眉赶紧穿好衣服下车查看,只见冻死的马已僵卧在及膝深的积雪中,另一匹还活着的正用鼻子不停蹭着同伴的尸体,不时发出一声声哀鸣。
安眉动了恻隐之心,蹲身将轭具从死马颈上取下,先牵着活马将车远远拉开;等她再回到原地时,苻长卿已经拿着长刀在死马身上比划了。
“你会剥马皮么?”他蹲在地上,兴致勃勃地问。
安眉摇摇头道:“不会,但小时候看大人们做过。”
“嗯,”苻长卿闻言便将长刀递给安眉,老实不客气道,“那你来,你比我强。”
“哎?”安眉怔怔接过刀,也不多问,便开始生疏地动手将马肉一块块割下来。
苻长卿兀自在一旁看着她出神,过了一会儿蓦然道:“可惜现在有了肉,柴禾却不够了。”
安眉皱着眉嗯了一声,犹豫着小声道:“其实可以生吃…哎,可惜这马死的时候没放血,味道可能不大好…”
苻长卿冷笑一声,毫不犹豫地拒绝:“别指望我跟你一起茹毛饮血。”
“哪我们该怎么办?”安眉为难道,“上哪儿去找柴禾呢?”
此时雪后初晴,苻长卿仰首望了望碧澄澄的天空,双眼一眯破釜沉舟道:“拆马车。”
“哎?”安眉顿时大惊失色,连连摆手反对,“使不得啊大人,夜里风大寒气又重,万一再下雪…”
“好歹赌它一赌,”苻长卿面色狰狞地咬牙道,“现在开春了,雪不会天天下,再说如今只剩下一匹马拉车,也该轻装上阵。我们先把车篷拆掉一半,晚上还可以将就着过夜…”
安眉听着听着便不再做声,眼下既然自己也想不出办法,那么苻大人出的馊主意…也算是主意了吧?
待安眉割下足够分量的马肉后,她试着艰难地推动马骨架,想把马尸推进草甸旁的泥沼里。苻长卿不以为然地瞥了她一眼,最后还是上前帮了把手。
“你这算是替它安葬么?妇人之仁。”他冷嗤。两人站在泥潭边看着马尸被沼泽静静吞噬,须臾后半点也不剩,心头都微微地有些发寒。
接下来便一刻也不得闲,安眉与苻长卿合力拆下马车上每一处显得多余的部件,比如撑毡毯的支架、车窗、车轸和车轼,苻长卿拆上了瘾,甚至还想把车轮上的三十根辐条给拆下一半来,安眉劝阻了半天才没让他得逞;拆到最后再凑上死马身上的轭具,算来木料还真不少。苻长卿索性豪情万丈道:“干脆一次多烧熟些马肉带着做干粮,免得浪费了今天这堆火。”
安眉笑着依言将柴堆点燃,用铁签串着马肉烤熟。她一边忙碌一边与苻长卿闲话道:“大人,如今还剩下三分之一的路程,再走十来天,我们就可以到达凉州了罢?”
苻长卿因她的话而笑起来,此刻他浑身狼狈,一张脸却在火光的映照下泛出自信的光彩:“安眉,这一次突厥之行,我记得你的好处。等回到洛阳,我必会重赏报偿。”
安眉正坐在苻长卿身边嚼着马肉,听见这话,便满心欢喜地低下头轻笑道:“多谢大人。”
苻长卿拨着火并不答话,凝视着篝火的墨黑眼珠映着跳动地火焰,却显得益发坚忍镇定。
这一晚夜宿,车篷的毡毯因为没了支撑而瘪瘪地塌陷下来,将睡在车中的苻长卿和安眉压得严严实实。好在天公作美没再下雪,否则沉重的积雪非把二人给闷死不可。
翌日上路时,这一行人马已是落魄得惨不忍睹——但见泥泞、破车、瘦马、一身褴褛的安眉,再加上断了腿的苻长卿,真是连劫道的土匪看了都得掬一把辛酸泪。
二人每天就靠着马肉干维生,没柴禾烧水后苻长卿只敢用生水润润唇,竟然还能喝一点就腹泻一天——偏偏腹泻后又得喝水,于是没几天就被折腾得面无人色。好在两人一路不断坚持,最后总算一点点接近了“梦中的凉州”。
这一天正当人疲马惫,晌午时苻长卿仰躺在没了车篷的马车上望天,冷不丁冒出一句:“天上有鹰。”
于是安眉顺着他的话抬起头,眯着眼看了一会儿却笑道:“大人,那大鸟飞得这样慢,又在空中打旋儿,不是鹰,是鹫。”
“鹫?”苻长卿略一沉吟,欣然坐起身道,“既然能看见它在这一带觅食,想来凉州也已不远,终于要脱离这鬼地方了…”
安眉也跟着苻长卿笑起来,两人就这样傻乎乎望着天,竟忘了留神脚下。就是这一刻致命地松懈,吱吱呀呀的马车轮竟霍然一偏,倏地一下滑进了潜藏在草甸旁的泥潭。一瞬间整个车身就陷下去一半,生生将架在辕上的活马拖进了沼泽。骏马踢腾着蹄子不断哀嘶,却只能困在黏稠的泥沼中越陷越深,坐在车厢里的苻长卿大惊失色,安眉愣在草甸边吓得尖叫个不停。
这时苻长卿急中生智,迅速抓起节杖跳出了车厢,却因为腿脚上的不便,在距离安眉指尖一步之遥时踩进了泥潭。黑色的沼泽瞬间将苻长卿吞下一半,他双手拼命往下划拉泥浆,却只能徒劳地越挣扎陷得越深。
跪在泥潭边的安眉这时趁机抓住了苻长卿手中的节杖,适时阻挠了他的下沉,两人为此同时吁出一口气,又同时头皮发麻地面对接下来的困境。
“大人大人,”安眉紧张地双手直发抖,结结巴巴道,“小人这就拉您上来…”
说罢她手里一使劲,苻长卿的脸却顿时煞白:“别——我的腿…”
安眉一怔,这才意识到苻长卿腿上有伤,慌忙撤了劲问道:“大人,您疼得厉害么?”
何止疼得厉害,简直疼得要死!苻长卿只觉得泥潭中有一双鬼手正拽着自己的脚,将他腿上快愈合的伤口又活生生扯开。他痛得面色惨白,豆大的汗珠将鬓发打得湿漉漉贴在额角,两只眼直愣愣瞪着安眉大叫道:“你别拉,别拉…”
怎么能不拉,眼看着苻大人一点点往下沉,安眉急得哭起来:“大人…大人…”
这时苻长卿感觉泥沼已淹没自己胸口,他拼命喘着气,一手抓着节杖,一手本能地想撑着身子浮起,却只能在稀软的泥浆中越陷越深。眼看着无声的沼泽就要吞噬掉苻长卿,已是泣不成声的安眉一狠心,擅自咬牙拉动了节杖,就听毫无准备的苻长卿惨叫一声后大喊道:“别拉——别拉!”
“大人,再这样下去您会死的…”安眉拽着节杖,抽抽搭搭地哽咽道。
废话,他当然知道这样会死,他死也不能死在这里!苻长卿何尝不知安眉的心意,他急喘了一口气,眼中忽然便透出一股狠绝,仿佛接下来的皮肉之苦不是施于自己,而是施于他以往用严刑审讯的某一个犯人:“好,我准备好了,拉我出来!”
岸上安眉得到命令,便忍着眼泪,一鼓作气地将苻长卿慢慢往外拉。
脱险的短短一刻仿佛漫长的一辈子,当苻长卿最终摆脱泥潭,一身虚汗地趴在草地上倒抽冷气,他竟然丝毫感觉不到满身泥浆带来的寒意——他大难不死,很好,很好…苻长卿精疲力竭地想着,将来他也许可以发明一种刑罚,将犯人的腿骨先折断再拉扯,一定能叫那人把祖宗八代都招出来!
这时安眉却顾不得苻长卿的想法,只管搂着满身泥浆的苻长卿不停庆幸,在放下心后破涕为笑。苻长卿兀自疼得说不出话,白着一张脸仰躺在安眉怀里,怔怔看着她背光的笑脸衬着头顶晴朗的天空,竟散发出一抹动人心魄地光华…
当二人惊魂稍定,损失了马车后安眉想了个办法继续上路。她脱下羊皮袄铺在地上,将动弹不得的苻长卿挪到皮袄上仰躺着,而自己反手拽着皮袄的长袖拖苻长卿走。好在这一路满是滑溜的草甸和积雪,走起来也不算费劲。
只是当白天过去夜晚来临,咆哮的寒风便让失去马车庇护的二人苦不堪言。安眉在积雪中垒出一个雪窝子,与苻长卿抱在一起取暖。她特意让自己背靠着风口,因此被冻得牙齿不停格格打战,当昏沉沉的苻长卿夜半一觉醒来,便恰好看见与自己耳鬓相依的安眉被冻得半死。
于是他伸出手去抱住安眉,摸到她冰凉的脊背。温热的指尖在触及凉意时微微一顿,片刻后苻长卿伸手抚上安眉的脸,轻轻拍打她的双颊:“醒醒,你醒醒…”
“呃…”安眉睁开双眼,目光迷离地望向苻长卿,借着淡淡雪光望见他深不可测的黝黑凝眸。她微微一怔,紧跟着就两眼一花呼吸一窒,昏头昏脑地被苻长卿吻住双唇。
一瞬间安眉脑中一片空白,任苻长卿发泄般、泄恨般、恨不得咬牙切齿般释放自己的激狂…这不一定是爱、也不是恨,更像是乍然冲开心中樊笼的、蛰伏了许多年的兽。
“大人…大人…”汹涌地恐惧感在浮华破灭后席卷了安眉的心,她满脸是泪地沙哑嘶喊道,“小人我…我,我有夫君的!”
苻长卿一愣,四方征战的兽性倏然退回瞳仁,目光如火般不善地舔舐着安眉苍白的脸庞,如虎视、眈眈。
安眉惊慌失措地退开,后背猛地撞开雪窝子,凛冽的寒风便立刻向二人扑来,如万刃穿心的刀尖。安眉蜷着身子缩在寒风中发抖,这时凌乱的发辫被风吹散在她双肩,让她看上去像个云英未嫁的姑娘,然而她只能捂着脸对苻长卿哭道:“大人,我已经成过婚了…”
“我知道。”
许久之后迎着风的苻长卿说了这样一句。他的身子没有退开,目光却已冷冷远离。
狂风中安眉竟捕捉到这句话,她怔怔抬起头,一双泪眼在月下满是迷茫地望着他。
而苻长卿在月下冰冷地低喃:“我知道。”

第二十二章

在雪地中露宿,不睡觉总比睡着安全得多,所以安眉也顾不上苻长卿满面阴云,兀自擦掉眼泪手忙脚乱地垒好雪窝子,之后才偎在他身边战战兢兢地坐下,蜷身缩成一团,不敢抬头面对他的愠怒。
她能如何面对,又能说点什么呢?明明当初一味贪婪的是自己,这时胆怯退缩的也是自己。安眉心里刀割般一阵阵地疼——她没有想过,没有想过苻大人也会要自己,如果她没有夫君,这该是多么欢喜的一件事!如果她没有夫君,方才她就是粉身碎骨也不会后退一步…自怨自艾的眼泪扑簌簌掉出眼眶,安眉埋着头默不作声,而苻长卿沉着脸坐在她身边,也是兀自沉默了一夜。
天色在两人静默地僵持中渐渐明亮起来,安眉畏畏缩缩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掐在一个得体的时刻爬出了雪窝。她先抓把雪擦了擦脸和手,接着转身就想搀扶起苻长卿继续上路。这时被她落在雪窝子里的苻长卿抬起头,与她四目相对,一刹那两人都茫然出神,竟不知这原本相互扶持的路,接下来该怎么往下走。
果然还是不行吧…不可能忘掉昨夜发生的事,将一切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安眉咬着嘴唇,苻长卿则默默看着她,面色沉静不见波澜。
正当二人尴尬对视时,东方地平线处忽然升起一小团清尘,竟然出现了一队巡查边境的骑兵。骑在马上的官兵远远望见这二人,刚开始还以为是突厥来的难民,待到策马驰近时看清楚了苻长卿手中的节杖,为首的将官这才大惊失色地喊道:“是御使苻大夫么?!”
随着这一声大喊,苻长卿与安眉连日来噩梦般的草原历险,终于结束。
被官兵解救回凉州的苻长卿和安眉蓬头垢面,宛如从草窠子里钻出来的一狼和一狈。两人先跟着官兵前往军营暂时落脚,趁士卒通报刺史时躲在大帐里打水洗涮了好几遍、又换过衣裳,这才全身焕然一新地出现在凉州刺史府。
这时安眉已换回女装打扮,在全是男儿的军营和府衙里显得特别扎眼,因此她一路惶恐地跟着苻长卿充当他的婢女,须臾寸步不离。
凉州刺史府里大张旗鼓地摆起了接风宴,一路从马车换到肩舆再被数人搀扶的苻长卿顺利落座后,凉州刺史捧着酒水感慨道:“苻大人一路不易啊!想那千里草甸危机四伏,连当地的突厥人都不敢走;我们的暗探在大道上来回寻找了大人好几遍,与突厥人数次交锋,却万万没想到苻大人敢从草原取道。苻大夫兵行险招,果然好胆色!”
苻长卿听了这话讪笑一声,面色不豫地淡淡开口:“无知者无畏,在下没见识过凉州边境的草原,妄自尊大,当然好胆色。”
凉州刺史闻言顿了顿,又看了看苻长卿上着夹板的左腿,语带关切道:“大人这腿伤可耽误不得,在下已请了李太医来府中,待会儿还是请他看一看为好。”
苻长卿闻言点头,尽了杯中酒才问道:“怎么这里会有御医?是朝中哪位李太医?”
“喔,这位李太医多年前就已辞官,回到凉州养老后也经常出诊,太医只是个尊称罢了,”凉州刺史答道,“边境战事多,李太医最会治金创和骨折,正好可以看看大人的腿伤。”
苻长卿也担心自己的腿会落下残疾,因此欣然接受了刺史的好意,于饭后半躺在偏厅卧榻上等候李太医前来,只有安眉陪在他身边伺候。
片刻之后,就见一名小厮毕恭毕敬地引了位瘦小却精神矍铄的老头走进偏厅,这便是曾经在宫中做御医的李太医了。但见李太医拉着个臭脸,也不问安,径自走到苻长卿面前放了药箱坐下,相当鄙夷地瞥了一眼他的左腿,便开始动手拆夹板。
年迈的李太医精力充沛,出手如钳,捏得苻长卿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这时一惯对人颐指气使的苻长卿还未发难,却听李太医抬眼冷嘲道:“哼哼什么?老夫与河内郡公打了多年交道,素知他勇猛英武,怎么养了个儿子娇贵成这样?”
苻长卿没料到区区一个郎中竟敢当面数落自己,一时哑然,又想到安眉还在旁边观看,心里就恼怒异常,一张俊脸绷得死紧。
那李太医倒是专心看诊,根本不在意苻长卿的脸色,继续下钳推敲了半晌之后,终于在苻长卿发飙前下了诊断:“腿没断,就是骨裂。”
“哎?”在一旁伺候的安眉闻言喜出望外道,“腿没断吗?太好了…”
“嗯,要是断了,就你们这么个折腾法,一条腿早废了。”李太医再度斜眼鄙视道,“裂纹是横向的,本来已经长出了骨痂,现在又被外力拉伤,倒比原先难治了。”
安眉顿时心虚地低了头不敢吭声,靠在榻上的苻长卿却根本不看她,只望着李太医问道:“在下这腿伤什么时候能痊愈?”
“有得养呢,不过也不算大伤,战场上多得是你这样的,还不照样上阵杀敌?每天下床多活动活动,尽量拄杖走走,没事别老躺着,省得长褥疮。”李太医说完又瞄了苻长卿一眼,很不给面子地继续道,“草原上环境恶劣,看你脸色,最近腹泻得厉害吧?我这里有些药丸,待会儿和外用的药膏一并开给你,吃得时候别搞混了…”
此时苻长卿已是面色铁青,恼恨却又发作不得,只能咬着牙低声道:“在下不胜感激,一定谨遵足下所嘱…”
向晚苻长卿与安眉便留宿在刺史府中。这一日苻长卿都没有与安眉说话,甚至连正眼都没看她一眼。晚饭后安眉便一直躲在耳房里伤心,她一会儿觉得是自己不识抬举惹恼了苻大人,一会儿又觉得苻大人既已回到凉州,往后自己也就没了用处,如果连做婢女都是多余,那么她的去留苻大人又怎会过问?
最后安眉到底按捺不住,还是在临睡前走出耳房,想探明白苻长卿的心思——她在惹恼苻大人之前,苻大人不是说过回到洛阳后会重赏她吗?那么现在就算赏赐没了,至少也不会把她流放到交趾吧?